本周之星 | 葉夢蝶：貴象（2025年第31期）
“本周之星”是中國作家網(wǎng)原創(chuàng)頻道的重點欄目，每天經(jīng)由一審和二審從海量的原創(chuàng)作者來稿中選取每日8篇“重點推薦”作品，每周再從中選取“一周精選”作品，最后結(jié)合“一周精選”和每位編輯老師的個人推薦從中選出一位“本周之星”，并配發(fā)推薦語和朗誦，在中國作家網(wǎng)網(wǎng)站和微信公眾號共同推介。“本周之星”的評選以作品質(zhì)量為主，同時參考本作者在網(wǎng)站發(fā)表作品的數(shù)量與質(zhì)量，涵蓋小說、詩歌、散文等體裁，是對一個寫作者總體水平的考量。
——欄目主持：鄧潔舲
本周之星：葉夢蝶
葉夢蝶，云南人，體制內(nèi)工作。七O后。初嘗寫作。
作品欣賞：
貴象
院子里的那株牡丹今年突然開放了，上下兩臺左右各一蕊，那蕊外層粉白，里層卻白里透紅。輕輕地湊上去，一股清香撲鼻而來，單枝寒覺得奇了，這株牡丹還是從一個極愛花的堂叔那里移種過來的，堂叔是一個退休教師，有一片寬敞的花園，里面種植了幾百株牡丹，他不用盆栽，一律深植在泥土里。他說：“在盆里養(yǎng)花，如同給女人穿上繡花鞋，走起路來搖搖擺擺。盆里開出的花朵，失去了天然的美，失去了帶野性的朝氣蓬勃的美。在土里深植的花朵，最好看是早上、中午、晚上：早上帶露的花瓣，有可人的清新之美；中午的花朵遇太陽的炙烤，花朵吸收熱烈的太陽光，色彩慢慢變深、變暗，此時，花朵是最熱烈奔放的，你只要湊上前去，濃烈的芳香毫無保留地釋放出來，讓人心蕩神馳；晚上的花朵雖然受到白天太陽的炙烤，但有土壤的深厚的呵護，如果有一點點溫差，花朵上就會有一些夜露，花朵自帶清香，那種超然絕塵、清新脫俗的氣質(zhì)就天然而出。花朵經(jīng)過這三時，在日月之下不斷地歷練、不斷地脫胎換骨，最后留在枝上的才成為花中之貴?！?/p>
枝寒見堂叔在花園的邊上搭了一涼棚，涼棚里放一茶桌，一躺椅，閑時上山積一些松樹下、雜木樹下的腐殖土，給牡丹花每株下鋪上，不但保溫、保水，還給花株提供養(yǎng)份，從根系傳到葉片，從葉片傳到花瓣，從花瓣傳到花蕊，層層遞進，環(huán)環(huán)相護，這株花的生命力是盛、是衰、是奇、是貴，便綻放在這花蕊上?；ㄩ_后而結(jié)籽，把籽扯下來流傳于四季、繁衍生息于土地就成了木，成了本，就有了木的生命，就有了本的歸屬，成片的牡丹，就喊作牡丹本?；ㄩ_時，把躺椅移在牡丹花從中，吃住皆跟牡丹在一起，看牡丹花蕊的四時變化，看腐殖土提供的養(yǎng)份是否充足，看哪株花朵能經(jīng)天地日月的洗練，成為奇花，貴重的花。單枝寒來到堂叔的園子時，堂叔正在品茗寫字呢，枝寒便不說話，只見堂叔在鋪開的宣紙上寫下“花禪”兩個大字，字體是楷體，蒼勁有力，用筆處如蒼松翠柏枝巍挺拔。堂叔在宣紙的右上角寫上冰月朔日，印上自己的篆印“單上奇”。
枝寒說“四叔，我也想在我家的園子里種點牡丹，想跟你要一株?！鄙掀婊仡^看了看，見是枝寒，便問：“你父親的病給好點了？”“整晚的咳嗽，人已瘦了，不見好轉(zhuǎn)。”上奇皺了皺眉?！拔胰ツ陮ｉT在晚上扯了一些有夜露的牡丹花瓣涼曬干了，給你父親泡水喝，對他的咳嗽給有點作用?！敝f：“只有你想得起我父親來?！毖哉Z中便有些哽咽。上奇給枝寒倒了一杯茶水，走到?jīng)雠镆粋€放壁櫥的地方，拿出一個黑色木質(zhì)的盒子，拉開用紅布包著的花籽，取了幾粒給他?！懊髂觊_春的時候種下去，挖深一點，用腐殖土蓋住。這是這里最好的花種，母本是一株兩蕊，白面紅心，花大如掌?？捶N在你那里有什么變化，是不是又長出其他貴象來。”枝寒如獲至寶，把這幾粒牡丹花種深植在園子里，輕放在腐殖土上，又用泥土蓋住。等到雨水一來，幼苗便破土而出，一個夏天后，就枝繁葉茂，奇怪的是栽下去幾年了只長葉不開花。枝寒結(jié)婚了，亦然如此。
