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真正的生活中去
三三,1991年生,著有短篇小說集《晚春》《山頂上是海》《俄羅斯套娃》《離魂記》等。曾獲“《鐘山》之星”文學獎年度青年作家獎、《中篇小說選刊》全國優(yōu)秀中篇小說雙年獎、郁達夫小說獎短篇小說獎、青花郎·人民文學獎新人獎等,入選“王蒙青年作家支持計劃·年度特選作家”
語言需要擺脫“枷鎖”,才可能擁有生命力
崔 君:三三好,我還記得第一次讀你小說的情景,是一篇叫《百合學家》的短篇,這應該是較早的一篇作品,我很喜歡它。借由這個開端,看到你小說的推送,都會點進去細細地讀,即使推送沒有結(jié)尾。在看到全篇之前,忍不住想,接下來三三會怎么處理。小說真正的結(jié)尾到來,在幽微緊要處,總有一根等在那里的刺,你敏銳寬容地把它挑了出來。一個好作家好像具有讓人信任的魔力,讀起來能時刻感到作家的安慰:放心讀下去,不會叫你失望的。在你的閱讀中,是否也會有類似的感覺?能否聊一下近幾年對你深有影響的書或作家?
三 三:謝謝崔君!《百合學家》發(fā)表在2016年第3期的《作品》上,那時在律所工作,還記得傍晚接到鄭小瓊老師電話時的情景,想來已過了近十年。在過去的寫作中,我受到不少書的影響,比如門羅、契訶夫的作品,還有99讀書人出品的兩套短經(jīng)典,我基本都讀了。但這幾年的讀書習慣變了,好像更多遵循自己的興趣去散點閱讀,不再那么容易受到影響。
另有一個變化的點就是,我更多地去閱讀兩類書,一是最新出版的書,二是同代寫作者的作品。比如,在你的小說集《有山有谷》里,我最早讀過《椿樹上的人》,當時給我的印象是綺麗、調(diào)皮又輕盈的,一場毛茸茸的夢。大概過了幾年又讀到集子中的同名中篇小說《有山有谷》,感覺有了很大變化,那些在生活中讓我們唏噓的人、痛哭過的時刻,漸漸從小說里生長出來,讀來非常感動。這種成長中的陪伴式閱讀(既作為讀者,也作為朋友),給了我很大勇氣。
崔 君:在《開羅紫玫瑰》中,女主人公李曼打算學一門外語,法語或者俄語,“她對各種語言隱藏的不同陳述邏輯感興趣”。小說中有一個例子:法語中的數(shù)字80是用4×20來表達的,法國人在超市里,會自然地將一包餅干與四根拐棍糖劃等式。這很有意思,想聽你談談學習語言的經(jīng)歷與所感。
在另一重字詞的向度上,我覺得語言對你小說氛圍的呈現(xiàn)也功不可沒。考究有韻味,精準鋒利,充滿暗示地呈現(xiàn)境遇與情感的本質(zhì)。我有一個感覺:一個寫東西的人,寫到一定的字數(shù),手到擒來的語詞似乎已經(jīng)用完一遍了。你是會警惕語言的慣性,有意阻止重復使用,還是認為常用而簡潔的語言也可以連綴起好的表達?關(guān)于語言、陌生化、簡單與繁復,是否可以分享一些你現(xiàn)在的想法?
三 三:我一度很喜歡特德·姜的小說《你一生的故事》,其中寫到,女主角在學會“七肢桶語言”后,對時間有了進一步的領悟,從而可以推斷未來發(fā)生的事情。在由小說改編的電影《降臨》中,“七肢桶語言”有了直觀的圖像表現(xiàn):不閉合的圓環(huán),似水墨所繪的杯底水紋,環(huán)上有多處突觸。這種文字造型,更好呈現(xiàn)了它指向時間的隱秘線索。在我讀到這篇小說前,我已感到語言與認知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但不能準確地表達。
《開羅紫玫瑰》中的例子是表意層面的,其實在發(fā)音層面,也會有聯(lián)動的反應與想象。在粵語口語中,有些含義是純粹靠發(fā)音來表達的,比如“嘅”“唻”等,我在APP上學過一陣,但沒有堅持太久。法語和俄語,我也試圖學習過,前者從初中開始,多少有點童子功,后者則是好玩,連入門水平也沒達到。學語言離不開記憶,其中其實包含了一個分類的過程。在潛意識里,我們會為這些符號及其象征義重新搭建一個系統(tǒng),這當中有很強的創(chuàng)造成分,讓我非常癡迷。
你說的關(guān)于“語言用盡”的感覺,我也有同感。語言需要擺脫“枷鎖”,那就是人們對它的最大公約數(shù)式的理解。除此以外,也要擺脫個體的使用慣性。如此,語言才可能擁有生命力,我也會因此去探索語言新的使用形式。然而,不能矯枉過正??桃馐褂媚吧恼Z言,同樣是不合適的。所以我想,重要的是要和“語言”保持適當?shù)木嚯x,使用它時才會更謹慎。
對“時間”的領會是創(chuàng)作的核心奧義
崔 君:《晚春》的目錄采用地圖的形式,標注了巴黎、以弗所、開羅、北京、上海、杭州、南京幾個城市?!抖砹_斯套娃》里,收錄了十二則分別發(fā)生在十二個月的故事。這讓我想到閱讀這些小說時的感受,你善于營建人物的活動空間,對時間帶來的變化也特別敏感。捕捉時刻、頓悟及命運感,將想象與現(xiàn)實嚙合的部分展現(xiàn)得玲瓏而又機巧。你怎么看待寫作的時空?自身經(jīng)驗、空間轉(zhuǎn)換、年紀增長對你的寫作有沒有不一樣的觸發(fā)?
