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須仰視才見”——魯迅小說《一件小事》解讀
《一件小事》在魯迅小說里的特殊性在于,它篇幅很短,而且更像一篇散文,文風又很特別,正面地、直接地表達對筆下人物的贊美。盡管對方只是一個平凡不過的底層人物,魯迅卻給予了“須仰視才見”這樣的高度。這真的不多見。說它是一篇小說,實在也是收入《吶喊》的原因。它跟之前之后的小說,從內(nèi)容到形式都有明顯差異。但它切中了一個時代主題,聚焦于同時代人都在關(guān)注的社會群體“人力車夫”,而且,它表達出了同時代人沒有或沒有充分表達的主題。它其實并不簡單。這也就造成了這篇小說看似闡釋度不高,又時常會被人提及、評論的現(xiàn)象。
一
“序”述:《一件小事》的多元信息
這是一篇千字文,散發(fā)出的信息卻很多重。它們看上去有點分散,實質(zhì)上又有聚焦。
作品始終在“大”與“小”的比較中敘事。說是“一件小事”,并非就這件事本身的規(guī)模而言,而是與其他許多事相比,它顯得很小。然而這樣一件“小”事,最終又體現(xiàn)出“大”來。兩相比較的“大”與“小”,來了一個顛倒。
作品的開頭和結(jié)尾都是講“大”。“國家大事”,“所謂”而已,可以感知它們在內(nèi)心的真正位置,所以很自然就有了下面的消解式說法:“但在我心里,都不留什么痕跡,倘要我尋出這些事的影響來說,便只是增長了我的壞脾氣,——老實說,便是教我一天比一天的看不起人?!边@種將“大事”直接消解的筆法,并非小說式的,而是“隨感錄”寫法。
小說結(jié)尾又提到了所謂“大事”,然而“幾年來的文治武力,在我早如幼小時候所讀過的‘子曰詩云’一般,背不上半句了”。處理法同“都不留什么痕跡”如出一轍。
就在這樣的“大事”中間,包裹著一件纖塵般的“小事”。在強調(diào)“大事”均已遺忘的同時,反復(fù)強調(diào)了這件小事的難以忘懷。開篇第二段:“但有一件小事,卻于我有意義,將我從壞脾氣里拖開,使我至今忘記不得?!弊詈笠欢蔚淖詈笠痪溆羞@樣的表述:“獨有這一件小事,卻總是浮在我眼前,有時反更分明……”仍然是“忘記不得”。
以上這些表述,可以說都帶有鮮明的雜文筆法,顯然不像小說敘事的做法。這也是魯迅不在意作品文體的又一個例證。
這是一件怎樣的小事呢?小到角色不過是一個普通的人力車夫,小到故事幾乎沒什么可敘述的,一個人力車夫撞倒了一個花白頭發(fā)的女人,但似乎并不嚴重,“沒有什么的”,這就是坐在人力車上的“我”對事件的基本評價。然而,故事出現(xiàn)了反轉(zhuǎn)。人力車夫并沒有在意“我”的評價,而是執(zhí)意攙扶被撞者去往不遠處的“巡警分駐所”。這幾乎就是故事的全部,“我”望著人力車夫的背影,發(fā)出了高至讓人意外的感慨:“須仰視才見”!而且非常具有代入感地將人力車夫與“我”自己做了比較,不但對方的背影愈來愈高大,還對“我”形成“威壓”,“甚而至于要榨出皮袍下面藏著的‘小’來”。高大與渺小,就這樣被直接對比,而且立刻形成反轉(zhuǎn)。如果說《一件小事》在藝術(shù)上有什么鮮明長處,那就是結(jié)構(gòu)上始終圍繞“大”與“小”的對比和轉(zhuǎn)換而展開敘事。一種不著痕跡的講究。
