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郁:郁達夫文跡
最初的新文學作家,許多是有些前衛(wèi)性的特點的,因了對于舊道德的偏離、表現(xiàn)手法的大膽,也頗受了譏諷。新式作家被目為不道德者甚多,因為雅正的面孔消失到里巷的簫聲中去了。比如郁達夫背上了黃色、頹廢作家的罵名,屬于紳士與士大夫的逆子,不僅為舊文人所不容,一些新作家也持一種否定的態(tài)度,與宋代柳永這類文人的吟哦相比,似乎更等而下之,因為他把域外私小說的灰暗照搬了過來。
熟悉郁達夫的人都知道,他在日本生活了多年,并不喜歡那里。但又是日本這個島國,影響了他的思想、情調(diào),所以談及他,總和東瀛這塊土地,多有聯(lián)系。他在日本時寫下過許多文章,都很凄苦,有點壓抑。他說自己恨這個島國,又感激在那里學到的東西,所以情感方面,比周作人、錢稻孫諸人,復雜得很。看他寫下的《沉淪》,真真是悲楚之作,現(xiàn)在的留學生讀到它,恐怕也有同感的。
民國的許多青年贊美過他的著作,印象是真切、實在,又富有文采。他的文章總像被一層烏云罩住,冷冷的,沒有明朗的時候。就像晚秋時節(jié),葉子落下了,勁風縷縷,吹得人周身寒徹。他的文字有一種抓人的力量,一下子將你拽到深深的河谷里,心就那么坦然地對著上蒼。沒有什么掩飾的,率真地自語著,像一個知心的朋友,精神之河無攔地流著,古中國士大夫的含蓄、委婉之態(tài)被域外感傷的現(xiàn)代性表達的句式代替了。
他身上有一點頹廢的東西,灰蒙蒙的讓你難受??赡请y受之余,并不討厭,倒覺出了一種真與美。他一生熱愛魯迅,但我以為他欣賞的不僅是魯迅的金剛怒目的一面,倒是先生身上的黑暗面,那黑暗,和他是相近的吧。魯迅之吸引郁氏,大概還有一個原因,就是不自飾,像一頭受傷的狼,在暗暗的曠野里吼叫。魯迅曾寫過小知識分子的絕望,內(nèi)心有無邊的苦楚。郁達夫呢,則把那苦楚,變成肉身的痛楚,完全自我化了。所以,我們看魯迅那么欣賞他,那是心靈相通的緣故。野氣與真人氣,在讀書人那里向難保住,可二人卻深含此氣,后人常常念及于他們,不是沒有道理的。
郁達夫有幾篇文章,我很喜歡,比如離別日本的那篇《歸航》,寫得百轉(zhuǎn)千回,是中國學子感傷的獨語?!堆┮埂访枋鋈毡厩謇涞娜兆樱缭娙绠?,令人過目難忘。我尤其感動于他的坦率和真摯,從不向讀者撒謊,原原本本寫出自己的灰色經(jīng)歷,讓人一唱三嘆,感到了一種真的人的生活。郁達夫是個很感性的人,他的小說也好,散文也好,都沒受各種理性的暗示,完全是心靈的閃光,精神是自由放蕩的。讀他的文字時,心常??梢运沙谙聛?,不必有任何緊張。那真是一種精神的漫步,想到哪兒,就寫到哪兒,讀起來是有趣的。他不擅長寫熱鬧的場面,孤獨感與清幽,倒是文章中的底色,可見出他真的性情。文章乃生命本質(zhì)的外化,郁達夫也許天生就是一個憂郁的詩人,他的感人之處,或許也正在于此?!稓w航》的開首寫道:
微寒刺骨的初冬晚上,若在清冷同中世似的故鄉(xiāng)小市鎮(zhèn)中,吃了晚飯,于未敲二更之先,便與家中的老幼上了樓,將你的身體躺入溫暖的被里,呆呆的隔著帳子,注視著你的低小的木桌上的燈光,你必要因聽了窗外冷清的街上過路人的歌音和足聲而淚落。你因了這灰暗的街上的行人,必要追想到你孩提時候的景象上去。這微寒靜寂的晚間的空氣,這幽閑落寞的夜行者的哀歌,與你兒童時代所經(jīng)歷的一樣,但是睡在樓上薄棉被里,聽這哀歌的人的變化卻如何了?一想到這里誰能不生起傷感的情來呢……[1]
