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飛×岳雯:“雨水和雨聲, 就是文學”
岳 雯:讓我們從你最新的短篇小說《一個人四海為家》開始吧。一個木雕的秦朝將軍,在熙熙攘攘的現(xiàn)代世界里從十六樓的窗口一躍而下,去尋找他早在秦朝時候就失去了的戀人牧女阿朵,卻誤將炒飯阿朵誤認成了自己在時間中輪回轉世的戀人。雖然這個威風凜凜的木雕將軍被炒飯阿朵視為“不正常”,但他仍然在生死之間救了她。就像剝洋蔥一樣,在阿普將軍的后面,還有木雕工匠二呆的故事,再剝下去,還有“我”的故事。在短短不到一萬字的篇幅內(nèi)層層重疊了好幾層敘事,你把短篇小說的容量擴開了,使它不僅僅只是生活的一個橫截面,而是時間的汪洋大海中的故事,而木雕,就是渡過這故事海的一葉扁舟。我甚至私心以為,你是為了木雕才創(chuàng)造這樣一部短篇小說,來安頓你的木雕,讓他像阿普將軍一樣,重新獲得生命。為什么你會對木雕充滿了興味和感情?你是一個戀物的人嗎?小說的最后也很動人,阿普執(zhí)意要去看看大海,而“我”告訴阿普,大海是響徹云霄的鐘聲。你是如何看待“有”和“無”的關系?
海 飛:你說對了。當我面對一屋的木雕時,我會長時間在屋里發(fā)呆,這個小說確實是為了木雕而寫的。我覺得這個木雕的阿普將軍,很孤獨,他會不會像佐羅一樣,行俠仗義,去執(zhí)行法律層面解決不了的私刑?我不知道是為什么喜歡上了木雕,只覺得這些木雕全部有生命,有靈性,他們的背后是工匠?!兑粋€人四海為家》寫的其實是孤獨,從哲學本質來看,人具有與生俱來的孤獨屬性?!段覀兙痛藙e過》《走馬燈》《劇院》中都寫了孤獨。同時,這些木雕又是文學的,比如《西廂記》《郭子儀拜壽》《三顧茅廬》《空城計》等故事都會呈現(xiàn)在雕花板上,一般是在床眉或櫥柜上的構件。當然還有牛腿或雀替,還有建筑上的構件,還有很多雕工精美的獨立件。比如我收的一對木雕,就是李白《對酒行》中“松子棲金華,安期入蓬?!敝械膬蓚€人物,他們是赤松子和安期先生。另外,鐵拐李、劉海戲金蟾、胡人戲獅等等,這些木雕在展柜或陳列架上的集合,是無聲的,但我分明聽到了他們的私語或談笑。他們有他們的人間,他們有他們的悲喜和屬于他們的文學。
因為木雕的關系,我還認識了一些“地皮”。“地皮”指的是各地行走、去古玩市場或居民家中收物的人,也就是中間商的意思。他們的生活很有意思,像是在流浪,又像是在旅行,甚至有可能會發(fā)生愛情。我甚至想,如果寫一個“地皮”的小說,可能很多讀者是會覺得新鮮又好奇的。至于我為什么對木雕有了興趣,我也不知道,突然就有了。這好像就是一個在紅塵中打滾的凡人,突然在聽到梵音后,淚如雨下,隨后出家。我這樣說有些夸張,但我知道本質上其實是差不多的。
我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戀物,但至少戀舊。十一歲上初中時,我是午膳生,我把用過的鋁飯盒一直珍藏著。我甚至把一個我小時候用過的玻璃奶瓶也一直留著,看到它我能想象我作為嬰兒時的模樣。我去問我的母親,有沒有她年輕時和兄弟姐妹以及外公外婆一起拍的照片,但因為年代久遠,都已經(jīng)找不到了。我只是想要了解她的青春而己,她是怎么坐上綠皮火車,從上海來到丹桂房插隊的。丹桂房整村拆遷的時候,我把我家豬圈里喂豬用的食槽運到了杭州我的工作室里,那是一個石槽,灌上水可養(yǎng)水草。這大概是對故鄉(xiāng)殘存的記憶與念想,這些不起眼的物,是無用的,但是這樣的“無用之用”卻滋養(yǎng)著我的內(nèi)心。如果我的內(nèi)心是一面湖,那么這樣的湖也因此水草豐茂。如同文學。
關于人間,關于人生,關于功名利祿,關于世間任何,我都是悲觀的,但是不妨礙我樂觀地生活著。即便是朝露與夕陽,即便是一縷風,即便是一聲蟲鳴,即便是一杯酒,甚至是一碗噴香的蛋炒飯,我都覺得這是世間賜予我的美好。有一句心靈雞湯這樣說,在這個薄情的世界里深情地活著;那么我也會說,在令人悲觀的塵世里樂觀地活著。
岳 雯:我理解,與其說你熱愛的是物,不如說,你熱愛的其實是木雕上屬于舊時光的那一部分。因為“舊”,自然而然有了時光的厚度、生命的質感等等。既然如此,讓我們也到屬于你的舊時光看看吧。據(jù)說,你十四歲的時候就走出校門,回鄉(xiāng)務農(nóng),也去工廠打小工。想一想吧,十四歲還是一個孩子呢,就開始了極為嚴酷的社會歷練。這對一個人心智的成長究竟是好是壞呢?誰也說不清?;蛘?,對于這個問題的回答,彼時彼地和此時此地,心境恐怕也大不相同吧。也是據(jù)說啊,你十七歲去了江蘇黃海邊的一個武警中隊服役。再后來,你在化肥廠干過,到車間當拉煤工,又去藥廠工作,還在一所民辦高中編過校報。這樣的經(jīng)歷應該說在你們這一代“七○后”作家里也是不多見的吧。或許有人會說,人生種種無非體驗,這一切都是成為一個作家必要的準備,人生就是一個“越過山丘”的過程,你自己怎么看?