《一件小事》的開頭和結(jié)尾其實是雜文筆法,中間的故事敘事,又是散文式的,恰恰少有小說敘事的迂回婉轉(zhuǎn)。即使人力車撞了老婦人那么一點情節(jié),敘述時也并不很注重情節(jié)沖突的強化,連人物對話都是極簡式的。這種極簡差不多到了不太符合現(xiàn)實情形的地步。車夫和老婦人,事發(fā)后就兩句對話。車夫問:“您怎么啦?”老婦人回答:“我摔壞了?!边@似乎不太像“肇事司機”與被撞者之間的對話,更像兩個陌生人之間的隨意問答。這也就可以知道,魯迅在敘述這樣一個故事時,著眼處不是故事的進程和沖突雙方的糾纏,而是聚焦于人力車夫在事發(fā)后的行為以及給“我”造成的沖擊。
這樣一次“雜文”包裹下的“散文”敘事,卻恰恰被收入小說集《吶喊》當中。這篇作品發(fā)表于1919年12月1日北京《晨報》,查魯迅日記,11月22日和24日有寄“信”給《晨報》的記錄,其中就應(yīng)該有《一件小事》吧。
二
背景:作為社會問題的人力車夫
要想讀出《一件小事》的不同凡響,就有必要了解人力車以及人力車夫這個話題。我自己也很好奇為什么五四時期有那么多作家在寫人力車夫。在倡導“為人生”的文學氛圍中,生活在北京的作家選擇人力車夫為創(chuàng)作題材的確很正常,如此集中卻有一個前提,人力車以及人力車夫?qū)嵤钱敃r社會的“熱點話題”,在一定程度上,也是社會問題。
在中國城市交通發(fā)展史上,人力車可能并不算多么重要,也不是什么革命性變革,它對于交通工具和城市道路的影響似乎都很有限。但局限于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這一特定歷史時段,聚焦于北京、上海、天津等中國主要城市,人力車作為一種新交通工具,人力車夫作為一種新的城市職業(yè)出現(xiàn),實在是突如其來,引發(fā)一時熱議。在人力車的興衰過程中,還發(fā)生過許多讓人唏噓、令人感慨的事件。有些事件在今天看來,或許匪夷所思甚至有點“奇葩”,但略加梳理,又會看到多重社會面貌。
為了梳理出一個頭緒,我參閱了一些相關(guān)著作和文章。我會把這些書(篇)目附于文后,想探究的朋友可以尋來一閱。
人力車是近代產(chǎn)物,是古代的轎車、牲畜車和現(xiàn)代的汽車、電車之間的過渡性交通工具,主要流行于北京、上海、天津等大城市。其中尤以北京最為密集,也出現(xiàn)更多相關(guān)的奇聞逸事,產(chǎn)生更多與之相關(guān)的話題。基于《一件小事》的背景,本文就以北京為例,根據(jù)讀到的相關(guān)史料,對人力車及人力車夫的情形做一粗略描述。
先看來源。人力車從日本傳入中國。根據(jù)李景漢《北京人力車夫現(xiàn)狀的調(diào)查》一文可知,最早在1886年,北京發(fā)現(xiàn)幾輛洋車,到1898年,“才有營業(yè)人力車自天津流行到北京。因為人力車原來是從日本傳到中國,所以人都叫作東洋車”[1]。
再說流變。人力車本身的變化主要體現(xiàn)在輪胎上,早先是鐵皮輪,很笨重也易顛簸,到1910年左右,膠皮式的輪胎逐漸興起,取代了鐵皮輪。
人力車剛在城市街頭出現(xiàn)的時候,“當時人都不肯雇用,婦女尤以坐人力車為羞恥。不久風氣大變,坐車人日見加增”[2]。當膠皮輪人力車出現(xiàn)之后,乘坐者又以坐鐵皮輪人力車為恥。致使后者很快退出市場。