這樣的文字很美,很性感,是可以使讀者興奮起來的寫作。有朋友就說過,在沉悶時候偶與他的書相遇,就會有一種沖動,心里想,如果和他生活在同一個時代,是一定要結(jié)識一下的。當下的文壇上,這一類人的,也是殊難遇到的。
不妨說,達夫先生是一面鏡子,照著的時候,第一個感覺就是,我們世間的人自己的寫作,常有種虛偽的東西,不敢像他那樣如實招來,坦蕩得驚人。第二呢,是覺得他心底極其友善,很少傷害別人,總是以美好的愛意,去衡量他人,不惡言惡語。我覺得他的悲憫心很強,因為看到了大家都在可憐的人間,是社會的動物,所以就能寬容地對待一些非常態(tài)的現(xiàn)象,私以為和自己一樣,不得不在社會里掙扎。他一生寫了許多書,都挺凄涼,把自己與時代,就那么感傷地記錄了下來。有時候,我們要了解那個時代的人與事,讀讀他的書,是會有大的收益的。
談及郁達夫,不能不提及創(chuàng)造社,他是這個團體的干將,出力甚多,不過后來脫離了這個團體。創(chuàng)造社成立于1921年6月的日本,主要成員是郭沫若、成仿吾、鄭伯奇、張資平等。他們提倡浪漫主義,精神頗為激進,大有橫掃一切的氣概。在1922年《創(chuàng)造》季刊第一卷第一期上,郁達夫有篇《藝文私見》的文章說:
文藝是天才的創(chuàng)造物,不可以規(guī)矩來測量的;所以嚴滄浪的詩話,是第二義的文藝……目下中國,青黃不發(fā),新舊文藝鬧作了一團,鬼怪橫行,無奇不有。在這混沌的苦悶時代,若有一個批評大家出來叱咤叱咤,那些惡鬼,怕同見了太陽的毒霧一般,都要抱頭逃命去呢![2]
看得出,郁達夫很看重批評,希望有偉大的思想者誕生。而創(chuàng)造社那時候的確也看重批評的力量。郭沫若、成仿吾、鄭伯奇、馮乃超、彭康等都寫過有影響力的批評文字。他們的主要核心點是注重天才,傾于浪漫,好發(fā)奇思,又能于主我的冥思里造出審美的幻影。那時候中國的文學受寫實主義影響很大,郭沫若、郁達夫覺得這是一個問題。他們覺得國內(nèi)的文學還是太沉悶了,希望吹出一股新風來。郭沫若翻譯過《少年維特之煩惱》,穆木天推出《王爾德童話集》,郁達夫則譯介過屠格涅夫、托爾斯泰等作家的文字。這些青年都有才子氣,文字也不拘一格。郭沫若天馬行空,穆木天內(nèi)傾而有韻致,張資平多性感的表達,成仿吾則果決而明快,一時間形成很大的陣勢。郭沫若后來回憶那時候的文藝時說:
創(chuàng)造社這個團體一般是稱為異軍特起的。因為這個團體的初期的主要分子如郭,郁,成,張對于《新青年》時代的文學革命運動都不曾直接參加,和那時代的一批啟蒙家如陳,胡,劉,錢,周,都沒有師生或朋友的關(guān)系。他們在當時都還在日本留學,團體的從事于文學運動的開始應(yīng)該以一九二〇年的五月一號《創(chuàng)造》季刊的出版為紀元(在其一兩年前個人的活動雖然是早已有的)。他們的運動在文學革命爆發(fā)期中又算到了第二個階段。前一期的陳,胡,劉,錢,周主要在向舊文學的進攻,這一期的郭,郁,成,張卻主要在新文學的建設(shè),他們以“創(chuàng)造”為標語,便可以知道他們的運動的精神。[3]
關(guān)于這個團體,世間的評論一直存在分歧。我最初注意這個團體,是因為1980年代對于“左傾”文化的思考,尋根尋到了創(chuàng)造社諸人。我覺得文化上的激進主義與政黨文化的結(jié)合,是改變了中國文化生態(tài)的,除了《新青年》某些同人對此推力不小外,創(chuàng)造社的存在也與此關(guān)系甚深。當我編輯《被褻瀆的魯迅》時,就較系統(tǒng)地將創(chuàng)造社、太陽社諸君批判魯迅的文字匯聚起來,閱讀材料時,眾人的形影也漸漸清晰起來。
