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刊》的誕生和不同凡響的“第一炮”

三位《詩刊》負責(zé)人在一起商談工作。右起臧克家、徐遲、葛洛

毛主席致《詩刊》編輯部的信之一
1956年,文藝界在中央“百花齊放,百家爭鳴”方針的推動下,呈現(xiàn)出一片欣欣向榮的繁榮景象,文學(xué)創(chuàng)作非?;钴S,一批優(yōu)秀的小說、詩歌、散文、戲劇脫穎而出。在這種形勢的鼓舞下,一些詩人在一起聚會時,經(jīng)常談?wù)撘粋€熱門話題——小說、戲劇、理論,都有自己的刊物,為什么詩歌就沒有一個自己的刊物呢?
一天,臧克家來到外文出版社看望老友徐遲,一進門,只見屋里幾位詩人正在熱烈交談,見到他來,大家馬上和他討論起辦一個詩歌刊物的問題。
大家的意見使臧克家感受到了朋友們對詩歌執(zhí)著的熱愛,他心里很感動。其實,他也早就想過這個問題,詩歌創(chuàng)作要發(fā)展,辦一個詩歌刊物的確很有必要,老友徐遲在3月作協(xié)理事會擴大會議上就呼吁過,但一直沒有得到回應(yīng)。而且作協(xié)已經(jīng)有了《人民文學(xué)》這個綜合性的刊物,再辦一個詩歌的專門性刊物,恐怕不大容易。
臧克家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大家。但大家覺得,臧克家在作協(xié)書記處分管詩歌工作,由他再次向作協(xié)黨組反映詩人們的意見可能會有效果。
臧克家回去后不久,經(jīng)過仔細研究琢磨,在9月2日鄭重其事地向作協(xié)的領(lǐng)導(dǎo)寫了一份報告,題為《一九五七年創(chuàng)刊詩月刊計劃》:
為什么要辦詩刊?
抗戰(zhàn)以前和抗戰(zhàn)期間,曾有多種詩刊出版,解放以后沒有專門刊登詩創(chuàng)作的刊物,許多詩人和廣大讀者,迫切要求出版一種詩刊,以便容納許多一般文藝刊物所不能容納的較好的詩篇。
計劃中還將創(chuàng)刊日期(1957年5月)、刊物頁數(shù)(60頁)、月刊、每期印數(shù)(10萬份)、開本(16開)及編輯機構(gòu)、人員配置(主要負責(zé)人三人、一般業(yè)務(wù)人員十二人、一般行政人員五人)一一列出。
臧克家的匯報引起了作協(xié)黨組的重視,他們馬上于9月18日給中宣部打了報告,要求批準創(chuàng)辦《詩刊》。僅僅過了六天,9月24日,中宣部就批復(fù),同意作協(xié)黨組的請求。
過了幾天,作協(xié)黨組副書記劉白羽到臧克家家登門拜訪,把中宣部批準創(chuàng)辦《詩刊》的好消息告訴了他,并告知他,黨組已經(jīng)決定任命他為《詩刊》主編。
臧克家沒想到上級這么快就批準了《詩刊》創(chuàng)刊,得知喜訊自然異常高興,但讓他更沒想到的是,組織上安排他來承擔(dān)新中國第一個詩歌刊物主編的重任,他感到這責(zé)任太重大了,恐怕自己承擔(dān)不了。他向劉白羽提出,自己和擬任副主編的徐遲都不是黨員,另一個擬任副主編的嚴辰雖是黨員,但卻是兼職,希望調(diào)一位能力強的黨員來《詩刊》做主編,自己做個副手。
劉白羽對臧克家說,沒有黨員,你和徐遲就在編輯部里起黨員的作用。你們要切實負起責(zé)任來,有事可以及時向黨組和書記處匯報,我們會盡量協(xié)助你們做好工作。
聽到劉白羽的鼓勵,臧克家心里有了底,接著,他向劉白羽談了自己對于如何辦好刊物的一些想法:第一,刊物的主旨是要表現(xiàn)我們時代的精神,為祖國的革命和建設(shè)服務(wù)。第二,刊物的結(jié)構(gòu)要小,人員要精干,攤子鋪得太大,不好管,弄不好事倍功半。第三,因為寫詩的人一般都比較自由散漫,所以要強調(diào)紀律性,不能搞以個人為中心。
