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之間的跨洋旅程 ——賽珍珠與李約瑟眼中的抗戰(zhàn)木刻

《從木刻看中國》英文版封面
《現(xiàn)代中國木刻集》英文版封面
80年前,中華民族在血與火的淬煉中贏得了抗日戰(zhàn)爭的最終勝利,鑄就了偉大的抗戰(zhàn)精神。這種精神不僅體現(xiàn)在戰(zhàn)場上,更深深鐫刻在文化與藝術的創(chuàng)造中。木刻版畫正是這一時期最具代表性的藝術形式之一,它以簡潔有力的線條,刻畫出人民的苦難與抗爭,成為抗戰(zhàn)精神的藝術化身。更為重要的是,這些木刻作品通過作家賽珍珠、學者李約瑟等國際友人的努力,跨越大洋,走向世界,實現(xiàn)了中國版畫藝術跨文化、跨學科的交流與理解。
1945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賽珍珠在紐約出版了由她編輯的中國木刻選集《從木刻看中國》。在書中序言里,她以文學家的眼光,強調(diào)木刻的“黑與白”不僅僅是色彩的對比,更是中國人民在戰(zhàn)火中悲與喜、生與死的對照。她寫道,這些作品是“民族靈魂的刀刻”,它們無需翻譯,憑借線條與刀痕,就能傳達出強烈的情感。
她編選的作品往往直面普通人,賦予他們史詩性的力量。一幅《流亡》,畫面上是背著行李、懷抱孩子的母親,身后是硝煙中的廢墟。賽珍珠解讀說,這不僅是個人的悲劇,更是一個民族被迫遷徙的縮影。在她的文字中,這位母親仿佛成為全人類母性的象征,承載著苦難也傳遞著希望。另一幅《結婚登記》,刻畫一對青年男女在簡陋的桌前登記結婚。賽珍珠特別寫道,這是“戰(zhàn)火中的生活意志”,是黑暗中仍燃燒的光亮。
賽珍珠的筆觸為木刻增添了文學的厚度。她并不糾纏于刀口的深淺、線條的疏密,而是將畫面化為故事。農(nóng)民、母親、戰(zhàn)士,在她的描述中不只是圖像,而是小說中的人物。他們的苦難與堅忍,被她翻譯成西方讀者熟悉的文學語言。于是,黑與白的木刻在她筆下成了“會說話”的敘事片段。美國讀者看到的,不僅是視覺的震撼,更是情感的共鳴。
正是通過這樣的方式,抗戰(zhàn)木刻與抗戰(zhàn)精神一同被帶入歐美,成為跨文化傳播的典型案例。
5年后的1950年,時任英國駐華使館參贊的科學史家李約瑟與埃普森合編的《現(xiàn)代中國木刻集》在英國倫敦出版。這本書呈現(xiàn)的面貌,與賽珍珠的敘事方式形成鮮明對比。李約瑟在前言中寫道,中國木刻不僅僅是藝術作品,更是社會歷史的記錄。它們像化石一樣,保存了時代的痕跡。他的目光不在于故事,而在于結構,在于這些圖像如何作為“證據(jù)”進入歷史學與社會學的分析。
書中收錄的一幅《勞動》,畫面里是揮鐮割稻的農(nóng)民。李約瑟在注解中說,這不僅是田間的場景,也是“自給自足社會結構的視覺印證”。另一幅《戰(zhàn)士》,描繪持槍沖鋒的青年,他解讀為“集體抗爭的形象化”。對他而言,這些木刻也是數(shù)據(jù)資料,是研究中國社會變遷的藝術樣本。
李約瑟的方法是更為冷靜的。他為每幅作品標注作者、題材,并將其納入一套邏輯框架。他注意這些作品刀法的變化、黑白的層次,這些細節(jié)也被用來支撐宏觀判斷。除了人物的故事,他更為關心這些作品的社會功能。他寫道,這些木刻繼承了中國古代雕版印刷的傳統(tǒng),同時在現(xiàn)代語境中承擔了大眾傳播的使命。這種分析為木刻提供了“理性存在”,讓它們跨入學術的體系。李約瑟的理性解讀,使得抗戰(zhàn)木刻不僅是一種藝術形式,更成為理解抗戰(zhàn)精神的學術入口,從而實現(xiàn)了跨學科的傳播。
同樣是《流亡》這樣的畫面,賽珍珠看到了一位母親的文學化身;李約瑟看到了戰(zhàn)時中國社會的結構性裂縫。一個強調(diào)情感,一個強調(diào)知識。兩種解讀方式在同一幅圖像中碰撞,形成了跨文化傳播的張力。
賽珍珠寫到《母與子》時,強調(diào)母性是普遍的、超越國界的情感。她希望美國讀者看到這幅圖像時,會想到自己身邊的母親與孩子,從而生出同情。而李約瑟則把同一題材視為人口與家庭結構的象征,認為這是理解中國社會韌性的資料。于是,同一幅作品在文學敘事中成了“故事”,在科學整理中又成了“樣本”。
再看《結婚登記》。賽珍珠筆下,這是青年人追尋生活的勇氣,是在混亂中重建秩序的象征。李約瑟則會從社會史的角度出發(fā),把它放在“社會制度變革”的脈絡里加以歸納。兩人眼光的差異,主要在于側重的不同。文學強調(diào)感性,科學強調(diào)理性;文學打動人心,科學建立體系。
這種差異也提出了新的問題:跨文化傳播應該依靠哪一種力量?是像賽珍珠那樣,用故事喚起共情,讓木刻成為一部“可讀的小說”?還是像李約瑟那樣,用分類與分析讓木刻成為一份“可研究的資料”?
或許,答案就在黑與白之間。木刻本身就是跨界的藝術:它既是視覺的圖像,又有文字的敘事邏輯;既有情感的刀痕,也承載歷史的印記。在賽珍珠與李約瑟的不同解讀中,我們看到的是文學與科學的對話,也是思想的碰撞。賽珍珠讓木刻溫暖而有淚水,用文學讓抗戰(zhàn)精神跨越了文化的藩籬;李約瑟讓木刻冷靜而有邏輯,用科學讓抗戰(zhàn)木刻進入了學術的殿堂。他們共同證明,抗戰(zhàn)精神不僅是中國的記憶,也是世界的財富。
今天回看這兩本書,賽珍珠的文字依舊能讓人心潮起伏,李約瑟的分類依舊能讓人條理分明。木刻在他們的手中跨越了語言與學科的界限,既講述了故事,也留下了檔案。黑與白之間,不只是畫面的對比,更是文學與科學之間的空隙。在那空隙里,隱藏著跨文化傳播最真實的復雜性。
(作者系中國國家畫院助理研究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