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永新:被時間囚禁的光景是閱讀的最佳時刻
程永新,編輯家,作家?!妒斋@》原主編,浙江工商大學教授、金收獲寫作中心主任
中華讀書報:您最初的閱讀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有沒有閱讀上的引路人?還是完全自發(fā)、順其自然?
程永新:閱讀開始得比較早,因為家庭出身不好,從孩童年代起,母親和大姐就不允許我與鄰居的小孩一起玩,怕受別人欺負。所以,閱讀變成了一種被迫的常態(tài)。我沒有閱讀上的引路人,比較幸運的是,在剛開始迷戀文學書籍的時候,我的大姐結婚了。姐夫是工廠的電工,但他神奇地收藏了大量的文學書籍。他借給我的書紙質已經泛黃,但保管得熨帖整潔,有些書像從未翻開過一樣。姐夫的書藏在床底下的幾只箱子里,他從不借人,對我卻是少見的大方,就這樣,小學五六年級,我已經讀過了《俊友》《紅與黑》《三個火槍手》《八十天環(huán)游地球》《三國演義》《水滸》《福爾摩斯探案集》等一批文學名著。
中華讀書報:進入復旦大學時,閱讀狀態(tài)是怎樣的?您接觸了哪些名師,他們對您的閱讀會有指導嗎?
程永新:進入大學,當時的感覺就像進入了天堂。上課從不認真聽講,上課下課都是瘋狂閱讀。要讀的書太多了,上世紀70年代畢業(yè)的中學生,基本都是嚴重缺少知識營養(yǎng)的人。復旦中文系的名師太多,對我們影響最大的是章培恒先生,此外還有外語系的夏仲翼先生。名師或者我稱之為大先生的,主要影響你的是治學的方法。比如那時候夏老師上外國文學史,他提到的重要作品我?guī)缀醵紩フ襾砜础?/p>
中華讀書報:20世紀80年代讀書情況是怎樣的?
程永新:我是1983年到《收獲》的,當時的社會剛剛開始轉型,思想界文學界都比較活躍,翻譯出版的書也比較多。伍迪·艾倫的《午夜巴黎》從2000年穿越到二三十年代,這部電影批評了一般意義上的懷舊情緒,人只能活在當下。但我還是要說,上世紀80年代確實生機勃勃,那時候的文學界和整個社會一樣,就像一個浩瀚的巨型吸盤,所有人類文明知識都會迅速傳播,雖然那時候還沒有互聯(lián)網。比如昆德拉的小說,一旦翻譯成漢語,整個文學界都會去讀,后來的拉美魔幻小說,也是同樣的情況。
中華讀書報:您在中學時代就讀過巴金的《激流三部曲》《寒夜》《憩園》,您認為今天我們應該怎么紀念巴金先生?
程永新:巴金的作品已經被中外學者研究得很透了,我個人認為《隨想錄》對當下和未來特別重要。在巴金那輩人以及晚一輩的作家中,惟有老巴金有一種懺悔意識和反省意識,并且用簡潔樸素的語言記錄下來。隨著時間的推移,《隨想錄》的意義一定會越來越清晰地顯現,它的重要性不是其他作品可以比擬的。我們今天紀念巴金最好的方式就是去閱讀《隨想錄》。
中華讀書報:2022年3月,您的小說集《若只初見》(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收錄的五篇小說風格各異,但總體上都有對上世紀80年代的重返或回望,從80年代走過來的作家,對那個年代都特別懷念。您能談談那個時代的讀書和寫作氛圍和當下有何不同嗎?
程永新:《若只初見》里的五篇小說風格完全不同,但你說得對,它們都有歷史記憶。庫切說過,“所有的自傳都是虛構,所有的寫作都是回憶”,寫今天的生活怎么能離得了過往的歲月呢?前面已經說了,上世紀80年代的讀書和寫作氛圍與當下非常不同,那時候似乎是兵團作戰(zhàn),中國作家集體攀高峰,如今網絡時代AI時代,都是散兵游勇,孤軍奮戰(zhàn)。年輕人想靠寫作成名,就像在茫茫大海里游向岸邊一樣困難。
中華讀書報:讀《若只初見》,讓我看到了著名編輯程永新十八般武藝都能拿得起放得下,做了四十年編輯后回到小說創(chuàng)作,眼高手高的狀態(tài)實在讓人敬佩。您認為這種狀態(tài)是基于什么?
