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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讀《我們夫婦之間》:左翼文學抒情傳統(tǒng)的當代出發(fā)
來源:《當代作家評論》 | 傅修海  2025年10月17日09:21

原標題:左翼文學抒情傳統(tǒng)的當代出發(fā)——《我們夫婦之間》文學思想史意義新論

《我們夫婦之間》作為曾引發(fā)全國性關注,也遭到猛烈批判的小說,既承接著現(xiàn)代文學史上左翼文學、革命文學里“革命+戀愛”題材小說的遺風流韻,也開啟了左翼文學從現(xiàn)代邁進當代的新抒情傳統(tǒng)?!段覀兎驄D之間》敘述的無非是革命隊伍里一對夫婦的情感風波、思想風波,縱觀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史,這種題材的小說眾多。然而,這篇小說創(chuàng)作發(fā)表于新中國成立之初這一特殊歷史時期,該小說顯然不可能僅是著眼于家庭關系的描寫,更是對革命夫婦在新的社會語境下思想認識沖突的再現(xiàn)與思考。這就使得這部小說既有了成長小說的意味,又再現(xiàn)了傳統(tǒng)家庭倫理與集體性抒情洪流相互調(diào)適的歷史原貌。

顯然,《我們夫婦之間》對這種與時俱進的認同風波的假設和演繹,并非基于對私人情感、小家庭的認知,而是基于對共同體情感、事業(yè)、未來的認同。作者有意將如此重大敏感的題材,建立在家庭生活與夫妻關系書寫之上,一方面,固然是因為夫妻關系與家庭風波,使作品與中國傳統(tǒng)文學趣味兼容;另一方面,人們也愿意看到傳統(tǒng)題材書寫如何在新語境中獲得新元素,在新的生活形態(tài)和歷史語境中呈現(xiàn)新的張力。在現(xiàn)代革命邁入當代歷史語境的前提下,蕭也牧找到了“夫婦之間”與“我們之間”在結合意義上的相似性、共通性,盡管作者的初心應該是想強調(diào)它們的相異性和時代性。如此一來,這篇小說就不再是私人事件,“夫婦之間”“我們之間”,這個“之間”充滿著豐富的象征意味,其間的諸多結合、結合的過程與結果的邏輯關系、對這種邏輯關系的認同與維護,每個環(huán)節(jié)各有深意。更何況,所謂結合本質上就是一種認同。形而上與形而下、私人領域與公共空間、主義與問題、生活與抒情,可謂深衷淺貌,語短情長。在新歷史語境下,事物必然要遭遇再認同,但又未必那么容易進行再結合和被結合。正是在這種必然與未必然的錯位與矛盾中,《我們夫婦之間》引發(fā)更多思考。

一、寫出的作品就是一種行動”(1)

《我們夫婦之間》寫于1949年秋,1950年1月刊登在《人民文學》第1卷第3期,是“建國后第一篇產(chǎn)生熱烈反響的短篇小說,很快在年輕人中間不脛而走,口碑載道”(2),被認為是一篇“‘真實’的,‘典型’的,有‘代表’性的”,“很生動而能說明問題的‘好’作品”(3)。評論界對其寫作方式表達了認同。《我們夫婦之間》的成功不僅促進了其他同類作品的發(fā)表,也激發(fā)了蕭也牧的創(chuàng)作熱情(4)。

《我們夫婦之間》的文學影響主要在讀者和社會層面。康濯曾聽蕭也牧講起“《我們夫婦之間》和《海河邊上》,合起來總有一二十個報紙轉載,其中包括一些地方黨報和團報”(5),共青團中央出版的《青年的戀愛與婚姻問題》收錄《我們夫婦之間》,“由于團組織系統(tǒng)閱讀的需要,全國各地加印此書,其印刷量已經(jīng)無法真正統(tǒng)計,但其總量肯定很大”(6)。至于其他藝術形式的《我們夫婦之間》,如唱本、通俗劇本、連環(huán)畫、小人書的改編,使《我們夫婦之間》更加普及。

1951年5月20日,《武訓傳》批判開始。6月,李定中(馮雪峰)、葉秀夫、丁玲等相繼對蕭也牧展開合力批判。批判從小說文本逐漸擴大到“小資產(chǎn)階級寫作”“進城問題”“城市題材書寫”“日常生活題材寫作”“真實性問題”“敘事手法”等方面。自此,關于《我們夫婦之間》及其引發(fā)的系列評論、批判和研究,以至于后來的“蕭也牧事件”,合力形成了一樁中國當代文學史事件。然而據(jù)統(tǒng)計,“至今共出版了有近一百種的‘當代文學史’……其中僅有不足五分之一的‘當代文學史’書寫了‘蕭也牧事件’”(7)。如此說來,這一事件的有些研究并未敞開,那么還有什么通道能夠進入這一事件,進而展開文學史觀察呢?

1950年7月12日,蕭楓在《光明日報》發(fā)表《談談〈我們夫婦之間〉》,他在談及作品時認為:“對于李克,作者的態(tài)度,就有些模糊不清了”,“作者忽略了十二年革命工作對一個人應有的作用,這是不真實的,因而說是不典型的”,“作者實在也沒有給李克以明確的批判”。他又指出:“其實知識分子與工農(nóng)的結合這個主題,像這樣用夫妻關系來表現(xiàn),一般地說來是不很合適的,最好放到生產(chǎn)斗爭和革命工作中去,這是一個主題思想和題材之間的關系的問題?!保?)邏輯上說,作家如何表達某個主題屬于創(chuàng)作自由。蕭也牧試圖通過小說來表達對新政權的認同與熱愛,也是他的認知與選擇。他用一對戰(zhàn)時夫婦和新政權節(jié)節(jié)勝利的同步成長,表達他與時俱進的思想成長。知識分子與工農(nóng)結合,當然也是一種結合,而且是階級感情和政治同盟上的結合。一方面,張同志和李克的結合,也是兩性情感和家庭倫理關系的結合。事實上,任何結合的理想狀態(tài),都是以互動、穩(wěn)固、相濡以沫為標準,這是符合人情事理的。另一方面,任何比喻都是蹩腳的,這種以夫婦人倫、香草美人之喻比擬社會政治的書寫往往自帶風險。畢竟夫婦人倫的結合關系有牢靠、穩(wěn)固的理想一面,也有人性欲望與獸性破壞的本能屬性。