劉白羽對臧克家的想法很認同,又與臧克家商量了編委和編輯的人選。臧克家希望能調(diào)一些有編刊經(jīng)驗的老編輯來參加工作,以便使組建刊物的工作開展得順利些。
正當臧克家為創(chuàng)辦《詩刊》而積極奔忙時,10月底,他們夫婦的第二個女兒又呱呱墜地了。臧克家老來又得女,自是歡喜非常。在給女兒起名字時,鄭曼提出了一個要求,因為前面三個孩子都隨父姓,本著男女平等的原則,這個小女兒應(yīng)該姓“鄭”。臧克家爽快地答應(yīng)了妻子的要求。夫婦倆商議,鑒于當時埃及總統(tǒng)納賽爾收復(fù)蘇伊士運河主權(quán),引起英法等國的強烈不滿,伙同以色列對埃及進行軍事挑釁,蘇伊士運河周邊驟然緊張的國際局勢,為了表示對埃及人民的聲援,小女兒的名字就定為“鄭蘇伊”。
孩子的到來給臧克家?guī)砹松?,也帶來了忙亂。在這么短的時間內(nèi)雙喜臨門,臧克家累并快樂著。
新中國第一個詩歌刊物的組建工作非常順利。副主編徐遲很快到位,編輯組的人馬也很快齊全。大家各就各位,馬上開始了工作。臧克家身體不好,每周兩次去辦公。嚴辰是兼職,也不常來。徐遲主持日常工作,有大事不時去臧克家的家中,二人研究解決。
既然黨組把主編這么重的擔(dān)子交給了臧克家,臧克家就要盡自己最大的努力把刊物辦好,不辜負組織對自己的信任。他覺得,要辦好這個刊物,首先政治上要把好關(guān),要確定為祖國的社會主義革命和建設(shè)服務(wù)這個方向,否則一切都談不上。在此前提下,藝術(shù)上一定要高標準。一定要抓住好稿件,提高刊物的藝術(shù)品位,只有這樣,才能鞏固刊物的固定讀者群。要幫助一些熱愛詩歌藝術(shù)的工農(nóng)兵群眾提高他們的詩歌藝術(shù)欣賞水平,并且把他們培養(yǎng)成刊物的基本讀者,最好能培養(yǎng)出一批工農(nóng)兵詩人。因此,刊物一定要處理好普及與提高的關(guān)系??锏捏w裁要多樣化,不能只要政治抒情詩,敘事詩、愛情詩、風(fēng)景詩、諷刺詩、寓言詩、神話詩……兼容并包。形式上也要多樣化,長詩、短詩、新格律詩、散文詩、十四行詩、階梯詩,甚至舊體詩也可以占一席之地。百花齊放,百家爭鳴,決不能千篇一律,毫無生氣。另外,刊物要廣泛地聯(lián)系全國的老中青詩人,把他們團結(jié)在刊物周圍,決不能搞小圈子、宗派主義那一套。
臧克家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徐遲,徐遲和他的想法不謀而合。
萬事開頭難。創(chuàng)刊號的稿件是最關(guān)鍵的問題,頭一炮一定要打響。臧克家過去辦報刊時,主要是依靠文朋詩友們的幫助,效果很好。他和大家商量了一下,決定分別去一些老詩人家中組稿,并請他們就辦刊方針和方法問題多多指教。另外向一些在詩壇上有影響的詩人廣泛約稿,力爭約來一些高質(zhì)量的稿件。于是,幾個編委兵分數(shù)路,分別拜訪了郭沫若、馮雪峰、蕭三、艾青、馮至、何其芳等老詩人,并給冰心、王統(tǒng)照、穆旦、陳夢家等著名詩人寫信約稿,希望鼓起他們的創(chuàng)作興致,為《詩刊》,也是為詩壇多寫好詩。這些老詩人知道了《詩刊》創(chuàng)刊的消息后,都很支持編輯部的工作,積極為《詩刊》出主意、想辦法、寫稿件。
但一個刊物的創(chuàng)刊不可能事事順利。當時紙張十分缺乏,為《詩刊》的印數(shù)問題,臧克家和徐遲到文化部去找負責(zé)辦公廳工作的黃洛峰解決問題。他們和黃洛峰是老朋友,本以為熟人好辦事,孰知黃洛峰是個堅持原則的同志,在兩位老朋友面前說了許多困難,只答應(yīng)《詩刊》印一萬份,兩人好說歹說,最后爭得面紅耳赤,黃洛峰就是不肯讓步。臧克家和徐遲乘興而去,卻敗興而歸。
印數(shù)是上不去了,如果稿件再沒有引人注目的內(nèi)容,這本刊物的命運可想而知。前一陣出去組稿,約來了一些稿件,大家認為質(zhì)量都不錯,但還是沒有特別有分量的詩稿能壓住陣。大家費盡心思想出各種辦法,但都不盡如人意。
怎么辦呢?
