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18日，在網(wǎng)上聆聽了中國少數(shù)民族作家學會名譽會長、中國作協(xié)詩歌委員會主任、著名詩人吉狄馬加在北京文聯(lián)主辦、北京作協(xié)承辦的“文學京彩季”所作“世界詩歌中的中國詩歌與當下詩人所面臨的機遇和困境”的講座，回憶閱讀外國詩歌和接觸外國詩人的一些經(jīng)歷與感受，越發(fā)覺得“關注民族性與世界性融合”的重要性。

詩無膚色、種族與國界，堪稱全人類的藝術，通過翻譯使詩的生命力得以延伸，人類可以共享詩歌。

有幸參加一些國際詩歌活動，特別是接觸一些“老外”詩人，真真切切感受到詩內(nèi)外那個真實、鮮活、寬廣、并不很遠的詩歌世界的存在。感受到不論對于哪個民族，詩的神性對于人類心靈的啟迪和恩惠是相同的。

由于參加中國詩歌學會與國家電網(wǎng)聯(lián)合組織的西北電網(wǎng)《光明放歌》和青藏國家電網(wǎng)聯(lián)網(wǎng)工程《雪域之光》的采風，我曾先后兩次到青海，結(jié)識了青海省文聯(lián)和作協(xié)的朋友。2011年8月，應邀參加第三屆青海國際詩歌節(jié)，這是我第一次出席如此盛大的國際詩歌活動。全世界58個國家和地區(qū)的詩人歡聚一堂，以“國際交流背景下的各民族語言的差異性和詩歌翻譯的創(chuàng)造性”為主題開展多種形式的交流。

高峰論壇，來自五大洲不同國家和地區(qū)的詩人、理論家、翻譯家以充沛的詩情圍繞主題發(fā)表高論，探討各民族語言的豐富性和差異性，闡釋對詩歌與翻譯、與社會、與文化生活的見解。

朗誦會必不可少，且是國際詩歌節(jié)熠熠閃光之亮點。參會的200多名中外詩人都要登臺朗誦，加上必要的翻譯，主辦方共安排了6場朗誦會。主題分別是《圣境心緒》《大自然暢想》《高原之夜》《詩與酒的浪漫》《書海圣殿》和《秋日抒懷》。既有夜幕下在閃著圣光的轉(zhuǎn)經(jīng)塔前的虔誠吟誦；也有丹霞地質(zhì)公園大山前的激情唱詠；還有酒吧、圖書館和博物館的浪漫與莊嚴的詩性抒懷。

我參加了《詩與酒的浪漫》朗誦會，中外詩人把酒吧擠得滿滿的。我被青海省文聯(lián)原副主席、被稱為“三江源詩人”的白漁讓到靠墻的沙發(fā)坐下。這時，一個老外詩人走過來，坐在我對面，很禮貌地送我一頁詩稿，我趕忙起身接過，并微笑點頭致謝。詩稿是用中文打印的，看落款得知他是丹麥詩人，名叫尼爾斯·哈夫。我認真拜讀他遞過來的詩，題目是《父親的手表》：“我給父親的舊手表上緊發(fā)條/三十年來，它一直呆在抽屜里，等著被扔掉。/這是他和牲畜、石頭和泥土一起勞作時/戴在腕上的表。/被他抓握的東西刮花了，/不像今天你看到的任何一只，/被牛糞和汗臭染黃。/被某種質(zhì)樸的東西打動，一種感情，/我從抽屜里拿出這塊表，上緊發(fā)條。/秒針突然活潑地向前。/“防強震”幾個細小的字/刻在表盤上。我凝視著指針，/不知怎么，/感覺到鼓舞，/看到這塊舊表從死寂中復活。/指針不停地走，時間準確無誤。/當父親在我的年紀，他一天八小時/呆在教堂墓地里。/現(xiàn)在他永遠地呆在那兒。/身后留下幾道矮石墻，/五個孩子，——和這塊表。/這塊幽靈之表和屋里的現(xiàn)代數(shù)字鐘/歡快地賽跑了七十五分鐘。/仿佛時間真的可以循環(huán)，可以逆轉(zhuǎn)。/直到，盡管如此，我父親的表突然/再次停止。一動不動。徹底不動。/還能說什么？/我把表放回抽屜里。/或許有人可以判定?！睂?！還能說什么？我抬頭打量面前這位“老外”詩人，心想，人類心底愛的基石是相同的。尼爾斯·哈夫也正看著我，我趕忙說了一句：very good!并翹起了拇指，然后微笑起身，送還詩稿。他接過詩稿看了看，好像我的閱讀在上面留下了痕跡，又把詩稿塞給我，連連說：E_mail, E_mail……我一臉茫然，才知道那首詩是他送我的，并要我的聯(lián)系方式。我趕忙掏出一張名片，在背面寫上英文名字和E_mail，尼爾斯·哈夫接過名片后笑了。