可是,任何結合的理想之美好,其魅力恰恰來自對這些欲望與破壞的把控張力。當蕭楓指出其實知識分子與工農(nóng)結合的主題用夫妻關系來表現(xiàn)不很合適的時候,想必他已感覺到存在比擬不倫的風險。既然如此,無論是哪個作家,無論是何種情節(jié)模式、敘事方式,既然選擇了以夫妻關系來比擬認同敘事,就天然地無法置身事外,也無法跳出這一生活邏輯和藝術邏輯。唯一可做的就是盡量弱化人物的私人生活元素和個性、性別差異,抹平故事的象征效力,盡量切斷小說與現(xiàn)實生活的對應關系,加強敘事的理想氛圍,從而增強小說人物與故事內(nèi)容的群體共性和象征意味,這一點在“十七年”文學的紅色經(jīng)典作品中呈現(xiàn)得尤為明顯。

作家選擇寫什么,有時并非是主動選擇。作家如何寫,同樣也并非完全獨立自主。一定程度上,作家有時會不由自主地代人立言。中國的現(xiàn)實主義作家多少都有些不自覺的“為生民請命”的崇高動機,這種使命感固然令人肅然起敬,但也每每帶來一廂情愿的隱憂。尤其是當接受者并不領情,甚至不認可時,藝術與現(xiàn)實間的尷尬會令作者處境艱難。既然如此,對蕭也牧的批評,對《我們夫婦之間》的批評,自然就包括了對作家和作品的批評,也包括了對作家與代言人關系合理性與敘事合法性的批評?!段覀兎驄D之間》看起來,主題、題材貌似巧妙地沿襲了左翼文學抒情傳統(tǒng),作家將美好的期待,放置于參與、接納和歡呼新政權到來的語境之中,這無疑是錦上添花的敘事。然而,一旦聚焦文本的信息符號和象征意味,這一結論便經(jīng)不起推敲。作家忽略了夫婦人倫關系的私情、欲望與破壞力的天然屬性與其他關系的結合不兼容,這種不兼容在夫婦人倫關系里靠感情、理性、傳統(tǒng)諸多力量共同完成超克。但對于其他關系的結合,顯然人們并不會這樣去包容和超克,而是選擇規(guī)訓和懲罰。

《我們夫婦之間》一開始就過于被這種比擬關系的敘事理想所吸引,作者預見了這種比擬關系美好的一面,卻把風險忘記了。為了書寫結合的美好,他仍舊按照夫婦生活的邏輯,大書特書其結合的波折和轉變,并沒有記住已被規(guī)定好的對應關系和象征位置,這就更放大了對私情、欲望、破壞的解讀風險。文本的藝術趣味是由作品生成的,但同時也指向了作者和作者所在的群體(階級),這是一種關聯(lián)與結合,也正是化名“李定中”的馮雪峰批評該小說的核心思想:“我當時讀了《我們夫婦之間》以后,很覺得反感,我不滿意作者對于女主人公的那種不誠實的態(tài)度?!薄暗谝?,我反感作者的那種輕浮的、不誠實的、玩弄人物的態(tài)度。……我認為這是最嚴重的一點,而且我并不覺得我說得‘過火’?!薄艾F(xiàn)在再說我反感的第二個理由。我以為作者的趣味是不高的……尤其內(nèi)容上那些所謂‘平凡生活’的‘描寫’,則作者簡直是在‘獨創(chuàng)’和提倡一種新的低級趣味?!薄暗图壢の恫⒉皇侨嗣裆睿膊皇撬囆g,而恰恰有點像癩皮狗……我就要踢它一腳!”(9)

歸根結底,“寫什么”的問題是蕭也牧《我們夫婦之間》引發(fā)諸多批判的根源。蕭也牧后來應該是對此有所認識,他對作品進行了修改。1950年7月,知識書店出版的蕭也牧短篇小說集《海河邊上》收入了《我們夫婦之間》。1950年12月,此書推出第2版,有明顯修訂痕跡:“第一,去除‘知識分子與工農(nóng)結合’的宏大命題;第二,刪除李克身上所表現(xiàn)出來的小資產(chǎn)階級趣味;第三,去掉對工農(nóng)兵‘不雅’言貌的描寫?!保?0)1951年3月,青年出版社出版蕭也牧小說集《母親的意志》時,將修改后的《我們夫婦之間》收入,同時添加“附記”。蕭也牧在“附記”中說:“收在這集子里的《我們夫婦之間》一篇,曾在我的另一本短篇小說集——《海河邊上》里印過。后來不斷接到讀者的來信,對這篇東西,提出了不少有益的意見。我根據(jù)了這些意見,修改了一次,就成了現(xiàn)在的樣子。覺得需要重印一次,所以又收在這集子里?!保?1)然而,蕭也牧主動服膺的姿態(tài)遲到又朦朧,此舉并沒有讓他逃過被批判的劫數(shù),后續(xù)批判者依據(jù)的仍是《人民文學》刊載的初刊本。其實,遲到的覺悟本來就于事無補,還被看成主動認罪的證據(jù)。

蕭也牧作為一個藝術家,首先考慮的是藝術張力的邏輯,而不是生活邏輯和政治規(guī)約的威力。張小霞認為:“故事繼續(xù)前行,分出兩條敘事小徑。其一,兩線分離,文章以夫婦關系的破裂結束;其二,兩線合攏,夫婦之間重歸于好。蕭也牧選擇了第二條敘事路徑講述故事。然而卻錯選了兩線合攏的方式?!虼耍谝庾R形態(tài)的規(guī)約下,李克應該向張同志靠攏,才能保證政治正確。可是,蕭也牧卻在生活慣性的推力下做了錯誤的選擇?!保?2)或許,更好的解釋是,蕭也牧的選擇不是生活慣性的推動,而是藝術慣性使然。這既是作為小說家的蕭也牧的才情呈現(xiàn),也不排除他有成為一個新中國禮贊者的熱情,甚或豪情。因為從《一九五○年文學工作者創(chuàng)作計劃完成情況調(diào)查(一)》(13)可以看出,蕭也牧的創(chuàng)作成績最佳。

蕭也牧對夫妻關系這一題材的設計,選擇了我們夫婦之“間”來著眼。間,隔也,即隔膜?!拔覀儭奔热灰殉伞胺驄D”,著眼點應該在合而不在隔。“我們”與“夫婦”,是二而一的關系,不應有“間”,更無論“之間”。蕭也牧卻偏偏看取了“我們”和“夫婦”的“之間”,因為他是作家,他在制造和尋找敘事波瀾與藝術張力。在這個意義上,蕭也牧的“寫什么”既是題材的選擇問題,也是如何看待題材的眼光問題,既關乎寫作藝術本身,又不僅僅是寫作藝術。故而,基于學術辨析與求真的旨趣,即便是出于最低限度的思考與追問,也應該是對作者“怎么寫”的揣摩,這自然也就包括了對作者這樣寫、為什么要這樣寫的讀者回響反思、文本解讀推理與本質闡釋的邏輯追問。

