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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擺渡
來源:《青年文學》2025年第11期 | 蔣在  2025年12月01日11:49

海航HU7111,登機口A8。我再次拿出手機對照確認,擺渡車停在寬大的落地窗外。

天上云層很厚,真擔心下雨。天氣預報說北京連續(xù)三天降雨,很多地區(qū)發(fā)出降雨黃色預警。今年以來雨水出奇地豐沛,全國各地都在不停地降雨。

踏上擺渡車,我在靠車門的座位坐下。不經意間看到目光散淡的她,心頭一驚,太眼熟了,跟幾年前死去的朋友,長得幾乎一模一樣。

朋友死去這么多年來,我遇見過太多跟她長得像的人。在步行街迎面而來的人流中,或是某個城市的公交車上,緩緩而行的車速中,驀然回頭的匆忙間,但沒有哪一次像現(xiàn)在這樣,離我如此之近,如此讓我心驚。

關于朋友的死,我知之甚少。不知道她是患了絕癥,還是得了抑郁癥,人突然消瘦。我只聽說她在死前一個月,約見了她的初戀,當年兩個人是準備結婚的。她在進門的柜臺上留了張紙條說,我在陽臺上。他們將她從陽臺上放下來時,已經是三天后,人早就沒了。

那時我在北京剛參加工作,整天忙著為生存奔命,沒有時間跟人聯(lián)系。好像她走以前,我們還通過一次電話,她很淡然,絲毫沒有尋死的跡象。

我雙手將行李箱拉過來,以防車門開時,它突然滑下去,或者其實是為了跟她拉開一點距離。和朋友那些年相處的細節(jié)在腦子里浮動,而眼前這一幕,讓我有了一個奇怪的感覺:身邊的這個人,就是死去的朋友。

眼前的這個女人,她穿著牛仔褲,朋友也愛穿牛仔褲?,F(xiàn)在我們陰陽兩隔地坐在一起,我們突然相遇了,像兩個水域的船行水面,隔空投影。我們能不能兩兩相見?我看到的世界,是不是她看到的模樣?想到這兒,我的心驟然間,加快了跳動的速度。

我假裝轉頭看車窗外,想用余光再次捕捉她的樣子時,她突然開口問了一句:“你去哪里?”

這一聲來得很突然,以至于我慌亂地說出:“去云南。”繼而我把手機上的電子登機牌,舉到她面前給她看。

由于近段時間,我常常心不在焉,被她這樣一問,反倒心里發(fā)虛,感覺自己是不是走錯站口了。這些年往來于各個城市之間,替公司簽各種代理合同,催要各種賬目,航旅縱橫app的飛行記錄上,顯示我二〇二五年的旅程,已超越百分之九十七點二七的全國用戶。

這是我第一次去云南。在尋找登機口的時候,和客戶通了個語音。掛了電話之后,我還沉浸在通話的情緒當中??蛻粽f話語氣堅硬,像是我跟他之間的私事似的,弄得本來就焦頭爛額的我,非常煩躁。

公司前幾天公布了季度考核排名,我居然排倒數(shù)第二。排倒數(shù)第一的,是一個要照顧偏癱老人的同事,上班總是遲到。老板沒有給我任何理由,倒數(shù)就是倒數(shù)。離開這家公司的念頭一直在心中縈繞,偌大的北京城,不可能沒有我容身之處,大學畢業(yè)后,我已換過三次工作。這一次即便我不主動離開,被動離開也只是時間問題。

“我也去云南。”她沒戴口罩,但她的聲音出來時,有一層薄薄的阻隔,讓我感覺她戴著口罩。她聲音不高,普通話的發(fā)音像是先提到上顎,再通過鼻腔出來。

“你也去云南?”我趁機轉頭面向她。她棕色的短發(fā),素顏,沒有涂口紅。面色暗黃隱約發(fā)青,文出來的細眉,在末端略微地向上挑了一點,讓下面那雙小小的丹鳳眼,強加了一點勉為其難的精神。

“我是云南人,第一次來北京。”她說。

我又轉頭看著她,她面無表情地繼續(xù)說:“我送兒子來上學,他考上了北京科技大學?!?/p>

“真了不起,好厲害?!蔽覒偷?。

她臉上的肌肉帶著不勝風力的黃,微微地抽動了一下,感覺是表示笑的意思,對我說的話有個回應。

擺渡車開動起來,我們的談話終止前,她問了我的座號。

“43F。你呢?”

她慢慢打開對折后的紙質登機牌。“我在49號,我們有點距離?!彼f。

很快我們乘電梯上到二層,找到了登機口。她跟在我后面小聲問:“我能不能跟你坐在一起?”

