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百多年前,袁枚寫盡了吃螃蟹的講究
編者按:近日《袁枚的講究:趣讀〈隨園食單〉》(林衛(wèi)輝 著,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廣雅2025年8月)一書問世,作者細(xì)讀“食單”,從粵菜的鮮、官府菜的雅,到武夷山茶、蘭陵酒等,呈現(xiàn)一席驚艷無比的“隨園宴”。宴飲軼事中也混雜著清代文人的社交生活,吃螃蟹即是一例。中秋將近,正是食蟹時節(jié)。經(jīng)出版方授權(quán),中國作家網(wǎng)特遴選其中《吃螃蟹的講究》一節(jié)發(fā)布,以饗讀者。題目為編者所擬。
林衛(wèi)輝 著,《袁枚的講究:趣讀〈隨園食單〉》,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廣雅,2025年8月
袁枚到肇慶,高要縣縣令楊蘭坡用一道剝殼蒸蟹,將講究的袁枚侍候得服服帖帖,袁枚贊不絕口。《隨園食單》里說的蟹都是河蟹,來自大閘蟹主產(chǎn)區(qū)的袁枚對此情有獨鐘,而且有他自己的一套講究。
講究一,“蟹宜獨食,不宜搭配他物”。對味道濃郁的食材,他認(rèn)為只適合單獨使用,不能和其他食物搭配。他專門寫了“獨用須知”:
味太濃重者,只宜獨用,不可搭配。如李贊皇、張江陵一流,須專用之,方盡其才。食物中,鰻也,鱉也,蟹也,鰣魚也,牛羊也,皆宜獨食,不可加搭配。何也?此數(shù)物者味甚厚,力量甚大,而流弊亦甚多,用五味調(diào)和,全力治之,方能取其長而去其弊。何暇舍其本題,別生枝節(jié)哉?金陵人好以海參配甲魚,魚翅配蟹粉,我見輒攢眉。覺甲魚、蟹粉之味,海參、魚翅分之而不足;海參、魚翅之弊,甲魚、蟹粉染之而有余。
他把螃蟹、鰻魚、甲魚、鰣魚、牛肉、羊肉列入只能單獨食用的“味太濃重者”之列,把它們比喻為唐朝宰相李德裕、明朝權(quán)臣張居正這類人,只有讓他們專權(quán),才能充分發(fā)揮他們的才能。他對螃蟹尤其講究,其他濃味食材他還強(qiáng)調(diào)“用五味調(diào)和,全力治之,方能取其長而去其弊”,但講到蟹羹,他要求啥都別放:“剝蟹為羹,即用原湯煨之,不加雞汁,獨用為妙?!弊鲂犯?,只能用煮螃蟹的湯,連雞湯都不能放。對于我們今天仍可在高檔餐廳見到的蟹粉翅,他給了差評,他說:“見俗廚從中加鴨舌,或魚翅,或海參者,徒奪其味而惹其腥,惡劣極矣?!贝笠馐怯眯贩叟c魚翅、海參搭配,會搶了螃蟹的鮮味,還讓魚翅等沾上了蟹的腥味。
袁枚的這個講究既有道理也有不講道理之處。螃蟹單獨吃,不搭配別的,味道也是不錯的,這是他有道理之處,但是蟹粉翅或蟹粉海參,主角就是魚翅和海參這類無味之物,正是將蟹粉當(dāng)成配角,犧牲蟹粉之鮮來給魚翅和海參提供鮮味,這種犧牲是值得的,袁枚在這里顯得不分主次、拎不清輕重了。至于說蟹粉會讓魚翅和海參染上螃蟹的腥味,袁枚其實已經(jīng)掌握了蟹粉不腥的秘訣,“炒蟹粉,以現(xiàn)剝現(xiàn)炒之蟹為佳,過兩個時辰,則肉干而味失”,而現(xiàn)剝、新鮮的蟹粉,本身腥味很少,再說了,還有其他妙招,比如加點醋,讓醋里的氫離子鎖住螃蟹中釋放腥味的“元兇”三甲胺,讓人聞不到,也就不腥了。
講究二,螃蟹“最好以淡鹽湯煮熟,自剝自食為妙。蒸者味雖全,而失之太淡”。他主張用淡鹽水煮蟹,反對今天我們常用的蒸蟹,認(rèn)為味道太淡。袁枚這一講究也值得商榷,螃蟹的鮮味來自其自身豐富的游離氨基酸和核苷酸,甜味來自甜菜堿,螃蟹肉中的香氣成分主要包括醇類、醛類、酮類等化合物。用淡鹽水煮蟹,鹽里的鈉離子與螃蟹里的游離氨基酸結(jié)合,會讓游離氨基酸的分子結(jié)構(gòu)更穩(wěn)定,表現(xiàn)出來就是味道更鮮,這是袁枚這一講究的合理之處。但是淡鹽水煮蟹,會讓螃蟹里的部分鮮味、甜味、香味物質(zhì)溶解到水里,從而降低了鮮味。因此加鹽煮蟹增加的鮮味,遠(yuǎn)不及不加鹽的,這是典型的得不償失。比袁枚早一點的螃蟹專家,明清之際的史學(xué)家、文學(xué)家張岱就說:“食品不加鹽醋而五味全者,為蚶,為河蟹?!痹哆@一講究,必須給個差評!