妻子單呂氏已有身孕八月，這難道是個喜兆？父親這幾年常從四叔那里得些牡丹花瓣，泡水喝，咳嗽有了好轉(zhuǎn)，命算保住了。枝寒見這一株牡丹上比起母本多出兩蕊花來，這花先是白面紅心，過了些時日，吸收了清風(fēng)太陽夜露的洗練，竟慢慢地變成了紅面紅心。枝寒越是奇了，便請了四叔來看，四叔見著這般紅面紅心大如繡球的牡丹花，也是暗暗吃驚。問枝寒，“腐殖土哪里取來的？”枝寒說：“東山上雜木樹下的紅土，這土剛?cè)頃r艷如血?！薄半y道是這土的關(guān)系？”上奇喃喃自語。他想到往南山取來的腐殖土是黑色的，開出的牡丹花蕊是白面紅心，從東山上取來的是紅土，北山上、西山上的又是什么樣的土呢？如果湊成五色土，培植出來的牡丹花蕊又是什么樣的呢？上奇心中一面想到，嘴里卻說道：“確實是奇花，花面花蕊都是極貴的。好好看護，不要讓人攀折了，等結(jié)出的花籽做種?！敝阌X得這喜兆是應(yīng)在未出世的孩子身上。枝寒家有顆奇花開了，不知被誰傳言出去，那些好奇的男人和女人、大人和小孩，有明著來看的，也有偷著來看的。有幾個毛孩子躡手躡腳地，乘著月黑風(fēng)高翻過院墻來偷，被枝寒家大黑狗追攆了出去。有的就從墻上滾下來扭了腳的，回去不好向父母交代被責(zé)罵一頓，以后便就不敢再來；有的差點被黑狗借去半斤肉嚇破膽的，也無心再來了。但枝寒還是不放心，也學(xué)著四叔的樣，在院子里做了個涼棚，把床和被褥搬出來，吃住都跟這株奇花在一起。眼睛死死地盯著，蝴蝶和蜜蜂來，可以接近花蕊，有的蜜蜂還鉆進花蕊中去了，染了一身紅色的粉，蒼蠅來是不能靠近的，清風(fēng)明月可以，溫柔的夜也可以。單呂氏一靠近這花，那奇香沁入心肺，引得胎兒在肚子里面亂踢。枝寒的奇花招來仙臺寺的和尚來看，是枝寒原先帶著妻子上寺廟燒香拜佛時熟了的，和尚一個施禮，也說是奇花，“等花籽出來借種幾粒，移到廟里去，來燒香拜佛的人見了這等奇花，以為是菩薩的經(jīng)典感化而成的，便就更相信了這世間是真有菩薩的。”枝寒應(yīng)允下來，幾乎廢寢忘食地守著?；ò赀€可以給父親泡水喝，也許父親的病也給這奇花治好了。
有天早上，成群的喜鵲從東山上飛來，經(jīng)過仙臺寺的廓頂，嘰嘰喳喳吵鬧不休地在說著什么。仙臺寺的和尚正在齋房里凈心打坐，有幾個老嬤嬤在做齋飯，那從煙窗里冒出的煙子如絲如縷地筆直而上，被飛過來的成群喜鵲切斷了，這一佳景恰被無心打坐步出禪堂的和尚看到。這和尚平日喜歡做一些對聯(lián)，書寫在寺廟的白壁上，這便有了第一句“喜鵲飛過斷煙塵，聒噪入絲斬平心”。和尚取了筆來，也在白壁上寫下這兩句。恰放在上奇的“花禪”兩句隔壁，和尚的字寫得凝滯厚重，溫和古樸。上奇的字蒼勁有力，在白壁上盡是墨跡。和尚的字卻在白壁上留下很多空隙，黑色在白色上行走，使那黑色的字體更干凈更圓潤，和尚的字是白色上托起的烏云，上奇的字是用黑色直劈白色，黑色所到之處皆是江河。他們兩個的字在周圍是小有名氣的，有技癢的看到留在白壁上的字，便不敢留墨。有的還親自到仙臺寺來臨，一面臨一面聽仙臺寺的和尚敲動洪鐘大呂，聽頌經(jīng)聲如鳥群聚集，臨完字吃一頓齋飯而去。有的不能親臨的，用心記著，回去練再來對比，一次又一次，也是借練字來聽仙臺寺的鐘聲和經(jīng)聲的。和尚把字寫好，一路隨群鳥而來。那群鳥飛過寺廟，又飛進南山去了。去南山取土的上奇，也看到群鳥在森林中聚集鳴叫，他放下手中的活計，坐在森林的陰影下，一群白腹的喜鵲跳下跳上，說著什么。上奇覺得好奇，晚上去寺廟看和尚，看白壁上新的墨痕，說：“你還是受到群鳥的聒噪，用了一個斬字，一個斷字?？雌饋碛辛?，可見心煩意躁。這是不是有違佛家教誨？”和尚說：“老師說得對啊，那群鳥的鳴叫里面有十二分的歡喜，這歡喜心打斷我的平靜心啊?！眱蓚€人又說了一些大城市里面的用牡丹花做食料，用牡丹花做藥，牡丹花大量外銷賺錢的事情。又扯到了枝寒的那株奇花。上奇也倒不想用牡丹花來賺錢，他只想找到牡丹花本中的奇花，為它們留下種子。上奇說：“你的書法的留白的藝術(shù)已經(jīng)讓人匪夷所思，是你的心氣和靈氣已經(jīng)越來越透明，越來越輕?！边€說：“牡丹花做藥是可信的，枝寒的父親上善用牡丹花泡水喝，咳嗽已經(jīng)明顯輕了。”那些鳥群從北山上飛來，在枝寒的院子的石墻上跳躍鳴叫，過一會兒南山的喜鵲飛來了，北山來的鳥群又飛走了，就這樣?xùn)|山、西山、北山、南山的鳥群你來我往，你走我留，好不熱鬧。枝寒以為鳥雀也是來看奇花的，把那株牡丹看得更緊了。但那鳥雀只在石墻上跳躍鳴叫，也不下到院子里來。
