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老北大”的生命之真——讀《問西家書》談片
“問西家書”部分函件
《問西家書》,胡鎮(zhèn)整理,浙江教育出版社,2025年4月第一版
舉凡年代久遠的大圖書館,都會有一些獨特收藏,聲名較著者世人皆知,更多的則長期無人解識、默處一隅。譬如浙江圖書館,文瀾閣本《四庫全書》自屬鎮(zhèn)館之寶,其入藏、歷劫、搜輯補錄、轉移與復歸,在在有人梳理追述;而小小七冊“問西家書”,是北京大學1915級學生孫家桂(畢業(yè)時改名智輿,字問西,以字行)的近300封書信,提供了豐饒真切的歷史信息,極為難得。感謝該館古籍部胡鎮(zhèn)的發(fā)掘整理,今年初夏由浙江教育出版社甫一推出,即引發(fā)學術界的關注。
一
在眾多文體中,書信應是較少虛構的一類。如果說清代奏折存在大量造假成分,官員日記亦不免曲筆和有意編捏,書信的真實度要高許多。尤其是家書,述說日常細碎,以及書寫人的觀察和感受,??蓮浹a敘事的缺環(huán)。前些年筆者為清中期樞閣大臣王杰、王鼎作傳,痛感史料過簡,經(jīng)搜羅細讀其家書,始得以拼繪出一個稍覺圓整的形象。《問西家書》皆是孫問西在離鄉(xiāng)后所寫,記錄了一個游子的天涯漂泊,追求與夢想,成功與挫敗,喜悅與沮喪,是他個人的生命之真,亦為那個紛亂時代留下一份別錄。這宗信函起于1914年,止于乃父辭世的1934年,主要寫給父親孫蓉第,也有他回鄉(xiāng)省親時妻子惲藹寫來的兩封,讀來令人感慨系之——問西在此期間也會給其他人寫信,此后當然還要寫很多的信,卻因沒了老父的珍護弆藏,絕多已化為烏有。
孫問西(1894-1959),富陽龍門鎮(zhèn)人,1914年1月離鄉(xiāng)求學,以專業(yè)第三名考入北洋大學預科。時在民國之初,青年學子多有政治抱負,“蔑棄文學,等視弁髦”,問西卻以保存國粹為己任,決定改考北京大學,1915年夏被錄取。讀書的一應開銷自是取之于父母,問西深知省儉,也將花費詳細稟報,曾制作了一個費用表,逐項開列三個學期的預算,如“九月至十二月份費用”,就有:學費12元,講義費2元,寄宿費4元;膳費21.6元,仆役洋燈及零用費24元,火爐費6元。胡鎮(zhèn)認為“孫問西一年的上學費用,幾乎相當于一個農(nóng)村家庭兩年的開銷”,是可信的。由是亦知,那時從鄉(xiāng)村普通人家走出一個求學者,背后是父母的東拼西湊、抵押告貸,是妻兒和兄弟姐妹的長時段苦撐,絕非一個人在奮斗。
二
在校四年,發(fā)生了袁世凱稱帝和二次革命、撤銷帝制和張勛復辟,還有聲勢浩大的五四運動,問西在書信中都有記述。茲略作節(jié)引:
目下帝制問題及洪憲年號均已發(fā)明令取消。其原因,蓋由廣西之毅然繼云貴而宣布獨立,廣東之電告,軍心動搖難以維持。江蘇、浙江諸將軍之電陳平和解決,以安大局,以舒民生??涤袨椤堉?lián)合致書總統(tǒng),逼請退位,免軍財之耗,傷生靈之涂炭,藉以收拾殘局。加以日本之躍躍欲動,外交界之警告頻來,于是帝制之取消會議始行決定,而有帝制及年號取消之申令。但將來大局如何,尚未可逆睹也。北京甚安寧,一切秩序如常,浙江想亦無甚驚惶。(《問西家書》,浙江教育出版社2025年版,第59頁。下引該書,僅注頁碼)
敘述簡要,評說直接,也證明那場“眾星捧月”般的鬧劇,并未在京城引起大的動蕩。而張勛的辮子軍不同,孫問西記述共和軍攻打張勛的南灣子宅邸較詳,曰:
自本月一日復辟以來,警報頻傳,以故終日惶惑,心緒紛繁,即欲讀書而亦不能。自十日起消息漸緊,十一則共和派、復辟派之談判,遂決裂。張勛負固不屈,筑土壕、積沙袋于其南灣子宅邸之要沖,預備作城巷之交戰(zhàn)。南灣子者皇城之東南隅也,離本校不過一里余路。男以為事變未即起,擬于十二日往西山暫避,殊知即于是日黎明四時許開始擊斗。男為槍炮聲驚醒,方醒時以為共和軍之攻擊大門南邊之紫禁城也,惶恐異常;及出寢室一聽,方知聲來自東南,則共和軍攻擊張邸也必矣。斯時亦已無可逃避,故伏地而臥,以免為流彈所中焉。自四時起至七時,炮聲、步槍聲、機關槍聲復連重疊而出,無一息之間隔。自七時后聲稍殺焉,午后則惟時聞槍聲……避寢于洋房講室內(nèi),殊知因受涼,隔一日而痢疾作矣。(第76頁)
