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明亮 萬物生長
《萬物生長》是一本獨特的短篇兒童小說集。這個書名對于上世紀五六十年代乃至七十年代初出生的人們來說,是一個帶有政治指示意味的親切詞語?!按蠛:叫锌慷媸郑f物生長靠太陽”,這是具有鮮明集體主義印跡的童年感覺。那也是作家劉海棲經(jīng)歷過的童年時代。不過,對生于八九十年代的人們,甚至21世紀的00后、10后來說,這個書名依然迷人?!叭f物生長”,它是無限蓬勃的生長空間和形態(tài),傳遞出童年感覺、目光的某種根本質(zhì)地。
在劉海棲筆下,“萬物生長靠太陽”是怎樣自然而然、不露痕跡地轉(zhuǎn)化為了“萬物生長”?那些屬于特定歷史時期的童年歲月、記憶、感覺和語言,怎樣與當下童年文學的美學要求、美學感受甚至美學高度彼此契合,獨成一種漂亮、迷人的樣子,這是這部短篇小說集令我入迷和沉思之處。
《萬物生長》有著劉海棲長篇兒童小說某類典型語體的痕跡,且讓我暫稱之為“革命事業(yè)的接班人”語體。那個年代的孩子,包括許多大人,發(fā)自內(nèi)心地相信一個聲音,愿意跟隨這個聲音,就像人類童年時代的那種純樸?!敖影嗳恕笔沁@些孩子自我身份認同的重要構成。認為前人為我們開創(chuàng)了美好的生活,因而不能辜負,我認為,這種信念、感覺、情感本身是質(zhì)樸、純真、可愛的。但在當代生活和觀念背景下,這個語體及其代表的觀念也有其自身的局限。小說中不少地方明確表達了那個年代孩子和大人關于“應該怎么樣才是好的”的認識。好孩子要成為好孩子的樣子,壞孩子也想成為好孩子。上課的時候認真聽講,坐直了把手背在身后,認真回答老師的問題,下午放了學不跑著回家,也不到操場上去玩,干什么呢?拿起掃帚掃地。做了好事馬上報告給老師。每個孩子都想向好孩子的模范靠攏,即使他還沒有成為好孩子,好像也很難成為好孩子,可他依然覺得自己應該成為一個好孩子。女班干部一出場,既端莊又漂亮,還很優(yōu)秀,她眼睛一瞪,誰都不敢動。大家都覺得她是管我們的,發(fā)自內(nèi)心地愿意服從這樣的優(yōu)秀力量,往那個方向匯聚。老師也一樣,看著教室里“一雙雙忽閃的大眼睛,感到肩上擔子的分量”,下定決心要把他們教好。在《跑步去北京》《少先隊員掃墓來》《入隊》等篇中,這種語體體現(xiàn)得格外鮮明。
在這部小說集中,劉海棲對當代兒童小說的這一語體做了具有開拓性和創(chuàng)新性的改寫。我們讀這些短篇,既感到其中每一篇所寫都屬于過去,又感到它與當代童年精神的許多內(nèi)在契合。某種程度上,作家劉海棲以其獨特的語言創(chuàng)造,重寫了中國當代兒童小說的這一典型語體,同時也重寫了與這一語體相伴的某種傳統(tǒng)童年觀念。由語體的重啟導向觀念的變化,同樣是自然而然的結果,因為我們所有的觀念、情感都在語言形式中得到呈現(xiàn)、建構。這就可以解釋《萬物生長》雖然是一部以過往童年生活和語言為素材的兒童小說,為什么同時具有鮮明的當代性。
這部兒童小說集的這種語體轉(zhuǎn)變,促使我們重新觀看、審視那個年代的童年,包括那個年代人們曾經(jīng)讀過的無數(shù)這樣的兒童故事。某種程度上,《萬物生長》挽救了特定時代被高度體制化的兒童文學語言和被湮沒的童年感覺經(jīng)驗。它提醒我們,不論社會對人的要求多么嚴苛,當一個小孩被放到生活的自然情境中去時,他就不可避免、難以抑制地傾向于成為一個自然的小孩。劉海棲筆下的主人公因而很少是標準的好孩子。盡管他們內(nèi)心充滿了成為一個好孩子的渴望和念想,可是不知道為什么,他們總會在某些地方行差踏錯,轉(zhuǎn)而走上一個普通孩子的成長階梯。就是在這樣的“行差踏錯”中,一個真實的兒童形象走了出來。這個沖破僵化規(guī)范和標準的生動的童年形象,在任何時代都有魅力和吸引力,充滿光彩。
讓我們還是回到最初的提問:屬于過去的“萬物生長靠太陽”是如何不露聲色地轉(zhuǎn)化為了今天的“萬物生長”?在《萬物生長》中,我們看到,經(jīng)由真切童年視角和感覺的奇妙催化,前者的整齊劃一如何與后者的參差蕪雜相融合,形成一個豐富、多層的世界。太陽明亮,萬物生長,一切蓬勃向上,一切又自在舒展。正如作家在后記中所說,“萬物生長,我們按照我們的方式生長”。在這里,“萬物生長”的“生長”感,是向上向大向多,同時又不是完全整整齊齊、服服帖帖,像樹枝上每一片葉子,麥田里每一個麥穗,在葉子和麥穗的總名下,只按自己的方式生長,獨一無二。
這個世界上,誰來關注每一片葉子、每一個麥穗和每一個人的獨一無二?往往是真正的文學家。誰來關切每個時代每一個孩子的獨一無二?必定也離不開真正的兒童文學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