二、“怎么寫”的藝術與政治

1950年1月1日,《人民文學》刊登了蕭也牧的《我們夫婦之間》。秦兆陽時任刊物小說組組長,他回憶道:“收到這樣主題新鮮而又不必加工的稿子,自然喜出望外,所以就一字不動,立即選送主編審查,在《人民文學》上發(fā)表出來了?!保?4)蕭人曾著文贊揚這是“‘真實’的,‘典型’的,有‘代表’性的”,“是一篇很生動而能說明問題的‘好’作品”(15)。甚至連批判者陳涌也承認,這篇小說“有一些寫得真實、令人感動的地方”(16)。顯而易見,《我們夫婦之間》的真實、令人感動、典型和有代表性,首先并非出于某種創(chuàng)作流派和團體的現(xiàn)實針對性,而是源于小說人物的歷史真實與生活真實、小說情節(jié)的現(xiàn)實聚焦、小說細節(jié)的生動具體。蕭也牧談及寫作《我們夫婦之間》的經(jīng)過,講述了“錯誤”的形成起源于“恰好聽到一種議論,據(jù)說城市里的讀者不大喜歡讀老解放區(qū)的小說。原因是讀起來很枯燥,沒趣味,沒‘人情味’”,“至于什么人的‘趣味’,什么人的‘人情’,則說得很模糊,我也沒有想這個問題”(17)??烧鞘捯材琳J為“說得很模糊,我也沒有想這個問題”的地方,構成了這篇小說最耐人尋味的藝術生長點,也恰恰是這一題材所包含的夫婦人倫關系中私人空間、個人欲望的道德兩難的魅力所在。不僅如此,連參與構建這些私人空間的公共事物,在小說中也被染上私人色彩。畢竟日常化生活天然就包含了濃厚的私人色彩。面對“蕭也牧事件”,張小霞認為:“許多作家因為日?;瘯鴮懽钜渍兄聬褐u,害怕言多必失,招來麻煩,所以選擇了能夠證明新政權合法性以及社會主義制度優(yōu)越性的題材進行書寫。但是,日?;瘯鴮懽鳛樯畛B(tài)并沒有就此消亡。大多數(shù)作家進行了寫作改道,選擇了與蕭也牧不同的寫作路徑表現(xiàn)日常生活。他們以從日常生活洞悉政治思想問題為模式,將日常性中的私人生活領域歸之于社會‘公共性’的敵人?!保?8)如此一來,公共與私人相對而言,帶上了階級對立的色彩?!段覀兎驄D之間》對藝術真實性的追求,不僅造成讀者閱讀取向選擇的失衡,更引申出對寫作者思想動機的拷問。動機論的演繹當然是非文學性的,卻是勾連文本內(nèi)外最有沖擊力和破壞力的通道。

為什么要這樣寫、為什么寫這些,正是批判的邏輯所在,也是一些參與者的正義感和力量之源。丁玲曾對蕭也牧的“據(jù)說城市里的讀者不大喜歡讀老解放區(qū)的小說”進行呼應,在1950年專門發(fā)表《跨到新的時代來——談知識分子的舊興趣與工農(nóng)兵文藝》。丁玲說:“這些書是否主題狹窄、單調(diào),使人不耐呢?以我來看,我是不能同意這種說法的。”(19)如此,我們自然也就可以理解馮雪峰義憤填膺的批判激情,也可以反觀丁玲帶著女性主義因素的批判。丁玲認為男主人公李克是個“很討厭的知識分子”,“最使人討厭的是:他高高在上地欣賞他的老婆的優(yōu)點哪,缺點哪,或者假裝出來的什么誠懇地流淚了哪,感動了哪,或者硬著脖子,吊著嗓門向老婆歌頌幾句在政治上我是遠不如你哪,或者就又像一個高貴的人兒一樣,在諷刺完了以后,又俯下頭去,吻著她的臉啦……李克最使人討厭的地方,就是他假裝出一個高明的樣子,嬉皮笑臉來玩弄他的老婆——一個工農(nóng)出身的革命干部”(20)。

丁玲對蕭也牧的批評有著生動而嚴謹?shù)倪^程感,或者說融合著公與私無縫對接的程序正義與結果正義的意味。在批判升級之前,丁玲曾給蕭也牧寫信說:“你的作品,已經(jīng)被一部分人當做旗幟,來擁護一些東西和反對一些東西了。他們反對什么呢?那就是去年曾經(jīng)聽到一陣子的,說解放區(qū)的文藝太枯燥、沒有感情、沒有趣味、沒有藝術等呼聲中所反對的那些東西。至于擁護什么呢?那就是屬于你的小說中所表現(xiàn)的和還不能完全包括在你的這篇小說之內(nèi)的,一切屬于你的作品的趣味,和更多的原來留在小市民、留在小資產(chǎn)階級中的一些不好的趣味?!薄斑@些,正就是毛主席所說的:‘小資產(chǎn)階級出身的人們總是經(jīng)過種種方法,也經(jīng)過文學藝術的方法頑強地表現(xiàn)他們自己,宣傳他們自己的主張,要求人們按照小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的面貌來改造黨,改造世界?!薄跋M憷侠蠈崒嵉卣驹邳h的立場,站在人民的立場,思索你創(chuàng)作上的缺點,到底是在哪里?!保?1)直到1978年,當談到這封公開信的時候,丁玲始終堅持“我覺得這封信是很有感情的,對蕭也牧是愛護的”(22)。

可以說,《我們夫婦之間》的“怎么寫”問題,導致一系列批判接踵而來。1951年8月25日,蕭也牧所在單位《中國青年》雜志社發(fā)專號批判蕭也牧的“創(chuàng)作傾向”。這份僅33頁的刊物,用了10個頁面談蕭也牧的錯誤傾向,從思想根源到具體作品:“不過使我們感到有些驚奇的是:像蕭也牧這樣一個長期在共產(chǎn)黨領導的革命農(nóng)村中經(jīng)過鍛煉和斗爭、并有過相當長期的革命的創(chuàng)作活動歷史的人,卻仍舊寫出了這樣充滿小資產(chǎn)階級思想感情的作品!”(23)1951年9月10日,《文藝報》第4卷第10期“文藝動態(tài)”欄目刊登《中國青年》討論蕭也牧作品的消息,同時開辟專欄“讀者中來”,刊發(fā)《對批評蕭也牧作品的反應》,共5篇文章。賈華含以工人身份批判蕭也牧,聲稱“這種違背毛澤東文藝方針的創(chuàng)作思想,不顧生活的真實,而且追求低級趣味,損害勞動人民的形象的小資產(chǎn)階級作家傾向,也侵蝕到我們工人作者中間來了”(24)。1951年9月25日,《新華月報》也于第4卷第5期發(fā)表《對蕭也牧作品的批評》。原來表示贊賞和肯定的評論者也紛紛轉向。1951年10月25日的《文藝報》第5卷第1期,蕭也牧發(fā)表《我一定要切實地改正錯誤》(25)。同期刊發(fā)的康濯的《我對蕭也牧創(chuàng)作思想的看法》,成為蕭也牧批判運動的一個重要節(jié)點。