接著看運營特點。奇特的“榮辱觀”始終伴隨著人力車行業(yè)的方方面面。不知為什么,人力車行業(yè)從一開始就以跑得快為榮耀,“以快為美”還造成行業(yè)內(nèi)部激烈的競爭態(tài)勢。街頭上出現(xiàn)許多以快揚名的人力車夫,有些車夫被冠以彰顯速度的綽號,如“伊犁馬”“火車頭”“飛毛腿”等等。這對人力車夫的體質(zhì)提出很高要求。“交民巷拉洋人的車夫多,以跑快為榮,彼此競賽。其中健兒加以‘伊犁馬’‘火車頭’種種外號,往往奔跑過度,吐血身亡?!盵3]其實,民國以后,警方對人力車夫的年齡也曾做出嚴格要求,“早在一九一三年,警局就明文規(guī)定了車夫的行為和著裝要求,有不良習慣者、長發(fā)者、酷暑嚴冬不戴帽者、赤膊赤腳者都不準拉車,低于十八歲或超過五十歲者、身體孱弱者、患傳染病者等都禁止拉車”[4],但是“完全遵守如此繁細規(guī)定的,著實不多”[5]。從李景漢的調(diào)查報告以及人力車夫任有德的回憶可知,小至十三四歲,老至六旬老人,上街拉車維持生活的不在少數(shù)。這種情形不但引發(fā)過不少糾紛事件,更使人力車夫的健康甚至生命受到影響。由于拉人力車是一個對技術(shù)要求較低的苦力活兒,因此成為當時北京許多貧民求生的重要途徑和職業(yè)選擇。我曾在論述魯迅散文詩《求乞者》一文中談到過,“美化民國”之所以不能成立,其原因包括不能忘記和回避其時的貧民生存慘狀。由于北方地區(qū)連年災(zāi)害,加上社會動蕩,大量一無所有的貧民進入北京成為乞丐,其中不乏有人由乞丐而變成人力車夫求生。總之那是一個貧民非自然聚集、乞丐滿街滿眼都是的都城。據(jù)李景漢的調(diào)查報告和史謙德的著作,“1915年,北京大約有兩萬名人力車夫,而到了1920年代中期,這個數(shù)字是原來的三倍”[6]。以當時百萬人口來計算,依靠拉車維持生活的個人以及相關(guān)家庭達到1/4左右。行業(yè)競爭也因此越來越嚴峻、險惡。
既然人力車屬于城市“公共交通”工具,就必然有“司乘”關(guān)系存在。而這種關(guān)系也是人力車問題成為新聞熱點和文學題材熱點的重要原因。史謙德分析認為:“20世紀一二十年代人力車在北京的蓬勃發(fā)展,原因在于這種交通工具適合這座城市平坦的地形,而且滿足了北京自由職業(yè)者和工商界人士的出行需求。不過乘坐人力車同時也代表了一種與社會地位相關(guān)的炫耀性消費形式。城里的官員、富人以及有產(chǎn)階級,再加上那些從事新興工種和職業(yè)的人,能夠選擇各種各樣的人力車,從普普通通的到精心裝飾的,或者從公共人力車到體現(xiàn)身份地位的私人包車,不一而足?!盵7]
由此可知,在一個臨時建立起來的公共空間里,兩種完全不同的社會階層在一起相處,碰撞、摩擦、交流,會產(chǎn)生很多與社會生活相關(guān)的話題。在所有的乘客里,像魯迅這樣的小官員以及需要到大學上課的教師,正是人力車的主要乘坐者。據(jù)任有德回憶,人力車夫都想拉遠活兒,從西直門往北的大學集中區(qū),多有教師和學生乘坐者,成了人力車夫們最愛跑的路線。當時的北京城還流行一句人力車夫們發(fā)明的諺語,叫作“西直門到海淀——拉了”。
由于人力車是其時北京一道十分顯眼的“風景線”,人力車夫就自然成了特別受到關(guān)注的人群。他們的出身、來處、家庭,他們的年齡、健康、酬勞,他們在街頭的遭遇以及他們的群體生活,常常成為坐在車上的官員、文人、教授、知識青年們關(guān)注、關(guān)心、討論的對象。
由此可見,人力車雖是一種城市交通工具,但它的出現(xiàn)提供了一種新的社會關(guān)系。在當時的北京城里,人們對人力車的態(tài)度經(jīng)歷了多次、多種變化。最早是排斥和不接受,到后來是以乘坐膠皮車輪的人力車為榮。同時還出現(xiàn)臨時招車與包月車(包月車是指自己買了車雇人來拉)的區(qū)別。很多有身份的人,其必備的證明身份的標志中,就有擁有包月車這一項。相反,沒有包月車的人在身份上似乎又低一檔。所有這些社會話題,是不是都可以幫助我們更加切近、更加立體地去解讀《一件小事》呢?