海 飛:特別感謝命運對我的安排。其實我們村小學全班有二十六名五年級學生,只有六名考上初中。我十四歲初中畢業(yè)開始工作,但是有二十名沒考上初中的,十一二歲就開始工作了。我這樣說并不是在販賣苦難,我覺得人的一生,命運早就有了安排。所以我特別信命,我的小說中,有許多宿命的東西。我后來兜兜轉轉成為一名作家,我覺得這也是命。
我還當過小販,到義烏去進貨,賣拖鞋,從那個時候開始我知道,做小商販虧本的大有人在,清倉跳樓價有時候我們可以相信是真的。我也幫水道工打過下手,做一些粗糙的活,每天工資十五元。從童年開始,時不時會被斥罵或嘲笑,這些都習以為常。大家都覺得,為什么有些人從不維護自己的尊嚴。確實對一些人來說,尊嚴并不重要。自尊的前提是需要有本錢的,比如說吳三桂沖冠一怒為紅顏,假如他沒有掌握大把的兵權,他有什么好怒的。讓他死一萬次,也是簡單的事。
如果說人生經(jīng)歷,只是為了寫作作準備,這樣的準備我寧愿不要。我的理想并不是當作家,主要是不敢想。但我確實喜歡看小說,小說給我?guī)砹肆硪粋€世界,那個世界是虛構的,那個世界中還有另一個活著的我,在小說里愛恨情仇。我記得我家后院是一片竹子,下雨的時候,我會用四根相鄰的竹子當柱子,搭一個草棚,比一張椅子的面積大不了多少。然后下雨天搬張椅子坐在草棚下。所有的雨水,像一道屏障一樣把你和世界隔開,仿佛這種單調(diào)的雨聲讓你有安全感。一直到現(xiàn)在,我仍然十分矯情地保持著聽雨的習慣,在我眼里,雨水和雨聲,就是文學。
岳 雯:我非常同意你關于文學的看法。毛姆是怎么說的來著?“培養(yǎng)閱讀的習慣能夠為你筑造一座避難所,讓你逃脫幾乎人世間的所有悲哀。”文學之于我們就是這樣的吧,在粗糙的泥濘的現(xiàn)實生活之外,還有一個更精彩的世界,可以供我們小憩,也可以供我們逃避。所以,成為一個作者,或許是從成為讀者開始的。我記得,你曾經(jīng)提起過張賢亮《綠化樹》帶給你的沖擊,還回憶起你在舅舅們的書架前看《十月》《當代》的情形,從讀者到作者,對于很多人而言也是跨越性的一步。你還能記起來你寫的第一部作品嗎?它的命運如何?
海 飛:我的舅舅其實不是好讀者,他只是用看書來解悶。后來有了臺球和游戲機以及錄像廳,他的愛好瞬間就轉移了。我特別理解,因為熱愛的前提是快樂,如果不快樂,那為什么還要去熱愛呢?但我仍然要感謝我外婆家,感謝舅舅有那么一些書,至今令我印象深刻,比如溥儀的《我的前半生》。那時候我在想,這個皇帝怎么能經(jīng)歷那么多的磨難,真還不如沒當上皇帝。外婆家的閣樓并不安靜,附近新滬鋼鐵廠發(fā)出巨大的機器聲不時傳來,但我卻在這種機器聲中感受到無盡的安靜。我能聽到的是翻動書頁時的聲音,伴隨著我均勻的少年時期的心跳。
我的寫作可能來自于虛榮。對于基層作者來說,起點都不那么高,比如最初的作品,一般會發(fā)在油印的文學社團的刊物上,如果那也算發(fā)表的話。后來在我們省的《勞動時報》發(fā)了一篇八百字的散文,我不知道這應不應該算處女作。那時候我在化肥廠當保安,在保安室看到了同事撕下來的半張報紙,放在辦公桌上。我欣喜若狂,翻越圍墻跑回集體宿舍,還在圍墻根重重地摔了一跤。我關上宿舍門,躺到床上,然后打開那張報紙,看我自己被印成鉛字的名字。那時候我覺得,這是一件多么奇怪的事,我怎么也能把名字印在正規(guī)的報紙上。從部隊回來以后,我會向諸暨文聯(lián)的內(nèi)刊《浣紗》投稿,我記得我一篇叫做《飄舞的綠紗巾》的小說還獲了獎。后來我向紹興的《野草》雜志投稿,那篇叫《秋水》的小說,被發(fā)了頭題。后來小說慢慢發(fā)得更多,也開始變得沒有以前那么興奮。發(fā)表小說大概和對幸福的感受是差不多的。當一個人深陷在幸福中的時候,他會變得麻木。
當然我現(xiàn)在也很幸福。那是因為我發(fā)現(xiàn),我比年輕的時候更熱愛文字了,除了文字以外,還愛上了戲劇。戲劇是一種很慢的藝術,而人生最慢的是活著,我想我可能到了喜歡慢的年齡。
岳 雯:所以,有的熱愛是轉瞬即逝的,有的熱愛則是在反復磨練中更加確認的。我想,即便是幸福疊加到讓人麻木,但仍然會有一些幸福,就像棒棒糖一樣,有不一樣的滋味吧。比如,二〇〇三年,在你的創(chuàng)作生涯中應該是足以銘記的一年吧,這一年,你在《十月》《天涯》《青年文學》上都有小說發(fā)表,特別是在《上海文學》上發(fā)表的短篇小說《閃光的胡琴》,獲得了首屆《上海文學》全國短篇小說新人大賽一等獎,是一個文學新人的閃亮登場。《閃光的胡琴》講的是一個農(nóng)村的孩子對胡琴有執(zhí)著的熱情,愿意為之付出一切的故事。為什么會想寫這樣一個故事?是你當時的生活中有這樣的原型,還是虛構的?我注意到,這一時期你的小說,基本上取材于現(xiàn)實生活,帶有某種先鋒色彩,按照方格子的說法,“文字像一塊剛剛長成的生姜”,大多講的是人與生活的碰撞,人的抗爭與命運。為什么這一時期弱者的命運成為你關注的主題?
