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文學》2025年第11期|陳世旭:選擇
家世與才華
上世紀三十年代,潘柳黛和張愛玲、蘇青、關露并稱“文壇四才女”。張愛玲是李鴻章曾外孫女,火得不得了。潘柳黛就“李鴻章的曾外孫女”這個話題幽了張愛玲一默:“其實這點關系就好像太平洋里淹死一只雞,上海人吃黃浦江的自來水,便自說自是‘喝雞湯’的距離一樣?!?/p>
不知道張老師是不是曾經“自說自”“是李鴻章曾外孫女”,但張老師的“火得不得了”,在講究家世的中國,也許與家世有關系,主要還是因為她的才華。后世的“張迷”,未必都知道她“是李鴻章曾外孫女”。潘老師這句話,客觀上也證實了這個事實。家世與才華,還是后者重要。
不過,潘老師這句話,的確挺犀利——以至有人說她“毒舌”,讓我想起后世文壇一些以嬉皮笑臉、陰陽怪氣、冷嘲熱諷、俏皮尖刻出名或想以此出名的作家。我沒有看過潘老師的作品,她當年既然與張愛玲等并稱為“才女”,必定有分量相當?shù)淖髌罚绻挥羞@句話給人留下深刻印象,我相信潘老師自己也會覺得是一種遺憾。
無須爭執(zhí)
某地一位同行所在單位的上級行政領導很有文學追求,主編政府資助的當?shù)刈骷夷甓茸髌芳?,出了個精裝單行本,又組織媒體宣傳、專家教授研討,頗有影響,卻把我那位同行理應入選的作品排除在外。我怕同行想不通,給他引述了一個資料:
民國元年(一九一二年),李宗吾的《厚黑學》出版,轟動了全國。當?shù)匾晃卉婇y針鋒相對地寫了一本《薄白學》,在成都一家報紙上連載,并公然威脅李宗吾收回《厚黑學》,否則……
有人替老李擔心,也有人勸他寫文章反擊,老李都不為所動,說:世間學問,各講各的,信與不信,聽憑眾人。譬如糧食果木的種子,我說我的好,你說你的好,彼此無須爭執(zhí),只把它種在土里,將來看它的收獲就是了。
不久,那位軍閥因貪污案掉了腦袋,其大作《薄白學》也沒了蹤影;老李后來雖然在政府裁員中被排擠回鄉(xiāng),但總算善終,《厚黑學》也得以流傳,林語堂、梁實秋一眾大學者深為贊賞。《厚黑學》之外,其代表作還有《心理與力學》《厚黑叢話》《中國學術之趨勢》《社會問題之商榷》,老李因被學界列為“影響中國文化的二十大奇才怪杰”之一。
同行聽完我的一番開導,笑了:“謝謝你的好心,我沒有想不通,只不過覺得有點滑稽罷了。”
不過,我卻有點遺憾,歷史沒有“驚人地重復”:同行依然是小文人,那位行政領導的仕途很順利。
文學不死
從上世紀八十年代中后期“文學失去了轟動效應”的說法肇始,文學式微的話題從未斷絕,并且愈益尖銳激烈。直至認為文壇所有人都該閉嘴歇菜,中國當代文學統(tǒng)統(tǒng)是垃圾等等。頗感悲涼。文學果真山窮水盡了嗎?
不久前看到湖南作家何立偉說蔡測海的文章,眼睛一亮。
已經有些年頭了,在何立偉眼里,蔡測海做事無長性,太貪玩。一起搓麻將,半夜里他太太電話打過來問他在哪里,他一邊對著免提說“在臺北”,一邊繼續(xù)搓牌。他似乎很忙,神龍見首不見尾,夾著個巨大的文件包,里頭天曉得裝的是什么秘密。不承想,近幾年,他忽然老夫聊發(fā)少年狂,拼命寫起小說來,長篇、中篇、短篇,熱氣騰騰,接二連三,揭屜出籠,而且每每令人拍案驚奇,真是頑夫立志,庾信文章老更成。終于結集出書,讓何立偉作序。
何立偉覺得某某先生更適合來寫,會更權威,更恰當,更高屋建瓴。蔡測海一擺手:要不得要不得,他沒有你懂我!
