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怡微對談顧曉清:最好的作品一定有一個發(fā)明的力量
去年很長一段時間,作家張怡微陷入了長時間的精神痛苦。睡不著,看到微信彈出新消息就焦慮,也抵觸和外界的交流,一段時間里和所有人的關系都很緊張。而近來,她覺得自己好了一點。過去一年,她的應對方式是給自己的生活做減法,不再逼迫自己應對外界的規(guī)則評價,而是找回那些自己真正感興趣、花時間的事情,也把自己找回來。
近日,她推出了新書《誰能追蹤你的筆意呢》,從“我”到“我們”,她講述過往十年生活流水,以女性獨有的感知,思考文學的意義與價值。
本篇摘選自“浦東悅享會”張怡微與社科出版人顧曉清的對談。
01
看看幸福和苦惱到底是怎么回事,
這是藝術家的工作
顧曉清:張老師的新書跟之前的很不一樣。之前有很多的“我”在里面,但今天會有很多的“我們”,就像這本書的編排前面是生活,后面開始進入經(jīng)典作品,第四部分進入到韓國文學的解析,閱讀或者寫作的面向不僅僅是發(fā)掘自我,更多是怎么把“我們”作為一個集體、作為人類經(jīng)驗去呈現(xiàn)。你扮演的角色好比造物者,你創(chuàng)造的世界要盡可能地精密,才可以在其中游刃有余、天馬行空。我感受到你的寫作是有非常浩瀚、強大的生命力的。你認為寫作是一種什么樣的生命力的展現(xiàn)?
張怡微:高?,F(xiàn)在面臨很危機的狀況,全科都要跟AI結合在一起,所以創(chuàng)作者不斷地思考,我們寫作這個事情還有意義嗎?我寫這個東西的讀者是誰?我看到作家黃錦樹對這個問題的看法,他說“世界上只會剩下兩種人:頂尖作家以及完全不會寫的人?!?/p>
如果寫作是一個藝術工作,就會非常接近于音樂、繪畫,會有一個琢磨的過程。我今年又開始上小說課,這個時候上小說課很尷尬,會面臨很多的質疑。但是我一直擔心的事情終于發(fā)生以后反倒變得踏實,不用我苦苦維護這個顏面,AI對我們的沖擊顯得更快樂一點,雖然也有很多糟糕的地方。
我想舉一個例子。中國有一個畫畫的村子專門畫梵高的畫,叫“大芬村”,里面有一個工人畫梵高畫最像,發(fā)往歐洲的訂單都可以達到幾千張,大家都覺得他很厲害。直到有一天一個經(jīng)銷商邀請他去奧賽博物館看梵高的真跡,他回來以后說“都不一樣”。他今年一月份開了一個自己的畫展,他要畫自己的作品。
我們寫作一開始做的很多事,其實就是在模仿很多大師的作品,以為自己的作品跟大師很接近了,直到有一天讓你看到藝術本身。有的畫家會隱藏自己的筆跡,有的畫家一定要讓你看到他的筆跡。有很多人會用手機復現(xiàn)梵高畫中的那個真實的場景,其實每個人看到的世界就是不一樣的。
寫作也是一樣,生活在散文中是什么樣?哪些應該進入到小說或散文里?哪些不用進入?假如文學是一種藝術工作,那這就是我們會苦苦琢磨的東西。
科幻小說家特德·姜有一篇文章講AI創(chuàng)作與藝術創(chuàng)作之間的差異,這個文章后面迎來很多的譏諷和差評,但是我覺得他寫得蠻好的。他說服我的一點,就是藝術家給這個機器不斷地提問題,不斷地修正,在幾萬次提出修正目標并按照他的要求篩選出十幾幅作品,在巴黎展出,后來服務器停止對他服務了,因為這個機器生產(chǎn)出來不是為了做這個工作的。