1951年11月,京津地區(qū)文藝界開展思想改造運動,此時蕭也牧已經(jīng)成為反面典型。周揚點名批評蕭也牧:“城市小資產(chǎn)階級思想嘛,我們在小說和電影《我們夫婦之間》中也領教過了,它以知識分子的眼光和趣味歪曲勞動人民的形象,玩味著從舊社會帶來的壞思想和壞習慣,把政治庸俗化。這難道和我們在創(chuàng)作上所提倡的,要正確地表現(xiàn)人民中的新的人物和新的思想,要嚴肅地表現(xiàn)政治主題的要求是能夠相容的嗎?”(26)

接下來眾多的批評意見,更是直觀呈現(xiàn)出對《我們夫婦之間》“怎么寫”的讀者理解。陳炳然的《〈我們夫婦之間〉讀后》是《我們夫婦之間》的第一篇評論,他認為小說反映了“剛自農(nóng)村進入城市時部分干部的思想意識”,也指出了“作者對李克的批評是不夠的”(27)。接下來,大量批評者的意見開始集中在現(xiàn)實主義維度上,如“人們會以為這就是我們干部中間普遍存在的現(xiàn)象,客觀上是歪曲了現(xiàn)實的”(28),“蕭也牧的作品的致命傷就是不符合于生活的真實性。越是拿出生活來對照,那么,這些作品就越是顯得破綻百出。這種對生活的違反,老實說來,竟到了粗暴的地步”(29)。陳涌認為,該作品的女主人公“就算她身上還帶著一些農(nóng)村的狹隘保守的觀念,也怎么可以描寫成為一個經(jīng)常為了一些非原則的日常生活的瑣事而爭吵的人?”(30)丁玲甚至質問道,工農(nóng)出身的女干部“哪里會是像你所描寫的那么一個雌老虎似的潑婦樣子呢?你怎么能把當著典型來寫的一個工農(nóng)出身的女干部,寫成是偷了丈夫的稿費往家中去寄錢的呢!”(31)

上述這些對《我們夫婦之間》現(xiàn)實主義真實性的質疑,當然是源于中國式的對現(xiàn)實主義的理解,如“判斷一個作品是否社會主義現(xiàn)實主義的,主要不在于它所描寫的內(nèi)容是否社會主義的現(xiàn)實生活,而是在于以社會主義的觀點、立場來表現(xiàn)革命發(fā)展中的生活的真實”(32)。貌似紛紜的各種邏輯簡而言之就是:寫什么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在于以社會主義的觀點、立場來表現(xiàn)革命發(fā)展中的生活真實”。現(xiàn)實可以改造和表現(xiàn),其合理性和合法性皆源于這種“觀點、立場”。

小說情節(jié)元素的真實,無疑只是“怎么寫”的一部分,另一部分則是小說情節(jié)展開本身,它直接比擬著現(xiàn)實生活流向的必然性。在這個意義上,故事情節(jié)似乎成為對生活面相的呈現(xiàn)——小說文本面相。藝術虛構竟然造成對生活未來的預設焦慮,這或許是特定語境下對現(xiàn)實主義藝術的一種別有趣味的再造。張小霞認為,《我們夫婦之間》的女主人公張同志“最終表現(xiàn)出了對于城市文明的認同,向著李克這個小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的方向趨近。李克作為小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深受資產(chǎn)階級意識形態(tài)和文化的影響、教育,傳染了資產(chǎn)階級的‘壞的現(xiàn)代性’,是屬于階級根性的變質。而張同志作為典型的工農(nóng)兵干部,在進城后向小資的‘趨同’,表現(xiàn)了革命基礎的動搖。這違背了中國共產(chǎn)黨‘進城’的初衷,也是毛澤東最擔心的”(33)。這種來自事件發(fā)生幾十年后的新一代研究者的認知,呼應著和“蕭也牧事件”制造年代同樣的本質主義的闡釋思維,在洞見之外更充滿著令人震撼的不安感。

文本中大量的感嘆號、第一人稱的敘事、敘述者的虛實、文本結構的三段論式……可以說,從“怎么寫”的層面,《我們夫婦之間》實在充滿著太多可供解讀的文本癥候。新舊時代轉換的張力、歷史總結者與展望者的激情、城鄉(xiāng)空間與文明的切換、歷史與現(xiàn)實的對接、個人與集體對新生活的熱望,諸如此類的豐富理念與情感,都可以在這一篇幅并不長、文字并不精煉、敘述并不復雜、結構仍顯稚拙的文本中找到對應。從“知識分子和工農(nóng)結合”到“真是知識分子和工農(nóng)結合”,二者的遞進關系及其情節(jié)見證,是《我們夫婦之間》的內(nèi)在邏輯。這本來就是一個宏大的政治主題,更是一個關于階級、政治、國家的公共主題,強調(diào)的是知識分子與工農(nóng)兵在新民主主義革命道路上的漸進式結盟,用小說原話來說就是:“真是知識分子和工農(nóng)結合的典型!”除了結合的順序是以“知識分子”打頭以示主動之外,“真是”兩個字同樣具有特別意義。誰去結合誰、結合是真是假,這兩個問題的重要性,在革命語境中不言自明。與此宏大主題相對應的,小說設計了男性知識分子與女性工農(nóng)相結合的模式。且不說這種大小與公私的對應設計本身的不倫不類,多少存在一些世俗化趣味,單從作者費盡心思設計的這種身份匹配關系,愈加呈現(xiàn)出這些用心之處的言外之意。