比較一下創(chuàng)造社諸人的文與人,我自己一直偏愛郁達夫的文字,覺得他的寫作是切入我們的肌體的。他了解“五四”前后知識青年的內(nèi)心情況,他筆下的人物系列與意象,都是不可多得的。那批青年都有才華,理論上已有一定新意,但因為多為舶來品,落到筆上,與現(xiàn)實不免隔膜。倒是郁達夫在小說世界刻畫了一個時代的行跡,且與人性的隱秘連在一起,閱之每每有感傷浮來。
與許多同代人比,郁達夫的視野要開闊得多。只要看他所寫的《詩論》《小說論》《盧騷傳》《德國以后的德國文學舉目》《蕭伯納與高爾斯華綏》《屠格涅夫的〈羅亭〉問世以前》《英文文藝批評書目舉要》《紀念柴霍夫》《左拉誕生百年紀念》等,便感到其知識的來源之豐富,而他對唐宋以來的詩文,亦多熟悉,爛熟于心的古文是豐厚的。他從眾多審美文本中,看到了各種流派的限度和自身不可忽視的價值,故對于古今文人能有理解之同情,但又知道,好的作品一定是自我的表現(xiàn),絕無符合外在世界虛妄之尺的必要,只要直逼內(nèi)心和大膽反映現(xiàn)實就是。他在《文學概說》中談到了近代文學的經(jīng)驗,一方面肯定了浪漫主義,一方面描述了理想主義:
第一,當人心稍覺衰落,感著一種倦怠的時候,這時候會發(fā)生很和浪漫主義近似的理想主義。第二,當一時代的生活全體極端的壓迫個性的時候,這時候個性因為不能與現(xiàn)實妥協(xié),所以非要把現(xiàn)狀打破,全力傾注在未來的理想上不可。現(xiàn)代歐洲的凡帶有社會主義色彩的文學,都系從這個狀態(tài)里發(fā)生出來的。[4]
閱讀郁達夫,其實也有類似的特征,始之于感傷,終之于抗爭。而他早期文字中飄動的哀苦,低沉的曲調(diào),散著無邊的寂寞之感,尤讓人久久不忘。
《沉淪》作于1921年9月,小說描寫的是一位留學生來到日本,顯得格外孤獨,漸漸染上了憂郁癥。那主人公正在青春期,性的苦悶伴隨著寂寞濃烈起來。他在一家旅館偷看了異性,自責、恐慌接踵而來,后來搬進了山上梅園之后,又遇見了熱戀中的青年男女,愈加不能自已了。他便跑到一個酒家見到一個侍女,本有愛的沖動,卻發(fā)現(xiàn)被當成下等人而待之,內(nèi)心受到大的沖擊。沮喪、痛苦、不安伴隨其間?!拔液慰嘁饺毡緛?,我何苦要求學問。既然到了日本,那自然不得不被他們?nèi)毡救溯p侮的。中國呀中國!你怎么不富強起來,我不能再隱忍過去了。”
如此表達人在異域的陌生環(huán)境里的情欲沖突,雖然過于單薄,然而現(xiàn)代人的感受,還是生動得很。文字間的脈息跳動著,也可說是創(chuàng)造社式的浪漫理念的外化。按照佛洛伊德的理論,這作品是對于人的內(nèi)部世界的赤裸的呈現(xiàn),有著一種陽光下的幽暗。文學就是表達日常性里被壓抑的東西,內(nèi)面世界的本原得以流露,刺激人們?nèi)シ搭欁陨淼碾[秘之所。許子東認為郁達夫的性欲描寫,背后另有拓展之意:“之所以讀者作家的感覺是緊張郁悶而非興奮快樂,是因為‘性’在這里,總是伴隨著道德的張力。雖然異域場面、傷感語氣都有點夸張做作,帶幾分激動,有幾分麻醉,但郁達夫筆下的‘性’苦悶,從來是和‘生’的苦悶緊密相連的,生命現(xiàn)象同時更是生活現(xiàn)象,有時還是社會現(xiàn)象。在這個地方,郁達夫顯示了他與‘狹邪小說’家的質(zhì)的不同,也顯示了他與張資平等人的明顯差異?!盵5]這確是知人明性之論。