海 飛:你說到二〇〇三年,確實是一個奇特的年份。這一年我已經(jīng)在報社工作了三年,在這第三年突然發(fā)表了一些作品,《上海文學》打電話找浙江省作協(xié),說你們有一個會員叫海飛,聯(lián)系方式給我們一下。我記得省作協(xié)的秘書長最后通過電話輾轉找到了我,其實那時候我并不是會員,最后讓我抓緊入了會。也就是那時候我覺得我可能會成為一名作家,結果心中的一叢野心的火被點燃。我辭掉了報社的工作,誤以為自己是才俊。一個縣城的作者,第一次在大上海領獎,而且突然冒出大概有四五臺照相機,咔嚓聲響起來的時候,我的虛榮心得到了滿足。
我一直都關注著弱者的命運,因為我本身就是一個弱者。在前期的作品中,即便是到了二〇二五年的現(xiàn)在,我仍然會寫一些《一個人四海為家》《春山》《夜奔》等相對灰調(diào)的作品,當然灰調(diào)不等于消極。我其實是一個積極的人,但我也見到了城市與鄉(xiāng)村里的男人們,有許多困頓而迷惘的地方,有虛弱和無奈的地方。世界上的雄性動物,一直在爭奪,土地、金錢、權勢、性……爭奪的全部都是資源。男人眼里的男人,和女人眼里的男人是不一樣的。秦瓊為什么賣馬,楊志為什么賣刀,是因為他們不夠流氓,流氓是會騎上馬,拿起刀,直接搶錢的。搶錢就等于有錢,有錢為什么還要賣馬賣刀呢?所以,秦瓊和楊志是什么樣的男人,通過“賣”就知道作者想要呈現(xiàn)給讀者的,是什么樣的小說人物形象了。
《閃光的胡琴》中男孩對音樂的熱愛,和我對文學的熱愛是差不多的。我對文學的熱愛是功利的,希望文學能改變我的命運。同時真正的命運改變了以后,又對文學不離不棄。那種熱愛,沒有人能想象?!堕W光的胡琴》中,我讓男孩的眼睛最后瞎了,他坐在屋檐下的一堆冬天的陽光里拉琴時,是不是很像遙遠的瞎子阿炳?仿佛在暖陽里,其實在悲涼中。仿佛我們看上去挺斑斕充實的人生,其實是處處的捉襟見肘。
在我少年的時候,鄉(xiāng)村沒有法治,比如公社干部一聲令下,就能把村民綁起來。比如兄弟多的人家,可以直接讓體力不強的男人敬畏。我親眼見過一個塊頭很大的村民追打他的叔叔,公安在鎮(zhèn)上,怎么管得了村里的事?公安即便是來了,又沒有攝像頭,我不承認,也沒人站出來作證,你能拿我怎么辦呢?那段時間,我見慣了村莊里的打架,甚至為爭奪灌溉用的“田水”而釀成的血案。
所以,我們都相信的一個道理是“拳頭大做阿哥”,這是我老家的俚語。但我們也很清楚,就是弱怕強,強怕狠。我小的時候也打架,我喜歡先發(fā)制人,就是突然襲擊。不是說我有多強壯,而是我認為,在實力相差無幾的情況下,先發(fā)制人很重要。我的最后一次打架是在部隊的時候,后來就沒有打架了。到了我現(xiàn)在的年歲,比以前溫和很多,當然也明白打架是需要成本的。如果用成語來形容,就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我不能理解校園的霸凌,和朋友探討過這個話題,得出的結論是,反抗者不夠狠。
岳 雯:這真的是從人生摸爬滾打中得出的一套弱與強的辯證法。有意思的是,文學卻往往是弱者的事業(yè)。這倒不是說,只要有一支筆,就可以在紙上實現(xiàn)弱與強的形勢逆轉,而是村上春樹說的那個意思,“在一堵堅硬的高墻和一只撞向它的雞蛋之間,我會永遠站在雞蛋這一邊”。在寫作的初始階段,現(xiàn)實生活經(jīng)驗總是像不可遏制的浪潮一樣爭相來到你的筆下,滲透到你的文字中吧。和現(xiàn)實一起來到你筆下的,還有這座在你的小說中頻頻出現(xiàn)的叫“丹桂房”的村莊。不得不說,丹桂房這個名字,實在是太江南也太文學了,想一想吧,婆娑的竹林,還有松林庵,我覺得,江南的水和汽其實決定了你的文字的腔調(diào)和質地。這是一個在江南生活的人才能寫得出來的文字,那么,江南的鄉(xiāng)村,之于你,意味著什么?
