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則臣:在異域與中國重逢
徐則臣
茅盾文學獎得主、《人民文學》主編徐則臣最新作品《域外故事集》,以十篇域外題材小說,集中展現(xiàn)美國、智利、白俄羅斯、德國、烏拉圭等世界各地人情風土與奇譚故事。接續(xù)《聊齋志異》和唐傳奇的中國古典傳統(tǒng),徐則臣的寫作游走于現(xiàn)實與虛幻之間,以魔幻現(xiàn)實筆法將孤獨、身份、鄉(xiāng)愁與追求的主題融匯在一起,探討不同文明的碰撞摩擦與交流對話。在麥德林,一場蒙面文學朗誦隱藏著游擊隊員的身份秘密;在瓦爾帕萊索,三個吉卜賽女人用塔羅牌預言了拋錨的汽車;在奇琴伊察,尋找瑪雅面具的旅程揭開了家族跨越百年的失蹤之謎……
《域外故事集》,徐則臣著,譯林出版社2025年8月
作家阿來欣賞徐則臣在《域外故事集》中所采用的敘事技巧:自然設置又巧妙消解懸念、反俗套制造奇異感,表面上看起來沒有故意制造氣氛,但氣氛已經(jīng)存在;沒有設置重重懸念,但懸念已然形成,所以他覺得這是一個很好的小說寫法。閱讀此書,阿來也發(fā)現(xiàn)自身的旅行經(jīng)歷與書中的背景高度重合,然而,“同樣的出發(fā)地,同樣的目的地,為什么火車上這些事情我就遇不到?為什么奇遇都跑到這本書里頭?”阿來認為,這種創(chuàng)作恰好揭示了小說的核心價值,給我們的生活增加無數(shù)的可能性。
中華讀書報:您用了15年時間,集中“域外”主題寫一批故事,是出于怎樣的考慮?
徐則臣:2010年我去美國愛荷華大學參加國際寫作計劃,待了4個多月。前一年在內(nèi)布拉斯加州的一個大學做駐校作家,也待了一個多月。這大概半年的時間里走了不少地方,盡力深入到美國民間,遇到不少有意思的事,也有不少想法。從愛荷華回來,我就把這兩次在美經(jīng)歷中有意思的事,挑了一些寫出了短篇小說《古斯特城堡》。寫完后想起魯迅先生曾經(jīng)譯過一個《域外小說集》,就想是否也可以寫一個《域外故事集》。后來去德國,回來寫了《去波恩》。有了《去波恩》,我對這個“域外”主題小說集就更有信心了。但其后斷斷續(xù)續(xù)寫長篇小說《耶路撒冷》《王城如?!贰侗鄙稀?,10年差不多就過去了。疫情時期待在家里,又想起中斷的“域外故事集”,重新把它提上議事日程。就這樣一個接一個寫,寫到了2024年,終于把整個集子寫完了。
中華讀書報:故事中的角色(如老約翰、羅朗、緬甸男孩等)都基于你的經(jīng)歷展開敘述?在真實的基礎上展開虛構和想象,他們的復雜性是如何構建的?
徐則臣:這一系列小說中,大部分人物都有原型,個別沒有原型的,多少也有一點現(xiàn)實的影子。當然,原型和影子在一定意義上都差不多,我不依賴原型寫作,他們主要是個藥引子,他們只需要幫我開個頭,剩下的我就可以自己來了。這也是我小說中人物具有復雜性的原因,我把我想探討的問題附載到他們身上。這個系列小說之所以寫得慢,就是因為我要慢慢打撈,把適合在他們身上呈現(xiàn)出來的復雜性一點一點匯攏到一塊兒。人物的復雜性不是抽象的,必須通過言行舉止,通過細節(jié)、命運展開,所以,我所期待的復雜性必須以小說的、形象的方式來實現(xiàn)。當然也有一些人物純屬虛構,那是為了敘述展開的需要。在這10個故事里,每個故事里都有我一部分真實的經(jīng)歷,剩下的當然就是虛構了,所以,每個故事都半真半假。
中華讀書報:《域外故事集》的描寫中融入了中國傳統(tǒng)的敘事資源,甚至能從中發(fā)現(xiàn)《聊齋志異》等中外小說對你的影響。整體閱讀下來,這些故事既是傳統(tǒng)的又是現(xiàn)代的,既是中國的又是世界的。比如在《古斯特城堡》中,東西方文化差異通過緬甸家庭和老約翰的互動展現(xiàn),你如何看待東方文化之間的碰撞和融合?