這些提問、修改的要求背后,存在著無數(shù)大的決策和無數(shù)小的決策,以及它們之間的關系。他認為這個行為,就可以算是在機器協(xié)助下、無限接近于藝術創(chuàng)作的工作。因為我們在寫第一個字、第一句話;畫家的第一筆用什么顏色,其實就是在做決策。藝術作品是數(shù)萬次決策的產(chǎn)物。我只有在寫作時才會不斷地做決策。
今年在哈佛大學,科幻作家劉宇昆做過一個講座,他也提過這個問題。他也提醒我們“怎么使用AI輔佐你的創(chuàng)作”,不是讓它幫你完成一個作品,相反可以讓它不斷地給你提問題。他舉的例子是:假如AI是湯姆·克蘭西的粉絲,怎么評價自己創(chuàng)作的作品?假如AI是張愛玲的粉絲會怎么看這個作品?但是,最好的作品一定不是機器直接生產(chǎn)出的結果,最好的作品一定是有一個發(fā)明的力量,命名尚未被明確命名過的感覺、情感。
劉宇昆認為:“你真正要做的,是用文字傳達那些難以言說的事物。那才是藝術的本質?!彼栽趺从肁I輔助我們創(chuàng)作,事實上不應該讓它幫你解決問題,而是讓它不斷地對你提問題。其實我們的課堂可以模擬這個形式,寫作者會更了解創(chuàng)作本身。
雖然都是創(chuàng)作,但當畫工接觸到藝術家真跡,藝術家看到的顏色我們都看不到,你沒有辦法識別這種黃和那種黃,這種藍和那種藍,你不知道這個顏色和你要命名的世界的關系。這個畫作的內容進入到光、進入到你的小說,起到怎樣的藝術效果。很多好的短篇小說中也有大量的光存在,我這本書中提到的金愛爛,小說里用到很多光。
還有一些小說中有很多聲音,我解讀《西游記》的時候,會不斷提到唐僧有一點高敏感體質,因為他總是聽到各種各樣野獸的聲音,而孫悟空說沒有聲音。這種高敏感就是佛教、道教規(guī)訓的“六賊”,眼、耳、鼻、舌、身、意,要殺死它們完成規(guī)訓。但是“滅六賊”在《西游記》中并未計入九九八十一難,很有趣。藝術家需要感官非常敏銳。唐僧有很感性的一面,喜歡哭泣,他很多的眼淚真的莫名其妙,比如通天河從頭哭到尾。就是這種感性,僧人其實不需要,但是這都會給我很大的啟發(fā)。
如果寫散文是一個訴諸情感的工作,識別情感、提煉情感,寫作者確實要打開敏銳的感官重新看這個世界。這個世界給我們以各種打擊,我們需要重新整理出線索和脈絡,看看幸福和苦惱到底是怎么回事,這是藝術家的工作。
張怡微/著
上海文藝出版社
02
寫作或閱讀有時候像一種精神健身
顧曉清:在AI時代到來時還要進行創(chuàng)意寫作訓練,訓練自己成為寫作者,還有什么路可以走?這些你說得特別好。
在以前AI沒有像現(xiàn)在一樣進入千萬家,還是說短視頻無法提供復雜性,你說文學作品應該起到一種精神性的支持作用。你剛剛的敘述中不僅在傳授一種寫作技巧,實際上在普及一種觀看和處理世界的方式,處理復雜性和幽微的感受的能力。從這個角度你能不能展開講一下,如何展現(xiàn)在社交媒體上呈現(xiàn)的自我和追求文學性的、嚴肅性的自我之間的關系?