海 飛:丹桂房是我出生的一座村莊,整個村的村民都姓陳,祖宗叫陳丹桂,應該是明朝時候的人,他的墓至今還在。我覺得我的根在這座村莊,如果我是一棵樹,那我又是一棵適合移植的樹。我是從十七歲出門遠行的,十七歲以后就不再有機會長久地居住在村里。但是我一直都想念她,如果我的村莊是一幅畫,我覺得這是一幅風格鮮明的江南水墨。
村莊里的故事,如果細說起來,這些人物都太過奇特。小說家有豐沛的想象力,未必能想得出來村莊里的人事。比如在我十五六歲的時候,和村里的小伙伴組成了“丹桂七怪”,這是從金庸的江南七怪里學來的。比如村莊里的一個老人,聽說解放前在杭州殺了人,逃到我們村住了下來。他會算命,我還很小的時候,他把手按在我的頭上,說,你是月德(音)星,你的前世是個和尚。后來這位叫朱德的老人,在大雪天死去。被人發(fā)現(xiàn)的時候,他躺在床上全身赤裸,大概是想要“赤裸裸”地歸去。他是五保戶,最后村里出錢買了口薄棺送他上山。村莊里所有的炊煙、鳥、樹、村民養(yǎng)著的雞狗豬,都有各不相同的故事。而村里人的爭山奪地、出門打工、風流韻事、婚喪嫁娶、造屋置產(chǎn)……都在輪番上演著。丹桂房的故事,就是濃縮了的中國江南農(nóng)村的故事。我相信丹村房水氣氳氤,故事就會在這兒發(fā)芽。
但凡寫農(nóng)村題材的小說,我都會把丹桂房想象成故事的發(fā)生地。那時候江南的私塾比北方多,取的地名也美,我們村附近的一些地名,我可以列舉幾個:大竹院、菩提山下、花明泉、柳仙、青山頭……我密集地寫過一些農(nóng)村題材小說,比如《我是村長》《誰謀殺了小青》……
后來我的村莊被整村拆遷了,我就成了一個沒有根的人。夜深人靜,只要想起故鄉(xiāng),就會有一個聲音告訴自己,你是飄萍。
岳 雯:怎么會是飄萍呢?明明故鄉(xiāng)被你收藏在文字里,隨身攜帶。當你一再寫到“丹桂房”的時候,它就被召喚出來,籠罩著你和你的作品。不止是你,我們這些讀者其實都從你的文字里熟悉了它。這真的是一件很奇妙的事情,你把你一個人的故鄉(xiāng)變成了大家的故鄉(xiāng)。我記得張學昕老師有一篇評論文章,題目就叫“去往丹桂房的路上”,可見蠱惑有多深。你在你的所有小說里都復活了你的故鄉(xiāng)。寫著寫著,我們發(fā)現(xiàn),你突然拐了個彎,這就是二〇一一年發(fā)表在《人民文學》上的長篇小說《向延安》。為什么會有這樣的轉型?我甚至覺得,它帶給你的不止小說題材那么簡單,某種意義上,它決定了一個新的海飛的誕生。
海 飛:可能我喜歡飄萍這個詞,也許這個詞有一種儀式感。我喜歡的另一個詞是孤獨,仿佛我尋找到孤獨的時候,文學就來到我身邊了。這樣說顯得我很矯情,而我也從事編劇工作,我知道劇本寫作的時候,需要真情,也需要矯情。真情和矯情在影視語言中都是能打動人的。二〇一一年突然寫了長篇小說《向延安》,是因為那時候我在寫一個電視劇叫《旗袍》,也因此對上海民國史有了一部分的了解。而在各地奔赴延安的大學生中,上海學生無疑是占比很重的。在那個國共聯(lián)合抗日的年代,國民黨仍然會對進步學生奔向延安進行攔截,這相當于是人才的爭奪戰(zhàn)。各個時代,各有精彩,所以寫這個小說的時候我在想,如果我處在那個時代,我可能是紅隊隊員,在上海鋤奸;也可能是奔向延安,最后是不是成為了一名文藝創(chuàng)作者?這都是美好的想象,因為更大的可能我是黃包車夫。但黃包車夫也有車夫的美好,比如可能拉過正在執(zhí)行任務的王佳芝。
延安的窯洞,我們的想象中會覺得有些土,但奔赴延安這個行為,去抗日軍政大學學習這個行為,是相對時髦的,甚至有一種高級感。在寫這部小說的時候,我住在杭州西溪濕地一幢小樓的一間小屋里,四周到處都是水和植物,我成了濕地的一部分。這兒離我家其實只有兩三公里,但我卻常住那兒。中午和晚上在食堂吃完飯,會在濕地的小路上散步,生活看上去很從容。在那邊的一個食堂,經(jīng)??梢耘龅絼⒑憷蠋?,一個人一個簡單的菜,孤零零地坐著。我不敢打擾他,因為我曉得他根本不知道我,我的性格讓我不敢貿(mào)然去打招呼。我特別懷念那段安靜的時光,被人遺忘的時光。也因為被遺忘,我可以專心寫字,所以小說和劇本在那個時期創(chuàng)作量有些大。我記得因為小說約定的出版日期在即,所以我白天寫《旗袍》的劇本,晚上寫《向延安》的小說。腦子里像裝了個開關,一會兒開到小說這兒,一會兒開到劇本這兒。
這個小說,我自己也很喜歡,后來獲了《人民文學》的長篇小說雙年獎。小說主人公叫金喜,其實是我舅舅的名字。我舅舅現(xiàn)在還生活在上海,他是上海自行車三廠的熱處理車間工人,現(xiàn)在早就退休了。這個廠生產(chǎn)的自行車很有名,是“鳳凰牌”,曾經(jīng)的緊俏商品。當然他到現(xiàn)在還不知道,他在小說和劇本中已經(jīng)成為了英雄。
《向延安》是在寫一種理想,某種意義上,文學是我一生的延安。
岳 雯:到現(xiàn)在都還不知道嗎?難道你都沒有請舅舅去看話劇的演出嗎?他都貢獻了自己的名字。確實,很多讀者知道你喜歡上你的小說,是從金喜開始的。這部作品的發(fā)表是在十四年前了,但是它卻穿透了時光,在今天仍然散發(fā)巨大魅力。去年,這部小說被搬上了話劇舞臺,讓觀眾們驚艷。你自己親自擔綱編劇,對于話劇和小說這兩種不同的藝術樣式,有什么體會?