人力車作為城市交通工具,被作為社會話題不斷放大,絕非文人們的過度闡釋,實在是它的確是當時的知識分子和后來的人們?nèi)シ治錾鐣c時代的重要且有效的視點。史謙德的著作《北京的人力車夫》有一個副標題“1920年代的市民與政治”。中國學者雷頤關(guān)于史著的書評文章,標題則是《北京人力車夫與中國現(xiàn)代性轉(zhuǎn)型》,話題所指都遠遠大于人力車和人力車夫,而且確實很有說服力。也正是從這個意義上,可以進一步推論,《一件小事》的背后的創(chuàng)作動機,也不是抽象意義上的人格“大”“小”之比較。
作為一種社會話題,人力車在中國城市的現(xiàn)代化進程中扮演著特別特殊的角色,我的初步理解,這種角色具有夾縫中的“過渡性”“雙重性”特點,其中的一些人和事非常值得玩味。據(jù)史謙德研究,1886年,第一批從日本進入北京的私家人力車出現(xiàn)在街道上,引來不小爭議。因為那時市民們出行的主要交通工具是騾車、馬匹、轎子和推車,人力車所帶來的競爭讓騾車夫們非常憤怒,他們“把這種拿人當牲口使的可憎洋玩意兒翻進了臭水溝”[8]?!叭肆嚒环N現(xiàn)代文明”正是史謙德的定位。人力車居然具有“現(xiàn)代性”,這可能是一百多年后的當代人無法理解的,但在當時確實具有這樣的沖擊力。
然而,人力車畢竟具有“過渡性”和“雙重性”的特點。真正的現(xiàn)代交通工具的到來是有軌電車的出現(xiàn)。北京的電車從籌備到啟動再到真正通車,經(jīng)歷了將近二十年時間。雖然還沒有見到電車長什么樣,人力車夫們早已敏感地意識到,這一怪物的出現(xiàn)勢必會對自己的職業(yè)造成沖擊。據(jù)史著,1921年,“北京電車公司”成立,就有報紙報道說,“車夫和車廠主‘群情激奮’,擔心自己會因電車而丟了飯碗”[9]。1924年12月,有軌電車正式通車,這不但帶來城市交通的新的觀念變革,出現(xiàn)各種各樣的“磨合”軼事,更帶來人力車與電車在利益上的競爭以及“價格戰(zhàn)”,引發(fā)出以警察為主角的城市秩序管理和矛盾處理等難題。人力車和電車在街頭的糾紛、沖突時有發(fā)生,“撞車”(crash)類城市新聞不時出現(xiàn)在報端。矛盾不斷聚集,人力車夫強烈感受到電車出現(xiàn)后自身利益受損越來越嚴重,加上電車公司等機構(gòu)對利益補償和“再就業(yè)”等承諾遲遲不做兌現(xiàn),矛盾日益升級。直到1929年10月,出現(xiàn)了以人力車夫為主的街頭暴動,有軌電車被砸毀,道路遭到破壞。
這是一個漫長的故事,直到1949年,人力車完全退出“市場”,人力車夫這個特定人群也因此解散。作為社會問題的人力車,結(jié)束了它伴隨舊的社會體制將近半個世紀的歷史。
在一定意義上說,人力車夫雖然很渺小,很卑微,其實也曾經(jīng)成為“文治武力”的“所謂國家大事”。
三
圍觀:作為文學題材的人力車夫
有兩種職業(yè)特別容易成為文藝表現(xiàn)的對象。一種是理發(fā)師,一種是“出租車司機”。究其原因,我以為正是這兩種看似卑微的行業(yè),卻在特定的空間里,讓完全不同的社會階層擁有了“面對面”時刻,形成某種“對話”關(guān)系。這種對話絕非街頭、墻角、餐桌旁、客廳里的親切或寒暄,經(jīng)常會演變成涉及“文治武力”的“國家大事”。關(guān)于理發(fā)師的,我曾經(jīng)在一篇小文章里列舉過一些題目(篇名),如《理發(fā)師》《總統(tǒng)的理發(fā)師》《理發(fā)師陶德》《女理發(fā)師》《女理發(fā)師之戀》《塞維利亞理發(fā)師》《西伯利亞理發(fā)師》等等。在當代小說里,出租車司機又是一個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意象。恕不一一詳解。
聚焦于五四新文學,人力車夫可謂成一時之熱,僅是“人力車夫”這樣的“同題作文”就不止于二三。各種體裁皆有,不能不說是一種特別集中也極有看點的“熱點題材”。根據(jù)目力所及,大致羅列如下,共同來感受一下。
