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榮軍談劇作家斯托帕德:相逢總是猝不及防,告別卻蓄謀已久
11月29日,英國劇作家湯姆·斯托帕德(Tom Stoppard)去世,享年88歲。湯姆·斯托帕德是英國當(dāng)代最重要的劇作家之一,多次獲得托尼獎。他還是《太陽帝國》《安娜·卡列尼娜》等電影的編劇,并憑借《戀愛中的莎士比亞》獲得奧斯卡最佳原創(chuàng)劇本獎。
本文作者喻榮軍是上海話劇藝術(shù)中心藝術(shù)總監(jiān),本文刊發(fā)于《劇本》2025年第二期。
生活之中與有些人的相遇是那樣的猝不及防,與湯姆·斯托帕德的相遇就是如此。
2007年我知道在紐約的林肯藝術(shù)中心有個超長的三部曲話劇《烏托邦彼岸》的演出引起了極大的轟動,雖然錯過了現(xiàn)場觀看演出,但是我一直對這個劇目很好奇,究竟是什么樣的話劇能從倫敦演到紐約,而且演出八九個多小時,一演就是大半年,而且不同部分排練和演出的時間也拉得很開,第一部在演出時,第二部在另外一個劇場同時演出,而第三部還在排練當(dāng)中,這么長的話劇對于觀眾來說絕對是挑戰(zhàn)。
后來我知道這個戲的中文劇本出版了,于是便找來讀。劇本很長,共分《航行》《失事》和《獲救》三個部分,有近七十個人物,反映了19世紀(jì)中葉從1833年至1868年之間一大批俄國知識分子們的故事,從赫爾岑、馬枯寧到屠格涅夫、車爾尼雪夫斯基,從黑格爾到馬克思,許多知名的思想家、文學(xué)家、革命家等都相繼出現(xiàn)在劇中,對于這些名字我很熟悉,但是對于那些事情我卻很陌生。在歷史的風(fēng)云變幻之中,他們從青年走到老年,生命在改變,歷史的進程也在改變,故事發(fā)生在歐洲的不同城市,它全景式地展現(xiàn)了一場轟轟烈烈的文化思想運動,同時也展示了大時代背景下不同人物的命運,人物鮮明,仿佛一下就走近了他們。

湯姆·斯托帕德作品《烏托邦彼岸》( 孫仲旭 譯)和《戲謔》(楊晉 等譯)中文版書封
劇作很有意思也很有深度,宗教、哲學(xué)和政治、歷史,無所不包,讓我很難一下消化掉,看完之后還處于一種懵懂的狀態(tài),我打算以后有機會再找出來讀。雖然只是粗粗地讀過一遍,可作者開闊的視野和駕馭群像人物的能力卻讓我印象深刻。當(dāng)時,我在想如果在中國的歷史上也同樣找出這樣的一個時代,也有那么多有趣的熟悉的歷史人物,除了諸子百家的春秋戰(zhàn)國時期,估計就是新文化運動時期了,此后,我也一直注意收集和閱讀這方面的資料,想著在未來我也可以寫一部這樣的劇作。
2015年上海市委宣傳部文藝處征報選題時,我報的選題就是這個,我想以這一部話劇來全景式反映五四運動和新文化運動,以此來紀(jì)念五四運動百年,劇名就叫做《覺醒》,但是后來因為各種的原因自己也一直沒有動筆,沒想到幾年之后,同類題材的電視劇《覺醒年代》大火,我還有機會把它改編成了話劇,這好像就是冥冥之中的一種緣分。但當(dāng)時我對湯姆·斯托帕德本人并不太了解,雖然也知道他是電影《戀愛中的莎士比亞》的編劇,這部電影我在很久之前就看過,但自己并不太喜歡。
一年之后,我在英國皇家宮廷劇院參加編劇駐場計劃,劇院早早地就發(fā)來了授課老師們的名字,湯姆·斯托帕德就在其中,但并沒有引起我的注意,當(dāng)時有一個品特就足夠令我興奮的了。那天湯姆來講課,一起參加駐場的編劇們都很興奮,大家早早地就來到劇場里等著他,我卻不知來者是誰。