我點了點頭,“當然?!?/p>

我在緊靠著落地窗的第一排停下,將包放在椅子上,她緊挨著我坐了下來。我們可以看到,停機坪上來往搬運貨物的小車,還有身穿藍色工作服,開著智能電動車的司機。我們要乘坐的那架飛機還沒有到位,通往登機口的那段灰色廊橋,空懸在烏云翻滾的天體之下。

如果下雨飛機就會延誤,但廣播里還未播報航班信息。我前天回北京的時候,飛機延誤了一個多小時,到了之后又在天空中盤旋了很久,一直沒有落下。回家后我看網(wǎng)友留言說,這家航空公司和北京的塔臺關系不好,塔臺會優(yōu)先讓其他航司的航班降落。這讓我想起我在公司相似的境遇。

我時不時不經意地轉頭看她,其實即便我埋著頭,也能看到她。她直直地坐著,眼睛看著玻璃窗外不遠處的一架飛機。那架飛機在停機坪上,緩緩地移動,像是準備推出跑道要起飛的樣子。

天上的烏云越集越厚,她低著頭自言自語地問會不會下雨,該死的老天。她大概是擔心,飛機起飛的時間又要延后了。前幾天,偶爾刷到一個搞笑視頻說,在昆明的街道上開車像行船,從城區(qū)去高鐵站要乘游艇。我把這個視頻找出來拿給她看,她卻沒有反應,不知道她是不是沒有幽默感,還是心思在別處。

“幸好我訂的車票是最晚一班?!彼n白的嘴唇微微顫動,意思是即使晚點,她也安之若素,因為在時間上她已經準備好了,買了最晚的班車。為了打消我流露出來的疑義,她又說:“我家不住昆明,住在宣威。宣威你知道吧?”我努力在腦子里搜尋,關于這個地名的印象。

她說:“就是很有名的宣威火腿那個宣威。”

我點頭假裝知道說:“嗯,好像知道。”心想我又不喜歡吃火腿,怎么可能知道。

“就算晚兩個小時,我也能趕到十點那趟班車。”她說話的語速緩慢,感覺仍然像戴著口罩。她將淺藍色的印花雙肩包夾在兩腿之間,然后用一只手輕輕地拉著肩帶,隨時要站起來,或者離開的樣子。

云南太遠了。剛才我和母親在來機場的路上也這么說。我一路上都在埋頭看手機,很多工作上的事情需要處理,她從不抱怨這一點。母親發(fā)來的微信跳出來,說她也已經到登機口。剛才機場分別的一幕,在腦子里涌動。下車時,我看著她繞到后備廂,雙手吃力地幫我將行李拖出來。她老了,走起路來雙腳在地上慢慢地拖著,她的背微弓,脖子朝前僵硬地伸著。

母親走路從來都是在地上拖著走,只是現(xiàn)在拖的速度比之前更慢,像是身體的重量太大,兩只腳承擔起它的能力,變得越來越弱。她現(xiàn)在不僅行動慢,就連說話也只半截半截地說,有點像水里的漩渦?;蛟S這是因為,她總是冷不丁地說一句跟相親有關的話。每次我都不說話,她也就不說完,讓我總是聽了下半截,就忘了上半截。

之前,我會說你去替我相親這樣的渾話,這一次我卻像什么也沒聽見一樣。也許只有母親這樣有病亂投醫(yī)的人,才會相信相親市場?!巴獾厝艘诒本┱覍ο蠼Y婚,不到相親市場找誰呀?!彼偸前胪贪胪锣哉Z,拖著腳在屋子里走動。這話不假,上大學時沒有人告訴我,那才是絕佳的相親市場。

“我兒子本來可以上云警的,可是他偏不填志愿,今年云警的分提高了,他在分數(shù)線以上。”

我感知到了從她身體里散出的,一絲惋嘆或不知所終的氣息。我輕輕抬了抬眉,驚訝地看她一眼,表示為什么。

她將雙腳朝前伸了一下,然后又縮回來,說:“我兒子說在云南上學,又在云南工作,連外面的世界什么樣子都不知道?!?/p>

我不置可否,道理是這樣的??墒钦l都知道,現(xiàn)在的警校,上了就等于有了飯碗,而他選擇了北京,就意味著徒增了更多的未知。大學畢業(yè)后,回來考公考編,或者繼續(xù)讀研讀博,在北上廣打拼……總之青年意氣,他選擇了一條長而彎曲的道路。這些想法一股腦兒鉆了出來,卻不能給她說。她的氣息很弱,像一縷游絲那樣,牽引她的思緒。如果將這樣的想法講給她聽,無疑是在她的哀婉上雪上加霜,徒增無端的重量。

來機場的路上,我跟母親還討論了上大學的事,上什么大學,遇到什么樣的老師,對人的一生都有相當?shù)挠绊?。特別是在選擇大學時,應該是一次非常重要的人生開始。如同擺渡,進錯站口,便會離自己要登的航班相去甚遠。

……

(責編耿鴻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