先看體裁。雜感或政論:李大釗《可憐之人力車夫》《北京市民應(yīng)該要求的新生活》、陳獨秀《貧民的哭聲》《北京十大特色》、胡適《多研究些問題、少談些“主義”》《漫游的感想》、周作人《人力車與斬決》、陳西瀅《苦力問題》等等。以上是五四新文化運動中的核心人物所發(fā)感想,其他如善根《人力車夫問題》、朱天《人力車問題》、駱傳華《今日中國勞工問題》,也都發(fā)表于重要報刊上。詩歌:胡適《人力車夫》、沈尹默《人力車夫》、劉半農(nóng)《人力車夫》《車毯(擬車夫語)》、徐志摩《先生!先生!》《誰知道》、聞一多《天安門》《飛毛腿》、周恩來《死人的享?!返鹊取6酝碛谖逅臅r期的,還有如鄭敏《人力車夫》、卞之琳《酸梅湯》、臧克家《洋車夫》等。小說:葉圣陶《人力車夫》、陳南士《走路》、汪敬熙《雪夜》、施蟄存《四喜子的生意》(以上海車夫生活為題材)、顧頡剛《春雨之夜》、郁達夫《薄奠》、孫俍工《隔絕的世界》、吳乾慶《一個東洋車夫底日記》、劉一夢《沉醉的一夜》等等。稍晚直至三十年代的,還有老舍《黑白李》以及描寫人力車夫生存與命運的集大成之作《駱駝祥子》。戲?。簹W陽予倩《車夫之家》、洪深《貧民慘劇》、陳大悲《平民的恩人》、陳綿《人力車夫》等等。
再看主題。五四新文化的先驅(qū)人物、五四新文學的活躍作家,大都是家境較好、出國留過學,回到國內(nèi)又一起在精神上抱團取暖、思想上熱烈交流或激烈交鋒的人物,接觸底層民眾的機會并不是很多,而他們在趕赴機關(guān)、學校、編輯部的路上,大多會以乘坐人力車為出行方式。由此,與人力車夫時間并不長的交流,就成了他們了解社會、體察民情、回家就用筆發(fā)出由衷感慨的機會。概括而言,像三十年代的《駱駝祥子》那樣全方位反映人力車夫境遇和命運的作品,五四時期還沒有,也來不及有。而短小的、即時的作品,倒留下有關(guān)人力車夫生存與生活的方方面面。
主題上的共同點,是對人力車夫的同情。李大釗《可憐之人力車夫》發(fā)表于1917年2月,不足千字卻涉及人力車夫悲慘生活的各方面。出的是苦力,“終日窮手足之力”,掙得少,“始贏得數(shù)十枚之銅圓”,養(yǎng)全家,“一家老弱之生命盡在是矣”。[10]陳獨秀于1919年發(fā)表的《貧民的哭聲》,則非統(tǒng)計地報出了驚人的數(shù)字,其時的北京人口不過九十三萬,而“東洋車夫有四萬多人”。這些貧民的哭聲顯然是社會思潮的另一種涌動。
具體到文學類的作品當中,作家、詩人們大多采取了某種獨特的視角,坐在人力車上的“我”,與前面拼命拉車的車夫之間的對話。這種對話里,普遍的是同情,也有試探式的詢問。在此過程中,對話不完全是一種交流。一種忐忑的、自責的心理,再加上語言并不完全相通,常常讓一場對話在尷尬中進行,在緊張中收場,在回味中發(fā)出別樣的感慨。還有的是模擬車夫的語言來一番“自述”。胡適、劉半農(nóng)、聞一多、徐志摩等人的詩,大都采用了對話或模擬的口吻。
在同情的前提下,文學家們還經(jīng)常會陷入一種選擇上的兩難境遇。一方面,是對人力車夫牛馬般的苦力生活深表同情,所以他們不忍心去當這樣的乘客;另一方面,他們又知道,或從車夫 的自述中知道,沒有這樣的苦力,他們?nèi)叶紩萑霟o米下炊的慘境。拒絕乘坐或又是一種“絕情”。最典型的如胡適的《人力車夫》,主客進行了一場對話,當客人知道車夫還是不滿十八歲的少年時,就不忍乘坐,而小車夫一番生活痛感的描述,讓“客人點頭上車,說‘拉到內(nèi)務(wù)部西!’”這是發(fā)表時的格式,到收入《嘗試集》時,胡適又將這最后一句刪掉了??梢姡c不坐,究竟哪一個才是正確選擇,這是一個難題,甚至會讓人陷入困境。徐志摩、劉半農(nóng)的詩也都表達了“主客”雙方沿途當中密集的也是艱難的對話。