我與何立偉和蔡測海交往有限,只在不多的幾次文學筆會上見過面。何立偉喜歡攝影,無暇與人交談;蔡測海老是悶坐著抽煙,一臉的天才在思考。
早年讀過何立偉的《白色鳥》,小說的詩性令我仰之彌高。沒有想到,這樣的詩性也會滲透在議論文字中。他與蔡測海上世紀八十年代初同時出道文壇,摸爬滾打四十年,爭爭吵吵,意氣相搏、拂袖、甩門、掀桌子,是經常的事,然從不傷感情,過兩天,又在一起,吃飯、打牌、打哈哈、聊文學。
在何立偉眼里,蔡測海平素訥于言辭,但是聊到文學,常常蹦出一兩句話,有手起刀落、五步殺人的精準鋒利與狠辣。他對世事的洞明,他理解事物的智慧,對人生的透視,遠在其他人之上,言辭訥訥貌似笨拙的外表下,其實藏著一顆玲瓏剔透的心。他早年的小說就好,再經歷幾十年的生活積累,閱人閱世,讀書思考,現(xiàn)在,他的好,他的深沉,他的升維的境界,他對土地、人類和世界并歷史的關照,還有對自己文學審美標準的要求,已迥異從前。他的小說的品格、文字的質量、作品的意涵,完全是鶴立雞群,另標一類。讓人奇怪,一個人脫胎換骨,是怎樣做到的呢?這期間,又經歷過怎樣的徹悟并疼痛呢?
蔡測海讓何立偉寫序,并配圖,發(fā)來了一串Word文檔的小說文本,二十多篇動輒幾千幾萬字的小說。何立偉一邊“國罵”,一邊把這些小說一一讀完,眼睛難受,心中愉快——這是一批水準一致的小說,遠超從前的蔡測海,也遠超當下髦得合時的好多作家。雖然多為短篇,卻越來越具有明顯的史詩性,無論山村,還是老街,都超越了狹小地域,穿透了時間,讓人看到歷史長河中人類生存變化的場景同身影,那些活著的人,死去的人,在看得見的時空同看不見的時空中出沒,那些承載著過往生活同歲月的傳說、故事和歌謠,在小說中穿插,也在讀者的記憶或想象中穿插,喚醒著讀者浩大的時間感知力。
何立偉不愧為蔡測海的摯友,他對蔡測海及其小說的認識切中肯綮:
“蔡測海的小說有了一種氣象。他把小說寫大了……他的敘事風格越發(fā)具有個人性,越發(fā)肆無忌憚,越發(fā)彰顯著與眾不同……有一種獨特的僅僅屬于他的語氣……一種老禪師參公案的語氣,白云蒼狗的語氣……小說的迷人處,可以不是故事,不是峰回路轉的情節(jié),跌宕起伏的命運,而僅僅可以憑著話事人的語氣,產生閱讀牽引力……嘮叨也可以有至美?!?/p>
“時間是小說中的流水……流水洗出石頭的童顏。它們安靜地散落各處,聽河流的故事。”
“我們呢,我們在聽蔡測海以石頭的青苔般的語言講述的故事?!?/p>
“每次聽完他的故事,總有一脈時間的煙云籠在心頭,久久揮之不去?!?/p>
“但是這么好的小說,讀的人也許并不多,夠不上熱鬧,也根本驚不起文壇一灘鷗鷺?!?/p>
何立偉有點憂傷,不是為自己,也不是為蔡測海,而是為中國的讀者,為他們的閱讀審美選擇。他想起一位朋友的詩:“滿山啼小鳥,抬頭看大鷹?!?/p>
相互間的信賴、賞識、推重,溢于言表。
何立偉的序言,也是“一種老禪師參公案的語氣,白云蒼狗的語氣”,也是“庾信文章老更成”,“蒼老而親切,深沉而磁性”。讀這樣的“話事”文字,也是極大的享受。
最懂蔡測海的是何立偉;最懂何立偉懂自己的是蔡測海。
“悲莫悲兮生別離,樂莫樂兮新相知?!保ā冻o·九歌·少司命》)何立偉與蔡測海是白首相知、按劍同袍,是幾十年的知音:“恩德相結者,謂之知己;腹心相照者,謂之知心;聲氣相求者,謂之知音?!保鳌ゑT夢龍《俞伯牙摔琴謝知音》)
幾個要好的湖南文友有個微信小群,蔡測海近年寫的新稿,經常先發(fā)到群里。都是些上年紀的人,手機看文字,萬分吃力,但是群里的文友,必定每一篇都看,看完了,一齊點贊。而何立偉除了點贊,每每要發(fā)一段讀后感,而且,語多贊美。一來是朋友間的相互鼓勵,二來也確是真情實感。
“幾個相知可喜。才廝見、說山說水。”(辛棄疾《夜游宮·苦俗客》)