湯姆穿著很隨便,T恤衫加牛仔褲,留著半長的灰白的卷發(fā),有些不修邊幅。他雙眼有神,體格健壯,充滿著活力。講課的時候,他也很隨意,侃侃而談,感覺上是在聊天,東拉西扯,沒有一個主題可以聚焦,從他的家庭背景一直講到他創(chuàng)作的作品,他出生在捷克,后來還去過亞洲,最后移民到了英國,作為一名猶太人,他好像更在意他的捷克身份,那時候,他創(chuàng)作的舞臺劇《搖滾樂》正在倫敦?zé)嵫?,我本以為這是一個有關(guān)搖滾的音樂劇,卻不料是反映布拉格之春背景下的故事。從他的身上我能感覺到一種放蕩不羈的憤青氣質(zhì),他有著強烈的表達(dá)欲望,這種人適合做編劇。
課堂上,湯姆花了不少時間講述他的作品《《羅森格蘭茲與吉爾登斯吞死了》》的由來,他沒有上過大學(xué),但是卻很早開始工作,剛開始是在報社做記者,后來開始寫評論,從而接觸到了戲劇,因為結(jié)識一些演員朋友,他對莎士比亞的作品很熟,在寫關(guān)于《哈姆雷特》評論的時候,他找到了一個不同視角去看待這部作品,從《哈姆雷特》劇中兩個小人物的視角去重新打量這部名著,同樣的故事因為不同的視角而別有深意,從小人物的角度來探討命運與自由意志,這個想法很有意思,就像《等待戈多》一樣充滿著荒誕的意味。
這部作品首演時并不成功,觀眾并不知道它要表達(dá)什么,只是后來英國國家劇院重新排演時才得到了觀眾與評論界的好評,從而成為湯姆早期的代表作品,隨后,他在紐約獲得了托尼獎與紐約劇評人獎,這也讓湯姆成為了著名的劇作家。
就在前一年,我曾邀請過一部英國的獨角戲《夏洛克》來上海演出,它就是從《威尼斯商人》一劇中那個只有幾句臺詞的小角色的視角來探討整個事件,熟知的故事因為不同的視角而別開生面,所以我一開始對這樣的想法也不以為意。殊不知其中差了幾十年,《羅森格蘭茲與吉爾登斯吞死了》是六十年代的作品。后來,這部話劇被拍成了電影,中文譯名叫《君臣人子小命嗚呼》,電影的名字很有意思,卻嚴(yán)重限制了原作的意義,這部電影還獲得了國際大獎,這也導(dǎo)致了湯姆之后在影視方面創(chuàng)作了更多的作品。

電影《君臣人子小命嗚呼》由蒂姆·羅斯和加里·奧德曼主演。
不經(jīng)意之間,湯姆突然提到了《烏托邦彼岸》,我也在一瞬之間就認(rèn)出了他,噢,那個編劇原來長這樣。湯姆的知識面很廣,哲學(xué)、歷史、社會、政治等他都談到了,廣征博引,妙趣橫生,他講得很松弛,大家聽得也起勁,時間過得很快,兩個小時就這樣迅速地過去了。湯姆對宮廷劇院很敬佩,說這里出了一大批的劇作家,包括哈洛德·品特、薩拉·凱恩、貝克特、尤里斯庫等。他號召大家站在劇院門頭的陽臺上,跟大家一起合影留念,臨別時,他希望能看到大家更多的戲劇作品。
也就是因為那一次見面,我對湯姆的作品有了濃厚的興趣,讀了一些他的作品,他的語言很獨特,很荒誕而有喜劇效果,相比于品特,國內(nèi)對他的作品關(guān)注不夠,上演的就更少。我一直很想把他的作品搬上舞臺,從《真情》到《阿卡迪亞》,從《戲謔》到《烏托邦彼岸》,每個劇本都認(rèn)真討論過,最終,上海話劇藝術(shù)中心在建院二十年的時候,選擇上演他的作品《羅森格蘭茲與吉爾登斯吞死了》,由蔣維國執(zhí)導(dǎo),舞美團隊都來自于英國,這也是該劇第一次登上中國的戲劇舞臺。在選擇劇本的過程中,經(jīng)過他的劇本經(jīng)紀(jì)人的介紹,我和湯姆通過幾封信,他甚至嘗試著要參加這個戲在上海的首演,最終卻因為與其他的事情有沖突而作罷。