等到農(nóng)歷四月初九日這一天，四山的鳥雀齊聚在枝寒家石墻上，單呂氏早上九點喊肚子疼，枝寒忙去喊族里的二嬸來接生，單呂氏很順利地生下一個大胖小子。生產(chǎn)時，齊聚在四圍石墻上的鳥雀皆安靜下來，不跳躍、不啼鳴，皆如雕塑一般，伸長了脖頸，或者有誰施了魔法，站在石墻上的是泥雕，站在瓦檐上的是木塑。生下來的孩子“哇”地大哭一聲，石墻上、屋檐上的鳥雀齊飛而起，繞著屋頂翩飛。二嬸把孩子用棉被裹起，放在枝寒的懷里。二嬸說：“這孩子好安詳，只哭一聲。但我隱約聽到你家屋頂上有鐘聲、音樂聲。是不是我聽錯了？”枝寒見兒子大耳方頭，面有紅光，又聯(lián)想到今年以來多年未開的牡丹花開了，近段時間百鳥齊聚，出現(xiàn)的種種祥瑞，想必一定是個貴子。生下來時六斤六兩，枝寒跟媳婦商量，取個小名叫六福。單呂氏把六福抱在懷里，就“六福六?！钡亟?，一面叫一面親他的小臉蛋。單呂氏聽丈夫的種種說詞，便也相信這個孩子長大一定是個貴人。因為心里面高興，產(chǎn)后恢復(fù)得也快，臉上白凈如雪，身上也豐腴了。喊枝寒送些雞蛋、糕點給二嬸，二嬸也做了幾件小衣服送過來。
上善給自己的孫子想好了一個名字，早年的時候，聽人講唐朝的故事，有個名將叫單雄信，在單氏中應(yīng)該是一個了不起的人。也不照搬，把信移在中間來，叫單信雄，給兒子枝寒一說，枝寒擔(dān)憂的是“跟不上字輩，按字輩應(yīng)是有字”。上奇聽了這個名字，把枝寒好好地教訓(xùn)了一頓，“這是對祖宗的不敬，一個小字輩的人怎么能用祖宗的名號。用了怕是不吉利的?！鄙仙谱灾獩]有上奇見多識廣，又想到上奇為他的咳嗽常年供應(yīng)牡丹花，就不再堅持。按照枝寒的意思小名也叫六福，大名也叫六福。仙臺寺的和尚自從跟蹤鳥群是到枝寒家來的，也覺得奇怪而不解，上門來看這孩子，見這孩子面容平靜如水，額頭上隱有紅光。心里面想到那日喜鵲飛過，擾得自己心煩意亂，原來是應(yīng)在這個孩子身上。就跟枝寒說，不如把福字改為佛，叫單六佛，也有菩薩保佑。單呂氏覺得這名字改來改去，改得好寂靜，覺得六佛的壓力好大，還是叫六福喜慶。枝寒想到和尚一定是個高人，還是摒棄媳婦的意見，聽了和尚的，就叫單六佛。和尚還說，用這個名字，還要破點財。上善說：“家里一貧如洗，有啥財可散？”和尚搖搖頭：“這個財是有的，祖上留著一個江外人的一筆財，江外人外出，生急病死于路上。你們家也未歸還，一直傳到你的手上。”上善暗暗吃驚，在他的床下亡妻藏好的一個土罐里，藏著上百枚咸豐的銀元。他說：“明人不說暗話，確實有這件事，是我心里面的一個疙瘩。用又不敢用，還要好好地保管。我奇的是，你怎么知道的？”和尚說：“藏著別人的東西，心里面肯定是不快樂的，一般人是看不出來的。我看你的咳嗽，是因為有事藏著，引起心肺勞累所致?！敝灿X得這和尚是神了，就讓父親把那個土罐拿出，從里面掏出咸豐銀元一百零五枚，當(dāng)面交給和尚，說：“就用這些錢，在仙臺寺塑一尊菩薩，也好保佑六佛?！焙蜕袘?yīng)允下來，口中念念有詞走了。枝寒的父親覺得心里面一塊石頭落了地，身子骨也好了起來，咳嗽也好了，覺得自己是給孫子做了一件大功德。單呂氏也覺得不義之財不應(yīng)留著，更何況是對兒子有好處。過段時間，牡丹花結(jié)籽，枝寒用紅布包著，給四叔送了一小包，給和尚也送了一小包，剩下的自己包好放在一個木質(zhì)的柜子里了。