如此文學風景,不知別處可否見到。湖南文學群體曾被比之當年曾國藩創(chuàng)立的“湘軍”,此其所以然。
已經過去很多年了,我曾邀請著名評論家雷達來我所在的省作協(xié)研討一位新晉作家的作品,會后他題詞“文學不死”。當時覺得有些突兀,現(xiàn)在明白是一種信念。
文學內部可以理解的憂慮、嘆息、哀怨、泄氣、沮喪、退卻、背離,文學外部莫名其妙的否定、貶低、排斥、嘲諷、謾罵、污名、詛咒,一直與文學相生相伴,但文學一直存在,并將永遠存在。
故 園
早年進縣文化館工作,同時有了自己的小家。家屬區(qū)的圍墻外面,是很大的一方荷塘,荷花開的時候,清香就彌漫過來。荷塘那邊,是一個樹林茂密的小村。樹林上面,遠遠地浮著一抹淡青的山影,那便是廬山。
搬進新居的那年,我沒有回省城過春節(jié)。除夕一早,我在單位基建留下的廢料堆里翻出大理石碎塊,在屋后的空地鋪出了小徑;又找到幾段滿是裂痕的樹干搭起了桌椅;又把空地翻了一遍,預備開春種瓜果花草;又去砍了柳枝,沿墻根插了一排,仿效故居就在不遠的“五柳先生”陶淵明。
來年春末夏至,柳樹抽了條;花草侵上小徑,是那種極賤卻極熱烈的太陽花、百日草;圍墻上爬滿了喇叭花、豆角秧、絲瓜藤。這樣一處院落,清靜幽然。春天的霏霏細雨中,我徑自徘徊;夏天的明月清風里,我盡興背詩;秋天收摘自己栽種出的果實,很自然地體味到“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恬適;冬天暖洋洋的日頭底下,一邊推著兒子酣睡的搖籃,一邊字斟句酌不成熟的文稿。那是怎樣一種“閑靜少言”“忘懷得失”的日子。滿足之余,真想像陶淵明似的問一聲:“無懷氏之民歟?葛天氏之民歟?”
讀南北朝庾信《小園賦》。讀到“一寸二寸之魚,三竿兩竿之竹”,便覺山也朗潤,水也清和。胸間蓄水,心底植竹。遙想,魚銜花影去,風送竹響來。讀書,喝酒,寫作。有風邀風,有月邀月。有此小園,夫復何求?
一年多以后,我被調省城從事專業(yè)寫作。臨走前我不無惆悵地對妻子說:我們以后可能會有更好的住房,但今生怕再不會有這樣一個小園了。
朋友租了單位的貨車送我們搬遷。坐在駕駛副座,揮別多年的同事,車出小鎮(zhèn),我不禁眼睛濕潤。
幾十年過去,我再訪故地。舊屋依稀,小園不存,民居堆砌,擁塞不堪,往昔如煙矣。
一位散文家說:古人能夠把周圍的事物倫理化,以“桑梓”代表故鄉(xiāng),以“喬梓”代表父子,以“椿萱”代表父母,以“棠棣”代表兄弟,以“蘭桂”代表子孫,可見古人對生存環(huán)境的親切。
但我更愿意相信某位著名作家的話:發(fā)現(xiàn)世上只有家鄉(xiāng)好的人,只是一個未曾長大的雛兒;發(fā)現(xiàn)所有地方都像自己家鄉(xiāng)一樣好的人,已經長大;只有當認識到整個世界都不屬于自己時,一個人才最終走向成熟。
是否喜歡一個地方,不在于那個地方有沒有山色荷香、花徑柳巷,有沒有“魚銜花影”“風送竹響”,只需那個地方有一個安靜的窠臼,可以悄悄圈住塵世中疲倦的過客,使他得到一枝之棲。
也許因此,我從無家鄉(xiāng)觀念,到哪兒都樂不思蜀,人在哪里,就把哪里當家鄉(xiāng),就像南宋林升說的“直把杭州作汴州”、《紅樓夢·好了歌注》說的“反認他鄉(xiāng)是故鄉(xiāng)”。一旦退出公職,便毫不猶豫地遷居到兒子就業(yè)的異地。
多年前,在一本雜志上看到一位過來人的話:一定要找機會去一個完全沒有人認識你、在乎你、要求你的地方。做人累,大多是扮演了另一個自己。沒有人認識你,是你開始認識自己的最佳時刻;沒有人在乎你,是你開始照看自己的最好機會;沒有人要求你,你才擁有空間審視自己的真實需求。
說得真對!
