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靈鳳與《藏書票之話》
今年是作家、美術家葉靈鳳先生誕生120周年。重讀他的《藏書票之話》,感慨之余,腦中常浮現(xiàn)諸多疑問:這篇文章究竟寫了哪些內(nèi)容?作者創(chuàng)作的時代背景是什么?它對藏書票發(fā)展產(chǎn)生了怎樣的影響?諸如此類,都亟待一一厘清。
葉靈鳳在文中謙遜地提及:“關于藏書票的介紹,這大約是第一篇文字?!睋?jù)陳子善等專家考證,這篇發(fā)表于1933年《現(xiàn)代》第四卷第二期的文章,確屬我國報刊上首次系統(tǒng)介紹藏書票知識的文獻。全文分為四個部分,五千余字。
在第一部分中,作者清晰界定了藏書票的概念:“是一張小小的紙片,印著圖案花紋以及姓名,用來貼在書籍的里面。”他特別指出,藏書票上常使用拉丁文“EX-LIBRIS”,該詞已成為藏書票的專用術語。
此外,葉靈鳳還闡釋了兩個關鍵問題:其一,藏書票的本質是書籍所有權的標志,“貼了一張藏書票,未能保證這冊書的不失散,但是至少可以使拿去這冊書的人不時想起這究竟是屬于誰的”;其二,藏書票具有獨立的審美價值,“有著它自身的藝術上的趣味,書籍的珍愛者,對于這種能增加他寶藏的光輝的裝飾物,難怪要以同樣的心情去珍視著”。這一論述明確揭示了藏書票作為藝術樣式的屬性。
談及藏書票的歷史,葉靈鳳寫道:“在歐洲,藏書票的應用,差不多同印本書籍是同時出現(xiàn)的?!彼甲C世界上最早的藏書票源于德國——1480年前后,一位名叫伯蘭登堡的人將一幅木刻圖作為藏書票貼在捐贈的書籍上。這一時間節(jié)點相當于我國明朝中期,距今已逾540年。
文章還梳理了法國、英國、荷蘭、意大利、美國等國的首張藏書票,并著重介紹了日本的情況:“藏書票流傳到日本,那還是明治初年的事。”1872年(明治五年),東京書籍館出現(xiàn)日本首張純西洋風格的藏書票;1900年(明治三十三年),詩歌雜志《明星》創(chuàng)刊號正式向日本藏書家介紹藏書票。此后,日本藏書票逐漸形成了自己的特色。
關于藏書票的形制,葉靈鳳介紹道:“是二寸多寬、三寸多長的長方形,但也有用圓的、正方的或三角形。制版大都用銅版或鋅版,但我覺得最適宜的是用木刻。一般是白紙黑印,但也可用彩色紙或套印二三色的,紙質要比較和軟?!彼貏e強調(diào):“藏書票的制作應該注意到東方趣味的保持,古代圖案的運用,如漢畫石刻或各種銅器上的花紋,都不妨利用?!边@一觀點體現(xiàn)了他對藏書票與本土文化的深刻思考。
在“余話”部分,葉靈鳳敏銳地指出:“這樣一張小小的紙片,也會有人發(fā)狂一樣地忘卻了它的原來的作用,搜集起來作為一樣獨立的收藏品。”事實證明,他的這一預見在后來成為現(xiàn)實。
葉靈鳳(1905—1975)生于江蘇南京,自幼癡迷文學與美術。1924年,19歲的他赴上海美術??茖W校專攻西洋畫,后因向《創(chuàng)造周報》投稿《故鄉(xiāng)行》結識創(chuàng)造社同仁,正式踏入文壇。在參與《洪水》雜志編輯工作時,他設計的封面與版頭小飾畫獨具風格,助力刊物發(fā)行量猛增。
一次偶然的機會,他在日本《明星》雜志上接觸到藏書票,從此開啟了收藏與研究之路。他關注西方木刻版畫家比亞斯萊、麥綏萊勒的作品,還專程向內(nèi)山書店求購齋藤昌三的《藏書票之話》,并與作者建立通信聯(lián)系。1933年,他不僅向良友圖書公司推薦麥綏萊勒木刻集,還在《現(xiàn)代》雜志發(fā)表《藏書票之話》,同期刊登了他親自設計的“靈鳳藏書”票——灰紙上黑紅套印,中央為鳳鳥圖案,四周環(huán)繞漢磚紋樣,“靈鳳藏書”四字以紅色醒目呈現(xiàn),盡顯東方美學特色。雜志插頁還附印了16張15世紀以來的各國藏書票,這是藏書票知識首次系統(tǒng)傳入中國。
《藏書票之話》的價值在今天仍熠熠生輝:其一,倡導藏書票創(chuàng)作應汲取中國傳統(tǒng)文化精華,彰顯民族風格與中國氣派;其二,強調(diào)創(chuàng)作者需將中國元素與個人風格融合,同時貼合票主的性格、愛好與生活環(huán)境,正如版畫家倪建明所言,他常因未捕捉到票主特質而多年擱置創(chuàng)作;其三,前瞻性地提出藏書票的收藏屬性——這一觀念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版畫家群體中曾引發(fā)爭議,但隨著市場經(jīng)濟發(fā)展,藏書票已成為獨立的收藏品類。
遺憾的是,葉靈鳳的《藏書票之話》及1934年發(fā)表的《現(xiàn)代日本藏書票》在當時并未引起足夠關注。直到2000年,李允經(jīng)先生在《中國藏書票史話》中才將《藏書票之話》全文收錄。1938年后,葉靈鳳定居香港,其藏書票藏品由夫人趙克臻悉心保存。1962年,唐弢先生在《藏書票》一文中提及“葉靈鳳且為藏書票收藏者之一”,這是內(nèi)地文壇對其藏書票研究的首次回應。
1975年,葉靈鳳在香港逝世。1985年,北京三聯(lián)書店舉辦“葉靈鳳收藏的書票藝術作品展”,實現(xiàn)了他“將歷劫幸存的藏品舉辦小小展覽會”的遺愿。1980年,黃可先生在《讀書》雜志發(fā)表《中國早期的木刻藏書票》,再次點燃藏書票文化的熱度。如今,被譽為“書中蝴蝶”“頁間珍珠”的藏書票,已在華夏大地綻放出璀璨的藝術光彩,而葉靈鳳先生的先驅之功,終將被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