作為社會問題的人力車夫,在文化人筆下一樣會呈現(xiàn)出復(fù)雜性,包括人力車是否應(yīng)該存在,仍然是時有爭論的話題。胡適在著名的文章《多研究些問題、少談些“主義”》里,曾經(jīng)指出“我們不去研究人力車夫的生計,卻去高談社會主義”,但后來也曾在《漫游的感想》里,借在國外看到的風景感嘆,人力車的存在,與現(xiàn)代文明極不相稱。周作人就曾以《人力車與斬決》為題反駁,認為胡適“說中國還容忍人力車所以不能算是文明國”,然而“人力車真是這樣地野蠻,不文明么?”“賣淫,似乎也不比拉人力車文明罷,大家卻都容許,甚至不容許人力車的文明國還特別容許這種事業(yè),這是怎的?”“我希望胡先生能夠賜以解決?!盵11]詰問非常有力。李大釗呼吁“北京市民應(yīng)該要求的新生活”時,一方面呼吁“趕快修造市營的電車”,同時又特別強調(diào),“人力車夫的生活,也應(yīng)該改善”。
總之,人力車夫的遭遇,乘坐者望其后背而產(chǎn)生的悲憫、自責與無奈,在矛盾、糾結(jié)中的主客關(guān)系維持,都讓人力車夫成了五四新文學“為人生”主張的重要寫作資源。
四
超越:《一件小事》的特別以及郁達夫的“回響”
理發(fā)師的故事,以西方文藝作品為多,而且常常會延展為懸疑故事。人力車夫則集中于“為人生”的中國新文學。一輛人力車連接起兩個人生世界。人力車夫的悲苦世人皆知,為他們尋求解放之道的人卻坐在車上,扮演著“老爺”“大人”的角色,這讓他們慚愧、尷尬、難堪。然而如果他們不坐,人力車夫連吃飯的銅子也得不到,這讓他們矛盾、糾結(jié)、兩難。所以才會有胡適的詩那樣,發(fā)表時“坐”了,出版時卻又避談“坐”了還是沒“坐”。無論如何,在詩人、小說家、政論家筆下,人力車夫就是悲慘世界的典型代表,是舊世界艱辛悲苦和社會嚴重不平等的見證。對他們施以深切的同情,并希望能為改變其命運盡吶喊之力,這是新文化運動先驅(qū)者們的共同愿望。
《一件小事》另有主題,而且是同時期其他作家筆下都沒有出現(xiàn)過的:人性的光輝。同情、憐憫,都還來不及表達。一個很小的且無多少小說性的情節(jié),引發(fā)出十分宏大的主題。這種對比甚至有失重的感覺,人格境界上的“大”與“小”的反轉(zhuǎn)、對比,給人以不對等的印象。然而,放在五四新文學集中表現(xiàn)人力車夫這一熱點地帶,置身于滿眼都是人力車夫和乞丐的環(huán)境,這一發(fā)現(xiàn)帶來的沖擊之重大,引發(fā)的聯(lián)想之廣遠,又是一件十分自然的事。從主題的角度講,可以說是對同時期同題創(chuàng)作的某種超越,也是理解魯迅“中國觀”的一種重要補充。
魯迅思想里最突出的特征是批判,其中最為直接、集中、持久的,是對“國民性”的揭示。然而,魯迅思想里還有另外一面,即在他無情批判和毫無保留的揭示當中,總是將絕望與希望并置。他對“國民性”的揭示幾乎是手術(shù)刀般銳利,但他從來沒有熄滅過內(nèi)心的希望火種。這火種,是一種希望,也是一種現(xiàn)實;這火種,可以從大禹式的遠古人物故事里發(fā)現(xiàn),也能夠從近在眼前的普通人身上看到。我們都把魯迅筆下的“國民性”定位為批判對象,而大禹、人力車夫身上的品質(zhì),又何曾不是一道光亮,一種希望,一股充溢在心頭的暖流!是的,這樣的閃光點,魯迅從來就沒有放棄過努力發(fā)現(xiàn)的自我要求,而且也總是有所獲得?!拔覀儚墓乓詠?,就有埋頭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為民請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12]“我們從古以來”,就分明指出既有昨天的中國,也有今日之中國。人力車夫,至少稱得上是“埋頭苦干的人”之一種。所以魯迅才這樣篤定:“說中國人失掉了自信力,用以指一部分人則可,倘若加于全體,那簡直是誣蔑。”[13]也才會在《一件小事》里用“勇氣和希望”收束全篇,“教我慚愧,催我自新,并且增長我的勇氣和希望”。