他人的人生
上世紀七十年代開始,我摸索寫小說。收了一疊鉛印的退稿信后,忽然有一個寄給四川一家刊物的短篇,編輯用工工整整的毛筆字給我回了信,說,編輯部的人都看了,覺得可以采用。我激動得不得了。但不久就收到第二封信,告訴我:廣東一家刊物三月號將刊發(fā)陳國凱的小說《我應該怎么辦》,情節(jié)跟你這篇幾乎一樣。而我們刊發(fā)你這篇最快也得在四月號,不僅內容雷同了,而且有可能被讀者誤解。
那時候,我不知道陳國凱是何方圣賢,也不知道廣東有什么文學刊物。四川的編輯應該不會瞎說,我只好認命。
《我應該怎么辦》得了一九七九年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我看了內容介紹,與我那篇小說的情節(jié)的確相同。
縣文化館的一個同事每個周末回市里的家,周一上班時總會帶來許多小道新聞,單位一開會,常常就是聽她眉飛色舞地說這些小道新聞,其中有意思的我就順手記下來編小說。投給四川那家刊物的小說的素材就是其中之一:非常歲月,一個男人被抓了,死了,女人接受了一個同情者的追求,正開始新生活,“死了”的男人回家了。女人于是問:我應該怎么辦?
這個也許真實的“他人的人生”早已廣泛流傳,只是我閉塞在小縣城聽說得晚。一九八〇年進中國作協(xié)文講所,認識了同班同學陳國凱,跟他說起,他哈哈大笑。那時候他名聞遐邇,每天有無數(shù)來自四面八方的信件,向他傾訴自己的人生。他又用其中的素材寫了長篇小說《代價》,獲了廣東省的文學大獎。
因為寫作狀態(tài)始終不能如愿,我逐漸放棄了這種用“他人的人生”寫小說的套路,選擇了接受其他大師的影響——
一位是易卜生。他說:“活著就是要同心靈里的山妖戰(zhàn)斗,寫作就是坐下來評判自己?!?/p>
一位是王爾德。他說:“藝術是世上已知的最強烈的個人模式?!?/p>
一位是張愛玲。日本有位張愛玲的崇拜者想把自己豐富的情感經歷無償?shù)靥峁┙o張愛玲。張愛玲拒絕了,因為她“不喜歡亂碰他人的人生”。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個中滋味別人無法領會,在沒有走進另一個心靈世界的時候,不要亂碰他人的人生。
寫作有兩種類型,一種是社會型,一種是心靈型。我兩種都不是。之所以選擇接受幾位大師的影響,并不是妄想在寫作成績上接近他們,而是限于能力覺得靠自己的經歷寫作較為輕松。
某種意義上,寫作其實是一場人生清算,一場與自我進行的戰(zhàn)爭。在這個漫長的過程中,你需要發(fā)現(xiàn)智識的無明,克服意志的軟弱。你當然可以選擇向古人今人親人朋友陌生人求助,但是歸根結底,你沒有任何人可以依靠。
自己的原則
四十年前,發(fā)表過《自律四戒》——
因為不懂裝懂而當眾出乖露丑,寫了“戒充能”。
因為清楚自己的書稿缺乏市場影響力,決不可為難任何出版社,寫了“戒非分”。
因為談寫作被一位農民作者當面指出“你寫得很差”,寫了“戒得意”。
因為受省里派遣外訪,適逢國家級訪問團,發(fā)生種種囧事,寫了“戒湊趣”。并且進一步認識到成就和影響不夠卻要當團體上層成員,是湊趣;作品質量和讀者的認可并不到位卻去爭獎、爭上媒體,是湊趣;并非屬于某個圈子卻去擠那個圈子的活動,是湊趣……諸如此類。
隨著閱歷的增加,戒律和對戒律的認識也逐漸增加。又懂得了最需要戒律的,是以自己奉行的戒律去“戒律”他人。每當看到聲色俱厲、義正辭嚴的對自私、怯懦、虛榮、低級、平庸之惡、精致利己主義的指責文字,我就會想:我有沒有資格站在那樣的道德高地?如果沒有,那就免開卑口。
“有諸己而后求諸人,無諸己而后非諸人?!保ā洞髮W·第十章》)
