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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巴金:我是魯迅的學生 ——紀念巴金先生逝世20周年
來源:解放日報 | 沈鴻鑫  2025年10月13日09:02

今年10月17日,是文壇巨匠巴金先生逝世20周年。

我想起了第一次與巴金先生見面的情景。那是1958年,上海市工人文化宮和中國作家協(xié)會上海分會聯合舉辦上海作家與文學青年的聯誼活動,我作為華東師大中文系的學生代表參加了這次活動。在西藏中路上海市工人文化宮的二樓大廳里,排放了好幾張寫字桌,每張桌子上放著用毛筆書寫的席卡,有巴金、靳以、吳強、魏金枝、胡萬春先生等。我記得,靳以先生的席卡,因為寫的人把“靳”字的兩邊分得很開,字跡又較潦草,乍一看,還以為是“華開以”呢。我們參觀了作家的手稿展覽,我還有幸坐在巴金先生的桌邊,與他近距離地交談,聆聽他的諄諄教誨。我詢問巴金先生,長篇小說《家》《春》《秋》里的覺新、覺民、覺慧三個人物有沒有生活的原型,您是怎樣塑造這三個人物形象的,對他們分別寄寓了什么意義?他給我作了詳細的解答。我還向他咨詢我們文學青年當下應該做些什么。他也給了我們許多建議,他說,要多觀察生活,多讀名著,勤奮寫作。他對青年充滿了期許。

巴金先生的和藹親切、平易近人,給我留下了難忘的印象。之后,我又幾次見到巴金先生,我還在他主編的《收獲》雜志1965年第三期上發(fā)表過《英雄的詩章,時代的強音——漫論話劇〈戰(zhàn)洪圖〉》一文。2005年10月17日,巴金先生不幸逝世,我和上海作協(xié)的作家同仁一起到龍華殯儀館與先生作最后的告別。

近年我曾多次前往武康路上巴金先生的故居參觀瞻仰。這里的一草一木、一桌一椅都見證了一代文學巨匠后半生的生命歷程和中國文學的風風雨雨。在一樓陽光房里,有一個書櫥特別引起我的關注,這個書櫥一共三層,上、中兩層擺放的全是魯迅的著作,包括《魯迅全集》和魯迅譯作等有關魯迅的作品。這顯現出巴金對魯迅特殊的崇敬之情。我不禁想起了巴金與魯迅交往的經歷和他們之間不平凡的師生之誼。

因閱讀《狂人日記》而認識魯迅

20世紀30年代,巴金和魯迅都在上海從事文學工作,他們過從甚密,并結下了深厚的情誼。巴金曾經說過:“我不是魯迅先生的朋友,我只是他的讀者和學生。”1994年,他和作家黃源在杭州重逢,他又激動地對黃源說:“我們都是魯迅的學生?!?/p>

巴金認識魯迅,最先是從閱讀魯迅的作品開始的。早在1919年“五四”前后,15歲的巴金還在成都老家時,就從《新青年》雜志上讀到了魯迅的《狂人日記》和別的幾篇小說,雖然沒有一下子就讀懂,但越讀越理解其中深意,越讀也越喜歡這些作品。1925年8月,巴金到北京,報考北京大學,借住在北河沿的同興公寓里,但因體檢時查出患有肺病,沒法參加考試。他在北京待了半個月,也沒有去別的地方玩,只是偶爾有兩三個朋友到公寓里來閑談,其余時間一直陪伴著他的就是魯迅小說集《吶喊》。這一次有機會重讀并熟讀這些小說,使這個困居在公寓里的失望的青年的心靈得到了莫大的慰藉。巴金第一次感受到了文學的力量。此后的幾年中,巴金一直沒有離開過《吶喊》,帶著它奔波各處。后來他又得到了《彷徨》和《野草》,同樣熱情地閱讀它們,甚至把《傷逝》中的幾段文字都背了下來。魯迅的作品像乳汁一樣滋養(yǎng)著巴金,它幫助巴金懂得人生,懂得寫作,從中學到駕馭文字的方法。因此,巴金說,魯迅是第一個使他明白應該怎樣駕馭文字的老師,并稱自己像墻邊的小草得到了太陽的恩澤。