郁達夫在1927年脫離了創(chuàng)造社,這是被研究者常常追憶的一幕。創(chuàng)造社諸人對于他的選擇,是有微詞的。鄭伯奇就批評他精神曖昧,給社團帶來了困難。而他與魯迅這樣的“落伍者”為伍,在一些“左”轉(zhuǎn)的青年人眼里也都是有問題的。郁達夫的出走,一方面說明創(chuàng)造社內(nèi)部出現(xiàn)了危機;另一方面,乃其自身思想與創(chuàng)造社諸君的隔膜所致。他的矛盾體的辭章表達, 使其脫離了相對單色調(diào)的團體,與更多的知識群落有了對話的可能性。
初期白話文作者的知識譜系色調(diào)各異,作品的審美都是與他們各自所鐘情的域外思潮有關(guān)。上文說到郁達夫的知識趣味廣泛,所涉獵的域外小說風格多樣,文學上的造詣高于創(chuàng)造社的許多人。周氏兄弟欣賞他,可能是他內(nèi)面世界的豐富性沖擊了舊有的文學韻致,精神是開闊的。他的重要性不僅僅在于在表達人性的方面突破了舊文學的框架,而且在審美中保持了一種不確定性的張力,冒犯了庸常思維,但又處在無所依傍的遲疑里。這消解了正襟危坐氣和道學氣,使詩文在自然、坦誠的節(jié)奏里獲得酣暢的書寫。
因了個人的和主我的詩學趣味的濃烈,他在初期白話文中展現(xiàn)了一般人少見的內(nèi)覺。這些是與矛盾和帶有內(nèi)在緊張的精神一起滲透在文本里的。郁達夫自我經(jīng)驗的詩人性特點,使其對于世俗社會的理解帶有布爾喬亞氣,看人的和生活的視角多是單一的。這自然導致審美觀內(nèi)在的沖突,我們從文本的內(nèi)在結(jié)構(gòu)里,能夠感受到其單純里的波動和波動里的單純。在自虐和自諷的篇什里,愛意也深藏著呢。
顯然,郁達夫的個體經(jīng)驗與國家意識間的對接存在縫隙,浪漫主義的否定意識覆蓋了審美對象,精神飄動在空中,對于現(xiàn)實的透視流于感官化的層面。他在《藝術(shù)與國家》中說道:“現(xiàn)代的國家是和藝術(shù)勢不能兩立的?!盵6]但《沉淪》結(jié)尾的愛國之思,則祈求于國家之于個人的護佑。這里看出他面對弱者時的國家意識,而在強調(diào)審美時,則有點波特萊爾式的痙攣和屠格涅夫式的無政府主義傾向,是有很強的叛逆意識的。他的作品專注于生命體驗,但涉及國內(nèi)戰(zhàn)爭與動亂生活時,不能立體處理內(nèi)面世界與外面世界的差異,韻致上流于私小說的傳奇意味。這也讓想起日本小說對于他的影響,都市里畸形的、灰暗的角落里的顫音,原也夾雜在純?nèi)皇闱榈脑~語里。
小說《南遷》也寫了一個留學青年伊人的不快的經(jīng)歷, 伊人大正八年入東京帝國大學,因為早期在國內(nèi)沒有過正常的家庭生活,父親早逝,母親又不愛他,致使他有了一點憂郁的性格。在在日本的日子,深感國家的孱弱,在許多地方還不及東瀛的環(huán)境,但島國的一切也沒有給他帶來精神的慰藉,反而陷入更深的迷惘里了?!澳阋热毡镜膭趧诱?,你何不去救救自己的同胞呢?在軍人和官僚的政治的底下,你的同胞所受的苦楚,難道比日本的勞動者更輕么?”伊人南行到海邊一個小島中,遇見了基督徒C夫人,她身邊有幾個日本男女青年,每日朗讀《圣經(jīng)》并定時禱告。他很快加入了這個團體,但不久就感到與這個團體間的差異,內(nèi)心的病態(tài)又復發(fā)了。在受了M的騙后,他內(nèi)心五味雜陳,后來愛上了O,但一切并不如意?!懊u、金錢,婦女,我如今有一點什么?什么也沒有,什么也沒有。我…… 我只有我這一個將死的身體?!比鯂那嗄甑淖员埃瓦@樣濃郁地閃現(xiàn)在讀者面前。