對于包括人力車夫在內(nèi)的底層民眾的同情,不是高人一等的憐憫式同情,而是平等對待的真切的同情與關(guān)心,在魯迅,是一種心底里從未改變過的品質(zhì)與底色。少年時與閏土的友誼,成年后對家人、朋友、學生、傭工的無私幫助,在魯迅那里有許多可舉例證。魯迅在磚塔胡同的小鄰居俞芳在《魯迅先生和人力車工人》一文中,談到魯迅與人力車夫交往的三則故事。一是人力車夫“二禿子”多受魯迅關(guān)照,魯迅南下廈門后,這位車夫還為此哭過。二是看到人力車夫在冰天雪地里拉車卻穿著單衣,再看滿街的車夫大都如此,魯迅心有戚戚而又難有舉措。三是一位人力車夫跑到魯迅住處,將他落在車上的錢夾還了回來。這些事,已讓魯迅對人力車夫的現(xiàn)實處境以及他們的內(nèi)心品質(zhì)有了深切的感知?!兑患∈隆分糁鲎允乔槔碇?。
對普通民眾的觀察總是帶著知識分子的自我反思,這不是魯迅一個人的特點。但魯迅總是更嚴苛地解剖自己,倒是能讓人從字里行間感受得到。寫于1922年4月的隨感錄《無題》,自述了在商店買“三文治”的經(jīng)歷。付錢拿貨欲走時,看到店員用手掌將柜臺上未買的東西“罩”了起來?!拔摇弊匀桓械健斑@明明是給我的一個侮辱!”[14]在向店員聲明絕不會做順手牽羊之事的態(tài)度后,對方毫無辯解地表示了慚愧。這“慚愧”反讓“我”“慚愧起來”。魯迅沒有把這個故事只寫成兩個陌生人最終達成和解,而是將其放大到對中國、對人類的信心上。回家后吃著“三文治”而做“靜夜思”,“漸漸覺得我的周圍,又遠遠地包著人類的希望”[15]。仍然是以“希望”二字收尾。這豈止是出于一個文學家的敏感,更是對國民精神所發(fā)火光的信心與執(zhí)念,是魯迅對“國民性”的另一面書寫。
《一件小事》的主題在五四早期出現(xiàn)自是難得,這一主題也在其后的小說里得到傳揚。最能說明問題的,是郁達夫的小說《薄奠》。這篇小說發(fā)表于1924年。小說描寫了“我”,一個漂蕩在京城的窮書生,同一位人力車夫的相遇相識經(jīng)歷。小說生動描寫了人力車夫凄慘的遭遇和悲苦的命運,同時又傳遞著人性的善良品質(zhì)。車夫最大的愿望是盡全力買一輛屬于自己的舊車,以便能賺更多一點錢來養(yǎng)活全家,他的妻子卻買回一塊白布料想為他做一件衣服。車夫為這個錯位的決定震怒,痛打妻子。車夫最終死在出行的路上,溺亡于河中。當“我”拿出僅剩的一點錢想要告慰車夫妻子時,這位可憐的女性卻在悲傷之際銘記著丈夫的愿望,請求“我”去換取一個紙糊的車來作為祭奠之物。小說最動情的地方在于,“我”將自己與車夫作對比時,一方面同情他的艱辛,另一方面又覺得自己也并不比車夫快樂到哪里。車夫畢竟還有家可回,自己卻是一個漂泊在城市里的可憐的窮酸文人,一個“零余者”。故事層面最為感人的情節(jié)是,看到車夫悲苦的家庭境遇,“我”摸一摸口袋卻掏不出分文,就將身上唯一有點價值的東西——一只手表,悄悄放到車夫家的桌子上。然而,沒過多久,車夫卻追了回來,執(zhí)意要歸還一定是“我”、只能是“我”丟了的手表。
人性的光輝!你不能不聯(lián)想到魯迅的《一件小事》。我當然不是說郁達夫是受了《一件小事》的影響才這樣想這樣寫,但這種創(chuàng)作上的“回響”,證明他們具有同樣的心靈底色,具有同樣的對中國,對普通的中國人民的深切的理解和深摯的感情。這也就不難理解為什么在創(chuàng)造社里,魯迅唯獨對郁達夫抱有好感,甚至視為知己,魯迅說是因為郁達夫沒有一張“創(chuàng)造臉”,而這個“沒有”,又包含著怎樣豐富的內(nèi)涵。從《一件小事》到《薄奠》,可以感受到一種心靈相通。