海 飛:我的性格讓我不太喜歡說這些。我父母有一次在看電視時,看到了我的名字,他們問我這個人是不是你,我說是的。就連當年去當兵,也是體檢合格了,帶軍官到我家家訪時,父母才知道我要去當兵了。我的自作主張不是一種反叛,是因為從小,我就必須學會自己做一些決定。
說到小說和劇本,這不僅僅是兩種文體之分,我甚至覺得這是兩種完全不同的藝術門類。在我眼里,就連小說和網(wǎng)絡小說,也不是同類;影視劇本和舞臺劇劇本,也不是同類。它們的創(chuàng)作方法、方向和思維,有相近的地方,但有很多時候是相左的。
話劇和小說,應該是相互尊重的關系,一個是樹一個是根的關系。但有一點是相同的,如何打動讀者和觀眾,是最基本的要求。小說可以有描寫,可以有心理描述,也可以有行為與對話。而話劇更看重的,直接就是對話。假如影視劇可以用鏡頭特寫來塑造人物內(nèi)心糾結掙扎的話,那么話劇基本上要把這樣的鏡頭用嘴說出來,比如:“是什么讓我痛苦萬分,在黎明到來之前,我找不到自己的方向?!倍@種痛苦,在影視劇中只要一個鏡頭就行。
話劇的魅力,也恰恰是在這里。如何在一個小中篇的字數(shù)中,把一個長篇通過話劇形式展現(xiàn)?如何謀篇布局,如何重構人物結構,如何確定新的主題,用哪些細節(jié)來讓劇本血肉豐滿?這是一個小說家和編劇應該考量的問題。我記得我在話劇出品方上海東方藝術中心隔壁的酒店里,花了一個星期的時間,寫出了劇本。我把自己關在房間里,幾乎足不出戶,還像一個蹩腳的演員,夜深人靜時來回踱步,并大聲地讀著臺詞,一個人把所有的角色都演了一遍。你看,說到這些,等于是又矯情了一回。但我確確實實曾經(jīng)失聲痛哭,也許只有痛哭,才能更真切地感受劇中人和作者本人心里的人間。
舞臺劇的魅力之一,來自于觀眾和演員之間是近距離的,甚至是直接有交流的。這讓演出充滿了溫度,而謝幕環(huán)節(jié)是特別有儀式感的,演員謝幕很自然,編劇相對來說會顯得局促,因為現(xiàn)實的舞臺,對編劇而言不是主場。編劇的主場在書房。
也許是因為后來慢慢有些偏愛上舞臺劇,以至于后來在小說《春探》中,我把小說和話劇劇本的寫作手法作了融合,變成了一個雜交的品種。當然,這個作品的小說屬性是沒有變化的。同時我也相信,我一定還會再寫舞臺劇的劇本。也許是日久生情,我對舞臺劇的創(chuàng)作開始變得迷戀。我收藏的一些明清木雕中,專門用了展柜的一格,放置許多戲臺演出的木雕,包括田都元帥。田都元帥是唐朝時候的戲神。劉恒老師給我寫了一幅對聯(lián),我很喜歡:粉墨登場心如海,好戲連臺曲似飛。把我的名字也嵌在了里面,我在想這可能是一種勉勵。我很喜歡劉恒老師的小說和劇本,他的左右開弓,是一種技術也是一種才華。我希望自己能學到一點皮毛。
以上種種,我覺得都是對戲劇的執(zhí)念,我十分珍惜,也十分熱愛,并且相信已經(jīng)和藝術之間產(chǎn)生了量子糾纏?!断蜓影病啡ツ辍捌咭弧痹趪掖髣≡貉莩龅臅r候,是我第一次見到殿堂級的中國戲劇場館,我想原來我也可以,我又想需要把過往清零,再寫好劇。另外想到的一層是,我們每一個人其實也是在人生舞臺上,各有精彩,輪番登場;各有悲歡,冷暖自知。
岳 雯:我注意到,你似乎特別喜歡用“矯情”這個詞,一旦你開始把真實的自己打開,一旦你要面對自己的深情的時候,你總是會用“矯情”來作擋箭牌,你就會特別不好意思。的確,在這個薄情的世界里深情是難的,甚至會讓人羞愧于自己的深情。但是,我想,這可能正是文學最迷人的地方。文學給我們這些脆弱的人、深情的人提供了一個空間安放這些“無用的情感”而不必不好意思,你之所以對文學一往情深也是因為如此吧。顯然,從《向延安》開始,你找到了最得心應手的那支筆,你給諜戰(zhàn)小說打上了完全屬于你自己的烙印,或者也可以反過來說,諜戰(zhàn)小說成全了你。你為什么會喜歡諜戰(zhàn)這個題材?是因為高度戲劇化的舞臺、高濃度的恩怨情仇特別讓人“過癮”嗎?
