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一天人類文明遍布宇宙,那可能是AI替人類做到的” ——科幻、當下與未來四人談
科幻從業(yè)者在論壇中對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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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19日至21日,2025銀河科幻大會和2025科幻星云嘉年華分別在成都舉行,第36屆銀河獎和第16屆華語科幻星云獎也在活動期間分別頒出。眾多國內(nèi)外科幻作家齊聚活動現(xiàn)場,一系列富有創(chuàng)造性的科幻活動相繼展開。為呈現(xiàn)中國科幻發(fā)展的活力態(tài)勢,本期專刊通過對話、觀察、隨感等形式,講述中國科幻發(fā)展歷史上的動人故事,呈現(xiàn)活動現(xiàn)場閃耀的思想火花,展現(xiàn)當下科幻產(chǎn)業(yè)發(fā)展的澎湃活力。
——編 者
主持人:
吳 巖:科幻學者,南方科技大學科學與人類想象力研究中心主任
與談人:
阿 來:作家,中國作協(xié)副主席,四川省作協(xié)主席
劉慈欣:科幻作家,中國作協(xié)科幻文學委員會主任
韓 松:科幻作家,中國作協(xié)科幻文學委員會副主任
吳 巖:近些年來,嚴肅文學領域越來越關注科幻文學,許多文學雜志開始發(fā)表科幻作品,以前不寫科幻的作家也開始寫科幻小說。大家如何看待嚴肅文學與科幻文學的交融和“破圈”這一話題?
劉慈欣:科幻一直以來被歸類為類型文學,但我覺得它與別的類型文學不太一樣,因為科幻小說的題材、風格、創(chuàng)作理念差別很大,其中一些具有明顯的主流文學中現(xiàn)代和后現(xiàn)代文學表現(xiàn)方式。比如美國作家托馬斯·品欽的《萬有引力之虹》、英國作家安東尼·伯吉斯的《發(fā)條橙》等,既可以屬于純文學,也可以被歸為科幻文學。就今天而言,我覺得科幻小說可以更直接反映科技時代的發(fā)展狀況,而這也是嚴肅文學的使命和任務。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嚴肅文學和科幻文學之間更接近了。另一方面,嚴肅文學也可能隨著時代的發(fā)展變得不那么“主流”了,本身也變成了一種類型文學,而且它的類型特征還十分明顯,這種狀況下,兩者產(chǎn)生了對話,我覺得也可以理解。
阿 來:我對類型文學之間的界限從來就不在意。就科幻而言,我可能偏愛類型特征不是那么強的,對人和世界、對歷史和傳統(tǒng)有持之以恒的關注和追問的作品,比如追問社會往哪里去、人性到底是什么這些問題的文學作品。我不反對類型,無論是言情、懸疑還是科幻,從類型出發(fā),最后能超越類型的束縛,那么我覺得它是可以進入“主流”或者說“正典”的。對于“科學幻想文學”而言,當我們把“科學”兩字放入其中的時候,它甚至比只在歷史與現(xiàn)實當中發(fā)出追問的嚴肅文學領域,擁有一個更前衛(wèi)、更具超越性的目標。
從1996年到2006年,我主持過一段時間《科幻世界》的工作,當年我讀劉慈欣、韓松作品的時候,我覺得其中有對人性、對未來社會的探索,所以我喜歡。比如韓松的《地鐵》里那種在黑暗中無休止地前進,其實是在尋找光明,更不用說劉慈欣《三體》中有大量當時科幻小說并不會注意到的、對現(xiàn)實的準確復現(xiàn)。如果不從修辭角度而從涉及內(nèi)容的深度和廣度來考慮的話,“三體”已經(jīng)超越了許多主流和傳統(tǒng)的文學書寫,這是非常具有超越性的。
吳 巖:阿來老師有沒有可能再繼續(xù)創(chuàng)作科幻作品?
阿 來:我肯定不會寫科幻了。我以前寫過,那是辦《科幻世界》雜志的時候。大家知道,過去的雜志還不是電腦排版,經(jīng)常會出現(xiàn)空白,所以為了“補白”,我會寫一些科幻故事填上去。還有,比如給封面圖編個故事等,這些都是當年為完成編輯業(yè)務做的工作。
吳 巖:AI時代,文學創(chuàng)作會被取代嗎?你們怎么看待?