程永新:你的褒獎實在不敢當。我天性散漫,曾說過自己只是個業(yè)余作家,于今經歷的事情多了,對所有能夠持續(xù)潛心寫作的人們都表示極大的敬意。去年下半年,我辭去《收獲》主編,去浙江工商大學當教授,做了四十多年編輯,想換一種活法,與年輕人交流會讓人保持一種良好心態(tài)。況且沈從文說過,人生的最后一站應該在大學。學校有假期,時間寬裕了,所以腦海中的一些想法可以付諸紙面。今年寫的兩個短篇,一篇叫《羽衣甘藍》,發(fā)表在《當代》六期;另一篇叫《回旋鏢》,發(fā)表在《山花》11期。
中華讀書報:在《收獲》幾十年,您的閱讀必然是海量的——有什么方法嗎?比如具體到某部作品,如何迅速判斷作品優(yōu)劣而且“不走眼”?您有過看走眼的時候嗎?
程永新:我一直以為,文學像七層寶塔,一般來說,每個讀者都有喜歡或不喜歡的權利,這是其一;但無論閱讀還是寫作,越往上專業(yè)性就越強,難度越大??戳藥资甑男≌f,沒有什么太好的方法,我通常在飛機上高鐵上閱讀效率最高,因為那會兒你被囚禁在時間之河中,你只能閱讀。大部分的作品可以憑經驗憑閱歷做出判斷,但也有一些作品讀完之后需要沉淀,需要慢慢回味琢磨作者的意圖,經過沉淀之后認定的好作品可能會是特別出色的作品。漫長的編輯生涯中,我自認為沒有過重大的失誤,但審美的差異性有時決定了你特別看好的作品,反應沒有那么好;你認為一般的作品,文學界或者讀者卻比較認可。
中華讀書報:您有枕邊書嗎?
程永新:有?!蹲窇浰扑耆A》,雖然我從未看完過。其實不需要看完,在陽光明媚的季節(jié),有一杯咖啡做伴,你隨意打開此書七卷本(譯林版)的任何一頁,一種時間流逝、與生命抗衡的感傷情緒即刻涌上心頭,你讀上一段,仿如欣賞歌劇中的詠嘆調,你馬上有一種寫作的沖動。
中華讀書報:您會常常重溫讀過的書嗎?反復重讀的書有哪些?
程永新:除了《追憶似水年華》,像《盧布林的魔術師》《大師與瑪格麗特》《香水》《朗讀者》《黑暗里的笑聲》《聊齋志異》都值得反復閱讀的,還有余華前年向我推薦的馬里亞斯的《如此蒼白的心》,它的結構和敘事都值得好好研究。
中華讀書報:您有什么閱讀習慣?
程永新:我說了,被時間囚禁的光景是閱讀的最佳時刻。
中華讀書報:所有您見過的詩人或作家中,對誰的印象最為深刻?
程永新:印象深的作家朋友太多了,他們都是我的良師益友。
中華讀書報:如果有機會見到一位詩人或作家,在世的或已故的,您想見到誰?
程永新:蘭陵笑笑生。我想知道《金瓶梅》到底是誰寫的。
中華讀書報:如果可以帶三本書到無人島,您會選哪三本?
程永新:《追憶似水年華》《特朗斯特羅姆詩歌全集》《道德經》。因為是去無人島,“追憶”代表回望,詩歌代表藝術,《道德經》代表了東方智慧。
中華讀書報:假設策劃宴會,可以邀請在世或已故詩人或作家出席,您會邀請誰?
程永新:很多。不能把在世的人與已故的放一起吧?不過我會隆重邀請王朔的,上世紀90年代我與其他編輯去北京,王朔在長城飯店請我們吃飯,當時出席晚宴的有史鐵生、余華、劉震云、林白等人。王朔風光的時候樂于助人,有千金散盡還復來的氣概。最近我看一個采訪,他說女兒叫他不要終老在家,要不房子晦氣,雖然是玩笑話,我看了還是有些許不爽和感慨。我意識到,文學的黃金時代已經過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