1956年初冬的一天,徐遲去詩人馮至家拜訪,二人談到了《詩刊》創(chuàng)刊號應(yīng)如何做才能一炮打響的問題。談著談著,他們談到了毛主席詩詞。
毛主席不僅是偉大的革命家、戰(zhàn)略家、理論家、軍事家,還是一位偉大的詩人,他的詩詞早已在民間甚至國外流傳,一首《沁園春·雪》,讓多少騷人墨客傾心敬佩。但毛主席的詩詞并未在新中國成立后的刊物上正式發(fā)表過,民間傳抄的又有許多錯訛。徐遲曾從各種渠道收集到傳抄的八首毛主席詩詞,但里面有一些句子很令人費解。比如傳抄的《沁園春·長沙》中,有一句“張寥閣,問蒼茫大地,誰主沉???”這“張寥閣”到底是什么意思,大家絞盡腦汁也猜不透。
馮至給徐遲出了一個主意:與其讓這些毛主席詩詞在民間以訛傳訛地流傳,不如請毛主席將這些詩詞在《詩刊》創(chuàng)刊號發(fā)表一個定本,既可以為已經(jīng)傳抄的詩詞改正一下錯訛,也可以為《詩刊》大振聲威。
徐遲一聽,喜出望外,這主意太好了! 他立即回去把這個意見和臧克家及其他幾位編委說了,大家聽了,都舉雙手贊成。
說干就干,一封致毛主席的信很快打好了草稿。臧克家的毛筆字寫得好,大家公推他謄抄,于是,他將信工工整整地抄在宣紙上:
親愛的毛主席:
“中國作家協(xié)會”決定明年元月創(chuàng)辦《詩刊》,想來您喜歡聽到這個消息,因為您一向關(guān)心詩歌,因為您是我們最愛戴的領(lǐng)袖,同時也是我們最愛戴的詩人,全世界所愛戴的詩人。
我們請求您,幫我們辦好這個詩人們自己的刊物,給我們一些指示,給我們一些支持。
在詩歌的園地里,已經(jīng)顯露了百花齊放、百鳥囀鳴的春之來臨的跡象。西南的詩人們,明年元旦創(chuàng)刊《星星》詩雜志;《人民文學(xué)》《長江文藝》都準備來年初出詩專號;詩歌在全國報刊上都刊登得很多。這是一個歡騰的時代,歌唱的時代。熱情澎湃的詩歌的時代是到來了,《詩刊》因而誕生。
我們希望在創(chuàng)刊號上,發(fā)表您的八首詩詞。那八首,大都已譯成各種外國文字,印在他們的《中國詩選》的卷首。那八首,在國內(nèi),更是廣泛流傳。但是,因為它們沒有公開發(fā)表過,群眾相互抄誦,以致文句上頗有出入。有的同志建議我們:要讓這些詩流傳,莫如請求作者允許,發(fā)表一個定稿。
我們附上那八首詩詞的抄稿一份,請加訂正,再寄還我們。如果您能手寫一首,給我們制版發(fā)表,那就更好了。
其次,我們希望您能將外邊還沒有流傳的舊作或新詩寄給我們。那對我國的詩壇將是一件盛事。對我們詩人將是極大的鼓舞。
《詩刊》是二十五開本,每期一百頁,不切白邊;詩是單行排的,每頁二十六行。在編排形式上,我們相信是不會俗氣的;在校訂裝幀等方面,我們會恰當?shù)厍笃渲v究。
我們深深感到《詩刊》的任務(wù),美麗而又重大;迫切地希望您多給幫助;靜下來要聽您的聲音和您的吟詠。
《詩刊》編輯部
主 編 臧克家
副主編 嚴辰 徐遲
編 委 田間 沙鷗 袁水拍 呂劍
一九五六年十一月二十一日
信一經(jīng)寫好,立即發(fā)出,大家的心里都暗暗祈禱:毛主席,您可一定要支持我們哪!
