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鍾書與夏志清舊藏二種
錢鍾書在《笑謔譚》書前空白頁上題寫的“借癡齋藏”
夏志清在《世界最佳詩選》書前空白頁上的涂鴉
拙作《西書東藏:中國文化名家的外文藏書》(下簡稱《西書東藏》)于去年夏天出版,書中記述了梁漱溟、吳宓、徐志摩、錢鍾書、夏志清等三十余位學者收藏、閱讀西文書的故事。該書出版時用了一些舊稿,而我的收藏猶在增加,晚近得來的書沒來得及一一補述進書里?,F(xiàn)想略作介紹,以為《西書東藏》之續(xù)。
2023年10月,我購得一本“借癡齋藏書”。所謂“借癡齋藏書”,是錢鍾書居住在上海時的藏書。20世紀40年代,錢鍾書在上海任教之余,收了一個弟子叫周節(jié)之。周節(jié)之知道老師愛讀書,便“不斷請老師代為買書,自己并不讀,專供老師借閱”,錢鍾書以這種方式購讀好書,還“高興地在買來的書上一一寫上‘借癡齋藏書’,蓋上‘借癡齋’印章”(《聽楊絳談往事》)。
新得的這本,與我之前所得的三本相似,在書前空白頁有錢鍾書用藍色鋼筆書寫的“借癡齋藏”字樣,同一頁右上角寫的是Ex Libris: C.H.E.W(周氏藏書),所鈐朱文印“借書一瓻”亦同。不同的是,多了一方白文印“知足常樂”,印文稚拙,不知道是不是周節(jié)之自己刻的。這本書是美國文人馬克斯·伊斯特曼所著的《笑謔譚》,由紐約翡翠鳥出版社于1939年5月出版。伊斯特曼是錢鍾書很愛讀的一位作者,錢鍾書1946年發(fā)表的《小說識小》第三節(jié)曾引伊斯特曼的《幽默論》,《容安館札記》則引了伊斯特曼3種著作,《錢鍾書手稿集·外文筆記》中讀伊斯特曼各類著作的記錄更是多達7種。
或許由于書名義上還是屬于周節(jié)之的,錢鍾書在書中未留批語。不過,他用鉛筆在書側畫的豎線、對號、叉號甚多。書側空白處畫豎線,是西方的一種批注方式,線起止范圍內的段落或句子即批注者認為值得留意的地方?!缎χo譚》特別之處在于,《錢鍾書手稿集·外文筆記》第5冊中有對此書的摘抄,摘抄內容寫滿了近3頁筆記本。我把錢鍾書所摘與原書比對,發(fā)現(xiàn)摘抄部分均出自其于書中畫豎線處。當然,線實在太多,不可能都抄進筆記。
錢鍾書摘抄《笑謔譚》時所用的是上海雷士德工學院印制的一種筆記本,我在《遺產與記憶:雷士德、雷士德工學院和她的學生們》一書里找到一張雷士德校友所藏筆記本的照片,樣式與錢鍾書所用者完全相同。由此可知,錢鍾書在讀完這本“借癡齋藏書”后不久就把自己感興趣的內容錄入筆記了,時間約在20世紀40年代后期。
值得慶幸的是,錢鍾書雖未在《笑謔譚》上留下批語,在筆記里卻寫了一句英文的評語,翻譯過來的大意是:“盡管反復否認,可寫此書時作者其實還是留意著好萊塢的喜劇演員。他的最高權威就是美國那些職業(yè)的笑話寫手們,他懷著一種宗教式的嚴肅態(tài)度看待他們?!笨磥?,他對這部號稱要對笑話的運作機制加以分析闡述的書不怎么滿意。因此,錢鍾書對此書的摘抄,大部分仍是各類笑話,雅俗兼?zhèn)洹1热纾骸澳阆嘈乓灰婄娗閱??”“不相信。你呢?”“我也不相信。所以我才想再一次見你。”筆記中抄錄的雋語,有一句是美國女作家多蘿西·帕克寫的:“瑪戈·阿斯奎斯和瑪戈·阿斯奎斯之間的戀情,將作為文學史上最美好的愛情故事之一流傳后世。”事實上,瑪戈·阿斯奎斯是曾任英國首相的赫伯特·亨利·阿斯奎思的第二任妻子,多蘿西·帕克笑她自戀,自己愛上了自己。