在愛國意識的背后,現(xiàn)代意識與士大夫情感的糾結(jié),給文本帶來一種頹廢感和無望感。這是他許多小說的一種散不去的情緒?!睹匝颉返闹魅斯c謝月英的愛戀是新舊雜糅的。自由戀愛中的舊文人氣躍然紙上。敘述方式與語態(tài)都帶有一絲明清文人之調(diào),壓抑的氛圍里,精神的照耀微弱,頹廢感還不能轉(zhuǎn)化為現(xiàn)代性的緊張。這造成內(nèi)蘊的空虛。他在舊體詩中體現(xiàn)的古雅之氣,也帶出讀書人的積習。從這種糾結(jié)可看出他的率真與猶疑,其矛盾的地方也有現(xiàn)代新知識人普遍的特點。以鮮活的文字記載這種精神困頓,那動筆的內(nèi)因也能讓讀者了解一二。
在許多作品里,郁達夫?qū)懙街魅斯磉叺膽蚯⒗L畫、詩的背景,那些古老的幽魂帶著哀怨糾葛著人物,不是飛騰的思想的閃動,而是沉迷不醒的衰微。而他的作品里出現(xiàn)的西洋詩人歌德的文字和思想家盧騷的獨語,這便使作品平添了幾分蒼茫。郁達夫作品的主人公大多是孱弱和病態(tài)的,他們屬于新知識人,思想已經(jīng)接受域外學說,卻無力面對世間的難題。青春的躁動、愛情的失意,連帶出故國的衰微之音,每一次都駛不出無望的苦海?!赌线w》通篇是壓抑之調(diào),美麗的島國,讀經(jīng)班的男男女女,基督教語境沒有提升人的靈魂,反倒淪落更深了。德國歌德的詩文和法國盧騷的獨語,在中國浪子那里成了病苦的依傍,小說不經(jīng)意流露出豐沛的學識,但那些西洋知識與審美沒有使主人公成為強者,反而變?yōu)榭奁那傧?,使其精神更為迷離了。
這種迷離造成了一種辭章的分裂性,在他那里,游離于浪漫主義與紳士式的審美,造成新奇的效應(yīng)。一方面是很西化的小說韻致,另一方面又帶有京派文人的儒雅之風。這使他的表達顯得比創(chuàng)造社諸人更有彈性。散文集《閑書》明顯帶有“苦雨齋”主人式的風格,京派的儒雅成了一種欣賞對象。他既喜歡魯迅,也親近周作人,與林語堂、徐志摩關(guān)系亦佳,哈姆萊特的脆弱性也在作品里有所表現(xiàn)。這里看出他的包容性,也能感到在尋找藝術(shù)路徑里的猶疑和不穩(wěn)定性。非革命的與革命的,京派的與海派的,舊文人與新文人的意象縱橫交錯,一定意義上看出現(xiàn)代性話語在其身上糾扯的苦境。
郁達夫其實知道自己鐘愛的浪漫主義和身上殘留的舊文人氣存在問題,有時候也適當調(diào)適其間的曲直,力求從天地之間未被異化的存在中尋找治愈自己的方式。小說《遲桂花》雖然照例帶著愛的苦悶和情欲的坦誠,但也出現(xiàn)了新文人與舊式士大夫沒有的另一種形象,那就是鄉(xiāng)野的女子,自己的同學翁則生的妹妹。作品寫“我”去山里參加翁則生的婚禮時,巧遇其妹妹蓮,蓮死了丈夫,無奈回到娘家?!拔摇币幌伦颖黄錃赓|(zhì)所吸引。蓮陪“我”到山里走了一趟,一路上“我”發(fā)現(xiàn)這個女子那么健美、開朗,對于各種植物頗為熟悉,自然間的花鳥草蟲多能說出一二,便愛上了這個原野間純?nèi)坏呐?。當“我”的欲望涌動的時候,霎時又生出一種罪感:“對于一個潔白得同白紙似的天真小孩,而加以玷污,是不可赦免的罪惡?!?/p>