三 三:一位朋友最近在重讀巴爾扎克,說起一個問題。在巴爾扎克的小說中,空間是非常牢靠的,他會花大量筆墨去描繪一個房間及其內(nèi)部的擺設,而今天的小說作者,似乎并不具備那樣的耐心。我不太同意這樣的說法。巴爾扎克晚年時,塔爾博特才發(fā)明底片的使用,照片變得可以復制。我們可以想象,在巴爾扎克漫長的生活之中,攝影還是一門并不完備的藝術(shù),更不用提電影。在那樣的時代,一個小說家極為細致地描繪一個房間,是可以滿足他的創(chuàng)作欲和公眾的想象空間的。但在今天,時間的節(jié)奏已發(fā)生了很大變化,即使看電視劇,人們也常常使用1.5倍速,怎么可能花大量時間去想象一間平常的房間呢?于是,在小說中,房間里所有的細節(jié)都具有意義(無論指向一種線索還是一種感受),很少有人再去做純粹的鋪陳和搭建。
所以我至今認為,對“時間”的領會是創(chuàng)作的核心奧義,它是世界觀的一種地基。我忘了曾在哪里說過,從門羅的小說里,我初次察覺到“時間”的安置對小說結(jié)構(gòu)和技巧有很大影響,門羅的小說曾為我打開了一個全新的世界。不過,如今“時間”已經(jīng)甩開門羅的小說往前了,或許將由我們這一代寫作者來繼續(xù)追逐。
崔 君:再問一個有關(guān)時間的問題。你的寫作時間也不算短了,有沒有一些文學觀念,在你剛開始寫作時是比較堅定的,現(xiàn)在反而更新了?近作《長河》《小樓昨夜又東風》中,靜水流深的氣氛讓人著迷。《長河》中對原型事件的處理,從中能讀出對現(xiàn)實更深刻的觀照和探討;在敘述上也讀到了多重的形式及手法,比如《即興戲劇》。
三 三:你提到了《長河》,那就從這篇小說講起吧?!堕L河》有一個題記,取自艮卦中的一句:“艮其背,不獲其身?!边@句卦辭的直譯是,止于背部,就看不見自己的身體。它講的是停止與流動,與《金剛經(jīng)》中的“應無所住而生其心”相應——不要停留在任何一種相里,停駐即幻覺。然而,如何將這種認知化到體驗中去進一步理解?我有一個很有意思的經(jīng)歷。有一年清明,我們?nèi)ソo早逝的舅舅掃墓。舅舅的墓在臨港,開車過去大約一個半小時。我難得起得很早,加上一種混合著感傷與震撼的情感,我仿佛在混沌之中走到了意識深處。當我集中注意力時,我與在高速公路上奔馳的汽車融為一體。就在這一刻,問題來了,我究竟停留在哪里?是汽車的車頂、前方、底部,還是某一個具體的輪子?我似乎無法彌合這種視角與感覺的分裂。讓我驚訝的是,當我不再是汽車,而回到一個人類的身體之中時,同樣的問題出現(xiàn)了:“我”的意識究竟停留在哪里?是我的呼吸、頭發(fā)、眼睛、指甲還是腳踝?實際上,它是同時停留在每一處,卻又并未真正停留在那里的。這種體驗很難述諸語言,它是“應無所住而生其心”的一道投影。
不久之后,我開始寫《長河》?!堕L河》最核心的線是關(guān)于一個人在不同階段反復回到過去,從同一個線索里尋找世界真相的故事。在小說里的一封信件中,我以一個例子埋藏了這個觀念?!拔摇迸c文英兒相識在一個叫太陽島的度假村,很長一段時間,“我”以為它只是一個度假村,但漸漸地,“我”意識到它是哈爾濱的一座小島;再往后,“我”知道它是“真身”是南馬爾代夫群島里一座更大的島嶼……那么究竟哪里是真正的太陽島,話又說回來,“我”切身感受過的度假村,難道不是太陽島嗎?這篇小說有一個很復雜的內(nèi)核,與我對世界的不確定性的思考相關(guān)。