“小不能苞大,少不能贍多。未有不能自足而能足人者也。未有不能自治而能治人者也?!保ā尔}鐵論·貧富》)
戒是自律;律是他律。佛家解釋:律,累也。累人心,使不得放肆也。自己做不到而去指責他人,那是放肆。
進一步說,自己做到了,就可以指責他人了嗎?未必。道德自我完善,并不是為了取得道德警察的資格?!巴昝馈笔切逓?,不是權力。完美只可以用來要求自己,不可以用來規(guī)范他人。自己可以完美,不等于他人都必須跟你一樣完美;自己可以清高,不等于他人都必須跟你一樣清高;自己可以不俗,不等于他人都必須跟你一樣不俗?!疤煜挛跷?,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司馬遷《貨殖列傳序》)、“貪夫徇財,烈士徇名,夸者死權,眾庶馮生”(《伯夷列傳》)是“天下”的常態(tài)。絕對的完美,其實不在“天下”。生活中倒是不難見到,滿嘴仁義道德的人,恰恰一肚子男盜女娼。
“以忠沽名者訐,以信沽名者詐,以廉沽名者貪,以潔沽名者污。忠信廉潔,立身之本,非釣名之具也。有一于此,鄉(xiāng)原之徒,又何足取哉?”
北宋隱逸詩人林逋的話,頗有道理。
人到一定年紀才終于發(fā)現(xiàn):可以責怪的人越來越少。人人都有他的追求,他的好惡,他的處境,他的立場,他的性格習性、處事方式、行為準則,只要不構成對他人的傷害,就無可厚非。自己的原則未必適合他人,純粹站在自我角度責人之過,揭人隱私,念人舊惡,難免偏狹。
美國女作家瓊·狄迪恩說:“人生的最高境界是不受人打擾,也不去打擾他人?!蔽疫_不到“人生的最高境界”,但這話我愿記取。如果知道自己也遠非完美,就不用忙著粉飾;如果知道自己也并不高大,就不用急著去證明;如果知道自己也見短識淺,就不用跟人爭執(zhí);如果不在乎別人怎么看自己,就不用種種自炫;如果可以問心無愧,慢半拍,靜半刻,低半頭,就可以一直微笑。
當然,上述的原則也只適合自己,并不適合他人。
崇 拜
朋友轉來一位名人的話:“不要崇拜任何人?!崩碛墒恰敖^大部分有頭有臉的人,都是壞人,他們不壞根本出不了名,純粹的好人,很難出人頭地、很難從底層爬上來”。并且諄諄告誡:“要學會祛魅,記?。撼晒Φ谋澈蟛皇菧嫔?,就是骯臟?!?/p>
我對這位也是“有頭有臉”的名人所說的“理由”無可置喙。因為我認識的“有頭有臉的人”很少,無從判斷他們的好或壞、“滄?!被颉绑a臟”。但可以肯定的是我無法“學會祛魅”。
崇拜是一種情感投射:崇敬、敬佩、傾心、看重、推崇、尊敬,只要覺得對方在自己最在意的地方比自己強,這種情感就會自然發(fā)生。我自己在寫作上崇拜一切優(yōu)秀的作家,已故的前輩大家不用說了,同輩中,詩性的張煒、理性的韓少功、智性的王安憶……是很長一串名字,我對他們崇拜得五體投地,就像一根筋的法國士兵沙文崇拜拿破侖。某種意義上,崇拜也是一種心靈的需要,就像一個荒野夜行人仰望天上的星星,辨認方向,同時感到溫暖。
當然,也有人對強于自己的人心懷嫉恨,但嫉恨其實是崇拜的另一種表現(xiàn)。
手 藝
應出版社之約寫稿,從資料上知道了清代宮廷建筑設計機構“樣式房”的“掌案”(總設計師)、“樣式雷”家族的開山始祖雷發(fā)達。他出身于木工世家,六十多歲“以藝應募”,參與紫禁城與太和殿的修復工程,因技藝精湛被任命為工部樣式負責人。他主持修建的故宮太和殿、中和殿、保和殿“三大殿”是中國古代木結構建筑的典范。其子雷金玉繼承父業(yè),也在營造所供職。參與暢春園營造,正殿九經三事殿上梁時,大梁懸而不合,他以斧劈榫卯,成功完成上梁,立下大功,當場被任命為工部營造所的長班。人稱“上有魯班,下有長班,紫薇照命,金殿封官”,從此開始了“樣式雷”的建筑傳奇。