上奇從北山取著青土，從西山得到黃土，又在自家的園子里深掘了白泥，這樣南山的黑土，東山的紅土，也算湊作了五色土。和尚說：“古人有用五色土作墓，最早的記載在《尚書》篇里，現(xiàn)在的人也僅僅是取其古遠、吉祥，而忘記了各色土的妙用，黑土保溫，白土保濕。根據(jù)自然條件的不同而選擇不同的土壤，比如，我們所處的生活環(huán)境，雨水的月份少，干燥的月份多，應(yīng)該把白泥放在根部保濕，年末冷的時間少，可以把黑土覆在最上層，依次是紅、黃、青。這種順序下來，可有助于牡丹花株的自然天成。”上奇說：“師傅講出這番道理來，不知古時的陵墓又是怎么樣布置？這道理自古以來很深刻，都是為了一個自然天成，與天地同體的道理中去。但五色土畢竟非天意而出自于人力。”和尚說：“這就是人處于高位，就可以憑人力而改天意。但終究又回歸到自然，最后又回歸到天地同體的大道理中來。你的這個做法就是改變條件，也改變結(jié)果?！鄙掀娓袊@道：“師傅說得好啊，萬變不離其宗。條件改變結(jié)果，結(jié)果又衍生出條件，一切循環(huán)無復(fù)，終無個了局。了也是個結(jié)果，也是一個新的條件，了局了局就是一個浩渺無邊的境界?！焙蜕姓f：“對極對極！得之何喜，失之何憂啊！萬象復(fù)歸于無了。”上奇聽和尚的感嘆，心里獲得一種寂然和落莫，本想放棄這種試驗，終究還是放不下喜愛心和好奇心。他想用寒枝送來的種子作為試驗，這一切只等來年春天開始。枝寒知道四叔的打算，心里也有些癢癢，但六佛長得活潑可愛，也抽不出閑時來，只好作罷。有了孩子的嬉鬧聲，石墻上也靜寂下來，那些鳥雀也不來光顧了，只在四山中嬉鬧。和尚靜心地打坐，炊煙筆直而上，他的內(nèi)心也安靜平和，只等合適的買家來處理掉那些銀元，可以塑一尊菩薩，以完成枝寒家的心愿。
和尚先暗地里使叫楚魚的熟人問問銀行的價格，楚魚回來說，如果去銀行兌，也值幾萬錢，如果單獨跟黑市上的人聯(lián)系，所得錢財還要翻倍。和尚盯矚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萬不可告訴外人。和尚在心里盤算，這樣不但可以塑一尊菩薩，也可以把走廊上漏雨的地方補一下。他就把枝寒送來的花種，選一個好的時節(jié)，沿著走廊掘了十幾個坑，也是用東山的赤土蓋住。閑時用石洞里的山泉水來澆灌。春天，十幾個洞窟里齊齊地長出了嫩芽，一日一日蓬勃地長高。和尚以為今年開花無望，閑下來頌頌經(jīng)書，打打坐，見四山的鳥雀不來，青煙直上，便得一聯(lián)：“凡客不來斷青煙，無我入象擁平心?！表樖謴陌缸郎先」P墨，在“喜鵲飛過斷煙塵，聒噪入絲斬平心”旁邊的白壁上寫下這兩句。有往來的香客見著和尚白壁上新寫的聯(lián)，以為和尚要閉關(guān)修煉，實際錯會了“凡客”的意思，這里的凡客是指喜鵲。只有來臨字的人，知道是這個意思，仍然照常來臨字，照常在寺廟里吃齋飯。和尚隔幾日去廊里看花株，見那些葉瓣里面都涌出了幾個骨朵，細細地一看，也是上下兩臺，左右各兩個花苞。和尚把走廊鎖了，告訴寺廟里的老嬤嬤不要打開走廊，有來臨字的人也不準。
上奇用五色土培植的花株也同時綻蕾，他吃住跟花株在一起，哪個花株上有幾個葉片，哪個花株的花徑有多粗，他都了如指掌。老伴罵他是花癡，癡得連媳婦兒和家人都忘了。也不怪他，大兒子枝繁在城里開了一個花鋪，出售盆栽的牡丹花和晾曬干的花瓣，已經(jīng)有不錯的收益，只是上奇不知道，以為兒子開的是其他鋪子。枝寒也在院子里擴植了牡丹花，他和呂氏一面逗弄著六佛，一面希望開出如繡球一般大的紅面紅蕊的牡丹花，又引來四山的鳥雀蹲在石墻上觀望，也招來四處愛花的人們稀罕他的院子。枝寒是個愛熱鬧的人，夜深人靜，他對呂氏說：“你就是那紅面紅蕊的牡丹?！眳问暇陀檬謥砥拇笸热?，疼得枝寒大叫。上善聽見小兩口打鬧，便披衣起床，從樓上躡手躡腳地下來，來在院子里看月光。月光白白的，在牡丹花叢落下一絲清輝，石墻上光光的，冷色的月光凝住，如水銀一樣地凍住，是石化了的水。他這些年常做的那個惡夢，那個留錢的江外人滿面陰森猙獰地伸出骷髏一般的手來抓他，喊他還錢，這個惡夢已經(jīng)被和尚治愈了。他倒時常想起亡妻的好，晚上他希望夢里有她，他希望白月光里有她。他在這些地方找不到她，便去墳山里陪她，跟她說：“現(xiàn)在我很快樂，有個可愛的孫子。我原來跟你說過的種種吉兆，我們的這個孫子長大一定是個貴人，是一個做大事的人。你也高興高興。我只不過是心里冷啊，自從你走后，我的心一天比一天冷?！闭f著便就嗚嗚地哭。他希望亡妻就是一株牡丹花，他喝下去的水是亡妻的眼淚。等和尚把菩薩塑好，他要常去給妻子燒香，也給那個江外人。