在小說《東梓關(guān)》里,郁達夫?qū)τ卩l(xiāng)村社會的古風不無贊嘆之筆,一個肺病患者文樸回到老家尋醫(yī),在村里遇見心儀的徐竹園先生。這個中醫(yī)的平和、儒雅、與世無爭的樣子和村子里的祥和之氣,讓文樸一時心動。東梓關(guān)雖是老家,他卻沒有什么印象,常年在外漂泊,對于故土有著些許隔膜之感。但他一到那里,便感動于都市里沒有的安寧和幽靜,人的心態(tài)與表情安撫了他的心。徐竹園既是醫(yī)生,也通舊學,他收藏的明版書和傅山的手跡,都說明那趣味的古雅。于是他嘆道:“大約像他老先生那樣舒徐渾厚的人物,現(xiàn)在總也不多了罷?這竹園先生,也許是舊時代的那種人物的最后一個典型?!?/p>
在知識世界之外尋覓美的性靈,看得出是階級意識的一種萌動。他很早就注意到了知識人的盲點問題,雖然還不能深入了解,但畢竟意識到了知識階級面臨的考驗。他在作品里對于階級問題揭示得不多,但傾向還是有的。他那篇《文學上的階級斗爭》,表面看是革命文學的萌芽式的表達,其實也依然停留在浪漫主義審美的層面。他借用了階級斗爭學說,而辭章里流動著雪萊式的激情。他對于革命的理解還在思想思索階段,作品里的工人階級還是一種表層的點染,并不能像寫知識人那樣從容。比如《春風沉醉的晚上》《薄奠》《她是一個弱女子》,對于工人命運與女性命運的寫照,都還是單線條的。
《春風沉醉的晚上》明顯帶有一絲“左傾”化的表達。病態(tài)的都市、病態(tài)的“我”,唯有鄰居的那位女工有的幾許健全之態(tài)。小說寫到知識人在這個世界上的無力感,《沉淪》主人公式的灰色依然是主要調(diào)式。小說寫多余的人,往往逼真得很,但一落筆到工人,就有些模糊,流于表層了。郁達夫意識到知識人在這個世界的局限性,可他又不能深入到底層社會中,所以也造成其審美上的飄忽,這類“左傾”化的小說,還帶有過渡性的痕跡,他終于還不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左翼”作家。
1930年代上?!白笠怼弊骷覍τ谒牟粷M,也是有一定道理在的,在郁達夫的眾多小說里,恥辱感和罪感不時出現(xiàn),人的精神是脆弱和無助的時候居多。從整體看,他的寫作以內(nèi)傾性、主觀性、矛盾性再現(xiàn)了知識分子世界叛逆迷離的一隅,這結(jié)果是,不僅后來的創(chuàng)造社同人不認可他,“左聯(lián)”一些批評家也與之有隙。這使他處于一種孤獨的狀態(tài)。他無法融入任何一個團體,而擁有了屬于自己的審美空間。人生藝術(shù)化與藝術(shù)化的人生都把自己置于一個別于他人的世界。個體的真與學識的深,給文學史留下一道神秘的風景。
傳統(tǒng)的文學很少這樣剖析人的內(nèi)在欲求,郁達夫卻是毫無保留地敞開心扉,可以說,他是新文學里傾斜度很高的人。他的文字給讀者有時候帶來不適,色欲的表述顛覆了偽道學的各種邏輯。內(nèi)心的起伏和難言之苦,被毫無保留地裸露出來。這無疑是對于儒家傳統(tǒng)的一種冒犯,也褻瀆了紳士階級的道德經(jīng)緯。他的作品有時候像一幅幅油畫,陰郁的色彩里是重重疊疊的幻影,以及空幻之思。我們可以從弗洛伊德學說里找到一種解釋,但那社會學式的意象,又帶著批判意識的光澤,由此可以看到詞語間內(nèi)在的張力。他的筆觸流出的是主觀的感覺與無助的嘆息,但也內(nèi)含著走出自我藩籬的渴望。而那些詞語背后的叔本華與艾略特式的隱喻,也使苦悶的人物獲得一種思想的價值。