故宮、頤和園、圓明園……現(xiàn)存清代皇家建筑,凡都城、宮苑、壇廟、陵寢、行宮、府邸、衙署、洋房等,大多留下了“樣式雷”的烙印。這些中國乃至全世界古建筑中的瑰寶,都凝聚著雷氏家族的心血與智慧,因被稱為“八代樣式雷”,其建筑成就被梁思成評價為“半部建筑史”。以“樣式雷”為名稱的“建筑圖檔”被列入“世界記憶名錄”,是中國迄今為止第五項世界記憶遺產項目。清代,承辦皇家建筑的機構稱“樣式房”。從順治到宣統(tǒng),在長達二百六十多年的時間內,雷氏一家連續(xù)幾代掌管“樣式房”,隨清朝滅亡,才退出歷史舞臺。
雷家最有名的絕活,是燙樣:完成設計后,會按1∶100或1∶200比例制作模型,供審定。打開燙樣屋頂,內部結構、尺寸標注,一一可見,每個零部件都可以打開以研究房屋結構,甚至連一個小小燭臺的紋樣,都詳細畫出。建筑專家形容“精細到令人發(fā)指”。在電腦制圖、數(shù)控機床、3D打印沒有出現(xiàn)之前,這樣的“精細”的確可以用“令人發(fā)指”來形容。
這應該是中國木工手藝的巔峰。
因為“手藝”,想到了寫作。寫作也是一門手藝,而且似乎也快到頭了,有人說有一天會被AI取代。日前與一位電腦高手同行聊天,說起AI,他說“神了!”他正打算寫歷史小說《離騷》,與《離騷》相關的資料,AI應有盡有,不僅如此,AI甚至可以寫一篇謀篇布局、遣詞造句、呼天搶地、長吁短嘆比屈原的《離騷》更《離騷》的《離騷》。
我對一切新事物有本能的遲鈍。手機、電腦、網絡的使用比同輩同行晚很多年,對AI幾近無知。也知道不少同行用AI寫出了爽文。默然良久,弱弱說——
一、我相信AI寫的《離騷》語言文字會更精彩,但我未必會感動——因為沒有屈原撕心裂肺的生命底色。
二、一個壓根不知道《離騷》的人,AI關于《離騷》的知識對他有意義嗎?雖然不是所有人都必須知道《離騷》,但《離騷》之外還有許多人生應該知道的知識。
三、網上看到一位我很信服的中國教授說:過度依賴AI,有可能形成“AI依賴癥”,逐漸喪失空間認知能力,削弱語言表達能力以及邏輯思維鈍化,以至一旦脫離AI,便難以應對簡單的認知任務;Chatgpt之父伊利亞說:AI可以模擬一切,卻永遠無法真正體驗夕陽的溫暖,或失戀的痛苦。我無從判斷他們的對錯,唯愿他們的擔心不多余。
四、對我來說最重要的是:把寫作這門手藝活兒交給另一個系統(tǒng)處理,也許會有輕松,但也沒有了自己動手的快感——盡管這快感包含著煎熬,好比只吃外賣,沒有了自己燒菜的成功感或挫敗感。雖然省出的時間,可以去做最有意義的事,但對一個手藝人,手藝活兒就是最有意義的事——即使知道絕對做不到“樣式雷”那樣的出色。
別無選擇
某省一個大型文學刊物創(chuàng)刊,主事者囑我代向幾位認識的小說名家約稿。我欣然從命,不意遭遇幾位名家的婉拒,理由是:小說的黃金期早已過去,創(chuàng)刊意義何在?
這之前,已經有不止一位一路出道的同行棄小說如敝屣,對我的不識時務競于平庸的小說寫作或善意提醒,或挖苦嘲笑,我皆不以為意。除了不再向朋友贈書,不再在微信談論與自己的寫作相關的話題,我堅持奉行鴕鳥主義,我行我素。但這幾位名家的婉拒讓我大感意外。很多年來,我每有畏縮,總是他們對文學的非功利虔誠給我以激勵,使我蒼白的小說寫作得以延續(xù)到今天。而今,他們卻也認可了小說寫作已經過時——也許是因為他們另有更高的藝術追求,但我仍不免心酸。好長時間,我默坐發(fā)呆,回不過神來。
前幾天朋友轉給我一條“每日頭條”的新聞,內容是某地“當今十位作家”,我也有幸忝列其中。接下來的一串讀者跟帖讓我有了更清晰的自我認知:“這十位作家三流以上的一個也沒有”“跟外省比,一錢不值”“我也算是文學圈中人,自覺還有點見識,這些人我怎么一個也沒聽說過???”