蕭也牧選取兩性的結合來實現(xiàn)宏大敘事意義上的社會政治聯(lián)盟——知識分子與工農(nóng)相結合——的文學敘述,這種比擬雖然不太合適,也終歸言之有據(jù)。這其中既有中國古典文化香草美人的比喻傳統(tǒng),也是現(xiàn)代革命敘事允許的同類譬喻。然而,以日常生活中夫妻的磨合,來比擬革命政治意義上毫無懸念、干脆利落的結合,不得不說二者之間存在著相當大的距離。夫妻組合家庭后,情感、思想和生活習慣上需要一定時間磨合,這是人之常情。但知識分子與工農(nóng)的結合,這是政治任務和階級使命,容不得半點猶疑和回旋。在生活上,雖然是“我們”,雖然已成“夫婦”,雖然理想狀況下應該親密無間,但還是允許“有間”。然而,在革命政治與階級聯(lián)盟的意義上,“我們”不過都是宏大主體的一分子,“夫婦”身份退居次要地位,在這個層面上,“我們”是庸俗的,甚至應該完全服從、服務于更大的“我們”,根本不可能,也不應該“有間”。

蕭也牧大概忽略了這種比擬不周導致的巨大闡釋裂痕??梢哉f,如果兩性結合的比擬,已經(jīng)令私情與欲望侵染了純潔的革命組合,那么,日常生活的磨合引發(fā)的一系列聯(lián)想,已經(jīng)徹底傷害了革命政治聯(lián)盟應有的圣潔和堅決。蕭也牧的“怎么寫”的文本呈現(xiàn),從文字細節(jié)到語言技法,從文本元素到情節(jié)架構,從小說敘事到意義旨歸,在一定程度上生成了《我們夫婦之間》自帶解構色彩的豐富藝術張力。這也正是小說乃至電影引發(fā)人們猛烈批判的緣由。尤其是由小說改編成電影后,上述這些極易引發(fā)聯(lián)想的因素在屏幕上被具象化呈現(xiàn)后,情況變得更加失控:一是接受者并不會辨析小說與電影的差異,二是接受者從具象化的屏幕影像得到的信息,恰恰與小說文本元素產(chǎn)生對應和補充。此時,小說的思想藝術張力轉化為特定語境下的政治焦慮,就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了。由是,《我們夫婦之間》從文學寫作的一種傾向、趣味,進入現(xiàn)實社會政治生活中關于小資產(chǎn)階級的指責、批判與改造。(34)

從文本到生活,從小說故事到現(xiàn)實參照,一旦引發(fā)了特定語境下的群體焦慮與共鳴之后,《我們夫婦之間》的小說文本,在電影改編的再次激活之后,演繹出“蕭也牧事件”也便成為必然。

三、影響的焦慮:政治政策作為寫作的前理解

《我們夫婦之間》的發(fā)表和被批判,“一定程度上,這場批判導致了蕭也牧一生的悲劇”(35)。相對而言,我們也可以同意這種判斷——《我們夫婦之間》應該屬于“典型的‘文學史經(jīng)典’”(36),而不是文學經(jīng)典,根本原因當然是這場批判運動所引發(fā)的“蕭也牧事件”。關于后者的討論已足夠多,相關的反思和考據(jù)也都非常充分,深度也正在開掘。然而,作為引發(fā)后續(xù)悲劇事件的源頭——小說《我們夫婦之間》,對其文本構造、創(chuàng)作機制、閱讀(接受)機制、讀者與社會群體鏈接機制和互動效應,依然缺乏應有的關注和充分的辨析。事實上,如果這些環(huán)節(jié)沒有得到應有的反思和清理,一旦類似語境出現(xiàn),“蕭也牧事件”的悲劇仍可能再次發(fā)生,這才是《我們夫婦之間》值得再三讀之思之的思想史要義所在。

文學即人學,小說文事也是人事。對人的關系網(wǎng)絡的理解,不僅在現(xiàn)實生活中很重要,也是讀解小說文本的鑰匙。《我們夫婦之間》同樣如此。這篇小說涉及幾方面關系。首先是知識分子與中國革命的關系、知識分子與工農(nóng)的關系。毛澤東有言:“拿未曾改造的知識分子和工人農(nóng)民比較,就覺得知識分子不干凈了,最干凈的還是工人農(nóng)民,盡管他們手是黑的,腳上有牛屎,還是比資產(chǎn)階級和小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都干凈?!薄叭嗣褚灿腥秉c的。無產(chǎn)階級中還有許多人保留著小資產(chǎn)階級的思想,農(nóng)民和城市小資產(chǎn)階級都有落后的思想。我們應該長期地耐心地教育他們,幫助他們擺脫身上的包袱,同自己的缺點錯誤作斗爭,使他們能夠大踏步地前進。他們在斗爭中已經(jīng)改造或正在改造自己,我們的文藝應該描寫他們的這個改造過程?!保?7)在中國革命語境中,知識分子與工農(nóng)的結合,作為小資產(chǎn)階級的知識分子實在不占優(yōu)勢。革命是作戰(zhàn),作戰(zhàn)靠隊伍,隊伍自然有序列。據(jù)此,《我們夫婦之間》的人物關系網(wǎng)顯然存在許多問題。而蕭也牧對錯位人際關系的認識非但不明晰,甚至還強化了諸多錯位元素的色彩,如以張同志為參照,對李克的能言善辯和生活情趣的渲染,對李克的出身、待人處世的方式、女性觀等的強調(diào)。如此一來,本來就錯位的關系——我們夫婦“有間”,就進一步加劇為我們夫婦鬧離婚的對立、對抗的情節(jié)演繹,這與小說創(chuàng)作的初衷——“真是知識分子與工農(nóng)的結合”形成鮮明反差。小說人物之間的關系與形象演繹,因為與現(xiàn)實的比擬邏輯,加之當時確實存在的離婚潮現(xiàn)象,自然引發(fā)了讀者的猜想。我們當然不必責難蕭也牧不應該這么寫,事實上也并非只有他一人這樣寫。但這種根據(jù)理念進行生活的強制闡釋,既要討好理念,又不舍得放棄生活的真實細節(jié)的處理方式造成的文本耦合,往往兩頭不討好。文本的撕裂導致了批判者對作者創(chuàng)作動機的拷問。的確,沒有什么比扭曲應有的序列關系(人倫也好,革命也罷)更令人難以容忍的。馮雪峰的道德義憤大概在此不在彼。

《我們夫婦之間》固然是小說,但由于“我們”這一對“夫婦”的特殊時空的代表性,一開始就自動承接了漢儒解詩以來“經(jīng)夫婦,成孝敬,厚人倫,美教化,移風俗”的傳統(tǒng),當然也對應了屈原《楚辭》那種香草美人的象征體系。一言以蔽之,人事即政事。新中國成立固然是歷史大趨勢、革命必然性的結果,但新政權作為新生事物,對長治久安、對穩(wěn)定與忠誠的需求無疑是強烈的。這就包括從農(nóng)村包圍城市中壯大起來的中國共產(chǎn)黨及其新政權的建立與穩(wěn)固問題,它與城市建設(中國現(xiàn)代化道路)的關系與自信心問題??墒敲鎸@一點,小說《我們夫婦之間》不僅未能稍加藝術緩頰,反而用情節(jié)生動的文本敘事予以反向演繹,實在令人感慨。