在上海與魯迅相識

巴金真正與魯迅相識,大概是在1933年或1934年的上海。關于巴金與魯迅首次會面的具體時間,有幾種說法,難以確定。據巴金晚年回憶和查考,比較傾向于1934年8月5日的說法。那次的情況是,由生活書店經理徐伯昕在南京路附近的覺林蔬食處宴請《譯文》雜志發(fā)起人魯迅、茅盾、黎烈文等人,巴金作為陪客出席。此次宴會主要討論《譯文》的創(chuàng)刊事宜和編輯署名問題,魯迅提議由黃源擔任名義編輯,以規(guī)避審查的風險。魯迅因為已經讀過巴金的小說《滅亡》,所以對巴金很親切。巴金在1956年7月寫的《魯迅先生就是這樣一個人》一文中曾說:“茅盾先生我以前也沒有見過,我正在和他講話,飯館的白布門簾一動,魯迅先生進來了:瘦小的身材,濃黑的唇髭和眉毛……可是比我在照片上看見的面貌更和善,更慈祥。這天他談話最多,而且談得很親切,很自然,一點也不啰唆,而且句子短,又很有風趣。他從《文學》雜志的內容一直談到幫閑文人的丑態(tài),和國民黨的愚蠢而丑惡的宣傳方法。自然不是他一個人談話,關于每個題目,別的人也發(fā)表意見,不過大家都高興聽他的意見?!保ā遏斞富貞涗洝罚╇m然那時巴金說的是在文學社的一次宴會上,但文中所記述的第一次見到魯迅時的情景,是極其真切和生動的。魯迅的善良和平易近人給巴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對魯迅的敬重又增添了幾分。

據巴金自己說,他和魯迅見面的次數不是太多,他也沒有專門去魯迅府上拜望過,魯迅去世那天巴金才去了魯迅家。他和魯迅見面大多是在上海的飯館和旅館,那時一些文人經常在租界上的南京飯店、新亞飯店等地方開一個房間,讓餐廳把酒菜送到房間里,他們邊吃飯,邊敘談,或商談工作。

魯迅給了巴金《故事新編》書稿

1934年10月初,巴金準備去日本留學,臨行前,文學社在南京飯店為他餞行,魯迅也到了。在《魯迅日記》1934年10月6日有“夜公餞巴金于南京路飯店,與保宗(即茅盾——引者注)同去,全席八人”的記述。《魯迅日記》中記載巴金與魯迅的交集有五次,這是《魯迅日記》里首次出現巴金的名字。那天出席宴會的還有葉圣陶、黃源等。魯迅知道巴金即將去日本,非常高興。魯迅曾在日本留學,對日本情況很熟悉,又有許多日本朋友,他給巴金介紹了不少日本的風俗人情,還講到一兩個中國留學生在日本由于語言不通而鬧出了笑話。他希望巴金把日語學好,同時要繼續(xù)寫作,“到了那邊,文章也得多寫”。巴金很感謝魯迅的鼓勵。巴金曾經聽說魯迅要去日本休養(yǎng),所以問他什么時候去,魯迅笑笑,答道:“將來再說吧。”那天魯迅還說起樓適夷等幾個熟人被捕的情形,談到國民黨特務活動的時候,眼睛里射出憤怒的光。

巴金和魯迅的交往更多是在文稿方面。早在1931年,巴金編輯愛羅先珂作品集《幸福的船》時,收錄了魯迅和夏丏尊的譯文,巴金在序言中寫道:“特別感謝魯迅、丏尊……”1935年8月,巴金從日本回國后,出任文化生活出版社的總編輯,對此,魯迅十分高興和支持。當時黃源計劃編一套《譯文叢書》,但被生活書店所拒絕,文化生活出版社接受了下來。9月15日,《譯文叢書》編委會在南京飯店請吃飯,魯迅、茅盾、巴金、胡風等參加,許廣平和海嬰也來了。他們一起商量翻譯著作的出版問題。魯迅得知文化生活出版社接受《譯文叢書》、他翻譯的《死魂靈》第一部即將由文化出版社刊印,感到高興。那時巴金正著手編輯《文學叢刊》第一集,準備出16本,已經組到鄭振鐸、沈從文等10人的近作集,他對魯迅說:“周先生,您也編一本集子給我們吧?!濒斞赶肓讼耄忘c頭答應了。過了幾天,魯迅讓黃源告訴巴金,他的集子名為《故事新編》,是歷史小說集,除已發(fā)表的幾篇外,還有三四篇正準備寫,待寫好了,一起送來。那時魯迅身體不大好,巴金估計得有一段時間。但這時文化生活出版社的廣告登了出來,說《文學叢刊》16本將在舊歷年底前出齊。魯迅見到廣告,對黃源說,為了不耽誤書店的出版計劃,我得趕緊寫。于是魯迅焚膏繼晷,在一個月內又把《采薇》《起死》等幾個短篇全部寫出,并編好集子及時送去了。這件事情使巴金十分感動。1936年2月9日,黃源在宴賓樓設宴,魯迅、巴金、蕭軍、蕭紅等9人討論《譯文》復刊事宜。巴金邀約魯迅給《文學叢刊》第四集編一個散文集,魯迅爽快地答應了。過了些時候,魯迅托黃源帶口信,告訴巴金集子的名字——散文集《夜記》。并選定《半夏小集》《這也是生活》《死》《女吊》四篇新作為核心內容。但是因為魯迅突然病情惡化而病逝,集子未能完成。后來由許廣平整理編訂,《夜記》于1937年4月由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