疫情期間,聽說他的最新作品《利奧波德城》在倫敦上演,但由于疫情的原因而停演,自己也一直沒有機會看到這部作品的演出,這是一部關(guān)于猶太人的史詩作品,人物眾多,跨了幾個時代,這一次湯姆回歸到他猶太人的身份上,把自己和家庭的故事放在了劇中,他以前一直把自己當(dāng)作是一個純正的英國人,雖然他也自嘲過是“假英國人”,但是他卻一直對于自己的猶太身份有些回避,直到他的母親過世之后,他才真正意義上試著去回溯和探尋自己的身世,每個作家的童年都是自己創(chuàng)作的源泉,湯姆用這樣一部作品去審視自己的內(nèi)心很有意味。
疫情之后,因為要去倫敦談戲劇方面的合作,我通過郵件跟湯姆約了見面,我在倫敦只能待三天,行程安排得很滿,我在最后一天的中午去找湯姆,那時候,他正在倫敦郊區(qū)的一家劇院導(dǎo)演自己的作品《搖滾樂》。我換了好幾班地鐵,趕到了那家劇院,當(dāng)我走進劇院的咖啡館時,我遠(yuǎn)遠(yuǎn)地就發(fā)現(xiàn)湯姆正坐在座位上等我,我徑直走過去,我們就像老朋友一樣握手、擁抱、就座。他老了許多,動作也有些遲緩,可是眼神還是那樣的清澈而犀利。他給我點了咖啡,我們就自然地聊了起來。

湯姆·斯托帕德和本文作者喻榮軍
我跟他說起我們上次見面時的情景,他盡力地回憶著,十五年過去了,顯然他并不記得我,直到我給他看了照片,我們才一起回憶起那次會面。他的經(jīng)紀(jì)人跟他介紹了我的情況,作為同行,他對我的創(chuàng)作以及中國的戲劇狀況很感興趣,我跟他聊了疫情對于演藝行業(yè)的影響,還有年輕的觀眾與新興的演藝市場,他一直聽得非常仔細(xì),并且不停地問了許多問題。他的思路很清晰,一點都看不出已經(jīng)是八十六歲的老人了。
他問我創(chuàng)作的題材,我大概地介紹了我的一些原創(chuàng)作品的情況,他對我的《資本論》和《烏合之眾》很感興趣,也問我關(guān)于疫情我是否創(chuàng)作了新的作品,我說有,就是我剛剛導(dǎo)演完的作品《不可說》,他很開心劇作家可以嘗試著導(dǎo)演作品,說這對創(chuàng)作很有幫助,他正在導(dǎo)演自己的作品《搖滾樂》,其處理的方法就跟以前很不一樣。我跟他說上海話劇藝術(shù)中心還想上演他的作品,《真情》和《阿卡迪亞》都還在我們的創(chuàng)作規(guī)劃當(dāng)中,他很開心。
我邀請他來中國,他表示自己很想來上海,他很喜歡上海,因為三十多年前,他就曾經(jīng)來過上海,那時候是斯皮爾伯格在上海拍攝他所編劇的電影《太陽帝國》,他對上海外灘的印象很深,只是他現(xiàn)在一直住在郊區(qū),也很少來倫敦市區(qū),因為自己腿腳不好,已經(jīng)不太可能進行長途的飛行。談到他正在導(dǎo)演的作品,他覺得這是一部很有意義的作品,也許在中國也可能上演,然后他就找來劇院的經(jīng)理,給我拿來了一本打印的演出本。
我們談得很開心,他也希望能讀到我的作品,因為我的一些作品已經(jīng)翻譯成了英語,我也答應(yīng)發(fā)給他。本來只打算見一面而已,沒想到我們竟然談了兩個多小時。臨別的時候,我們請酒吧的小哥給我們倆拍了幾張照片,即便是在拍照的時候,他還不忘跟小哥介紹我是一名來自中國的編劇,我們十五年前就曾見過。臨別,我們一同走出了咖啡廳,天空中正下著零星的雨滴,他從風(fēng)衣口袋掏出一根煙,點著了,慢悠悠地抽著,我們揮手告別時,他的手指還正夾著那根點燃的香煙。
在回程的地鐵上,空空的車廂里沒幾個人,我坐在座位上,在轟隆作響的車輪與鐵軌的撞擊聲中,我想起音樂劇《四兩青春》里的一句歌詞:相逢總是猝不及防,告別卻是蓄謀已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