海 飛:矯情的人一般會善良,還有靦腆與害羞是一種美德。矯情好象是文學正在進展中的一種狀態(tài)。我小時候在農(nóng)村,會在山上的松濤聲中久坐發(fā)呆,因為風大,那松濤聲就大。我還關起門來,朗誦自己編的一些臺詞,想象一些情節(jié)。有一次父親推門,說你這是在干什么。在農(nóng)村人的眼里,孩子的這種自言自語的表現(xiàn),很容易讓人擔心是不是心智上出現(xiàn)了一些問題。我向來自卑,自卑的人就會靦腆與害羞,但也會呈現(xiàn)出反面,假裝很外向,很社牛,虛張聲勢。但我清楚這是假的,就像諜戰(zhàn)小說一樣,另一個我只是我的替身。
與矯情有關的是,我特別喜歡單調(diào)重復的聲音,具體點說比如水聲、雨聲、火車的咣當聲、自鳴鐘的走時聲……這種聲音讓我寧靜,充滿安全感。我是一個安全感缺失的人,這樣的人會有兩種表現(xiàn)來獲得安全感。一種是躲起來,找最狹小的空間,這會讓你感到踏實而溫暖。一種就是走出去,所謂主動出擊,最好的防守就是出擊。
至于為什么喜歡諜戰(zhàn)小說,可能是因為我喜歡努力地在特務的身上去找生活,就像我也喜歡在武俠小說中的人物身上找生活。這是很有意思的一件事,就是特務的生活是怎么樣的?俠客的生活又是怎么樣的?比如俠客行走江湖,那他的工資誰給他發(fā)?他沒有工資,他怎么可以四處游蕩?特務的日常又是怎么樣的?比如一個特務熱愛話劇,這就很文學,他幾次任務都與話劇有關,這真有意思,簡直讓他的人生也變得文學起來了。如你提到的《向延安》,這樣的諜戰(zhàn)小說,是在寫人生與信仰的主動選擇,但反過來也可以這樣說,這是大時代洪流下,個體命運的無奈變遷。說白了就是宿命。
高度戲劇化和恩怨情仇,并沒讓我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有所激動。如同喜歡單調(diào)的聲音一樣,我喜歡的是諜戰(zhàn)小說表面上的平靜。我太喜歡那種危機一觸即發(fā),但面上卻還若無其事的狀態(tài)了。就像暗河中的旋渦,充滿兇險。如果放大了說,人生也是另一種諜戰(zhàn)場,也充滿了暗流。
岳 雯:原來如此。從《捕風者》到《麻雀》,從《驚蟄》到《唐山?!吩俚健讹L塵里》,這是你給我們創(chuàng)設的情景:平靜之下暗流涌動,風雷正在趕來的路上,未來的傾盆大雨會將我們每個人淋濕。那一刻確實是迷人的,好就好在將來未來。在諜戰(zhàn)小說的外殼下,你講著自己的故事。現(xiàn)在看來,你幾乎形成了一套你的“語法”。比如,你格外重視人物身份的反轉,幾乎每個人都有明暗多重身份,來應對不同的情勢。像蜘蛛網(wǎng)一樣縱橫交錯的關系是你精心建構的,這也是非常“中國”的東西。當然,我之前說的“全新的海飛”恐怕也不全對,還是有很多東西是你一以貫之的,比如,那種江南的濕氣仍然彌漫,這幾乎構成了你的標識??瓷先ミ@都是一些“技術”層面的東西,但是對小說家而言,哪怕是“技術”,也事關你對人、對人生、對世界的理解。在你的筆下,幾乎所有的英雄都是人群中不起眼的小人物(這也是你在寫作之初就確定的),突然在某個瞬間爆發(fā)出驚人的能量,然后再隱入塵煙,大隱隱于市,就像李白那首詩,“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你的小說人物,個個有情有義,但又極為克制,特別小心不讓情義“打擾”到別人;幾乎都在出世與入世之間靈活切換,歲月靜好時就像屋檐下的貓,展現(xiàn)的是無所事事慵懶的一面,當危機來臨時,猶如猛虎下山,毛發(fā)根根都豎了起來。我發(fā)現(xiàn),你還特別愛用“降調(diào)”的敘事邏輯。為什么會這樣?這也是你的處世哲學嗎?
海 飛:諜戰(zhàn)小說中人物身份和情節(jié)的反轉,是永遠沒有盡頭的,也就是說永遠可以無限反轉的。這需要引起警惕,而且不應該成為小說中值得稱道的部分。從《向延安》開始,我寫了一系列的諜戰(zhàn)小說,并且深深沉入其中。在我心中,我找到了一畝田地,或者說一汪湖,或者說一處江南。是的,我的諜戰(zhàn)小說基本上呈現(xiàn)的是一種江南的意象,這其中上海的氣息更為突出。其實我是喜歡程耳電影《羅曼蒂克消亡史》的,那個電影很上海。至于你提到的李白的這首詩,也是我深深喜歡的。我的小說的行文,可能還會像畫作,或者說鏡頭,當我閉上眼睛的時候,我的小說在我眼里是電影。比如說民國年間的上海街頭是黑白的,像一場默片。我喜歡上海街頭的行色匆匆,也喜歡長衫和旗袍,以及一柄黑色的孤獨的長柄雨傘。
降調(diào)的敘事邏輯,是一種平穩(wěn)。而克制是一種美。我沒有想過處事哲學這個問題,但真的細想起來,仿佛是有那么一點。比如我日常,如果參加聚會一定不會坐在聚光燈下的位置,而是躲在最里面的角落,可以看到任何人,但又不被人注意。這樣的位置適合防守,同時也適合攻擊。至于為什么這樣,也許跟成長經(jīng)歷有關。
岳 雯:嗯,我猜你不僅不會坐在聚光燈下,還會每隔一會兒悄悄換一個位置,這樣才好看清楚每一個人。你似乎就是這么對待你的小說人物的。似乎每逢一個七年,你的寫作就會產(chǎn)生蛻皮一樣的變化。從二〇〇四年到二〇一〇年,是第一個七年,這是你的現(xiàn)實題材創(chuàng)作階段;從二〇一一到二〇一七,是你的諜戰(zhàn)敘事階段;從《江南役》開始,你進入了叫做“古代諜戰(zhàn)”以及“南方懸疑”的敘事新階段。之前咱們聊起過這個系列寫作的現(xiàn)實緣由,不過我覺得那只是表面的原因,或者說只是一個契機,你為什么會突然對歷史發(fā)生興趣?為什么是明朝?你怎么看待時間和空間以及時勢?