近段時間，仙臺寺里涌入了很多人，聽說仙臺寺里開了紅面紅蕊的奇花，一傳十，十傳百地傳開了。有想來看奇花的善男信女，也準備了一些香紙，在拜完菩薩后焚燒在大殿外面的香爐里。也準備了一些功德錢，丟在功德箱里。都懷著一種虔誠的心情來走廊里看奇花，首先入了眼的是白壁上的和尚的書聯(lián)和上奇的字，看了白壁上的字，心情更幽深了。等踏上石階，推開一道小門，一溜上了紅漆的走廊，兩旁便有似著紅衣紅裙的美女走來，盈盈地露著笑臉。細看花大如球，有的心情淺了的，便驚呼不止；有的心情深了的，便看出是一對對相依的戀人，產(chǎn)生出一種別樣的心境。其中，有一白裙的女子，細腰豐臀，隔一段時間便來仙臺寺看奇花，看完奇花又給功德箱丟大把的鈔票，知道的人明白是在求奇緣。四山的鳥也飛來仙臺寺湊熱鬧，一個個伸長了脖子往里湊，不鳴叫，不嬉戲，像一個個喜歡安靜的哲人，蹲在瓦檐上，站在石沿上，人靠近，便撲地飛走。有喜歡舞文弄墨的人，也在白壁上留一聯(lián)“寺深如海鳥不鳴，緣分觀花人無語”。說的是仙臺寺鳥不鳴和那白裙女子觀花的事。仙臺寺的香火比原來繁盛，來吃齋飯的人也多起來。
和尚消失的這段時間，是去處理銀元的事情，楚魚聯(lián)系上了一個買家，聽說是寺廟里為塑菩薩而募捐的錢，也想多做功德，反而多出了些錢。和尚想給楚魚一點辛苦錢，他也要積功德，拒不接收。和尚用這些錢在外地訂做了一個瓷胎二米高的觀音菩薩。等他處理完這些事情，也有半月，心中想起走廊里的牡丹花。打開小門一看，齊刷刷地開了，倒把他驚了一下。事情就傳開了，上奇這幾日躲著不出面，原來他用五色土培植的牡丹花開出有零星紫墨紅面紅蕊的，他便不聲張，外面也就絕了消息。枝繁收購了枝寒的牡丹花，叮囑枝寒：“不要告訴我父親。他知道，會要我的命。”枝寒見有收益，便答應(yīng)了他，心里面盤算著明年多種些。
穿白裙的女子求了一簽，簽上寫的是“有求必應(yīng)，誠心所至，頑石非頑”。和尚說：“諸事大吉，靜候佳音?！蹦甑祝商擅赘叩挠^音菩薩塑像由當(dāng)?shù)氐姆◣熕椭?，和尚也請了松禪寺的主持來給塑像做開光大典，塑像用寫了經(jīng)文的黃綢條子披著。敲動洪鐘大呂，主持嘴里念念有詞，聲如洪鐘，和尚和送塑像的法師也聲如洪鐘般念動經(jīng)聲。有來看熱鬧的人，便看到觀音菩薩膚若凝脂，雙目慈祥，手拿柳枝，便要把南海的水珠點下來。枝寒覺得自己的妻子就是這尊菩薩，盯著看，越看越像，呂氏問：“你看什么！”寒枝說：“你就是我心中的菩薩，女菩薩！”呂氏便來掐寒枝，在人群中便有些騷動。和尚見是枝寒和呂氏，便對主持說：“就是這位單施主，捐了這尊觀音，開完光后，請他上第一炷香。”周圍的人群便拿眼光來看，有認識的人，便露出很吃驚的神色，心里嘀咕這是哪里發(fā)的財。枝寒說：“還是讓我父親來，我不能占這頭功。”一面擺手，拉著呂氏退出了人群。
仙臺寺香火越來越旺，上善也隔三岔五來看觀音，在菩薩面前給亡妻燒香，和尚留他吃吃齋飯，在寺里清掃出一干凈的禪房，讓他多住幾日。他是一個閑不住的人，清掃石階上的落葉，給牡丹花澆水，做完這些事情，靜聽大殿上的木魚聲和誦經(jīng)聲，身體也變得木雕泥塑一般，與飛落在寺里的鳥對峙，飛臨在仙臺寺的鳥群也是木塑一般地，立了一個身子，孤絕地看著上善。上善便看出了眼淚，往心里面流。寺里的山泉水也汩汩地流淌，上善心里禁不住，便來看這山泉水，世事如這流水，有多少是流停了的。那鳥為何孤絕不動，難道是托著亡妻的魂？上善給和尚要了一套寺里的黃衣，也長住在這寺里。上善也給江外人燒香，心里說你心安吧，這一切都交給了菩薩，你的魂靈會受到庇護的。上善聽父親說，江外人也姓單，是個生意人，到本地來就住在家里，彼此很信任的。枝寒見父親長住在寺里，怕擾了和尚的修行，想喊父親回來。和尚說不礙事的，他在寺里也沒有閑著。枝寒理解父親的孤寂，也就讓他住在寺里。上善只是想孫子時才回家?guī)滋?，六佛有時也到寺里來，這孩子長得方面大耳，聽到誦經(jīng)聲反而靜如處子，喜歡給菩薩上香，有時也敲敲和尚的木魚，最喜歡在觀音菩薩像下坐臥。六佛來仙臺寺，四山的鳥雀便齊聚寺廟，在檐上跳躍鳴叫，在石階上歡快嬉戲。六佛來到大殿上，鳥群也來到大殿的石欄桿上，大殿的青石板上，它們歡快鳴叫的聲音淹沒了大殿的木魚聲和誦經(jīng)聲。再過幾年，六佛上學(xué)了，有過目不忘之材。