徐則臣:東西文化之間肯定有巨大的差異,但也一定有巨大的融合。剛開始出國那幾年,也包括之前我讀外國文學和社科類著作的時候,我會下意識地找兩者之間的區(qū)別,好像也總能夠找到,可以一二三地概括出來。但是現(xiàn)在,出去次數(shù)多了,去過的國家也多了,反倒沒有當初那么強烈、迫切和清晰地辨別東西方文化之間的差異的沖動了,我更愿意看到我中有你、你中有我那樣一種自然的混沌的融合狀態(tài)。全球化時代,差異當然有,但是差異已經(jīng)不再是水和油不能調(diào)和的關系,而是水乳交融。寫作中也是這樣,我不再預設某種差異性,更愿意差異性混合在一起,讓人物、故事和細節(jié)自身去呈現(xiàn)。事實上,我把《聊齋志異》等一些傳統(tǒng)敘事資源引入到對當下的生活敘述中,我也希望傳統(tǒng)的和現(xiàn)代的、過去的和當下的能夠有機融合,而非丁是丁、卯是卯,涇渭分明。很多年里我對《聊齋》沒那么重視,原因之一,可能就是我把它看成是傳統(tǒng)的敘事資源,我在內(nèi)心里就已經(jīng)劃分了楚河漢界。而現(xiàn)在,打破了這個界限后,以一顆素心去看,我反倒發(fā)現(xiàn)《聊齋》的敘事資源中有很多是非?,F(xiàn)代的,也因此,我在引入和轉(zhuǎn)化進當下生活的敘事時,難度也就沒有過去那么大了。其實就一句話,不管是東西還是中外或者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我們都不該自設藩籬。
中華讀書報:你在不同故事中采用了多變的敘事視角,更多地采用第一人稱,這種選擇是出于怎樣的考慮,在體現(xiàn)故事主題上有何優(yōu)勢?
徐則臣:采用第一人稱跟最初的兩個小說有關系。剛開始還真沒有對整個集子規(guī)劃得很詳細,覺得用第一人稱寫起來更方便。寫了兩個之后,尤其是疫情期間重啟這個系列的寫作,突然希望能夠營造一種強烈的現(xiàn)場感,讓自己重新把過去的生活和經(jīng)驗再來一遍,把自己送到故事的發(fā)生地。同時,我也希望它體現(xiàn)出某種紀實感。因為有些小說寫得玄虛、魔幻,有點超現(xiàn)實,第一人稱帶來的紀實感可以讓這些故事扎下根來。我理想的小說就是半真半假、虛實相生,而對小說中所要探討的那些問題,能夠扎下根來非常重要,所以寫了幾個小說之后,我決定這個系列全用第一人稱。
中華讀書報:在小說的表現(xiàn)方式和寫作方式上,你做了勇敢的嘗試和探索。小說的敘事空間得以成功拓展,形式也耳目一新。但是不是也會有讀者更喜歡早期寫《跑步穿過中關村》的徐則臣?你如何評價自己創(chuàng)作風格的變化?
徐則臣:的確,每次寫出了新作品,都會有讀者跟我說,他更喜歡我前面的某部作品,或者是喜歡之前某一個時期的作品。聽到這種說法我一點都不沮喪,反而高興,說明我的寫作一直在變化。變化是因為我一直在嘗試新東西,在拓展自己的寫作空間。在我的理解里,一個好作家肯定不是一成不變的,唯一不變的是他一直在變。他對世界的認知,對文學的理解,隨著年齡、閱歷以及寫作時間的增加,他對新鮮事物的刺激做出的反應,都要求他必須變化。這些年我一直在變,一直在尋求新的、契合當下之我的一種文學表達,最新的體現(xiàn)就是這本《域外故事集》。我不敢說所有的變化都是對的、科學的,但我敢說,所有的變化和嘗試都是源于內(nèi)心的內(nèi)在要求。在寫作上,我聽自己的。
中華讀書報:多篇小說中,如《瓦爾帕萊索》《蒙面》中描寫華人在異國的掙扎與適應,《中央公園的斯賓諾莎》關注到知識分子漂泊海外的孤獨和焦慮。多年來關注移民群體,你一定從中有很多發(fā)現(xiàn)和收獲吧?