與藝術一樣,現(xiàn)實生活中知識分子對新政權的認同與思想改造問題,同樣體現(xiàn)在日常生活的諸多選擇。例如知識分子對農(nóng)村與城市的態(tài)度與選擇,知識分子對工農(nóng)的態(tài)度(敘事的語氣、語態(tài)等),一定程度上就是知識分子對中國革命歷史與未來的接受問題、忠誠問題。城市的變化不僅僅是革命環(huán)境的變化,也是知識分子對舊環(huán)境的重新審視與認知,對自我過往歷史的重新審視、自我改造與重新選擇。就此而言,小說《我們夫婦之間》顯然是缺乏自覺的。男主人公李克在小說中始終占據(jù)著對城市的闡釋權,占據(jù)著情節(jié)推進的主導權,他是強勢的敘述者。這也許與作者男性主義的主體本色有關,也許是男性天然的歷史敘述主導者身份使然。這些偏頗,在當時的確算不上是敏感問題,我們不能以今視昔。況且,這種性別的本色自覺,自然也生成比擬關系中的宏大敘述的邏輯結果,那就是一切權威來源于“最高理念”。因此,蕭也牧試圖在結尾強制性回歸到“黨所給予我們的任務”上來,借李克之口“演講似地說了不少話”,最終發(fā)出這樣的豪邁展望:“我相信:在黨的教育下加上自己的努力,我們一定都會很快進步的!”有意思的是,面對這種曲終奏雅的表態(tài),女主人公張同志的反應卻是:“今天聽得好像很入神,并不討厭,我說一句,她點一下頭,當我說完了,她突然緊緊地握著我的手不放。沉默了一會兒,她說:‘以后,我們再見面的時候,不要老是說些婆婆媽媽的話;像今天這樣多談些問題,該多好啊!’”(38)知識分子李克大談“主義”,到了張同志這里卻落實到了“多談些問題”。對比胡適的“多談些問題,少談點主義”,相信人們在啞然失笑之余,一定會有對“五四”以來啟蒙與革命關聯(lián)的意猶未盡的沉思。

其次,如果說革命新秩序改變了社會中人與人的關系,或者說是對人的一次解放,那么,它同樣也改變了作家與文學寫作的關系。寫作首先不再是個人與才華之事,不再是藝術沖動,而是革命政治工作的具體化分工。因此,文藝創(chuàng)作的方向問題是文學創(chuàng)作的首要問題。旗幟與方向是忠誠度的證明與政權人心向背的反映邏輯,而不是生活藝術化表現(xiàn)與作家個人才華展現(xiàn)的邏輯。文學寫作不再是個人的事情,當然也就不再是文章之事,而是集體意愿的正確反映,是公事,也是政事。作品主題的重要性和故事情節(jié)的政治正確,映射著現(xiàn)實和歷史,這是至關重要的問題,它們成為作家對革命歷史、現(xiàn)實政治與當下工作認同的具象化衡量。進一步說,文學創(chuàng)作不僅僅是作家與寫作的事情,而是整個文學藝術工作(宣傳工作)的鏈條上的一個環(huán)節(jié),是聯(lián)動與傳動的整體性的一個表征。連帶性、系統(tǒng)性、癥候性,使得文學成為對新生活的一個觀察孔?;蛘哒f,現(xiàn)實中的人與政治的精神連接層面的動態(tài)表征,很大程度上就從文學創(chuàng)作、藝術創(chuàng)作這些最接近思想源頭的環(huán)節(jié)中,得到判斷與修正。

不可否認,蕭也牧和《我們夫婦之間》遭到批判,固然有很多文本之外、藝術之外的原因,但特定語境下生成的從觀念到機制,從現(xiàn)實觀察到精神反映,從文本閱讀到意義對接的系統(tǒng)性、全過程的改造,這種以政治因素作為寫作的前理解的群體精神影響的焦慮,才是根本原因。這種群體精神影響的焦慮,已然成為內(nèi)置于精神空間的警報裝置。然而誰是觸發(fā)裝置的那一個呢?似乎一切皆有可能。

從作者角度來看,蕭也牧的寫作心態(tài)體現(xiàn)出一代作家的痛苦。這是一種共性的解釋,但并不能解釋蕭也牧和《我們夫婦之間》本身的思想史和文學史意義所在。說一千道一萬,“蕭也牧事件”的出現(xiàn),根本還是因為作品《我們夫婦之間》提供了指向明確的由頭。我們固然可以討論種種因果的正義性和正當性,卻也應該思考因果本身的合理性和合法性,思考因果構成自身的思想內(nèi)核、文化積淀與自動化反應(套板反應)的機制本身。只有回到作品本身,對作家作品進行文學史、思想史的考察,打開作品在文學維度上的歷史價值、反思意義,才不會拘泥于一人一事,才有可能將現(xiàn)象歷史化、將人物悲劇問題化,從而實現(xiàn)對“一代知識人在新舊轉換中面對的共同問題”(39)的深入理解。

四、《我們夫婦之間》:左翼文學抒情傳統(tǒng)的當代出發(fā)

《我們夫婦之間》選取的題材和發(fā)表的時間,都意在通過“革命+戀愛”題材的當代創(chuàng)造,完成對革命歷史題材敘事的創(chuàng)新?!案锩?戀愛”的組合,可將革命事業(yè)和個人情感事件進行豐富組合。革命是偉大壯烈的宏大敘事,但革命的主角終歸是人,革命也有人道主義,革命也有人情,只要有人,就必然會帶來肉體和精神的相關探索。“革命+”模式的內(nèi)容、對象、題材如果選擇合適,將會對革命賦能,盡管風險也同步存在。如果“+”得不合適,就會對革命敘事造成傷害,正如《小二黑結婚》的革命敘事:“小說的革命敘事也是如此:討好革命,就要犧牲小說敘事的‘深’;追求小說藝術,便要還原革命洪流的‘雜’?!保?0)無論如何,左翼文學稍有深度的現(xiàn)實主義藝術探索,都是在“革命+戀愛”題材系列中進行的。那么,如何在革命與情感的組合中寫出新意,既能順承這一題材的既有探索,又能綻放出新鮮的時代氣息呢?《我們夫婦之間》的創(chuàng)新恰恰就在這里。它從另外一個角度,從“革命+戀愛”的結果出發(fā)進行情感邏輯的繼續(xù)推演。