海 飛:二〇〇四年至二〇一〇年,這真是美好的七年。那時候我比現(xiàn)在年輕那么多,從來沒有心事,那個七年我沒有太強的功利心,對文學的情感相對純粹。我現(xiàn)在都能記得那年月寫下的一批小說,比如《干掉杜民》,比如《到處都是骨頭》《看你往哪兒跑》,我寫得多寫得快,還寫得十分快樂。二〇〇四年初,我從報社辭職了,開始了一年多的自由撰稿時間。特別感謝你幫我梳理了“七年”這個概念,我覺得很成立。第二個七年是二〇一一年至二〇一七年,這是我密集地進行影視劇本創(chuàng)作的七年,《麻雀》《旗袍》都在這個年代產(chǎn)生。我變得像一臺文字機器,有一位評論家老師形容我,“頭發(fā)亂蓬蓬,走路急匆匆”。二〇一八年至二〇二四年,是我影視劇本創(chuàng)作和小說并行的持續(xù)期,仍然有一些影視劇開機,和極少量的小說產(chǎn)生。而二〇二五年開始,我仿佛又和小說建立了千絲萬縷的關系……而且開始嘗試不同的類型、不同結構的創(chuàng)作。因為寫過兩部話劇的關系,我把一個叫《春探》的小說,寫成了小說和話劇的結合體。
在第三個七年的創(chuàng)作時間里,我開始涉及了“古諜”小說的概念,《風塵里》《江南役》《昆侖?!肪褪沁@個時間段寫的。選擇明朝,不過是為了選擇錦衣衛(wèi)作為主角。至少在二十年前,我就對錦衣衛(wèi)有興趣,對《新龍門客?!酚信d趣,后來又喜歡電影《繡春刀》,于是知道我對錦衣衛(wèi)題材終究沒有放下。錦衣衛(wèi)在形象上是好的,世家子弟,皇權特許,著飛魚服,挎繡春刀。你想一想,春是繡出來的,這是多么容易讓人浮想的一個詞。我甚至去浙江的龍泉,打聽過定制一把繡春刀的價格,希望我在寫作的過程中,也時常在書房里能拔刀出鞘。后來我又查看了一些資料,發(fā)現(xiàn)歷史真的很有意思。接下來會對宋朝感興趣,南宋時期的生活五彩斑斕,有廚娘上門掌勺,那得有暖轎把廚娘接來,收費特別高。而且還有廚藝大賽,說明“怎么吃”在那個年代很重要。有送外賣的,叫閑漢。當然還有開茶館的,那時候就有抹茶了。有算命的,還有說書的,以及表演雜技的。甚至那時候還有墨鏡,除卻南宋的首尾兵荒馬亂的年代,一切都是那么地祥和歡樂。而且那時候還可以看到足球賽,紙幣開始大量流通……
因為商業(yè)的空前繁華,街巷可以直接開店,宵禁被取消,在這種情形下,暗流涌動的諜戰(zhàn)卻在不為人知地發(fā)生,那會是相對精彩的故事。類似于,我們不知道警察如何緝毒,但是,在平和的社會狀態(tài)下,警察們其實一直身處兇險,不過是我們不知道而已。再加上南宋的都城,恰是我生活的杭州,那時候叫臨安。南宋也是一個悲壯的王朝,繁華時期也一直風雨飄搖……
順便說到南方迷霧,其實我在寫了罪案小說《臺風》的同時,也寫了一些中短篇的懸疑小說,比如《蝌蚪》。后來在做寫作計劃時,順便想到了一個“迷城系列”的概念,我在之前做過一本小說《算賬》的故事監(jiān)制,講的是南方邊陲小鎮(zhèn),一個十七歲的少年發(fā)現(xiàn)了自己是被拐賣的,而恩情深重的養(yǎng)父就是殺父仇人。于是,十七歲少年在這個夏天開始了復仇之路,開始了尋找真相。我覺得我選擇的南方縣城,選擇的罪案故事,都很有意思。比如《臺風》講的就是一座島上,在臺風來臨時,社區(qū)民警在一座民宿里發(fā)現(xiàn)了多年前一樁疑案的真相。而我剛剛創(chuàng)作完成的《劇院》,是一個長篇,寫的也是南方縣城發(fā)生在劇院里的罪案故事。我對南方縣城生態(tài)十分熟悉,也很著迷。我甚至會不定期選擇一座小縣城,去住上幾天閉關寫作,這讓我和縣城之間的距離顯得很近。比如我在寧波鎮(zhèn)海完成了長篇小說《大世界》的收尾,在紹興嵊縣完成了話劇《蘇州河》的劇本。接下來我還會找特色明顯的南方縣城閉關,比如選擇海拔很高,只有綠皮火車能通達的縣城。南方小縣城千篇一律,和北方不同,有溫暖和溫軟,有平靜和安靜,但是也有風險和兇險。這種無處不在的兇險,讓縣城除了生動,還變得真實和危險。我一直好奇地想,在破案技術不發(fā)達的古代,縣城有多少人死于非命?我還對黑店好奇,黑店的職業(yè)就是殺人,兇手會不會覺得這一份工作太過千篇一律?他在行兇結束的時候,會不會沒有馬上清理現(xiàn)場,而是平靜地倒一杯酒,先美美地喝上一口?
關于“迷城系列”的計劃與構想,還在繼續(xù)著。我的寫作計劃挺多,有時候就憑著直覺,找一個選題寫。寫一陣,又去忙劇本的事。就這樣許多年過去了,有朋友說,那么多小說計劃你寫得完?我說我為什么要寫完。那“雪夜訪戴”最后也沒有訪成啊,但是訪的心情和過程都在,就很好了。當我夜半獨飲的時候,會想好多的問題,這和好朋友在一起飲是一樣的。自己本來就是自己最好的朋友。我不需要有遠大理想,或者說,能在想寫的時候一直寫,就是我的遠大理想。比如我童年時的農(nóng)村孩子,理想可能是要獲得一把“火藥槍”、一把“彈弓”、一只“鐵皮青蛙”……男人的一生,都需要有心愛的玩具,從某種層面上來說,男人是長不大的。反過來,這些“鐵皮青蛙”之類,我們現(xiàn)在看覺得不算什么,但是對當年一個農(nóng)村孩子來說,這就是“遠大理想”。很久以前我寫的那篇《閃光的胡琴》,寫的其實就是遠大理想。
所有的理想,都應當被珍視。所有有理想的人,都值得去尊重。
岳 雯:理想無所謂遠大不遠大,就像老朋友,仍然還在就很好了。如果當下的人生就是自己的理想,就更幸運了。這也是我們這樣的中年人的“矯情”吧。說到警察,我閱讀到的你最近的一個長篇小說,就是一個關于警察的故事,只不過是一個現(xiàn)代警察的故事,非常精彩。所以,七這個數(shù)字真的很神奇,它往往也蘊含著一種輪回。你最近的一組小說,無論長中短篇,又回到了現(xiàn)實題材的書寫中,就好像貪吃蛇咬到了自己的尾巴。我知道你也許不是有意為之,那么,當下寫的現(xiàn)實題材的作品和出道之初寫的作品,從創(chuàng)作發(fā)生學的角度,有哪些相同和不同?假如你能穿越回二十多年前,你會對那個趴在桌子前默默寫作的你說些什么?