創(chuàng)刊號的稿件不少,左挑右選,決定用艾青、馮至、蕭三、甘永柏、朱丹、嚴陣、孫靜軒、周良沛、呂劍、徐遲和智利詩人聶魯達的詩,聞捷的散文以及張光年、吳伯簫、方紀的評論,還有三篇詩集評介以及艾青、李樺和王琦的插圖。陣容強大,內(nèi)容充實,臧克家審?fù)旮搴笮闹刑嵙艘恍?,總算沒白忙一場。
萬事俱備,只欠東風(fēng)。大家在苦苦等待。
12月的一天,編輯部突然接到一個電話,要找徐遲。徐遲拿起話筒:“喂,我是徐遲,請問你是哪一位?”
“我是田家英。主席問,《詩刊》什么時候發(fā)稿?”
徐遲的眼睛一下子睜得老大,他興奮而又機智地回答:“我們在等主席的詩稿?!?/p>
話筒里沒有聲音了。
徐遲是何等聰明之人,天上掉下來的機會他豈能白白錯過? 他緊接著反問了一句:“主席的詩稿什么時候給我們?”
“不知道?!碧锛矣⑹乜谌缙?,說完掛斷了電話。
雖然沒有從田家英口中得到確切的消息,但徐遲還是高興得兩眼放光,他大聲說:“太好了! 太好了!”
放下田家英的電話,徐遲又撥通了臧克家家旁的公用電話,向臧克家報告了剛才的事。臧克家立刻趕到了辦公室。
鑒于田家英的電話很有可能是主席考慮要給《詩刊》詩稿,臧克家和徐遲等編輯部負責(zé)人商量了一下,決定一定要等待主席的詩稿來后再出刊,哪怕明年1月出不了創(chuàng)刊號也要等。
又是難熬的等待。
1957年1月12日上午,編輯部突然接到任務(wù),去取一份重要信件。大家紛紛猜測:是不是毛主席的詩稿來了? 不一會兒,信取回來,果然,牛皮紙的大信封上,幾個遒勁的大字讓大家歡呼雀躍:
北京王府大街文藝大樓中國作家協(xié)會詩刊社
臧克家同志
毛寄
是毛主席的回信!編輯部沸騰了。
臧克家在第一時間得到消息,立即趕到編輯部。
毛主席的回信寫了滿滿三頁信紙:
克家同志和各位同志:
惠書早已收到,遲復(fù)為歉! 遵囑將記得起來的舊體詩詞,連同你們寄來的八首,一共十八首,抄寄如另紙,請加審處。
這些東西,我歷來不愿意正式發(fā)表,因為是舊體,怕謬種流傳,貽誤青年;再則詩味不多,沒有什么特色。既然你們以為可以刊載,又可為已經(jīng)傳抄的幾首改正錯字,那末,就照你們的意見辦吧。
詩刊出版,很好,祝它成長發(fā)展。詩當然應(yīng)以新詩為主體,舊詩可以寫一些,但是不宜在青年中提倡,因為這種體裁束縛思想,又不易學(xué)。這些話僅供你們參考。
同志的敬禮!
毛澤東一九五七年一月十二日
毛主席的18首詩詞被人清清爽爽地謄抄在白紙上,比編輯部之前給主席發(fā)過去的詩詞整整多了10首。這意外的收獲讓臧克家和編輯部的同志們激動不已。當大家仔細閱讀了主席這18首詩詞后,“張寥閣”之類的疑問便統(tǒng)統(tǒng)煙消云散。
《詩刊》的第一炮打響了! 這第一炮那么轟轟烈烈,那么不同凡響。
1957年1月25日,許多人對這個日子記憶猶新。時值春節(jié)前夕,又剛剛下了一場雪,北京各新華書店前,一大早就排起了長長的隊伍。人們冒著凜冽的寒風(fēng),踏著皚皚的白雪,等待著購買自己心儀已久的東西。這東西,不是年貨,不是緊俏商品,而是剛剛創(chuàng)刊的《詩刊》。人們都想早些看到偉大領(lǐng)袖的詩作,看到新中國第一本詩歌刊物。
排隊買《詩刊》,成為當時文壇的一大佳話。
(本文摘自《大地詩魂:臧克家的成長之路》,鄭蘇伊著,遼海出版社2025年9月第一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