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溫柔的眼光看待整個世界 ——關于小說《人工少女》的對談
《人工少女》,【馬來西亞】龔萬輝著,浙江文藝出版社,2025年7月
龔萬輝,1976年出生于馬來西亞,華人作家。曾獲馬來西亞花蹤文學獎、海鷗文學獎、馬來西亞優(yōu)秀青年作家獎等。著有小說集《卵生年代》《隔壁的房間》,散文集《清晨校車》,圖文集《如光如影》《比寂寞更輕》。長篇小說《人工少女》入選2022《亞洲周刊》世界華人十大小說,并獲第17屆花蹤文學獎馬華文學大獎
“我想寫一個在廢墟里尋找意義的故事”
羅建森:您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寫作的?您的個人成長經(jīng)歷,比如小時候的生長環(huán)境,以及在吉隆坡和中國臺灣的學習經(jīng)歷,對您后來投身文學創(chuàng)作有什么樣的影響?
龔萬輝:雖然出生在馬來西亞,但我從小就在華文語境里成長。我母親是散文作家,但真正影響我的是中學一起寫作的同學。當時學校里有個寫作的社團叫“創(chuàng)研社”,社內的同學和老師,會讓社員讀一些現(xiàn)代文學,也嘗試寫詩和小說。我很幸運,很早就感受到創(chuàng)作的樂趣。中學畢業(yè)后,離開家鄉(xiāng)小鎮(zhèn),一個人到大城市,生活中有很多需要去適應的,卻也感受到城市的便利和信息的潮流。我常常整個下午待在書店里看完一整本書,當然是為了省下買書錢。20世紀90年代末,村上春樹的小說很紅,我對其中超現(xiàn)實的情節(jié)特別著迷。也讀了馬爾克斯、卡爾維諾的譯本,走進了魔幻寫實的世界。此外,駱以軍、袁哲生、邱妙津等作家都在那時出版了他們的第一、二本書。他們的作品都影響了我對小說的觀念,不論小說技巧或創(chuàng)作形式,為我打開了一扇扇不同的窗。
對了,那段時間,文學和藝術創(chuàng)作都流行起了“后現(xiàn)代”。為了搞懂這個名詞,囫圇吞棗讀了一些翻譯拗口的評論書,但最后好像也沒真正搞懂。
羅建森:《人工少女》講述了一個未來世界的父親,帶著人工女兒在城市廢墟中穿行并不斷回憶往事的故事。這個故事的靈感來源和創(chuàng)作契機是什么?
龔萬輝:有一天我在讀本雅明的《歷史哲學論綱》,讀到他評論保羅·克利的畫作《新天使》:“她凝視著前方,她的嘴微張,她的翅膀張開了。人們就是這樣描繪歷史天使的。她的臉朝著過去。在我們認為是一連串事件的地方,她看到的是一場單一的災難……天使想停下來喚醒死者,把破碎的世界修補完整。可是從天堂吹來了一陣風暴,它猛烈地吹擊著天使的翅膀,以至她再也無法把它們收攏。這風暴無可抗拒地把天使刮向她背對著的未來,而她面前的殘垣斷壁卻越堆越高直逼天際。這場風暴就是我們所稱的進步?!?/p>
我覺得本雅明所描述的“新天使”,其實非常科幻——她是超然于人類的。她一個人站在文明的廢墟之上,想修補這個世界,面對越堆越高的廢墟卻徒勞無功。
這個天使的形象,就是我想要寫一個“人工少女”的契機。在這之前,我原本就正在構思一個災難之后的廢墟世界。我想寫一個在廢墟里尋找意義的故事。而動筆寫“第一個房間”的時候,人造人的概念——莉莉卡將以人工方法制造出來的想法已經(jīng)成形。莉莉卡將是超然于人的存在。她就是我們時代的“新天使”。她或許沒有壽命的限制,而終究看得到時間的業(yè)力。
走進不同的“房間”
羅建森:很多讀者估計會將《人工少女》劃入科幻文學的范疇,但讀來就會發(fā)現(xiàn),小說舞臺雖然設置在未來,但它并不屬于未來,而是被“困”在過去。時間不斷流逝,記憶卻在不斷回溯。您為什么會選擇這種反差的敘事方式,想要傳達一種什么樣的時間觀?
龔萬輝:我想《人工少女》并不能算嚴謹?shù)目苹眯≌f,我只是借用科幻小說常見的元素來寫這部小說,反而得到一種任意虛構的自由。
《人工少女》對時間的表現(xiàn)和理解有一個設置,那就是“空間就是時間”??臻g會留下我們居住過的痕跡,每一個房間都充滿了時間的故事。若我們待得夠久,空間甚至會變成我們內心的模樣,反之亦然。也就是小說中提及的,我們所在的空間就是我們的“容器”。
相對的,時間也可以是另一種空間,時間就是房間。小說的角色常常困在某個時間點里走不出來。所以故事中對過往時間的追溯,常常就是走進不同的房間之中。
羅建森:小說中的莉莉卡,既是“我”的人工女兒,是“我”唯一的陪伴者和傾聽者,也是世界最后的希望所在。莉莉卡有什么人物原型嗎?您在小說中多次提到綾波麗,綾波麗是您理想中莉莉卡的樣子嗎?