文學的黃金期無所作為,文學的黃金期過去了,還有沒有寫作的必要呢?我有過猶豫。
想起美國黑色幽默作家馮內古特的一位同行有次在宴會中喝醉了,彈起了鋼琴,忽然號啕大哭:“我這輩子一直夢想成為鋼琴家,但這把年紀了,你們說我成了什么樣子!我只是個小說家……”
這位外國仁兄也許真的可能是被小說耽誤了的鋼琴家,但我在寫作上一條道走到黑,卻是別無選擇。
美國黑人作家、詩人、劇作家、編輯、演員、導演和教師瑪雅·安吉洛的童年很艱難,十六歲生下兒子,打了好幾份工來養(yǎng)活自己和孩子,成為舊金山第一位黑人女性纜車售票員,后來獲得在加州勞動學校學習舞蹈和表演的獎學金。
二十世紀五十年代中期,世界開始知道了作為演員和歌手的瑪雅·安吉洛。一九五八年,她成為紐約哈萊姆作家協(xié)會的一員。一九六八年,她開始寫作回憶錄《我知道籠中鳥為何歌唱》。一九六九年出版后立即成為暢銷書。一九七〇年獲得美國國家圖書獎提名。二〇一一年,《時代》雜志將其列為當代最具影響力的書籍之一。二〇一三年,該書中文版由上海三聯(lián)書店出版。
瑪雅·安吉洛說:“我們可能遭遇失敗,但絕不能被失敗定義?!?/p>
這句話如晨光般溫暖,提醒人們:成長是一場無悔的旅程,是對自我的深情守護。無論風雨坎坷,成敗得失,都決不放棄力所能及的努力。
“所有不曾流淌的眼淚,都會在心底形成沼澤?!保s格《紅書》)能夠接納失敗,是自我療救的第一步,也是邁向內心強大的必由之路。
所有成功者的人生也許都不可復制,但“決不放棄力所能及的努力”,卻是可以做到的。
小時候一逢假日,父親就帶著我到處跑,看風景,看古跡。每次行前,我都迫不及待,興沖沖。晚上回家,街上燈光齊放,我的心卻黯淡下來,老想哭。長大了看卓別林電影《舞臺生涯》,演員從走上舞臺到最終不得不永久退下舞臺,多么悲傷。后來下鄉(xiāng),聽到一句鄉(xiāng)間俗語:“上山容易下山難”,忽有所悟。
“上山容易下山難”,最具人生隱喻性的是鄉(xiāng)間人砍柴,上山是空手,下山有負擔。人赤條條來到世間,因為稟賦、性格、努力、機遇獲得名譽、財富、地位、權力,而這一切,都終有必須割舍的一天:從風光無限到無人問津,從志得意滿到人走茶涼,從前呼后擁到形單影只,從頤指氣使到人皆側目,上升時睥睨萬方,回歸時垂頭喪氣。
“上山容易下山難”,把人生說透了。
其實人生就是如此,有來有去,有上有下,有成有敗,有喜有悲。但我以為有一種例外,那就是寫作。
只有寫作,讓人永遠在路上。不斷地上山,下山,又上山,又下山。寫一個作品,就是爬一座山,可以是崇山峻嶺,也可以是丘陵土坡,只要你不知疲倦,就永遠不會無路可走。聽過不止一個這樣的故事:一個終生寫作的作家握筆伏案而去。
寫作打開的也許是潘多拉魔盒,但無論有多少痛苦,魔盒里的最后一樣東西是希望,引導你走過萬水千山,春夏秋冬,生老病死。
高更說過這樣一段話:“我的主意已定……我想拋棄一切別人視為榮譽的東西,然后自由地畫畫……我最終將在沒有金錢和煩惱的情況下自由地去愛、去唱、去死?!?/p>
這是好多人的夢想,高更做到了,別人也可以做到。
把人生看透了,就無所謂難與不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