返京之前，我把這次詩歌節(jié)收到的書和資料辦了郵政快遞。沒想到，箱子半路摔壞，書和資料丟了許多，尼爾斯的詩不知流落何處。郵件越過千山萬水，裝卸環(huán)節(jié)很多，找到是不可能的。晚上，我以傷感惆悵的心情打開電腦，發(fā)現(xiàn)有新郵件。天吶，原來是尼爾斯·哈夫根據(jù)我給他留的郵箱地址，給我發(fā)來了《父親的手表》一詩，以及他對于詩歌、詩歌翻譯的理解和訪談錄。他說，“作為一個歐洲詩人，我被拉丁字母牢牢束縛住了，所以當看到我的詩被譯成漢語、阿拉伯語和其他語言時，對我來說是莫大的喜悅。我的詩作被譯成漢語并在漢語里重生，就像加入到一個有著迥然不同的傳統(tǒng)和禮制的新的大家庭?！薄皾h語詩歌代表著一種巨大的財富，源頭可追溯至古代。我們都了解并贊美過去時代的偉大漢語詩人——也很高興地看到在當今中國詩歌仍然富于勃勃生機，當代中國有著如此眾多的優(yōu)秀詩人?！彼€說，“我們走在同一片大地上。我們分享內(nèi)心的存在狀態(tài)和對于愛的渴望。我們是詩人，居住在一個文學的世界。我們身在上海、開羅或哥本哈根，但詩歌是我們精神和靈魂的家園?！?/p>

尼爾斯·哈夫還說，“這些年來，我們的世界正經(jīng)歷一場巨大的變革。國際交流比以往更為重要。詩歌可以為世界民族和文化的相互理解作出積極的貢獻，為對個體的尊重，為生活在幸福與和諧中的個人夢想作出貢獻?！?/p>

那一夜，我很激動。因為，我與尼爾斯·哈夫以及諸多不同地域與民族的詩人們共享著同一個夢。

2015年11月15日，我到北京大學參加第五屆中坤國際詩歌獎頒獎典禮，人群中，掃到一個似曾相識的面孔，午餐時，竟同坐一桌，他是美國漢學家梅丹理先生，也是在青海國際詩歌節(jié)，梅丹理以一口流利的漢語擔任多場翻譯，他的敬業(yè)和魅力使許多人心生敬意。

攀談中，梅丹理先生提出想看我的詩，并遞過一張名片，讓我把詩發(fā)到他的郵箱里。我很矛盾。因為，本人拙作從未給“老外”讀過，不免忐忑不安；但是，能有機會讓一個外國詩人或?qū)W者讀詩評詩，這種跨越國界的學習交流是多么的難得呀。

回到家，選了一組（9首詩）發(fā)給了梅丹理先生，很快，他把自己的11首詩也發(fā)給了我。他很忙，滿世界飛，很難坐下來靜心讀詩。沒過兩天，他發(fā)來郵件：“大作已收到，我已經(jīng)打印出來，我很有興趣讀。明天我去廣州開會，然后去印度，你的詩就在我的小公文包里?！?/p>