袁枚是真喜歡蟹,他的學(xué)生江蘇上元(今江蘇南京市)人陶渙悅就給他送過螃蟹。陶渙悅,字觀文,號怡云,是袁枚同年陶紹景孫,師從錢大昕、盧抱經(jīng),亦是袁枚詩弟子,嘉慶十二年(1807)舉人,官至戶部郎中。他給袁枚送螃蟹,袁枚寫了一封信《答陶怡云送蟹》:
移人就蟹,一人之享;移蟹就人,舉家之餐。我知今夕通、遲兩兒都學(xué)蟛蜞拱手,祝陶世兄早得中書矣。且韻怕重復(fù),句貴單行,鴨不隨來,尤見君子用其一、緩其二之妙;且使老饕引領(lǐng),留有余不盡之思。唐宮人上官婉兒評沈宋詩,以“不愁明月盡,自有夜珠來”一結(jié),擢為第一。世兄以蟹為明月,以鴨為夜珠,將來世兄廷試,亦必第一。且螃蟹雖見海龍王,亦是一味橫行。世兄將來以文才橫行天下,即以今日之蟹為之兆也。
陶怡云是袁枚十分喜歡的學(xué)生,袁枚在《隨園詩話》卷十四·一三就有:“葉書山侍講,常為余夸陶京山同年之孫、名渙悅者,英異不群,時才八九歲?!边@個學(xué)生知道袁枚好吃,就時不時給他送好食材,袁枚十八封給陶怡云的信,有五封就講到美食。滿腹經(jīng)綸的袁枚,在上述這封信里信手拈來的典故貼切應(yīng)景,寫得妙趣橫生,值得細(xì)讀。陶怡云送來螃蟹,袁枚說請人吃螃蟹,一般只有被請的一個人獨享,而你送我螃蟹,我一家都沾光。唐中宗在昆明池命百官賦詩,讓上官婉兒當(dāng)裁判,沈佺期、宋之問的詩獲評最好,尤其是宋之問“不愁明月盡,自有夜珠來”袁枚認(rèn)為陶今日送的螃蟹就是明月,后續(xù)應(yīng)該還會送來鴨子,那是明珠。
明明是送蟹,袁枚為什么提到鴨子呢?原來陶怡云對于食鴨很有心得,他之前送過一只鴨子給袁枚,這是一只瘦骨嶙峋的鴨子。陶怡云在精美的包裝外面寫上:孝敬隨園老先生雛鴨一只,請笑納。一輩子愛開玩笑的袁枚作《戲答陶怡云饋鴨》:
賜鴨一只,簽標(biāo)“雛”字,老夫欣然。取鴨諦觀,其哀葸龍鐘之狀乃與老夫年紀(jì)相似,烹而食之,恐不能借西王母之金牙鐵齒,俾喉中作鋸木聲。畜而養(yǎng)之,又苦無呂洞賓丹藥,使此鴨返老還童,為喚奈何?若云真?zhèn)€“雛”也,則少年老成與足下相似,仆只好以賓禮相加,不敢以食物相待也。昔公父文公宴路堵父,置鱉焉小,堵父不悅,辭曰:“將待鱉長而后食之。”仆仿路堵之意,奉璧足下,將使此鴨投胎再生,而后食之何如?
大意是:你贈給我一只鴨子,簽注寫明是“幼鴨”,我很高興。對著鴨子端詳,它那衰老萎縮、老態(tài)龍鐘的樣子,和我的年齡相仿。煮了吃吧,恐怕不能借到西王母那鐵齒銅牙,嘴里會發(fā)出像鋸木頭一樣的咀嚼聲;留著喂養(yǎng)吧,又苦于沒有呂洞賓那仙丹妙藥,讓鴨子返老還童。面對鴨子,不知怎么辦了,如果真是只嫩鴨子,那便是少年老成,和你相似。我會把它作為賓客以禮相待,而不敢當(dāng)作吃的東西來對待。從前魯國的公父文伯宴請露睹父,準(zhǔn)備的甲魚太小,露睹父不高興,辭謝說:“等甲魚長大了以后再吃吧。”袁枚也攀仿露睹父的意思,退還原物,讓這個鴨子投胎變成嫩鴨子以后再吃它。
袁枚對于吃的鴨子也是有要求的,肥嫩是他的選鴨原則,老態(tài)龍鐘的老鴨不符合他的標(biāo)準(zhǔn),他居然選擇了退貨。當(dāng)然,不是無理由退貨,同樣也是引經(jīng)據(jù)典,讓人大笑不已。
這就是袁枚,為人風(fēng)趣幽默,但有時又很較真,甚至不惜翻臉。講美食,他也是如此。我們也不必捧《隨園食單》為飲食圣經(jīng),對于里面一些袁枚的個人偏見,我們大可一笑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