龔萬輝:我在小說中提到綾波麗,是希望讀者有一個參照,可以想象人工少女莉莉卡的樣子。莉莉卡和綾波麗當然有很多契合的地方,她們都是人造出來的女兒,沒有自己的成長記憶,所有情感都是后天學習的。
我想,莉莉卡首先必須是一個少女。從文藝復興時期開始,甚至從古希臘羅馬時代留下的雕像來看,藝術家經(jīng)常以少女作為創(chuàng)作的主題,以至于當我們想象神話中的女神時,腦海中也都是少女永恒無瑕的形象。當然,日本文化中有無處不在的對少女的各種遐想和凝視。最經(jīng)典的情節(jié)呈現(xiàn)在川端康成的小說《睡美人》里。
羅建森:小說中設置了十二個房間,各有其主要角色和情節(jié),且互相緊密關聯(lián)。您在構建這些房間時,有什么樣的想法和考量?
龔萬輝:《人工少女》是我第一部長篇小說,在此之前,我只寫短篇小說?!度斯ど倥分惺€房間的設置,其實是非常接近短篇小說的寫法的。
在原本的構想里,《人工少女》可能比較接近公路電影,父女二人一直在路上追尋答案和救贖。但一面寫,一面調整,到后來才確認時間的回溯必然不會是線性的。回憶和未來、夢境和現(xiàn)實,可能是同時發(fā)生的。小說的時間似乎以一種前進一步、倒退兩步的方式運行。它不再指向一定的方向。那十二個房間組成的鐘面,指針是可以任意指向其中一個房間的。相連的人物和情節(jié),把不同房間串接起來。當然,這樣的表現(xiàn)形式也帶來了故事的破碎和不完整。但我反而愿意以這樣的方式去寫這本小說,因為在時間廢墟里留下來的東西,原本就應該是零碎不堪的,等待我們慢慢拼湊起來。
馬華文學是流動的
羅建森:提起馬華文學,我們通常都會想到“雨林”以及與之相關的一系列意象?!度斯ど倥返挠炅稚L在城市的裂隙之中,城市破落衰敗,植物和動物卻重獲生機,作為新的生命在地球上延續(xù)。對您而言,這種對自然的書寫意味著什么?
龔萬輝:我有時也會憂傷地想,我輩作家必然再也寫不出像張貴興那樣生猛、情節(jié)繁復的雨林小說了。那不是我可以掌握的題材。然而我還是在小說中加入了雨林景觀的部分,可以說是對前輩的一種回應。
雨林在城市發(fā)展中漸漸消失,當雨林不再是生活場景時,我們對雨林反而可以有更多想象。在我的小說里,雨林接近虛構,它變成了城市中心的監(jiān)獄墻上的一幅巨大、綿長的壁畫(這倒是真的)。我相信“雨林”在馬華文學中不會真正消失,或許它會轉化成不同的樣子,容納更多大膽的想象??赡艿阶詈螅炅謺粫撾x了寫實和歷史,而變成馬華文學的想象的共同體?
羅建森:黎紫書在序言中寫道:“龔萬輝的寫作,與中國讀者一般知道的馬華作家是如此不同。他代表的是馬華文學的另一個向度?!蹦趺纯创@一評價?
龔萬輝:或許很多讀者對馬華文學仍帶有刻板印象,但我覺得,馬華文學其實一直都是一個流動的詞。
因時代變遷,早期馬華作家重置了自己的身份認同,連帶改變了創(chuàng)作主題和關懷方向。上世紀七八十年代,它從寫實主義向現(xiàn)代主義演化;而在90年代至今的城市化、全球化的發(fā)展浪潮下,作家從歷史敘事和南洋書寫,轉向個人本位的內向書寫……
所以我覺得,我并不能真正代表馬華文學的另一個向度。我只是書寫個人經(jīng)驗,只是看起來在題材選擇和表達方式上有些和前輩們不一樣。我們可以從同時期各個馬華作家的作品中,看見馬華文學的各種關注、不同的面貌和表現(xiàn)形式?;蛟S讀者會發(fā)現(xiàn),馬華文學好像漸漸無法用單一的方向、題材或形式去描述,正因如此,馬華文學還是值得期待的。
羅建森:同樣是黎紫書談到的,“他總是在書寫中用水彩的筆觸削弱死亡的終極性,不把它處理成人生的終結,而讓它成為這世間另一種形態(tài)的誕生……那些‘據(jù)聞’已經(jīng)死去的人,終會在街頭巷尾再次出現(xiàn)”。為什么選擇用偏向魔幻現(xiàn)實主義的方式,來處理書中人的命運?