張怡微:講到這個事情我會感覺很苦澀。你講的問題很社科,我也很愛看社科的論文,包括你說的很多觀點都對我影響很大。我算是一個重度使用社交媒體的作家。但是我的社交媒體的人格就是一個有權威感的老師,有各種活動的作家,所以別人會有各種看法。有的人會覺得很棒,他也想成為這樣的人;也有人會認為“你憑什么,寫得那么爛”;有的人在私信中通篇罵我,罵完以后說你能不能把王安憶的聯(lián)系方式給我。我覺得很困惑,你不是要罵我嗎?怎么還讓我?guī)湍悖?/p>
我發(fā)現(xiàn)他有自己的表達方式。所以社交媒體不是只有好的、便利的、宣傳的一面,它有很多你看不到的不好的一面。不好的一面就是會干擾你的很多想法。我確實是一個很努力賣書的作家,我跟任何出版社都是親自下場賣書。我的媒介也很簡單,就是社交平臺。
跟純中文系的人相比,我更有跨學科的視角,其實都是跟不同領域的朋友聊天聊出來的,沒有那么復雜,也不是說多有學問。剛好應和世界文學有社科的轉向及趣味,那些廣受好評的文學作品恰恰有很多社科的問題意識,比如說離散、醫(yī)療、環(huán)保、性別等,都是熱門話題。
顧曉清:我的感受和讀者的感受是一樣的,也受到你的鞭策。
張怡微:這本書有感性的一面,也有理性的一面,我也確實在思索寫作本身是怎么回事?為什么沒有人看還是要寫?歸根到底,寫作是怎么建立自己跟外部世界的連接的。尤其是在原生家庭、自己的生活極其枯燥的情況下,要有精神性的需要凸顯出來,其實完全可以不看我們的書,但是文學還是有意義。如果你們覺得文學看得很累、很沉悶,也可以畫畫、聽音樂,都是一樣的精神生活。
顧曉清:我非常贊賞你提到的一句話,“雖然對社科感興趣,但是我的興趣來自對學科邊界的警惕”,這一點非常優(yōu)秀。我本來做人類學,相對是一個學術寫作,民族式寫作只是在學科內的方式,可以作為一個題材,也可以作為一個方法,但后來被迫拉進非虛構的寫作競賽中,我也會經(jīng)常收到很多奇怪的評論,如這個和深度報道比起來太差了,幾乎全無趣味性。但是人類學科會專注于對學科的貢獻,這個時候還是要堅守,不能因為那些很風靡、很受歡迎,就帶著我的全部寫作轉向非虛構寫作比賽,對我的作者來說也是錯誤的風向標。所以這一點非常感謝張老師的提醒。
說到邊界的高敏感,你說不寫散文,可以去聽音樂、畫畫等,但是在整體社交語境中,散文還是比較慢的題材、文體。散文如何保持慢的判斷力?寫作技巧上有沒有一些堅決不會去使用的措辭或方法?
張怡微:廣義上的散文可能是評論、可能是觀察,練筆很重要,是一種精神健身。我去年在寫很多專欄,今年情況更糟,沒有那么多適合專欄的文章可以發(fā)表了。每次我也會找一個話題,就這個話題把可以找到的書都看一下。但是我的工作方式逐漸被時代淘汰了,沒有人要求我一定這樣做,好像人家認為沒有必要,你為什么要搞得這么累呢?但這種閱讀對自己有好處,很像大家健身,健身達不到一個頻率或者強度,很難形成一個結果。我畢竟有這個工作,還可以寫成講稿,如果沒有這種強動力的情況下,寫這些有什么意義呢?但我想思考本身還是有意義的。
去年我參加小紅書身邊寫作大賽,我看到很多原來沒有想過的記錄方式,寫作者也寫了夾縫中的思考,比如說有一個女孩子寫自閉癥的商業(yè)輔導機構,她做特殊教育,但是商業(yè)機構要掙錢,所以她良心上很掙扎,她寫自己日常工作就寫得很好。這好像也不是一個文學作品或一個調查的作品,寫自己的感受,她也不開心,總感受到道德上的壓力。
比起那些更符合發(fā)表要求的作品來講,我很珍惜這些小的寫作,我覺得很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