回到小說觀念上,寫作的這些年里,它更新了很多次。短短篇幅內(nèi),很難一下子講清楚,只能說啟發(fā)它變化的事物主要是愛與死亡。
完成有難度的小說
崔 君:還是想要聊聊上海。我對上海的第一印象,來自家里的一個茶葉盒子,有一面印了東方明珠塔。后來有一年,我爸去上海打工,為我買回來一雙很丑的鞋子。我不喜歡,拒絕穿它,我爸罵我“燒包”,他說上海的小姑娘都穿這樣的鞋。在我的想象里,上海美麗而自由,有獨特的性格和氣味。這種想象,逐漸也增補進了《半生緣》《長恨歌》和《繁花》,以及近幾年現(xiàn)實的種種。到現(xiàn)在我也還沒去過上海,我為這種切身感受的遲滯而隱隱僥幸來著。但上海是你出生成長并長期生活的地方,你對這座城市是否有特別的感情?在你寫到有關(guān)上海的故事或情節(jié)時,比較滿意的是什么,在你將來的寫作計劃中,有無偏重上海書寫的部分?
三 三:我想到小時候,我爸也給我買過一雙非常難看的鞋。透明硅膠制成,上面有鏤空的花紋。當時有部翻譯進來的電影,叫《水晶鞋與玫瑰花》。我爸說,這就是水晶鞋,很流行。這鞋讓我印象很深,我有一瞬間感到,這世上盡是贗品。
這幾年,我對上海的感情有很多變化。簡而言之,我找到了那股發(fā)散的熱流中冷靜的、凝結(jié)的、趨近于永恒的東西。它們長存于LIGHT(光)、HEAT(熱)、POWER(力)之下,也暗藏在每一個市民的生活法則之中(不論他們是從哪里來到上海的)。所以,我開始書寫上海了。發(fā)表在2024年第1期《花城》上,由張莉老師組稿的新女性寫作專欄里的《上海女郎(2003—)》,是我有意識地觀察、書寫上海的一個起點。其中有一個段子,是我從一位老上海朋友那里聽來的。講他們有一年在過節(jié)時出去散步,碰到一個朋友抱著電視機、手握一把菜刀走在南京路步行街上。他覺得很好笑,這樣的大好日子怎么拿一把菜刀,而且也沒人攔住他,大家也不害怕。結(jié)果朋友告訴他,是買彩電送的。這樣松弛、奇異、荒誕卻也合理的時刻,讓我非常著迷。
崔 君:當你寫得不順利時,怎樣克服那種痛苦和困難?你想談談寫得最難或者最順利的那篇小說嗎?
三 三:去年夏天,我和一些師友去了俄羅斯交流。當?shù)刈鲄f(xié)的負責人阿列克先生,帶我們?nèi)チ怂墓枢l(xiāng)瓦爾代。這個地方到十八世紀才建立城市,它地理位置優(yōu)越,四通八達,所以在建立城市以后,有兩種“奇人”,一是制作掛在馬車上的鈴鐺的匠人,二是途經(jīng)瓦爾代的漂亮新娘。瓦爾代景色非常美麗,我回來后始終在懷想。只是有一天,我突然意識到一種很殘酷的可能性,“新娘”也許并不是真的新娘,很可能是一些流鶯(想象那樣一個座驛站城市?。@恐、愴然、復雜的情感綿延。我由此開始寫一篇叫《新娘》的中篇小說,它關(guān)于一個外來的女孩如何在城市建立自己的生活。在這篇小說里,我也終于開始使用在律所工作時所收集的素材,集中取出不少經(jīng)驗。小說也引入了“瓦爾代新娘”這個意象。這篇小說四萬字出頭,是我目前為止寫過最長的小說,我斷斷續(xù)續(xù)花了將近一年時間才寫完它。寫完后也很忐忑,因為它和我過去擅長的篇幅、題材、形式乃至結(jié)構(gòu)都不太相同。當然,我同時也體會到了,一個寫作者完成一篇有難度的小說時的暢快。子彈打出來了,讓它先飛一會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