這其間的道理非常樸素,革命也好,戀愛也罷,作為一種追求,無論事業(yè)或是感情,兩者結合的“+”,其理想與目的都是結合。過程可以很曲折,也可以很順暢,但結合是必然的預設和期待。不僅如此,結合得越理想、越完美,反過來也可以證明追求的價值的合理性與重要性。作為文學題材的“革命+戀愛”,其邏輯亦如此,這也是《我們夫婦之間》的故事情節(jié)之本。

《我們夫婦之間》甚至更進一步,它是新民主主義革命階段的因果進入社會主義改造時期的同類題材的加強版。從兩性情感的戀愛而言,自然的、正常的結果就是結為夫婦,這是日常生活邏輯,也是革命倫理中對革命男女所期待的瓜熟蒂落的美好預設——革命的戀愛導致革命的結合。從革命理想追求本身來說,其應有的結果當然也應該是“知識分子與工農(nóng)的結合”——階級的大聯(lián)合。只不過,進入社會主義改造時期,此前的聯(lián)合與結合必須再次經(jīng)受新環(huán)境、新語境的考驗,所謂“真是知識分子與工農(nóng)的結合”中的“真是”,在細微之處盡顯歷史真實。

蕭也牧作為一個從現(xiàn)代邁入當代新生活的作家,他所找到的和他所理解的現(xiàn)代文學邁入當代文學的角度和方式,自然是革命題材小說,這并不令人意外。然而有意思的是,他找到了革命文學中久負盛名的“革命+戀愛”小說模式——左翼文學一以貫之的絕佳組合模式,進而在現(xiàn)代小說左翼文學抒情脈絡上開啟了當代征程。

何為左翼文學抒情傳統(tǒng)的當代化?本質上就是如何進入當代,展開對革命歷史的當下理解。蕭也牧的理解使得左翼文學抒情傳統(tǒng)的“革命+戀愛”,在當代語境中翻開了新篇章。因為革命進入了“真是知識分子與工農(nóng)的結合”的新歷史階段。按小說文本所擬定的邏輯和敘述,《我們夫婦之間》的夫婦結合,非常革命,非常歷史,也非常當代,非常宏大,也非常具體。既為“我們”,也是“夫婦”,這不正是“革命+兄弟”的另一種演繹嗎?況且,異性革命主體的組合與結合,遠比“革命+兄弟”更為動人和傳奇。這不僅是革命自然成熟的結果,也是革命事業(yè)所期待的結果,更是革命事業(yè)的昨天邁入今天、走向明天的最好邏輯與開啟。

那么,如何解決私人情感與諸多律令的兩難?那便是“新的政府和法令,如同救世主一般應聲而到。道路是自動打開的”(41)?!段覀兎驄D之間》的寫作,自然就成為革命組合新愿景開端之后,必然有的更加美好的過程和結果。小說正是這么構思的,通過主人公之間一系列的誤會、沖突之后,達到更高的組合與認同,成就一種更加緊密的結合?;茧y見真情,不再是停留在夫婦之間的小家庭、小“我們”的考驗之上,更是對這對革命伴侶在新的歷史階段的革命再造。小說《我們夫婦之間》以這種曲折的敘事,達到對“革命+戀愛”小說的當代突圍與超越。這不僅是革命的成功,也是戀愛的成功,更是所謂“我們夫婦”的再成功。如果說“革命+戀愛”屬于革命初創(chuàng)期的初步敘事、青春敘事,那么,《我們夫婦之間》就屬于革命成功的再敘事,也是革命者成長的中年敘事,是一種革命敘事史的當代延展。從戀愛史進入家庭史,從生長史進入生活史,從革命組合史進入革命改造史,這無疑是一種宏大敘事的現(xiàn)代結束,當然也是當代開啟。

故而,《我們夫婦之間》是“革命+戀愛”敘事的當代左翼寫作突圍,是現(xiàn)代文學在革命與戀愛兩條線上的自然而然的當代敘事結合。相較于《青春之歌》的過去式的成長回顧,《我們夫婦之間》是面向未來的正在與將來進行時,它站在革命成功的起點,書寫社會主義改造時期的革命者的現(xiàn)在與未來,是對革命者的當下與日常的自覺參與、理解和展望,屬于后革命時期的左翼文學抒情與敘事。正如《我們夫婦之間》所探問的,在革命成功后,革命者、革命的戀愛者、戀愛的革命者,他們應該過上什么生活,屬于哪種模式的幸福?這種當代語境與和平建設時期的革命者的家庭生活、情感生活與日常生活應該如何展開,何以可能?這一切無疑值得人們?nèi)诚牒拖蛲?/p>

革命的流血犧牲、革命的艱難困苦,都是為了革命之后的幸福與成長,都是為了革命之后一代又一代人能夠分享革命的果實,將革命繼續(xù)推向前進,邁入建設。革命的當下與未來就這樣徐徐展開,無縫銜接。而這一切,都是以革命的艱難困苦的終結為收束,以平靜美好的日常生活的開啟為開端。有鑒于此,《我們夫婦之間》并列著另一情節(jié)框架,即革命者進城,革命者從農(nóng)村到城市,從艱難困苦的鄉(xiāng)村生活進入城市改造的日常生活,從前現(xiàn)代鄉(xiāng)村的封閉與保守,進入現(xiàn)代城市的開放與自由,這當然也是革命前行應然的軌跡。這也是《我們夫婦之間》存在兩條線敘事的緣由:一條線是“革命+戀愛”,強調(diào)革命夫婦結合之后應有的家庭生活及磨合;另一條線是革命者進城,從原來的戰(zhàn)斗生活轉入城市改造,突出其間所發(fā)生的對立與融合。當然,革命者進城題材在當代文學中所在多有,如《霓虹燈下的哨兵》《同志,你走錯了路》等,都在思考革命者進城后的生活變化,尤其是思想挑戰(zhàn)。

有意思的是,《我們夫婦之間》還出現(xiàn)了一個特異的話題,即對“革命+戀愛”結合之后生下來的“革命成果”——孩子(革命接班人)——的討論。革命夫婦結合之后有了孩子,這個孩子當然天然擁有“革命果實”的寓意。然而當男女主人公因為思想分歧與感情變動而發(fā)生矛盾時,甚至要分開時,《我們夫婦之間》的女主人公卻拋出了很重要的問題:孩子誰來接手?小說觀點鮮明,孩子一人一半,都有責任。事實上,讓男主人公李克對女主人公一再容忍、遷就包容的很重要原因,或者說感情砝碼,也恰恰是孩子。這一書寫,潛在意味讓人深思。孩子是維系夫婦關系的重要因素,也是革命事業(yè)的結晶。孩子的存在甚至可以彌合夫婦之間的裂痕,即便是已經(jīng)發(fā)展到要分開的程度,但一想到孩子,強勢的男主人公李克也寧愿選擇退讓和容忍。這是人之常情、日常生活的常態(tài),也是《我們夫婦之間》對左翼文學抒情傳統(tǒng)當代發(fā)生的另一癥候的傳承,即家庭情感(兒女之情)深度進入了左翼文學抒情視野。