閱讀郁達夫的作品,荒涼里的美雖然是破碎的,但也夾雜著些許人性的微火。他寫那些不幸的青年,用了殘酷的筆,活生生的生命在厄運里已經(jīng)沒有希望,但敘述者“我”的悲憫,卻那么濃烈地吸引著讀者。他的作品一般都寫“我”的外鄉(xiāng)奇遇,才子佳人,苦苦相愛,男主人公由舊式的士大夫,換成了新式知識青年,舊的倫理在那里傾斜了,主人公很快陷入愛的深淵,似乎無法把握自己。作品不是撕碎這個世界,而是撕碎了主人翁自己,敘述者“我”成了被拷問和凝視的重心。這個時候,被儒教壓抑過的情感發(fā)大潮涌動起來,色欲代替了雅態(tài),罪愆置換了愛心。失敗的“我”的掙扎和死滅,將傳承審美的藩籬撞破了。
在《蔦蘿集》自序里,郁達夫說:
人生終究是悲苦的結(jié)晶,我不信世界上有快樂的兩字。人家都罵我是頹廢派,是享樂主義者,然而他們哪里知道我何以要去追求酒色的原因?唉唉,清夜酒醒,看看我胸前睡著的被金錢買來的肉體,我的哀愁,我的悲嘆,比自稱道德家的人,還要沉痛數(shù)倍。我豈是甘心墮落者?我豈是無靈魂的人?不過看定了人生的運命,不得不如此自遣耳。[7]
這真是夫子自道,其間的復雜體味,周氏兄弟是理解的。只要看魯迅對于他的態(tài)度,就知道彼此內(nèi)心的某些相通。周氏兄弟之所以欣賞郁達夫,與他的率性和反骨有關(guān)。而審美上,他也有別人沒有的風格。他有兩套筆墨,一是感傷的灰色之句的流淌,二是浸潤了現(xiàn)代性的士大夫辭章的閃爍。前者是肉欲的恍惚和沉浮,后者則未嘗沒有肅穆的靜思,而有時候二者又滲透在一起,互為存在,造成一種情感的共振?!冻翜S》寫男青年的性意識,筆法讓人想起浮世繪的畫面:
原來日本的婦人都不穿褲子,身上貼肉只圍著一條短短的圍裙。外邊就是一件長袖的衣服,衣服上也沒有紐扣,腰里只縛著一條一尺多寬的帶子,后面結(jié)著一個方結(jié)。她們走路的時候,前面的衣服每一步一步的掀開來,所以紅色的圍裙,同肥白的腿肉,每能偷看。這是日本女子特別的美處,他在路上遇見女子的時候,注意的就是這些地方。他切齒的痛罵自己,畜生!狗賊!卑怯的人!也便是這個時候。[8]
除了這種浮世繪式的意境的點化,郁達夫還保留著不得志的士大夫詩文的孤傲之美。他的文章,腐儒的老氣是沒有的,每每可見非正宗的儒家風骨,六朝的奇崛和唐人的瀟灑也偶可見到。小說《采石磯》寫黃仲則在文壇不得志的孤苦形狀,呼應(yīng)了李白的狂士傳統(tǒng)。不過他筆下的黃仲則雖然欣賞李白,卻沒有飄然之氣,而是有悲慨之韻。黃仲則滿腹學識,又不與世俗為伍,思想也不免異端者流。小說寫了他的失敗感,但他內(nèi)心的信念則頗為堅定,那思想被郁達夫?qū)懙妙H為真切,對話里也多了學識與卓見,他對于戴東原等人并不以為然:
周秦以上并沒有考據(jù)學,學術(shù)反而昌明,近來大名鼎鼎的考據(jù)家很多,偽書卻日見風行,我看那些考據(jù)學家都是盜名欺世的。他們今日講詩學,明日弄訓詁,再過幾天,又要來談治國平天下,九九歸原,他們的目的,總不外乎一個翰林學士頭銜,我勸他們還是去參注酷吏傳的好,將來束帶立于朝,由禮部而史部,或領(lǐng)理藩院,或拜內(nèi)閣大學士的時候,倒好照樣去做。[9]