韓 松:人工智能時代,到底什么是人?這是一個需要重新思考的問題?;仡^來看,最能回答這個問題的就是文學,回到文學。以前我做科幻文學評委,覺得10萬字的科幻小說其實總結成200字、一個點子就足夠了。但我現(xiàn)在看文學作品,一定要看作者描寫的形象、細節(jié)等是否豐滿,從這里面是否能看到“人”存在的痕跡。近些年,如陳楸帆、糖匪等一些青年科幻作家作品的文學性越來越強,所以科幻文學與嚴肅文學肯定有交融的部分。但我自己在想,是否有更高層面的存在,能夠超越科幻文學和嚴肅文學這種分類方式。比如,我眼里的劉慈欣不是一個科幻作家,而是一個類似于創(chuàng)造我們這個宇宙的智能體派到這個世界上來,要向人類透露宇宙的秘密這樣的存在。
阿 來:討論AI取代寫作這個話題沒有意義。未來人類的寫作會不會有AI加入?毫無疑問,肯定會有。它肯定會比二三流的作家寫得好,但問題是,它能比那些最好的作家寫得好嗎?更何況,AI豈止能取代寫作?AI與機器人結合以后,未來大部分人類的工作都會被取代。這是我們當下社會正在發(fā)生的非常深刻的、前所未有的變化。這種情況出現(xiàn)以后,但凡不能從事創(chuàng)造性的勞動,那么人類都能被取代。被取代的人要干什么?人被AI“圈養(yǎng)”起來怎么辦?這本身就是一個重要的科幻題材,能夠引出更哲學性的問題。當這一刻還沒有真正到來的時候,這是一個巨大的、提供預見性的機會,需要富有前瞻性的科幻寫作。
劉慈欣:我是一個地地道道的科幻迷,我的思維方式既不是科學的也不是文學的,就是一種科幻的思維方式。面對AI,我也產(chǎn)生了一種自己都很吃驚的結論。前一陣,人工智能教父杰弗里·辛頓在上海演講時談到數(shù)字智能是否會取代生物智能這個話題。他認為,從科學的角度看,人沒有什么地方是機器不可替代的。計算機技術如果不斷發(fā)展的話,沒有什么東西是不可替代的。
很多人認為,AI的思維方式和人是不同的。AI把巨量的數(shù)據(jù)庫的數(shù)據(jù),用概率篩選進行預測和組合,這和人的思維方式是不一樣的。我剛開始也很認同這種說法。但仔細想想,人的思維其實也是一種基于大量數(shù)據(jù)運行的大語言模型,這些數(shù)據(jù)處于記憶中,部分來自書本、部分來自生活的經(jīng)驗和對世界的直接感受。人與AI思維方式的差別并沒有我們想象中那么大。當前AI取得進步的只是大數(shù)據(jù)領域,如果在其他學派技術分支,如符號學派這些領域也取得突破,結合起來的話,AI對人類的超越發(fā)展速度就會明顯。也就是說,當下我們比AI強。未來,我不敢確定。到這里為止,可能是大部分人的想法。
但我作為科幻作家,我有一些不太一般的感受,人類的能力,尤其是大腦的智力是有天花板的。因此,人類對世界的探索到某一個程度,可能會遇到類似康德哲學中所說的那種不可穿越的障礙。而AI的智力可能遠遠超越人類,進而有可能沖破這道屏障,在對宇宙奧秘的探索中走得比人類更深更遠。在未來的星際航行中,太空中生命的生存條件是十分惡劣的,而宇宙飛船要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航行成百上千年,甚至更長的時間才能到達目的地。人類的生理能力很難適應這樣的事業(yè)。人類如果僅僅靠自己,那么人類的文明終有一天會抵達天花板,而突破這個天花板的希望,就是在AI身上,他們能夠實現(xiàn)我們無法實現(xiàn)的偉大理想。
如果說有一天人類文明真的遍布宇宙,那么很可能是AI做到而非人類做到的。因此,人類如果真的被代替了的話,我可以坦然接受。既然AI是人類的創(chuàng)造物,它也可以被看作人類文明的繼承者。對于AI取代人類這個話題,普遍有一種焦慮和沮喪的情緒,但我們也可以有更為豁達和積極的思維方式。
吳 巖:那大家認為,我們要如何面對人類未來的危機?