作為當代文學開篇之一,《我們夫婦之間》的典型性是顯而易見的。它不僅涉及革命者進城這一與革命歷史同行的重要題材,也涉及了“革命+戀愛”小說模式、革命戀愛題材小說藝術的當代發(fā)展與深化問題。更重要的是,蕭也牧從這一題材的藝術探究中,對左翼文學抒情傳統(tǒng)進行對接,將“革命+戀愛”的邏輯從文學到現(xiàn)實、從私人空間上升到革命政治,將其現(xiàn)實化、歷史化和當下化,完成了左翼文學抒情傳統(tǒng)的當代發(fā)生的深度實踐。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夫婦之間》既是一篇承前啟后的革命歷史題材小說與左翼文學,也是對當代革命事業(yè)承前啟后的文學想象與深度敘事。故而可以說,《我們夫婦之間》算得上是左翼文學抒情傳統(tǒng)的當代出發(fā)與深化,此后一直到茹志鵑寫出《百合花》,現(xiàn)代中國革命小說創(chuàng)作終于迎來了“左翼文學抒情傳統(tǒng)向當代轉換”(42)。

注釋:

(1)〔法〕羅蘭·巴爾特:《符號學原理:結構主義文學理論文選》,第76頁,李幼蒸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8。

(2)李國文:《不歇的河——五十年短篇小說巡禮》,蕭也牧:《我們夫婦之間》,第188頁,廣州,花城出版社,2010。

(3)(15)蕭人:《文藝批評使我的思想認識提高了一步》,蕭也牧:《我們夫婦之間》,第133、133頁,廣州,花城出版社,2010。

(4)(13)中華全國文學工作者協(xié)會編輯部:《一九五〇年文學工作者創(chuàng)作計劃完成情況調(diào)查(一)》,《人民文學》1951年第3卷第5期。

(5)康濯:《我對蕭也牧創(chuàng)作思想的看法》,蕭也牧:《我們夫婦之間》,第153頁,廣州,花城出版社,2010。

(6)袁洪權:《〈我們夫婦之間〉批判的文史探考》,《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18年第11期。

(7)(10)(12)(18)(33)張小霞:《“蕭也牧事件”考辨》,第1、22、12-13、49-50、13頁,天津師范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20。

(8)蕭楓:《談談〈我們夫婦之間〉》,《光明日報》1950年7月12日。

(9)李定中(馮雪峰):《反對玩弄人民的態(tài)度,反對新的低級趣味》,蕭也牧:《我們夫婦之間》,第93-97頁,廣州,花城出版社,2010。

(11)蕭也牧:《母親的意志》,第84頁,北京,青年出版社,1951。

(14)石灣:《紅火與悲涼:蕭也牧和他的同事們》,第3頁,上海,上海錦繡文章出版社,2010。

(16)(28)(30)陳涌:《蕭也牧創(chuàng)作的一些傾向》,蕭也牧:《我們夫婦之間》,第83、84、85頁,廣州,花城出版社,2010。

(17)蕭也牧:《我一定要切實地改正錯誤》,《我們夫婦之間》,第136頁,廣州,花城出版社,2010。

(19)丁玲:《跨到新的時代來——談知識分子的舊興趣與工農(nóng)兵文藝》,張炯主編:《丁玲全集》第7卷,第202頁,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張小霞認為,《我們夫婦之間》的成功使得解放區(qū)文藝黯然失色,從而引起丁玲等人的打壓。這種引申之論只能說是后續(xù)的猜測式論述,可備一說。見張小霞:《“蕭也牧事件”考辨》,第42頁,天津師范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20。

(20)(21)(31)丁玲:《作為一種傾向來看——給蕭也牧同志的一封信》,張炯主編:《丁玲全集》第7卷,第255-256、262、260頁,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

(22)丁玲:《談寫作》,張炯主編:《丁玲全集》第8卷,第266-267頁,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

(23)張念嘉:《認真改造自己——讀對蕭也牧作品的批評后的感想》,《中國青年》1951年第73期。

(24)賈華含:《不良傾向侵蝕工人讀者》,蕭也牧:《我們夫婦之間》,第129頁,廣州,花城出版社,2010。

(25)蕭也牧:《我一定要切實地改正錯誤》,《人民日報》1951年10月26日。此文先后刊登于《中國青年》1951年第77期、《新華月報》1951年第11期、《新建設》1951年第3期、《文藝報》1951年第5卷第1期。

(26)周揚:《整頓文藝思想,改進領導工作——一九五一年十一月二十四日在北京文藝界整風學習動員大會上的講話》,《周揚文集》第2卷,第130頁,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5。

(27)陳炳然:《〈我們夫婦之間〉讀后》,《文藝學習》1951年第3卷第1期。

(29)葉秀夫:《蕭也牧的作品怎樣違反了生活的真實》,《文藝報》1951年第4卷第7期。

(32)周揚:《社會主義現(xiàn)實主義——中國文學前進的道路》,《周揚文集》第2卷,第186-187頁,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5。

(34)見寇鵬程:《中國“小資產(chǎn)階級”文藝的罪與罰》,第172-240頁,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12。

(35)程光煒:《1970回望1951——蕭也牧人生兩個不尋常的年頭》,引自https://mp.weixin.qq.com/s/EJZTfpwC5PLWCtFV_IE3Gg。

(36)孟繁華、程光煒:《中國當代文學發(fā)展史》(修訂版),第79頁,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

(37)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毛澤東選集》第3卷,第851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

(38)蕭也牧:《我們夫婦之間》,《人民文學》1950年第3期。

(39)黃道炫:《鏡子里的影子:瞿秋白和他的世界》,《清華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2年第4期。

(40)傅修海:《趙樹理的革命敘事與鄉(xiāng)土經(jīng)驗——以〈小二黑結婚〉的再解讀為中心》,《文學評論》2012年第2期。

(41)〔日〕洲之內(nèi)徹:《趙樹理文學的特色》,黃修己編:《中國文學史資料全編現(xiàn)代卷:趙樹理研究資料》,第406頁,北京,知識產(chǎn)權出版社,2010。

(42)傅修海:《現(xiàn)代左翼抒情傳統(tǒng)的當代演繹與變遷——〈百合花〉文學史意義新論》,《文學評論》2016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