劇作家柯靈曾以他一貫略帶夸飾的筆調在《錢鍾書的風格與魅力》一文中寫道,錢鍾書的“散文也罷,小說也罷,共同的特點是玉想瓊思,宏觀博識,妙喻珠聯(lián),警句泉涌,諧謔天生,涉筆成趣”。我想,諧謔恐怕未必完全出于天生,后天的愛好乃至搜集也會對笑料的累積發(fā)生作用。《笑謔譚》的讀與抄,應該是錢鍾書愛好笑話的明證。
得到《笑謔譚》兩天后,我就買到了文學評論家夏志清的舊藏《世界最佳詩選》。這是美國文人馬克·范多倫與人合編的一部大型詩選,選了中國、日本、印度、波斯、埃及、希臘等國的詩歌。書由紐約阿爾伯特與查爾斯·伯尼出版社出版,是蠻常見的一部書,夏志清讀的是1932年5月第二次印刷本。在購得這本書之前,我曾收藏了夏志清四本外文藏書。《世界最佳詩選》書前空白頁有英文簽名,并鈐“夏志清”朱文篆印,簽名、印章與我的舊藏無異。
《世界最佳詩選》的特別之處在于,夏志清居然在書前空白頁上用黑色鋼筆畫了滿滿一頁涂鴉。涂鴉像是要為書重新設計封面,不但寫上了編者、書名,還把書中選入作品的詩人薩福、忒奧克里托斯、維吉爾、盧克萊修、但丁、歌德、但恩、阿里奧斯托、莎士比亞、彌爾頓、海涅、維庸、瓦雷里、濟慈——統(tǒng)共14位的名字用大寫字母寫在紙上,其間點綴著些小星星。紙面右側三分之一,畫著均勻的斜線,圍繞著“夏志清”篆印的是陽光式的放射狀線條。紅色印文配上黑色字跡,醒目又美觀。
我在之前發(fā)表的文章里寫過,夏志清舊藏《魯拜集及其他》上就有不少涂鴉:“從寫著書名、作者名的涂鴉在書頁間分布之頻密看,22歲的夏志清似乎童心未泯,喜歡亂寫亂畫?!碑敃r,夏志清已從滬江大學畢業(yè),賦閑在家,又沒交女朋友,大概除了讀書無事可做,在自己買來的書上涂抹,可能是一種消遣方式。夏志清在大學期間擔任過學生英文刊物的編輯,想來對排版并不陌生,他為《世界最佳詩選》重新設計封面,或許是一時技癢。
夏志清曾寫道:“年輕時我愛讀英詩,后來改行治小說。”(《書房天地》)。一些只讀過他的《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中國古典小說》的讀者也許不知道,夏志清是研究英國詩歌出身的,本科論文寫的是英國知名詩人阿爾弗雷德·丁尼生,在耶魯?shù)牟┦空撐膶懙膭t是英國不太有名的詩人喬治·克拉伯。因此,他1943年時會讀這本《世界最佳詩選》,是自然不過的事。
書中并無批注,只在兩個地方劃了線:一是書中節(jié)錄約翰·阿丁頓·西蒙斯對《古希臘詩選》的評語,夏志清在旁邊畫了豎線,二是在英國詩人安德魯·馬維爾的名詩《致他的嬌羞的女友》上畫了三處,分別是“我們如有足夠的天地和時間”“但是在我背后我總聽到/時間的戰(zhàn)車插翅飛奔,逼近了”“因此啊,趁那青春的光彩還留駐/在你的玉膚,像那清晨的露珠”(胡家?guī)n譯文)三句。關于馬維爾,夏志清在《耶魯談往》一文中有記述:他讀博士期間,學者、英國詩歌研究專家克林斯·布魯克斯(夏稱“勃羅克斯”)曾問夏志清“有無興趣跟他寫篇馬維爾的論文”。夏志清寫道:“雖不能算是一代詩宗,馬維爾是十七世紀中期才情、成就僅次于彌爾頓的重要詩人,艾略特一九二一年刊出一篇馬維爾新論后,響應他的英美評家如燕卜蓀、李維斯,以及勃師自己都已經把馬維爾的名詩一一評析,后來者要超越他們的成就,非得研討其全部作品——詩歌、文章、書信——不可……”所以夏志清“只好對勃師直說,我的學問不夠,寫馬維爾這個題目,可能吃力而不討好”。其實,我一直覺得,夏志清“如有足夠的天地和時間”,把對英國詩歌的研究堅持下去,也會有不小的成就。
(作者:劉錚,系作家,愛好藏書,著有《始有集》《既有集》《西書東藏》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