海 飛:我小時候的理想,如果要排序的話是當少林寺的武僧、新華書店售貨員,因為武僧有武功,書店售貨員可以免費看書——那時候的書店和現(xiàn)在不一樣,不是開放式的。如果細想的話,好象是想要文武雙全。我在收一些明清木雕,這占去了我大量時間,因為除了收還得學,得養(yǎng)護。好多人對此不理解,春天來臨的時候,我去橫店看趙寶剛導演時,手中還帶著一個木雕的獅子。他在拍我的小說《醒來》改編的劇。他夫人說,海飛說他竟然在收木雕。導演說,那是癖好。又說,人總要有癖好。我看到兩塊文臣和武將的花板,買了下來,后來細想可能是崇文尚武的意思,也可能是潛意識里想要文武雙全。當然,這只是一種美好的愿望。而對于寫作,我在想,如果說這是理想,那聽上去就有了很高級的樣子,但是說這是癖好,其實也對。我后來的半個理想,是當警察,還專門寫了一篇短文提起過。我十七歲當兵,兵種是武警,看守監(jiān)獄的犯人。既然帶個警字,那就算半個警察吧。
而《劇院》中的警察陳東村,聽上去像是“城東村”,也就是城郊結合部。他在本質上是一個孤獨癥患者。我們在前面提到過矯情,這個孤獨癥可能就是矯情的?!秳≡骸愤@篇小說有犯罪、有懸疑、有性侵、有縣城生態(tài),而更多的其實是人在人生進程中的糾結與掙扎,這種情緒如影隨形,可能會伴隨我們在這破敗而美好的人間度過一生。
新七年的開頭我無意識地回到現(xiàn)實題材小說創(chuàng)作,和多年前同類題材創(chuàng)作相比,我覺得沒有進步。所以我靜下心來會有思考,會警惕。很多年前的世界名著,我覺得也有一些是過時的,那么我的創(chuàng)作會不會過時?我交往的年輕人居多,我工作室的小伙伴說我有“爹味”,說我過時,我就在想除了人生閱歷和寫作技術的嫻熟,我確實并沒有比他們有多少長優(yōu)之處。偶爾我會了解一下年輕人寫作的長短板,但是始終牢記,小說創(chuàng)作中故事很重要。我指的故事,并不是指“故事性”的意思,在這兒就不展開說了。
其實對于小說家來說,很少會從創(chuàng)作發(fā)生學的角度去考慮問題,寫什么,怎么寫,什么主題,想要表達什么,有時候都不會過腦,有時候寫作就好像一種條件反射,暗器來了武林中人一定會伸手接住,那么小說的方向來了作家也會伸手接住。這就像一種人筆的合一,像從天而降的瀑布,像一道閃電,自然發(fā)生。
回頭看看來時的路,覺得悵惘和不可思議,我本不應該是一名小說家,我覺得我更像一名建筑工人,或者小商販,以及農(nóng)民。我和鄉(xiāng)村如此之近,和泥土如此之近,但其實這種近是一種更遠,因為鄉(xiāng)村和泥土并不在你的生活中出現(xiàn),出現(xiàn)在你生活中的是高樓,你站在落地玻璃窗前,你看到的是萬家燈火,你有時候還很腐敗,觥籌交錯。一邊思念故鄉(xiāng)與大地上的莊稼,一邊喝著咖啡裝模作樣地談判,這是十分矛盾的一件事。好在對故事的熱愛與熱情,一直都不曾改變,這就是血液的不曾改變。文學于我而言,又像是初戀,又像是經(jīng)歷過七年之癢,又像是經(jīng)過磨合的一段感情一樣要終身相伴。聽上去不夠完美,但是足夠長久。
如果讓我看到二十多年前的自己伏案寫作的樣子,那大概是我在一所諸暨近郊的民辦初中當文書的時候吧。那時候我還年輕,穿著白色短袖,在老式辦公桌前處理完工作以后,瘋狂地寫稿。那時候沒有社交,沒有人記得,簡單得像一張紙、一陣風、一棵芹菜。那時候看到好小說會高興,會和文學青年一起熱烈討論。那時候幾乎沒有煩惱,工資足夠活下去,文學是生活中唯一的精神養(yǎng)料。那時候那么美好,我深深懷念,但也沒有因為后面更復雜、做更多的事、介入更多的人際而深感后悔。沒有“天降大任”的豪情,只有“兩手空空”的準備,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另一個最好的安排是,二〇一九年你邀請我參加博鰲的一個文學論壇,我奮勇前往,出的唯一洋相是合影的時候,我飛奔趕來,趕到時大家散場,一部分作家朋友哄堂大笑。二〇一九年,海南朋友晚上請一批作家去海邊小聚,我永遠記得,海邊的那間酒吧,叫“海的故事”。我記得有小木船靠在岸邊,潮聲四起,咸澀的海風掠過皮膚,有油燈在木欄桿上被點亮,“海的故事”四個字十分醒目。我拍下了無數(shù)張照片,現(xiàn)在每次翻看,都會告訴自己,海的故事,也是故事的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