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布克獎《肉體》之重:紹洛伊的生存寓言

北京時間2025年11月11日,在倫敦舉行的頒獎典禮上,大衛(wèi)·紹洛伊(David Szalay)憑借新作《肉體》(Flesh)榮獲布克獎,成為首位獲此殊榮的匈牙利裔英國作家。《肉體》的獲獎不僅是對紹洛伊文學成就的肯定,也反映出當代文學在喧嘩時代對靜觀、節(jié)制的理性態(tài)度的召喚。
小說講述了一個看似平凡甚至木訥的匈牙利男子伊什特萬的一生:追述他在20世紀80年代東歐劇變的歷史進程下的成長,呈現(xiàn)他在倫敦社會喧囂中的沉浮。作者以細膩、節(jié)制的敘事節(jié)奏記錄了一個人在肉體欲望與命運折磨之間被緩慢形塑的過程。紹洛伊擅長從瑣碎生活中揭示存在的重量,這一特質(zhì)在他2016年入圍布克獎短名單的小說《人不過如此》(All That Man Is)中已初露鋒芒?!度怏w》延續(xù)了他對男性經(jīng)驗的書寫,并在敘事策略上實現(xiàn)了突破。他本人認為,前一部作品可稱之為“一部隱藏在短篇集中的長篇小說”,而《肉體》則是“暗含多部短篇小說的長篇之作”。小說中的每一章都相對獨立又彼此關(guān)聯(lián),每一段故事都像投入時間之湖的石子,能夠激起人物命運的漣漪。
小說開篇于上世紀80年代的匈牙利。15歲的伊什特萬沉默寡言,與母親相依為命。一位幾乎同其母親年齡相當?shù)呐従映R袁嵤聻橛裳郊抑?,并借機引誘。伊什特萬自此陷入這段隱秘混亂的關(guān)系中,開啟了由肉體與欲望牽引的生活。他的生命軌跡看似隨機,卻暗合了某種宿命:從郁郁寡歡的東歐少年到居無定所的倫敦移民,從籍籍無名的夜店門衛(wèi)到紙醉金迷的富豪保鏢,空間的位移和階層的跨越并未讓他獲得歸屬感,反而加深了他內(nèi)在的疏離和麻木。欲望在他生命中不斷變形——從對女性的依附,到對金錢與安穩(wěn)的渴求——卻始終無法得到滿足,無法填補精神的空洞。
對于伊什特萬而言,欲望是一種模糊的牽引力,推動他的生命駛向未知與失控的宿命。在這一過程中,他始終是被動的“接受者”,總是無意識地被卷入深淵。這種被動性幾乎構(gòu)成小說的情節(jié)主線和主人公的行為準則。伊什特萬極少表達內(nèi)心,他從不“直接向讀者或他人解釋自己的內(nèi)心世界”。他最常說的話是“好的”“沒事”,既表示恭順又暗含拒絕。當鄰居在主動吻了他之后又馬上道歉時,他回答“沒事”;當他救下一位名叫梅爾文的倫敦精英,對方滿懷感激向他索要聯(lián)系方式時,他仍用“沒事”快速結(jié)束交流;當梅爾文為他提供新的工作機會時,他也依舊只是簡短回應(yīng)“好的”。貧乏的語言既是伊什特萬內(nèi)心情感的防護罩,也是他空洞貧乏的心靈的直接象征。伊什特萬通過對話表現(xiàn)出的不適感,體現(xiàn)了一種普遍意義上的現(xiàn)代個體的孤獨——在信息與欲望過剩的時代,語言失去了溝通的功能,成為自我封閉的工具。
紹洛伊的文風冷靜而克制,敘述中充滿留白。他采用“切離式”敘事技巧,有意避開了許多他親歷的關(guān)鍵事件的直接描寫,如伊拉克戰(zhàn)爭、雇主之死、繼父離世等,讓讀者自己在敘事片段的縫隙中去探知時間的流逝與人物的變化。這種手法被評論界稱為“刀刺式”敘事:通過省略制造張力,迫使讀者以自身經(jīng)驗填補空白,從而體認世界大事如何在個人生活中留下隱秘印記。盡管小說幾乎從未直接論及政治,政治事件與歷史背景卻不斷滲入到敘事之中。匈牙利的社會轉(zhuǎn)型、伊拉克戰(zhàn)爭、東歐移民潮,這些事件若隱若現(xiàn),構(gòu)成了人物命運的無形框架。讀者能夠清晰地在伊什特萬的語言和行為中感受到時代的重壓。紹洛伊以極簡手法實現(xiàn)了這種歷史的身體化敘述,讓《肉體》超越個體悲劇,成為對人類處境的隱喻。這種“留白敘事”不僅增強了文學的審美張力,也揭示了生活的本質(zhì):那些無法言說的創(chuàng)傷與體驗,往往最真實地構(gòu)成了我們的存在。正如《書商》所評,《肉體》這部作品“以未言說之語言,言說無窮之事”。紹洛伊并不為小說設(shè)定明確的論調(diào),他只是忠實記錄了所見的世界,一個被動與欲望交織的世界。他筆下的人們不清楚自己為何而活,也不知該如何行動,這種存在的困境也是當代人普遍的精神景觀的顯現(xiàn)。