上善在寺里住了些年，有天晚上夢見亡妻來接他。他告訴和尚說他要走了，死后希望能給他和亡妻誦經(jīng)超渡。告訴枝寒，“你媽來接我了，我這幾年在寺里活得很安寧。死后跟你媽合葬在一起。六佛是個有出息的人。我這一輩子也算活過來了?！闭f完就在禪房里閉目而逝。和尚給上善誦經(jīng)超渡，枝寒把父親跟母親合葬在一起。上善去世的那一年，寺里的牡丹花開了三臺六蕊，紅面紫蕊，和尚認為這是上善福化來的，又為他和亡妻念了三天的經(jīng)。
枝繁在城里的花鋪生意越來越紅火，有家糕點廠跟他訂購牡丹花瓣做糕點的餡，枝寒也擴大了種植規(guī)模，但盛開的牡丹花仍是紅面紅蕊的。上奇后來知道兒子在城里開花鋪的事情，非常生氣，跟兒子斷絕往來，吃住都跟花在一起。和尚在寺里的走廊上寫下“花癡”，另附一聯(lián)“陪在命里看生看長不枉一世，練日月精有面有蕊獨立枝頭”。枝繁覺得心里面虧欠父親，會藏著躲著來看父親。見花園里開出了紫面紫蕊的奇花，也高興得去見父親。父親睡在這片花中，安詳?shù)仉x世。枝繁暗中發(fā)誓，把這奇花留在家里，就像留著父親的魂，也不對外宣揚。牡丹花中有紫面紫蕊的奇花便絕跡于世。和尚親自登門給上奇誦經(jīng)超渡，并把書在白壁上的對聯(lián)作為挽聯(lián)。枝繁念著“陪在命里看生看長不枉一世，練日月精有面有蕊獨立枝頭”便嚎啕大哭，枝寒也大哭。上奇去逝的那一年，牡丹花遇雹雨，把花枝打得枝殘葉落，牡丹花不僅欠收，幾近絕跡。
六佛從學(xué)校放學(xué)回來，會幫父親修剪院子里的花株，他把那些枯了的葉子剪去，還覆上一些赤紅的土。經(jīng)過他撫弄的花株，長得茂盛如林。呂氏心疼他，叫他歇一會兒，他說：“媽！我不累。老師教我們回家?guī)图议L多做一些事?！彼智鍜呤A上的落葉，鳥雀喜歡他，會落在他的手上，肩上，頭上?？吹降娜硕捡v足而觀，其中有人會說：“這孩子身上有種讓萬物親近的天性。長大后，是一個非同凡響的人。”六佛聽見這話，反而不讓人說，對呂氏說：“我長大后一輩子陪著你，孝敬你！”呂氏被六佛說得心動，背轉(zhuǎn)身去，一面歡喜，一面流淚。枝寒說：“女菩薩，高興了。六佛，長大后要離開我們，為國家做大事去?！绷鸩辉敢?，只愿陪著媽媽。六佛做完這些家務(wù)，就在院子里，靠著牡丹花做作業(yè)，牡丹花就爭著紅面紅蕊地開放。在他身邊嬉戲的鳥雀，齊跳到石墻上蹲著，安靜地看著六佛做作業(yè)。
呂氏心里不踏實，六佛這孩子太好了，幾乎沒有一點缺點。在學(xué)校里成績優(yōu)異，深得老師喜愛，從不跟同學(xué)紅臉吵架。班里有事爭著做，同學(xué)間有困難爭著排憂。呂氏希望六佛調(diào)皮一點，在家里也偷偷懶，在學(xué)校里也犯點小錯，但六佛沒有。上善走了，枝寒和呂氏常到仙臺寺清掃院落和石階上的落葉與積塵，也吃吃齋飯，時時在菩薩面前燒香，心里默念菩薩保佑。有一天，四山的鳥雀都飛來，黑壓壓的一片在自家院子上空盤旋，一陣后又飛回四山，連續(xù)幾天。呂氏的心狂跳不止，枝寒到觀音菩薩前燒香叩頭，跟和尚說了這個現(xiàn)象，不知是好是歹。和尚說：“這一切自有天意，常人豈能自知?！庇钟谩凹颂煜唷眮韺捨恐?/p>
不久，六佛從學(xué)?；貋砭桶l(fā)熱高燒不退，先請衛(wèi)生院的醫(yī)生掛針，當(dāng)作傷風(fēng)感冒來治，掛了幾天還不退燒，六佛還說了胡話。趕忙送到城里醫(yī)院，醫(yī)生診斷說是急性腦膜炎，已經(jīng)被耽擱著了，治好了腦子也怕燒壞了。呂氏的淚水成串地往下掉，急得拉著醫(yī)生的袖子，跪著說：“醫(yī)生！求求你了。我就這么個孩子。他又是一個懂事成績優(yōu)異的孩子?！贬t(yī)生說我們一定盡力。治好后回家，六佛眼睛外凸，紅紅的，所學(xué)的書本知識大半忘卻，像個傻子一樣成天坐著，悶聲不語。只好輟學(xué)在家。呂氏在家嚎啕大哭：“這不是天殺我嗎？我還怎么活得下去?！敝阍诒澈舐錅I，乞求蒼天有眼，六佛會慢慢地好起來。抱著這一點微末的希望勸呂氏，呂氏慢慢地平靜下來，但頭發(fā)白了大半。