魯迅說“巴金是一個有熱情的有進步思想的作家”

通過共同的文學事業(yè),巴金與魯迅結成了深厚的情誼。巴金比魯迅要小23歲,他十分敬重魯迅,把魯迅尊為師長,執(zhí)弟子之禮。他敬重魯迅的文才,敬重魯迅的品格精神,并把魯迅作為自己學習的楷模。他始終學習魯迅敢于講真話、探索真理、勇于解剖自己的精神。他還默默學習魯迅事無大小一律認真對待、一絲不茍的工作作風。魯迅對巴金也極為器重,他與茅盾編選中國作家短篇小說集《草鞋腳》時,把巴金的《將軍》選入其中,并寫了介紹文字:“《將軍》作者巴金是一個安那其主義者,可是近來他的作品漸少安那其主義的色彩,而走向realism(現實主義)了?!边@里的安那其主義即指無政府主義。

1936年8月初,魯迅在《答徐懋庸并關于抗日統(tǒng)一戰(zhàn)線問題》的長文中,針對攻擊巴金的言論,指出:“巴金是一個有熱情的有進步思想的作家,在屈指可數的好作家之列的作家,他固然有安那其主義者之稱,但他并沒有反對我們的運動,還曾經列名于文藝工作者聯名的戰(zhàn)斗的宣言。黃源也簽了名的。這樣的譯者和作家要來參加抗日的統(tǒng)一戰(zhàn)線,我們是歡迎的。我真不懂徐懋庸等類為什么要說他們是卑劣。連西班牙的安那其的破壞革命,也要巴金負責。”魯迅還對日本漢學家增田涉說過:巴金做事比別人更認真。由此可見魯迅對巴金的贊賞和呵護。

1936年10月19日,魯迅不幸逝世,舉國哀痛。巴金當天接到噩耗,悲慟不已,立即趕到魯迅寓所吊唁,見到先生閉著的眼睛和慈祥的面容,忍不住落淚痛哭。巴金全力參加了先生的治喪工作。魯迅的靈柩停在萬國殯儀館,成千上萬的民眾前來哀悼,巴金和張?zhí)煲?、黃源等在這里做接待工作,胡風、巴金、蕭軍、黃源、周文等青年作家為魯迅守靈。巴金連續(xù)兩夜在此守靈。他站在先生的靈柩前,透過半截玻璃棺蓋,望著先生慈祥的面顏,眼淚潸然而下。他默默想著自己從魯迅那里得到的恩澤,簡直不能相信魯迅會死去,懷疑自己在做夢。10月22日,巴金又參加送殯,在長長的送殯隊伍里,巴金和張?zhí)煲?、胡風、黃源等8位作家一起抬著魯迅的靈柩緩步前行,魯迅的靈柩落葬于虹橋的萬國公墓。

魯迅逝世后,巴金一直深深地懷念著這位偉人。他以真摯的感情寫了許多感人肺腑的紀念文章,如《憶魯迅先生》《秋夜》等。1956年10月14日,魯迅先生的墳墓從萬國公墓遷至虹口公園,巴金參加了遷葬儀式。在萬國公墓禮堂,巴金和金仲華把復制的“民族魂”旗幟覆在魯迅的靈柩上面,并扶著靈柩送至虹口公園新的墓地。同年10月19日,上海隆重舉行魯迅先生逝世二十周年紀念大會,巴金在會上致開幕詞,熱情贊頌“魯迅先生是中國偉大的愛國者,是中國新文學運動的奠基人”,稱魯迅先生是青年的導師,“先生永遠是我們的精神的依傍”。

1981年,巴金已經是一位年逾古稀的老人了,他對魯迅的懷念也更加深邃了。他在《懷念魯迅先生》一文中說:“我決不忘記先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