兩天之后，又收到他的郵件：“我看了你的作品，有一部分是昨天在北京飛往廣州的飛機上看的?！苯又褪窃u論：

 “你是一個大方的思想者。我說大方，一方面因為每一首詩都有遼闊的空間感，把思想的躍動設在天地之間。你選這樣的場景，跟你本身的氣質(zhì)或氣魄有關，只有這種場景能容得下你的那種大幅度的跳動。另一方面，我說的大方是因為你一點不吝嗇，毫無保留，自己的種種念頭都端上桌，分享給讀者。我看得出你平時喜歡思考、夢想、遐想。這個平日的夢想溪流是你的本錢和資源，而你不想辜負浪費平時的意識流，你從年輕時是一個詩歌的圣徒，因為你很早意識到詩歌可以讓你吸取這種資源，使它轉(zhuǎn)化成有高尚價值的東西。我從你的作品中讀出長期的修養(yǎng)，長期的念茲在茲。這點我很佩服，因為我在詩歌上是后知后覺者，本來讀科學和外語，30幾歲才開始寫詩，頭腦比較注重分析，想用詩歌來表達內(nèi)心只是偶爾的事，像一盞忽暗忽明的燈。我的作品是思考的產(chǎn)品。你也有思考，但是你有平時對尋找詩意的涵養(yǎng)，所以有一些念頭就像呼吸一樣，自然而然會形成詩句。

 我看你有時用議論句型，你的表達方式之一是用一種論說式的邏輯句型。這個合乎我的思想習慣，所以我不會產(chǎn)生抵觸。你有時用這種句法，確實有很踏實的思想內(nèi)涵在里面，但有時如果沒有重要的結(jié)論或者思想發(fā)現(xiàn)，最好不要用太肯定的句法，而是要用一種開通性，甚至破裂的句型。在美國華盛頓州立大學教了很多年的Heather McHugh女士，提倡詩歌中要多用開裂甚至破裂的句型，她有這方面的一套詩學。我的朋友孟浪曾經(jīng)說我的詩給他一種悶的感覺，因為觀念和觀念之間不通氣。我高興聽到他這種評語，因為至少他有感覺（說明我的詩有某一種）。我覺得悶是思想的味道之一，如果詩完全避免悶，也是另一種造作?！?/p>

   梅丹理還說：“我自己是分析型的詩人，所以完全能接受你的議論句型。我很難故意去寫那些開裂或通風的句子，其實誰都不應該勉強，應該寫合乎自己氣質(zhì)的句子。你的詩大部分的邏輯句型都承載了開闊的內(nèi)涵……忘了提了，我最喜歡你寫母親家鄉(xiāng)的那首《母親的葦?shù)椤??！?/p>

讀著這封來自一位美國漢學家的信，我很感動，也很感慨。我在回信中感謝他百忙之中認真讀我的詩，并給予如此高的評價和中肯的建議，同時也像他表達了我對他詩歌的理解。

梅丹里的詩中，有一種對于自然和神靈的敬畏。不論是土地、莊稼、菌類、動物，還是月宮里陳夫人（嫦娥）的“芳魂”，或是寺廟里的“菩薩”，或“在沙灘上撿起一個礦泉水瓶”，“給大地過復活節(jié)的心胸”——那是詩人才有的敬畏。但是，“世界有太多的冷光”，或“明槍暗箭”或“刀光劍影”，“在世界的燭光倒影中流連忘返\在幻影中互相追逐\但愿有一天會獲得提升”等詩句，表現(xiàn)了人類極其相似的生存狀態(tài)和心理狀態(tài)。我特別欣賞“我的一生斜撒在歲月里\蜿蜒蛇行，穿過鎮(zhèn)子和城市……”準確、生動，有著巨大張力的比喻。他的詩以直覺進入進入精神領地的邊緣，記述心靈的軌跡，表現(xiàn)出沉思的迂回和“悶”的優(yōu)雅。

后來，我把梅丹理的11首詩作發(fā)在地區(qū)文學內(nèi)刊《百花山》，讓一位大洋彼岸的美國漢學家的詩作融入我們的詩歌文化，并以此開闊我們的文化眼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