一篇關(guān)于魯迅小說的文章,卻以對郁達夫小說的鑒賞結(jié)尾,這是我沒有想到的。但轉(zhuǎn)念一想,也十分自然。人力車夫是一個時代的文學主題,很多作家自覺參與到這場“同題作文”當中,各有思考點,各有用力處。從李大釗、胡適到魯迅、郁達夫……人力車夫的命運就是普通中國人命運的某種真切而典型的寫照,從他們的行為中,又可以折射出靈魂的光澤,這是一個變革時代的文學帶給人的希望,彌足珍貴。沿著這條題材路線,作家們的寫作仍然在繼續(xù),一直到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的詩歌以及描寫人力車夫的長篇小說《駱駝祥子》問世。
在新中國的陽光普照下,人力車歸入了歷史,然而描寫人力車夫命運和人性光輝的文學作品,卻依然保持著眼淚、熱血與靈魂的溫度。
五
附:參考文獻
在本文寫作過程中,特別是為了描述“作為社會問題的人力車夫”,筆者“惡補”了許多有價值的文獻資料,但這些閱讀還很匆促、膚淺。在此列出,一是借此向所有作者表示由衷感謝,二是為有興趣關(guān)注這一話題的朋友提供一點線索,以便深入閱讀。
史謙德《北京的人力車夫——1920年代的市民與政治》(江蘇人民出版社2021年版)。此書為這一話題的專門著作,值得特別推薦。按其追索,還可獲得大量相關(guān)資料。
李景漢《北京人力車夫現(xiàn)狀的調(diào)查》(《社會學雜志》1925年第2卷第4期)。真實細致的數(shù)據(jù)調(diào)查,后來研究者共同的論說依據(jù)。
任有德《我的車夫生活》,收入《北京往事談》(中國人民政治協(xié)商會議北京市委員會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編,北京出版社1988年版)。三代車夫家族的當事人口述,真切可感。
王彬彬《知識分子與人力車夫——從一個角度看“五四”新文化陣營的分化》(《鐘山》2003年第5期)。對五四新文學有關(guān)人力車夫題材創(chuàng)作的集中評述,多有啟發(fā)。
杜麗紅《從被救濟到抗爭:重析1929年北平人力車夫暴亂》(《社會科學輯刊》2012年第1期)。
孫英、靳瀟颯《掙扎與重生——近代北京人力車夫的命運沉浮》(《西城追憶》總第71期)。
夏曉虹《一喜一悲人力車》,收入《詩界十記》(北京大學出版社2019年版)。文中談到黃遵憲曾詩贊日本人力車盛景,并與理發(fā)并提為“現(xiàn)代”產(chǎn)物。
雷頤《北京人力車夫與中國現(xiàn)代性轉(zhuǎn)型》(《讀書》2023年第4期)。對史謙德著作的評述與推薦,頗能引起找書興趣。
注釋:
[1][2][3]李景漢:《北京人力車夫現(xiàn)狀的調(diào)查》,《社會學雜志》1925年第2卷第4期。
[4][5]雷頤:《北京人力車夫與中國現(xiàn)代性轉(zhuǎn)型》,《讀書》2023年第4期。
[6][7][8][9][美]史謙德:《北京的人力車夫——1920年代的市民與政治》,周書垚、袁劍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21年版,第30頁、33頁、28頁、143-144頁。
[10]李大釗:《可憐之人力車夫》,《李大釗全集〈最新注釋本〉》(第一卷),中國李大釗研究會編注,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264頁。
[11]周作人:《談虎集》,《周作人自編文集》,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184頁。
[12][13]魯迅:《中國人失掉自信力了嗎》,《魯迅全集》(第六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22頁、122頁。
[14][15]魯迅:《無題》,《魯迅全集》(第一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405頁、406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