這幾句話,是“五四”那代人喜歡的表達,我們在《新青年》雜志中也感受過類似的觀念。不過郁達夫?qū)扅S仲則,并非氣宇軒昂的斗士,而是憂郁、孤獨的感傷者,這與作者的狀態(tài)也不無關(guān)系。他的文字之所以帶有美感,綿軟而通達,乃因為失色而不失重,背后有著綿綿情思和生命的頓悟,學者的才子氣也歷歷在目。這演繹成一種清俊的雅言,在幾經(jīng)變形的詞語里,生長著溫潤的詩。周氏兄弟欣賞他,或許也緣于此處。而在他的小說語言與散文句式里,偶爾也能夠感受到周氏兄弟的某些痕跡,筆體多是從古文中轉(zhuǎn)化而來,詞語委婉多變,長則長之,短則短之,有時湍急而下,水濺四野;有時則安寧如月,清輝散落的時候,夾帶著無邊的幽情。郁達夫無疑也是好的文體家,他的白話文與舊體詩都好,古人的文氣,與新文學的文氣,都攝取甚多,又能獨成一體,實在為民國作家中不可多得之人。
民國作家中,郁達夫的名聲起起伏伏,其悲壯的死,比他的作品更為震動人心。1938年,他遠赴南洋,在新加坡編報,參與抗戰(zhàn)活動。他在生命的最后幾年,一直保持了新知識人的可貴品質(zhì)。曾有《抗戰(zhàn)以來中國文藝的動態(tài)》《猶太人的德國文學》《憶魯迅》《歐戰(zhàn)擴大與中國》等文傳世。輾轉(zhuǎn)之間,憂患依舊;筆墨之中,情懷漫漫。1945年郁達夫被日軍殺害,成為世界文壇的大事件。一個天才的、自由的作家告訴了我們什么是真實的人生,那死滅更讓人懷念他當年對于故國的天地無私的饋贈。后世學者每每憶及他的風采,無不扼腕。陳子善曾說郁達夫的死,與德國失去了本雅明,奧地利失去了茨威格,英國失去了伍爾夫,法國失去了圣-??颂K佩里等人一樣,“是20世紀全人類的共同損失”。[10]此語甚為妥帖,他以個人的方式給了世界一道驚奇之光,現(xiàn)代作家有此分量者不多。郁達夫不是一個道德說教者,但卻告訴了我們什么是道德之美;不是炫耀大詞和洪聲襲人的顯要之人,卻暗示世人如何回到自身,獲得生命的內(nèi)力。他的那篇《寫作的經(jīng)驗》很好地為自己的個性和品質(zhì)作了勾勒:
人家的毀譽褒貶,一時的得失進退,都不成問題;只教自己能夠自持,能夠滿足,能夠反省而無愧,人生的最大問題,就解決了。做人當然先要在求己,然后再為人;我一向的被人罵作個人主義者,而同時也能夠入污泥而不染,抗環(huán)境而有余的最大強處,就在這里。或者也許是弱者的強處,但這一點我卻總想固執(zhí)著到死。[11]
2023年11月16日改
注釋:
[1] 郁達夫:《歸航》,《郁達夫散文集》,浙江文藝出版社1985年版,第1頁。
[2] 郁達夫:《藝文私見》,《創(chuàng)造季刊》1922年第1卷第1期。
[3] 麥克昂:《文學革命之回顧(摘錄)》,饒鴻競等編:《創(chuàng)造社資料》(下),福建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659頁。
[4][6][7][11] 郁達夫:《郁達夫文論集》,浙江文藝出版社1985年版,第145頁、59頁、68頁、724頁。
[5] 許子東:《張愛玲·郁達夫·香港文學》,人民文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161頁。
[8][9] 郁達夫:《郁達夫精選集》,北京燕山出版社2015年版,第43頁、116頁。
[10] 陳子善:《代序 隕落星辰中最耀眼的——在郁達夫遇害60周年紀念會上的發(fā)言》,《說郁達夫》,華文出版社2020年版,第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