劉慈欣:人類歷史上曾經(jīng)面臨著各種各樣的危機,比如饑餓、疾病、災難、戰(zhàn)爭等。人類在不停地面對和應付危機中,走到了現(xiàn)在,而且在不斷地成長。但AI帶來的危機可能是完全不同的。我覺得如果像現(xiàn)在人們所擔憂的,AI通過取代人類的工作,讓大部分人陷入生存的掙扎之中,倒不是最壞的結局。真正需要擔憂的是我們把AI與人類的關系理順了,比如我們建立了新的分配制度,建立了新的社會分工原則,讓大部分人在不工作的前提下也擁有富足的生活。這是現(xiàn)在看來最好的結局,但在我看來,這很可能是一個可怕的陷阱。如果不工作就能得到所想要的一切的話,我們會變成什么樣子?當然有追求科學、藝術、從事更高級創(chuàng)造性事業(yè)的人,但按照歷史的經(jīng)驗,這種人應該是很少數(shù)。大部分人可能會變成我們很不愿意看到的樣子。所以,我們?nèi)绾蚊鎸θ祟愂ミM取心、失去探索新世界的愿望、失去那種最本原的生命激情?在這種情況下,AI對人類文明可能是一個難以克服的危機。
阿 來:劉慈欣提到辛頓,辛頓是最早研究人工智能的科學家之一,是人類世界的AI研究先驅。但他從前沿的研究領域退出了,是感到了AI研究所展示出來的某種可怕前景,這對人的地位、將來的社會結構產(chǎn)生了一種巨大的威脅。將來會有越來越多前沿領域的科學家陷入這種兩難的境地,他們既看到了科學發(fā)展的巨大前景,又看到了這對人類地位的撼動。
韓 松:每個時代都會有每個時代存在的巨大威脅。從科幻作家的視角來看,當下人類面臨的是一個在地球存在500萬年的物種,可能連同其他物種在地球上瞬間就消失掉了,這非常科幻??苹帽旧砭褪窃陉P心當下社會核心的命題,尤其是令人焦慮的命題。就我個人而言,我以前覺得寫科幻就是一種緩解焦慮的方式,它提供未來的指南。但現(xiàn)在,說實話,我不知道。
劉慈欣:我把我對AI的看法歸納為一句話:科幻中的夢想,人類很可能無力實現(xiàn),但AI可能有能力實現(xiàn)。所以我還是祝AI能夠快速發(fā)展。
吳 巖:這個問題也是很多讀者想問的,劉慈欣老師那么多作品進行了影視化改編,作為作者,你怎么看待“魔改”這個問題?
劉慈欣:電影是一個高投入的行業(yè),編劇往往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團隊。一般的制片和導演編劇也不愿意把原作者拉進改編團隊,因為很多作者并不了解小說和電影藝術的差別,認為自己的作品就是金科玉律,反對對原作進行大的改動,不斷制造麻煩。我自己并不介意對我的作品進行任何的修改。但只要改得好看就行。如果能把故事的可看性、震撼力提升的話,怎么改都可以。當然,我作為原作者,面對原作的改動肯定會有一些心理障礙,但我會在與影視方的合作中努力克服這種障礙。
吳 巖:假設讓你去參與自己作品的影視改編,你會不會有改得和原著不一樣的沖動?
劉慈欣:我也參與過一些自己作品影視化階段的劇本策劃,我提出的修改幅度比劇組提出來的都要大,但到最后大部分都沒有被采納。
(本文為第十六屆華語科幻星云獎“科幻·文學”大咖對話環(huán)節(jié)對談實錄,文字由記者康春華整理,均經(jīng)本人核定,內(nèi)容有刪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