《肉體》是關(guān)于身體與存在的冥想。小說的標題耐人尋味:肉體既是生命的載體,又是命運的囚籠;它象征欲望的起點,也預(yù)示死亡的宿命。紹洛伊通過身體書寫揭示人類經(jīng)驗的有限性:我們被迫以肉身承受時間的磨損,卻又同時試圖以意識逃離它。如《衛(wèi)報》評論所言,這是“一部追問終極之問的小說”,探討血肉之軀如何在時間中緩慢前行,并由此理解生命的意義。與《人不過如此》中充滿競爭、炫耀和焦慮的男性形象不同,《肉體》關(guān)注的是“一個有需求的身體,如何應(yīng)對、適應(yīng)、滿足這些需求,以及這些或成功或失敗的探尋會把你引入怎樣的經(jīng)歷”。紹洛伊通過主人公的冷淡敘事,使肉體與欲望失去了感官色彩,伊什特萬的“好的”與沉默,正是這種生存姿態(tài)的象征,他既非選擇者,也非反抗者,而是被動地被時間推向未知的人。
紹洛伊對語言細節(jié)的掌控精確至極。他的敘述幾乎不加修辭,卻蘊含強烈的心理暗示。小說中蔓延的那種“平淡中的不安”正是通過對日常語匯的刻意選擇來實現(xiàn)的。例如,敘述者頻繁使用非特定指代“那東西”“那個什么”來描述觀察對象,這種語言的模糊性反映了人物的文化疏離與精神異化。伊什特萬的白人身份、移民背景與工人階級出身交織成一幅模糊的社會肖像,但他對這些身份的感知卻始終是模糊的、不自覺的,他始終是西方上流社會中的一個局外人。這種“局外人視角”賦予小說跨文化的觀看深度。紹洛伊本人在倫敦長大,父親是匈牙利人,母親是加拿大人。對他而言,英語既是母語,也是外語。也許正因如此,他的語言呈現(xiàn)出一種中立性:簡潔、無情緒、近乎客觀,既具歐洲現(xiàn)實主義的冷峻,又延續(xù)了康拉德式的疏離感,體現(xiàn)出一種“后歐洲”的自覺。在結(jié)構(gòu)上,小說采用了循環(huán)敘事,結(jié)尾回到開端形成鏡像式閉合,象征著主人公生命中變與不變的辯證統(tǒng)一。這種延續(xù)性使《肉體》的悲劇色彩更加深沉,因為真正的變化似乎從未發(fā)生。
紹洛伊在《肉體》中所踐行的克制敘事,是對歐洲現(xiàn)實主義與自然主義傳統(tǒng)的繼承與更新。他借助主人公冷靜的觀察拒絕情緒化與道德判斷,讓沉默本身成為意義的源泉。小說不提供答案,而是制造不確定性,迫使讀者參與意義的生成。正如作者所言:“我只是記錄我所看到的世界——一個充滿困惑、不知道該做什么的世界?!痹谝潦蔡厝f身上,這種“無目的的生存”正是現(xiàn)代人生存的寓言:人在被動與欲望之間徘徊,既被身體束縛,又被意識所困。
自1969年創(chuàng)立以來,布克獎一直被視為英國乃至全球最具影響力的文學獎之一,旨在表彰“年度最優(yōu)秀的英文小說”,推動當代文學的閱讀與討論。布克獎授予《肉體》,是對其文學品質(zhì)的肯定,也標志著當代小說的一種去奇觀化趨勢。在全球文學紛繁喧囂的當下,紹洛伊用近乎樸素的語言完成了一則關(guān)于生存本質(zhì)的現(xiàn)代寓言:真正的復雜常常藏于簡單之中。人的肉身,不僅是生命的負擔,更是理解世界的途徑?!度怏w》以冷峻的真誠與節(jié)制的美學,審視命運、抱負與個體價值的糾纏,在一個普通人的生命軌跡中,折射出人類存在的普遍困境。這份真誠與克制,或許正是它贏得布克獎的根本理由。
(作者李雅系鄭州大學英美文學研究中心副教授,張莉系鄭州大學英美文學研究中心教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