乃因親歷,寫來尤覺生動。短短十幾天,又一場鬧劇收場,復辟之不得人心,于此可見。
三
入校的第二年,蔡元培出任北大校長,問西很敬佩也很受鼓舞,學習更加努力。校園中從來都有各色人等,其室友就酷愛飲酒、賭錢、嫖娼,呼朋引類,問西為之苦惱,卻也淬煉出讀書的定力。蔡元培對師生之關懷,也在《問西家書》中得以呈現(xiàn),他曾因家事請求幫助,蔡校長不以為唐突,為之細心分析情由,尋找更合理的化解方式。
臨近畢業(yè)前,問西寫信向父親吐露真情:“胡先生鈞愿為男留心幫忙。胡先生現(xiàn)為參議院議員,在京極有勢力。”“高等文官,男若在京擬姑一試,但不可對人言,以男在京常對同鄉(xiāng)宣言男不屑應試、彼考試官何配試男等人?!薄叭粜聡鴷馍?,男擬設法舉款二三千元辦眾議員?!保ǖ?08頁)理由是一旦在眾議院得勢,就不難弄個部長、次長的位置。孫問西抱負遠大,卻非好高騖遠的性格,設定目標皆經(jīng)反復斟量,也留心編織自己的關系網(wǎng)。這些話自不便為外人道,卻是一個望子成龍的父親最愛聽的,積極為之求門子,托人情。
1919年的畢業(yè)考試,孫問西排名經(jīng)濟門甲等第一,得到了留校做助教的機會,因報酬不高,教務長還答應給他加一些課時,另有酬勞。而問西的首選是出國,參加了“高等文官考試”,獲經(jīng)濟??频谝幻?,入職外交部,次年即派往中國駐意大利使館,堪稱順遂。他的英文甚好,到羅馬后又發(fā)憤苦學意文、法文,僅數(shù)月便可“會談普通之話及寫普通書札”。問西函告遠在家鄉(xiāng)的父親,表示“一年以內(nèi)盡男之心力,當可精通(意文)。明年擬入羅馬大學院研究外交、政治、經(jīng)濟各學科,以冀取得博士之學位”(第190頁)。正因為這份執(zhí)著和努力,問西很快就脫穎而出,奉派往瑞士參加萬國禁煙會,并獨立編譯完成數(shù)萬字的《國際聯(lián)合會報告》。駐意公使唐在復對他很倚信,屢次保舉,晉升“主事加隨員銜”,并于1923年榮獲三等一級外交部獎章。而經(jīng)濟上的拮據(jù)幾乎無時不在,國內(nèi)政局不穩(wěn),長期拖欠駐外人員的薪水,老家則多有期待,問西曾擠出一些錢寄回,也于信中反復解釋:
需要款項一層,倘男積有余款,自當隨時寄上。惟外交部自二月后未發(fā)一文……男在此每月由公使借墊一百五六十元應付。往常之費物價太貴,欲添做衣服一襲而未能?,F(xiàn)在瑞士物價更昂,日前在旅館偶以飯菜太壞,每次添要兩個煎雞子,到結賬時(每星期一結賬)每二個煎雞子索瑞士洋二元半,合中國洋一元三四角,男不禁為之驚駭。茲在聯(lián)合會辦事,雖博得秘書之虛榮,而關于日用之費尚須賠墊若干。微聞會事終結后有百數(shù)元之津貼,倘果有之,男得不做衣服即將此款奉寄,但款到恐亦須在陽歷十二月中矣。(第202頁)
畢業(yè)后成為外交官,卻仍是沒錢養(yǎng)家,問西只好在信中不斷地“畫餅”。而越畫越不圓,家中兄弟嘖有煩言,甚至提出要分家,乃父好生為難。
鑒于這種情況長期不見好轉,升遷亦遲遲不得落定,孫問西心灰意冷,雖有唐公使挽留,仍于1924年6月踏上返程。經(jīng)過一番運作,他得以重回外交部任職,期待則的是外交高級職位。按說他的條件是足夠的,北京大學優(yōu)等生,又有北大教員、外交官經(jīng)歷,參與過國聯(lián)項目,被譽為“當今留學界不可多得之才”,可又怎么樣呢,那是一個軍閥混戰(zhàn)的時期,其實文閥的明爭暗斗亦無時不在,前朝勛舊,民國猛人,數(shù)不清的豪門勢要,結成一個看不見的大網(wǎng),年輕后輩要出頭談何容易! 問西曾被選任駐古巴使館三等參贊兼副領事,已經(jīng)總長、次長談話允諾,仍被他人搶去,只能付之一嘆。