龔萬輝:《人工少女》里的各種傷害、死亡和末日,后來都不是最終的毀滅,而是轉化成另一種樣子。所以嬰孩化為野豬崽子、手上的傷痕化為蝶,一座城市被人類遺棄后反而綠意盎然、生機勃勃。
現(xiàn)實當然常常是殘酷的,所以寫小說的時候,在面對死亡這樣絕對、巨大而沉重的主題,能不能用另一種方式去理解和表達它?或許這就是創(chuàng)作者源自內心的一種“不忍”。
我很看重小說中被允許的虛構。甚至我覺得,虛構就是小說創(chuàng)作的一個目的。我在小說里采用了許多魔幻的情節(jié),其實就是為了提醒讀者看見虛構的部分。我覺得小說必然要創(chuàng)造出和現(xiàn)實不一樣的時空,這個和現(xiàn)實之間的距離感,就產生了小說的魔力——現(xiàn)實是可以被重組的,現(xiàn)實是可以允許我們從退一步的距離去面對的。所以,每當小說進入魔幻、超現(xiàn)實的部分,才讓原本的孤獨、傷害和死亡,變得可以被注目和被理解。
文學讓我們看見彼此
羅建森:在中國,有研究者把您和黃錦樹、黎紫書、張貴興等馬華作家一起納入“新南方寫作”的研究范疇。您怎么看待“新南方”之“新”?
龔萬輝:“新”當然是一個相對的詞,它有沒有與之相對的“舊”?或許因為念過美術系,接觸了漫長的藝術史,從文藝復興而至印象派,現(xiàn)代藝術各個流派的主張、新思潮的誕生,常常讓我覺得,新和舊并不是一種互相取代的關系,而是在原有的創(chuàng)作體系之中,提出開創(chuàng)性的、新的思考方向。所以,“新南方”的“新”,仍應該立足于南方的特色,以不同視角去看待我們共同身處的時代。
羅建森:您之前參加了“中國文學新浪潮”海外推廣系列活動,其間還和中國作家龔萬瑩成功“認親”,也是一個有趣的故事。在和中國作家的交流過程中,您對中馬兩國文學創(chuàng)作的異同產生了哪些新的看法?
龔萬輝:我和萬瑩的相遇,其實并不是因為遠親關系,而是因為我們在不同時間接觸到了彼此的文字,而對這個跟自己名字相像的作者產生了無比的好奇。萬瑩說,恰好我們的名字里都有光。我覺得她說得真好,是文學的光讓我們遠遠地看見彼此吧。
所以一直以來,我都希望看到不同地方的華文文學,仍保留著彼此的異同。雖然都用華文創(chuàng)作,但語言上的雜質,那些沒有被規(guī)范的用字,正是這個“有點兒不一樣”的部分,才讓我們看見彼此。
我這趟中國之旅,走了一遍福州、泉州和廈門,也能稍稍感受到南方城市那種不同文化的混雜和相融。這可能和馬華的多元也很像,我們甚至有相通的方言,但實質上又可以清楚看見彼此在創(chuàng)作上不同的特點。
羅建森:在您看來,今天的馬華文學發(fā)展的可能性有哪些?
龔萬輝:馬華文學的場域很小,本地讀者也很少,它甚至不屬于馬來西亞國家文學的一部分,但相對的,它似乎也擁有了一種不被關注的自由,有點野生野長的感覺。我相信,只要新一代馬華作家還在寫,它就一定還有發(fā)展空間。一直寫下去,努力被看見。而選擇以華文寫作,就不要畫地自限,不要拘于馬華本土,而要相信自己的作品是可以連接整個華文世界的。
羅建森:接下來您有什么新的創(chuàng)作計劃,會比較關注哪些題材?
龔萬輝:我在創(chuàng)作《人工少女》時,挖掘出了老家和小鎮(zhèn)上的一些故事。《人工少女》里寫了一部分,但它似乎還可以延伸出更多枝節(jié),值得寫一寫。我正以此構思下一部長篇小說,但現(xiàn)在一切都還沒有成形,只希望下一本作品的表現(xiàn)方式有別于《人工少女》。
羅建森:最后想問一個比較個人的問題:如果有一天,您真的身處在《新世紀福音戰(zhàn)士》所描繪的世界,會選擇發(fā)動“人類補完計劃”嗎?您覺得“心之壁”是否需要被打破?
龔萬輝:我覺得此時此刻,所謂的人工智能、大數(shù)據(jù)模型,將所有人的生活、思緒上傳到看不見的云端,集中在巨大的數(shù)據(jù)培養(yǎng)槽里頭,不就是《新世紀福音戰(zhàn)士》里“人類補完計劃”的某種類同的呈現(xiàn)嗎?
我在90年代網(wǎng)絡初興的時候,曾經(jīng)相信網(wǎng)絡是烏托邦那樣的存在。如今在大數(shù)據(jù)時代,在人工智能時刻企圖模仿人類創(chuàng)作的年代里,我反而格外珍惜個人的存在和個人記憶,那是唯一不能被取代的吧。所以,我不再相信“人類補完計劃”,但我仍然相信人與人可以努力地相互理解。我們可以保有自己的“心之壁”,但與此同時,我們也可以擁有一顆同理之心,用溫柔的眼光去看待這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