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必勝:矮紙閑草說散文

拙作《矮紙閑草》是關于散文的專題性文字薈萃,有幸入選了2025年“中國作協(xié)重點作品扶持項目”。
約三十年前(上世紀九十年代),我開始關注當下散文。彼時,文學勝景瑰麗,熱鬧風光,散文隨筆繁花朵朵,可比肩小說、詩歌。有論者以寫作者不同的身份區(qū)分命名,有了所謂學者散文、詩人散文、小說家散文云云,尤其是實力派小說家的散文,集團式涌現(xiàn),文意斑斕,走俏一時。與此同時,都市化報刊在大江南北悄然興起,助力散文,風生水起。恰在這時,1993年初,我與長江文藝出版社合作,以“小說家散文”專題,編輯成書,收入小說名家如汪曾祺、王蒙、蔣子龍、韓少功、王安憶、劉震云、鐵凝、陳建功、李存葆等五十人的百十篇散文和創(chuàng)作感言,成為一個有特色的流傳選本。不客氣地說,這部《小說名家散文百題》(與潘凱雄合編)是最早從作家身份上關注散文創(chuàng)作的,尤其是將當時走紅的實力小說家,老中青幾乎一網(wǎng)打盡。
此后,我對散文的年度狀貌多有關注。到新世紀之初,好友、編輯達人林建法擔綱年度文學叢書主編,與遼寧人民出版社推出“太陽鳥文學年選”,凡二十年。他委托本人編散文,要求每期有一序言,積有二十篇?;乜催@些自找話題的漫談文字,不免有“為賦新詞強說愁”之嫌,卻也反映出一個時段散文的基本狀貌。四年前,建法兄重病在身,疏于編務,加之各年度選本漸為式微,我們中斷了與出版社的合作。不幸的是,他于2022年5月仙逝,正值壯年。睹物思人,不免唏噓,“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嗚呼,關于散文的心得,多因他的推助和激勵。悠悠二十載,皇皇數(shù)十冊,文心可鑒,文字記懷。
散文的評述,當下鮮有專門的文字,與熱鬧的創(chuàng)作不太相符,缺少綜合性分析。所以,平時閱讀中,多有關注,有感而發(fā),留下了不成熟的文字,這些綜論述評成為《矮紙閑草》一書主體,力求多維視角看取散文,特別是史的思考,縱的掃描;另外,面對豐富鮮活的創(chuàng)作文本,從個案入手,找尋特色,進行作家作品評介,有名家也有新人,或微觀素描,或舉一反三,從散文隨筆中展示這類文字的面貌;再者,對于進行時的年度概述,因編有二十年散文年選,從海量的閱讀和選編中,找話題,說特點,論不足,就有了年度散文的序言和點評。文字長短不一,內(nèi)容虛實雜糅,林林總總,留下長期跟蹤散文的研究者心得。
關于散文,我曾說過,較長時期中,都是熱鬧而蕪雜,體量上龐大,創(chuàng)作者眾,精品力作少。近年來,創(chuàng)作一時熱鬧,報紙上連篇累牘,雜志上多有專欄,看似勢頭強勁,生長持續(xù),但我固執(zhí)地認為,散文的面貌平穩(wěn)而平淡,少有與之作為一個文學體裁重鎮(zhèn)相匹的作品和作家。說起散文來,當下的話題也多在于評獎多,少有引起興奮、為讀者認同的作品。
更為重要的是,很多散文家不太“爭氣”,疏離了讀者。作為大眾文體,散文最是親近讀者,最是平民文體,婦孺可為,雖有王國維的“易學難工”(《人間詞話》)之論,卻是最沒有門檻的寫作。有人說散文是其他文體外的“無文體”,但這也帶來了散文的泛化,將各種公文性、報章體、私密件、口水化等等當作散文,消解了散文獨立的文本特質(zhì),影響了散文的純粹性。作為藝術文本,清除雜蕪,葆有純粹,是當下散文應引為重視的。
另一方面,散文的真實性被一些作者忽視,甚至曲解。散文作為非虛構文本,真實是其生命,是有別于其他虛構類文本的基本品質(zhì),是散文的藝術紅線。當下,有人劍走偏鋒,添枝加葉,不講作品情節(jié)的生活和情感邏輯,細節(jié)上隨意虛構加工,情感荒誕夸飾,博人眼球。一些懷舊憶往、追思人情、紀念名人的文字,尤為嚴重,“我的朋友胡適之”式的文字,死無對證,涂脂抹粉,真情實感變成矯情虛意,不堪卒讀。散文的真實性是作文鐵律,巴金老人的散文集名為《真話集》,他說散文是要把心交給讀者。清人王夫之說,作文是“自身之所歷,目之所見,是鐵門限”。魯迅的話更是警言,“有真意,去粉飾,少做作,勿賣弄”。
目前,生態(tài)、自然文學備受關注,在這個旗號下,一些仿生態(tài)、偽自然的文字,比如寫動物、植物、草木山水等等,隨意渲染,故事編造,人事拼接,也有抄襲名人、外國人的所謂主題散文流布于世,嚴重破壞了散文聲譽。此類作品真實性缺失,也少有對散文藝術的敬畏。為真的散文正名,為散文的真實、作文的誠信正名,不可輕視,任重道遠。
書名是向南宋詩人陸游致敬,他的詩句“矮紙斜行閑作草,晴窗細乳戲分茶”,我十分喜歡。花甲之年的陸老夫子時在臨安(杭州),往事歷歷,面對春雨初霽,詩興遄飛,雖追懷鐵馬秋風,記掛王師北定,而當下世味涼薄,人生雜蕪,唯有小樓聽雨,戲分香茗,矮紙斜行,閑筆草草,且得人生況味。不才冒犯,借用化題——矮紙閑草,了了如如,谫陋或無稽,見笑于大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