四
浙江人文醇茂,歷來在京居高位者甚多,孫問西頗知走動公卿,為何還是備經(jīng)坎坷? 答案是缺錢。《問西家書》的敘事跨越二十年,閱讀一過,最深刻的印象是他的經(jīng)濟窘迫,很少有不缺錢的時候。讀書時向家中要錢,工作后仍會向家中要錢,每次都會認真寫清需求的理由,說明將來會還,也確實還了一些,但總體上虧欠家中很多。要說他的家族還算殷實,但支裔既繁,乃父又有九個兒子和至少兩個女兒,只能勉勵維持。他在離鄉(xiāng)前已結婚,發(fā)妻在老家獨自撫養(yǎng)兩個兒子,少不得含辛茹苦,竟于1920年病逝。小妹代為照料其子,問西充滿感激,承諾妹妹出嫁時將予數(shù)百元辦嫁妝,而待伊真的要嫁人時,咬牙跺腳才拿出一百元,在信中連說羞愧。
孤寒,應是多數(shù)讀書人的宿命,而亂世尤甚。
“茲值軍事方殷……京中各機關干枯萬分,薪水均欠至一年以上”(第263頁),此問西信中所寫,絕非虛言。為經(jīng)濟所迫,他想到做茶葉外貿(mào)的生意,想去東北買塊地做財主,想要開礦,而前提為先有一筆啟動資金,偏是最缺這個。他甚至將脫貧寄望于再婚,在家信中一再言及:“男自己命中無財,故非得一有財之女子為內(nèi)助不可”,“私意須覓得一女家有錢之女子方可允諾”。為做媒者甚多,問西先選中“家中富有資財”的“上海張家花園之小姐”,亦有姿色,但張家探知其家境后婉拒;又竭力謀劃去南洋做個領事、副領事,“南洋有資產(chǎn)之華僑甚多,華僑女子面貌可觀者亦頗不乏人。顧少川夫人面貌清秀,陪嫁數(shù)百萬財產(chǎn)”,述說時滿帶艷羨;而幾經(jīng)挑揀和被挑揀,有人為介紹前內(nèi)務次長、總統(tǒng)府秘書長惲寶惠之女惲藹,家世顯赫,品貌絕佳,對方經(jīng)調(diào)查對孫問西也很滿意,遂迅速敲定。惲家略知問西的境況,包攬了婚禮等一應使費,而訂婚戒指畢竟要男方置辦,又難煞這位準新郎。問西寫信托父兄向錢莊借貸,從外國洋行買了一枚白金鉆戒,因能以外文對話,得到打折優(yōu)惠,“定價四百八十五元,男與該洋行經(jīng)理磋商許久,減去四十五元,合四百四十元,與大人來函所示之價相若也”(第306頁),可見出幾許小得意呢。
世事難料。問西如愿抱得美人歸,可新婦惲藹很快就發(fā)現(xiàn)肺病,咳血不已,已批準的加拿大副領事也因此無法赴任。他在不久后遷入惲府,日子大為改觀,至于此前朋友告知的“十萬陪嫁”,則純屬想象。二人婚后琴瑟和諧,次年春誕一女,兩年后又得一子,孰料惲藹產(chǎn)子后即告不治。岳母代為照顧兩個孩子,未久亦病亡,幸有惲家姑媽接手養(yǎng)育,庶免于饑寒漂泊。之后,岳父仍盡力提供幫助。孫問西曾任職于鹽務署、北平特別市市政府、青島特別市政府、江蘇高等法院,也曾做過福建羅源縣縣長,“腳跟無線,如蓬轉”。后來到大學執(zhí)教,才算穩(wěn)定下來,著有《美國現(xiàn)代史》《民生主義經(jīng)濟政策》等書。
應予說明的是,孫問西節(jié)操凜然,抗日戰(zhàn)爭期間不光沒有擔任偽職,還把兩個年長的兒子送到前線和軍校,長子承熙英勇犧牲。
“問西家書”第一冊,于末頁黏貼著一張價格單,可知這批私人信件曾流入市場,標價14元,為浙江圖書館所購藏,真是僥幸。其是一位“老北大”的讀書歷宦的行履印跡,也是一幅政壇、學界和民生的時代長卷,親情絡繹,苦情絡繹,蘊涵博富。錢穆先生暮年作《師友雜記》,曰:“能追憶者,此始是吾生命之真。其在記憶之外者,足證其非吾生命之真?!倍卤厝蝗鐭煟窇浢慷鄴x,《問西家書》則攜帶著歲月的風塵,于實境講實事,抒發(fā)實感,喜怒哀樂皆在其中,誠可謂二十世紀前期一位北大學生的生存之艱,生命之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