徐則臣:在國外,我對華人群體的確非常關注,我想了解他們的生存境遇,也想知道他們對跨文化生活的一些理解。很多年前出國時,我經(jīng)常希望從他們那里得到相關的、抽象的、確鑿無疑的結(jié)論,比如他們對這個問題怎么看,對那個問題怎么看,外國人對中國和中國人的這個問題怎么看,那個問題怎么看。慢慢地我對結(jié)論不感興趣了,更想知道他們?nèi)粘I罾锏募毠?jié),想看到他們面臨一件事時一整個細微變化的過程。我相信過程和細節(jié)這些事實比結(jié)論更豐富也更可靠。而這個這些過程和細節(jié)所呈現(xiàn)出來的,不僅僅有我當時感興趣的問題,還包含了以后我可能感興趣的某些問題。生活和文化是一個系統(tǒng)工程,任何一個環(huán)節(jié)你都可能會發(fā)生興趣。
中華讀書報:《手稿、猴子,或行李箱奇譚》采取敘事嵌套結(jié)構虛實交織,如何平衡虛構與真實事件的關系?
徐則臣:《手稿、猴子,或行李箱奇譚》有相當?shù)募o實性。我去了印度,長篇小說《王城如海》筆記裝在行李箱里,行李箱托運時丟了,我在德里機場從晚上11點一直等到凌晨1點才找到。的確是一個印度作家勸我把那個登機箱也托運的。那個幫我找到行李箱的印度職員跟我說,他兒子對文學很感興趣,想跟我聊聊寫作。去看泰姬陵的路上,我看到過很多大大小小的猴子,我的《王城如?!芬欢葘懖幌氯?,這些都是真的。但我想放開手大撒把想象,所以行李箱里鉆出個猴子,機場工作人員的兒子寫出一系列以行李箱為主題的專欄,都是虛構的。而在《王城如?!返木唧w寫作中,的確也是小猴子的出現(xiàn)給我解了圍。所謂半真半假、虛實相生,并非絕對意義上一半是真的、一半是假的,而是感覺。我既要在篇幅上,也要在感覺上、在邏輯上,讓真實與虛構實現(xiàn)平衡。這種平衡能力更多是來自多年的寫作經(jīng)驗,操作中沒法量化,也沒有嚴格的配方。只有寫到那里,你才會知道夠不夠,是過了還是不及。
中華讀書報:如何處理當下的生活,對小說家來說永遠都是一種挑戰(zhàn),你能談談自己是如何完成的嗎?
徐則臣:今天在出差的路上,我還在和朋友交流,一個小說家如何才能獲得處理當下生活的能力。很多作家善于處理過去的事,但對日常生活以及當下發(fā)生的事情往往找不到進入的路徑。過去的事經(jīng)過沉淀,有充分的時間被文學化,處理起來就會更有感覺。而當下生活,因為日常、司空見慣,也沒有經(jīng)過充分的沉淀,文學化的程度就會大大降低,處理的時候往往缺少必要的感覺和自信。剛開始寫作,我也主要寫過去的事,一寫當下就覺得平白寡淡,后來是因為慢慢有了當下的問題意識,不得不思考和寫作,才慢慢找到處理當下生活的信心和方法。如果不能把當下的日常生活聚攏到一個有效的問題意識之下,我也不會去觸及。司空見慣的日常生活,尤其需要一個強悍地貫穿其中的“神”,方能做到“神聚而形不散”。如果“神”足夠有力,日常細節(jié)自然會產(chǎn)生張力。當然,還需要化腐朽為神奇、于無聲處聽驚雷的能力,能在常中見異、平中見奇,找到最合適、最有意味的細節(jié),這是“藝術”的最重要的保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