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涼飲酸梅湯與老北京的掌故舊聞
作家陳建功在其《尋找酸梅湯》一文中說:“盛夏溽暑,賣酸梅湯的可稱為舊京一景:大街小巷,干鮮果鋪的門口,隨處可見賣酸梅湯的攤販?!?/p>
酸梅湯在京城,原本是再普通不過的了。但就在這酸梅湯遍布百店千家眾街巷的情勢下,能賣出名氣、字號來,也真的得有過人本事、獨家門道。
過去,一提到酸梅湯,北京人馬上會脫口而出“信遠齋”,此外,還有九龍齋、御香齋、秀味齋等歷史悠久的傳統(tǒng)字號,夏季熬制的酸梅湯等清涼飲料聲名遠播。
據(jù)富察敦崇撰,清光緒三十二年(1906)刊印《燕京歲時記》記載:“酸梅湯以酸梅合冰糖煮之,調(diào)以玫瑰木樨冰水,其涼振齒。以前門九龍齋及西單牌樓邱家者為京都第一?!?/p>
在崇彝先生所著《道咸以來朝野雜記》中,說到三個京師酸梅湯名家,即信遠齋、九龍齋及西單牌樓秋家梅湯:“北京夏季涼飲,以酸梅湯為佳品。系以烏梅和冰糖水熬成,外用冰圍之,久而自涼,不傷人,且祛暑也。向以琉璃廠信遠齋(肆主蕭氏,為論古齋主人),及前門大街九龍齋(早年在前門甕城東門之內(nèi),三遷也)最負盛名,其實不如西單之秋家梅湯(秋姓,行五,為刑部之隸),以其賣處設於牌樓南甬道中間,后因修馬路,迫令遷移,其浮攤歷年甚久,蓋始于咸豐初年。余品‘信遠’味太濃,‘九龍’味太清,惟秋家梅湯適得其中耳 ?!?/p>
唐魯孫先生則說:“信遠齋的酸梅湯唯一特點就是熬得特別濃,熬好了一裝壇子,絕不往里滲冰水,什么時候喝,都是醇厚濃郁,講究掛碗,而且冰得極透。您從大太陽底下一進屋一碗酸梅湯下肚,真是舌冰齒冷,涼入心脾,連喝幾碗,好像老喝不夠似的。”如此來看,這倒是和崇彝所說“信遠味太濃”對上了。
《道咸以來朝野雜記》一書,記載了道光、咸豐以來至上世紀三十年代北京的掌故舊聞。崇彝先生在書中提到九龍齋時,只講了酸梅湯。但有趣的是,唐魯孫先生的《北平的甜食》一文寫到的九龍齋,卻是從當年北京的冰糖葫蘆說起的:“擺攤子的糖葫蘆大家都說‘九龍齋’的葫蘆最好,其實您要是問我九龍齋在什么地方,真正老北平也說不上來。我只知道大柵欄東口外馬路上,每天華燈初上,支著一個大白布蓬子,拉上一盞五百燭光大燈泡,攤上正中擺著一座玻璃鏡,上頭漆著‘九龍齋’三個大字,那就是九龍齋啦。除了各式各樣糖葫蘆之外,冬天還賣果子干,夏天改賣酸梅湯。您別瞧不起這個攤,據(jù)說,一晚上賣得好,所賺的錢,比同仁堂不在以下呢!糖葫蘆如果講究式樣齊全,那九龍齋就比不上東安市場大門正街的‘隆記’了。”
在著述《中國吃》中,唐魯孫先生記錄了東安市場的隆記:攤子正挨著一個買賣鮮花兒的,到了傍晚時候,晚香玉、梔子、茉莉、芭蘭一放香,誰走過都要停下來瞧瞧聞聞香。隆記攤子上小伙計的吆喝,不但是東安市場一絕,甚至于說相聲的高德明、緒德貴還把他編到相聲里,錄了唱片呢!隆記的糖葫蘆要說極好吃的,去皮的荸薺果,蘸成糖葫蘆可以說甜涼香,兼而有之。再者就是一個沙營葡萄,夾一小塊金糕,紅綠相間,不但好吃而且好看。隆記的糖葫蘆雖然是式樣齊全,要什么有什么,可是您要是吃整段山藥蘸的糖葫蘆,那您得上九龍齋去買,隆記是不賣的。北平有一句歇后語是“九龍齋的糖葫蘆,別裝山藥啦?!笨梢姶蠹覍琵堼S的山藥糖葫蘆,是多么捧場呀。
過去老北京賣糖葫蘆的、賣酸梅湯的,少說也得說成百上千。但居然就有“九龍齋”,就有“隆記”,把個小小糖葫蘆、酸梅湯鼓搗成了字號名家,還進了京城的歇后語,進了辭書字典。
1936年問世的《北平旅行指南》一書中,載有:“酸梅湯、酸梅滷:琉璃廠,信遠齋”;“酸梅糕、酸梅湯:西四牌樓,隆景和”。據(jù)唐魯孫先生說,隆景和曾經(jīng)比信遠齋的名氣還大過:“北平酸梅湯是馳名中外的,就是上海鄭福記,以賣酸梅湯出名,招牌上也是寫著北平酸梅湯來號召的。在北平一提酸梅湯,大家就想起‘信遠齋’來了。其實在庚子年鬧義和團之前,北平酸梅湯是屬西四牌樓‘隆景和’最出名。”
唐先生還記述了隆景和買賣興衰的始末緣由,起初,隆景和是一家干果海味店,這類鋪子都是山西人經(jīng)營的,從掌柜的到學徒的,全是山西老鄉(xiāng),所以大家都管他們這類鋪子叫山西屋子。經(jīng)營買賣不但貨真價實,而且鋪規(guī)嚴苛,所交往的都是大宅門、大行號,甚至有大宅子的官眷把成千上萬的銀子存在山西鋪子里生息,比錢莊票號還可靠。
隆景和的酸梅湯,因為不惜工本,所以就買賣出了名。其實他門口一碗一碗地賣酸梅湯,每天掙不了多少錢,主要是論壇子往外送。隆景和富名在外,庚子年間社會一亂,被流氓地痞搶了個一干二凈。后來雖然恢復舊業(yè),畢竟元氣大傷,買賣大不如前。于是琉璃廠的信遠齋就取而代之啦。
據(jù)說,過去西單牌樓有個“路遇齋”,東安門丁字街有個“遇緣齋”,也是售賣酸梅湯之著名者。其字號名稱,雖說取意直白,但炎炎夏日,口渴難耐之際,路遇一家賣酸梅湯的,豈不也是遇到緣分!
如此看來,企業(yè)的字號要有典故,有出處,有講頭,在京城成了一種風氣。不用說那些響當當?shù)陌倌昀咸?,甚至,就是個賣酸梅湯、糖葫蘆的“浮攤”,也要有個字號,字號也要有個講究。所有這些字號,名稱有著鮮明的中國語言文字特點、突出的民族特征,且不隨社會變遷而改易,穩(wěn)定性強。這倒值得今天的我們思忖。更有趣的是,以前京城人對店鋪字號的含義、出處喜歡盤根問底,也成了生活中的一種“習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