枝寒在寺里的石階上清掃落葉，呂氏給廊里的花株潑山泉水，從墻上或者從寺廟頂上落下來的鳥像黑炭一樣泥塑著不鳴叫、不嬉戲，只是瞪著深淵一樣的眼睛凝視著他們。枝寒突然明白了，這世界有時候輕得連聲音也要被抽去，更何況是語言，他的生命連鳥鳴也承載不住。呂氏跪在觀音菩薩面前落淚，抬起頭來看見菩薩也落淚。呂氏覺得生命被一層層地抽去，最后被抽得形單影只，孤苦伶仃。枝繁見枝寒一下子老了，腰也佝僂了，心疼他，說：“哥！你要堅強點。慢慢就好了。你的園圃租給我？”枝寒有氣無力地同意了，枝繁給了他幾倍的地租。但六佛不見好轉(zhuǎn)，臉上長出濃密的絡(luò)腮胡，不說話，紅紅的外凸的眼睛，仿佛有奪人魂魄的奇異力量。被他眼睛攝住的人，只要一眼，便被攝去魂魄?？吹剿难劬镉星f只鳥在翻飛、鳴叫。枝寒看到兒子長出濃密的胡子，以為兒子長成了男子漢。有看到六佛私處的，說六佛的小雞雞只有幾歲的孩童大。流言傳到枝寒的耳朵里，他捶胸頓足地大哭，帶去看醫(yī)生，醫(yī)生說：“這種病例千萬份之一，他生的那場病抑制了生殖器的生長?！敝€不死心，去東山上找草藥給六佛吃。東山上的鳥雀見枝寒上來，停止了鳴叫，又如同泥雕木塑一般，似是整個森林一下子失聲。過了幾年，六佛的個子越高，絡(luò)腮胡越濃密，外凸的眼睛越攝人心魄。那眼睛里藏了多少只鳥，便就藏了多少孤寂和落寞、多少厭恨和熱愛。但六佛開始說話了，多數(shù)說一些近生活常理的話。同輩的嫂子開六佛的玩笑：“六佛咋不說個媳婦兒？給是有問題？”幾個女人作勢來扒他的褲子，他不以為然地說：“你給是要來？”那些女人便大笑。枝寒的身子骨越壞了，瘦得像個影子，有一天，上東山去找藥草。嘴里吃了滿嘴的鮮艷如血的紅土，眼睛怪異地睜著望著天空死了。呂氏在寺里清掃落葉時，被一陣風(fēng)吹來摔在石階上，也是睜著怪異的眼睛死了。和尚和枝繁幫忙料理完后事，枝繁的生意淡了下來，六佛成了貧困戶、搬遷戶。枝繁可憐他，給他找了一個三婚的媳婦兒，希望他在搬遷房里好好地過日子。據(jù)他的一個嫂子說，六佛的褲腰上掛個桃木棒槌，那女人來解他的褲子，被他攆打出來。那女人被打得鼻青臉腫，找枝繁哭訴。枝繁給了一千元錢，打發(fā)走了。
仙臺寺的和尚喊六佛來菩薩面前敲敲木魚，上上香。他常盤腿坐在觀音菩薩前，有來求子的人，他一面敲木魚，一面說什么時候生，說得極準。那些香客便來回謝，喊他大師，他與和尚要來黃衣，請和尚剃去頭發(fā)，只留了絡(luò)腮胡子。因為長得方面大耳，眼睛外凸，越來越多的人相信他是仙臺寺的大師。有來求財?shù)?，他便說方位，多是準的，香客們便傳言仙臺寺來了一個大師，能測生長，能預(yù)財富。仙臺寺一下子門庭若市。四山飛來的鳥雀，在仙臺寺鳴叫、嬉戲，不再是泥塑木雕一般。有一天，六佛對和尚說：“大師，要西行了?！钡诙?，和尚就在自己的禪房里坐化了。人們便說：“六佛仙師，能知生死！”
六佛慢慢地眼睛明朗了，他眼睛里面藏著的千萬只鳥飛出來了，自由快樂地飛行鳴唱。他的頭腦也清晰起來，他在仙臺寺里成了真正的主持法師。想起父母可憐而苦難的一生，每日為他們在觀音菩薩面前超渡頌經(jīng)。六佛在白壁上寫下一聯(lián)“萬物為貴自身輕，安適自然；萬物為輕自身貴，橫生枝節(jié)”。六佛此聯(lián)，成為寺廟的名聯(lián)。
后來，寺里走廊兩旁的牡丹花成了四臺八蕊紫面紫蕊的奇花。
本期點評1：
作者與人物的共生之舞
葉夢蝶的小說《貴象》是一篇充滿了復(fù)雜性的小說。在不長的篇幅里，小說為我們打開了一個可以從許多角度進入的文本世界。牡丹的象征意義，寺廟的空間詩學(xué)，宿命與覺知的辯證統(tǒng)一，人性與神性的轉(zhuǎn)化關(guān)聯(lián)等等，都可以在小說中找到豐富的闡釋空間。這種豐沛的文學(xué)性，很大程度上來源于作者獨特的寫作姿態(tài)：與人物共生。
作者不是全知全能、凌駕于人物之上的上帝，而是選擇進入人物的世界，與他們一起迎接生老病死，一起感受喜怒哀樂。小說中沒有任何一個人物能完全掌握自己的命運，人物自身的生命邏輯引領(lǐng)著故事走向。上奇精通花道，卻養(yǎng)不出最為奇特的花；和尚能洞悉人心，卻算不盡世事變遷；六佛作為祥瑞誕生，但又逃不脫癡傻殘疾的劫難。作者放棄了自己解釋和安排一切的權(quán)力，充分信任筆下的人物和生活本身的邏輯，以觀察的視角，忠實地記錄每個人原本的生活樣貌。
小說沒有明顯的“主角”，不同人物隨著情節(jié)流動展示出屬于自己的故事，輪流承擔(dān)敘述功能。這種流動的、分散的視角，構(gòu)建了一個??立體的、去中心化的小說敘事空間。其實，我們每個人本來就是自己世界的主角，每一朵花、每一只鳥甚至是每一捧土都是獨立而獨特的個體，共同構(gòu)成了豐饒的世界與生活的整體。
作者對價值判斷保持開放態(tài)度。上奇珍視牡丹的自然天成，枝繁對牡丹的“商品化”也是生存之道；枝寒和上善的迷信根植于內(nèi)心對道德倫理的敬畏；和尚身上澄澈通達與精明算計并存。這種對多種價值的寬容，是??作者與人物共同探索生命過程中沉淀下來的尊重??，閱讀也隨之成為一個體驗、思考、理解的自覺過程。
作者將敘事融入了這片土地的生命節(jié)律。敘事節(jié)奏與牡丹的生長、四季的輪回、生命的繁衍消亡保持同步，不急不緩，從容得當(dāng)。我們看不到一個匆忙推動情節(jié)的“作者之手”，而是看到時間本身在字里行間流淌。用冷靜的筆觸描摹生活的質(zhì)感，讓命運的玄奧自我呈現(xiàn)與生長，這正是作者與筆下土地、草木和人物之間最深的共生與共情。
雖然小說中有死亡有無常，但我依然愿意將這部小說稱之為作者與人物的共生之“舞”。作者沒有采取苦難敘事，不渲染悲情，而是讓人物按照生命的本真去過他們自己的人生，還原生活的本來面目，有生老病死，也有驚喜高光，承受苦難，也享受美好。因此，《貴象》稱得上是一部充滿呼吸感和生命力的“活”的作品，展示出作者醇熟的敘事手法和充分的藝術(shù)自信。
——趙雅嬌（北京大學(xué)中文系碩士，媒體人）
本期點評2：
一場貴與輕的禪語
這是一篇以花喻世的文章，花是牡丹。牡丹四月開花，四月有一個“谷雨”的節(jié)氣，雨生百谷。這個節(jié)氣也是二十四節(jié)氣中的第六個節(jié)氣，這是否與文章中那個叫“六佛”的人有些許呼應(yīng)？我不敢妄自揣測作者的意圖，也許作者是有意，或者無心，但這個扣子在文章中卻是成了。
相傳盛放的牡丹大如籃球?；@球自是常見，那般碩大的牡丹，我卻未曾親見。即便如此，我仍愿信其為真。遙想大唐盛世，牡丹早已被譽為國色，正所謂“花開時節(jié)動京城”。
這篇文章是一個大家族的切片，以四叔為開端，最后落在“六佛”那有名的對聯(lián)。那時“六佛”眼睛已經(jīng)晴朗了起來，先前眼里藏著的千萬只鳥也飛了出來，飛過了遠至太初，飛過近至當(dāng)下。到底是上古輕？還是現(xiàn)在輕？
在日月飛速旋轉(zhuǎn)的時候，能有一息時間去追問前因與后世，讓原本的愚、原本的不去追究不去想，一下子就開了竅。我們雖已都是天真不復(fù)在，曾經(jīng)那讀書聲、風(fēng)聲和雨聲，等到再確認時，已是滿眼淚痕。在天地虛實之間，有心和變心像是一首過氣的童謠，唱了又唱。
文中那“一涼棚，一茶桌，一躺椅”，筆墨極簡，卻恰到好處。兩次出現(xiàn)，猶如復(fù)刻了時間。枝寒與四叔，在這一刻仿佛合而為一，令我想起一句偈語：“我由心造，所為無為”。忘了是在哪座廟宇所見，恰巧文中亦有一座仙臺寺。這一刻，文章化作聯(lián)結(jié)現(xiàn)實的錨點——作者、讀者、枝寒、四叔，孰虛孰實？此時，千百年來人類的面容，在此刻皆是無憂，盡顯歡喜。
——劉家芳（中國作家網(wǎng)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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