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光景
入了伏,天氣就真的熱起來了。
今年雨水大,一塊云彩過來,動不動就嘩嘩嘩嘩下一場。卻往往是,頭天夜里下,電閃雷鳴的,天一亮就停下來。太陽出來了,明晃晃的,把大地蒸騰出濕漉漉的暑氣,芳村就籠罩在一團(tuán)團(tuán)洇透的綠云里。
這個時節(jié),大莊稼地已經(jīng)深了。芳村這地方,把玉米地不叫玉米地,叫作大莊稼地。你看,玉米秸子足足有一人多高,黑綠粗壯,散發(fā)著濃烈黏稠的青氣——它不叫大莊稼誰叫大莊稼?當(dāng)然了,除了玉米,這地方人們還種豆子,種谷子,種棉花,種芝麻,紅薯也種,卻多是種在河套里。還有花生,這地方叫作長果的,也種在河套里。河套里是沙土地,土性好,種出來的紅薯又甜又面,甜得簡直是一兜子蜜,面得直噎你嗓子眼。長果呢,顆顆飽滿,紅皮白仁兒,三顆豆的忒多。長果這東西,兩顆豆的常見,三顆豆、四顆豆的少。這河套其實(shí)是滹沱河的河床。早些年還有水,后來就漸漸干涸了,留下大片的沙土地,細(xì)膩,肥厚,一望無際。人們在這沙土地上種紅薯,種長果,栽果樹趟子,有蘋果樹、梨樹、桃樹、杏樹、李子樹。到了春天,紅紅紫紫,滿樹云霞,絢爛極了。秋天的時候,果實(shí)都成熟了,空氣里流蕩著香甜迷人的氣息,招惹得蝶子呀,蛾子呀,花媳婦呀,三魂丟了兩魂,顧頭不顧尾,嚶嚶嗡嗡亂飛。除了果樹趟子,人們還種菜。什么菜?大棚菜嘛。大棚蘑菇,大棚山藥,大棚西紅柿,大棚黃瓜、豆角、茄子、北瓜。透明白色大棚里,什么都能種,直把好端端的四季都給弄顛倒了。這大棚菜專門有人來收,供著附近好幾家超市啊,飯店哪,夜市攤子什么的,趕集批發(fā)小打小鬧的還不算,生意紅火得不行。常常見運(yùn)菜的大貨車一輛接著一輛,沿著村北的產(chǎn)業(yè)大道轟隆隆開過來,又轟隆隆開走了,把麻雀們驚得飛起老高,人們見了都說,好家伙,發(fā)財呀。
早晨起來,窗外的蟬聲就吵成一片。知了知了知了知了,也不知道這些個小東西,到底知道了些什么,知道了多少。夜里下露水,屋檐下的臺階上濕漉漉的,半袋洗衣粉忘了收,大張著嘴巴?;被淞艘坏?,有幾朵落在洗臉盆子里,白花綠萼,在水面上悠悠然蕩來蕩去。月茹梳洗完畢,抄起一把笤帚就掃院子,一面掃,一面盤算著,今天要吃頓餃子。頭伏餃子二伏面。芳村人講究這個。中午下班,徑直就去西燕村趕一趟集。西燕村集小是小了些,可是近便呀。比田莊集要近便多了。騎著電動車,一頓飯工夫就到了。對。去老丁家的肉案子上割塊新鮮五花肉,自家院子里種著現(xiàn)成的茴香。茴香這東西,它吃油,非得配五花肉才香,才好吃。學(xué)輝這家伙,就好吃個豬肉茴香餡兒餃子。
一出門,迎面碰上云嫂子,騎著電動車,吱吱吱過來,朝著她亮閃閃地笑,上班去呀?月茹說上班——你這是?云嫂子停下車,說回西河流,我娘家侄子過事兒,正日子是這個月初六。月茹說,呀,就到眼前了。你這當(dāng)姑的,到時候可得露個大臉。云嫂子笑,我倒是想啊??扇缃裉岢?jié)儉,不叫大鬧。說不定這回就給咱省下了。月茹說,凈想美事兒。這種事兒,能省得???又說你這幾年都掙下個金山銀山了,隨便拔根毫毛,就比咱的腰還粗。云嫂子笑得咯咯的,說小老婆子,少哭窮,誰不知道,你家院子里種著搖錢樹哩。
夏日的陽光金湯一樣潑下來,整個村莊給金絲銀線纏纏繞繞困住。金湯點(diǎn)子落在綠樹上,濺起一團(tuán)團(tuán)深深淺淺的綠煙,纏纏繞繞,跟天上的云彩亂在一處。一只什么鳥顫悠悠在叫,遠(yuǎn)一聲近一聲的。這地方的人家,家家戶戶都是高門樓,大理石墻面,亮閃閃光彩耀眼。匾額都做得講究,有寫家和萬事興的,有寫春到人間的,有寫國泰民安的,有寫風(fēng)調(diào)雨順的,也有的干脆寫著好光景。大紅的春聯(lián)還鮮艷著,門上也有貼門神的,也有貼彩紙的。一律是高高的臺階,一級一級上去,高出街面許多。院門兩旁,種著各色花草,萬紅千綠,落了片片彩霞一般。遠(yuǎn)遠(yuǎn)看見廠子門口有一些人,路邊停著一輛汽車。夏日的陽光照著一條街,金河一樣緩緩流淌著。有一只小狗臥在樹蔭里,樹影子搖晃著,弄得它斑斑駁駁一身一頭。
這工廠是翟家兄弟開的皮具廠,做皮沙發(fā),皮座椅,皮鞋皮衣皮夾克,皮包皮帶皮夾子。這么說吧,凡是跟皮革相關(guān)的,他們都做。這廠子生意做得挺大,只工人就有一兩百號。廠房占了好大一片地,蓋得鐵桶一般,插著五星紅旗,掛著大字標(biāo)語,在工業(yè)區(qū)里氣勢十足。這翟家兄弟,翟大軍、翟二軍,從小念書就好,前后腳考上大學(xué),一個在省城,一個在京城。都說老翟家祖墳風(fēng)水好,發(fā)人,一下子出了兩個大學(xué)生。一門倆狀元,這還了得!村子里,既有羨慕的,也有眼紅的,說翟老四兩口子一對榆木疙瘩,竟然這么好福氣,真是上輩子修下啦。還有的說,是老翟家宅基地好,有說法。你別看那院子不大,可氣勢大呀。氣勢這東西,一句兩句說不清。不信你到他家院子去看看。有人果然就專門跑到翟老四家院子里去看,左看右看,越看越不尋常。翟老四一輩子膽小怕事,站不到人前。自從兩個小子考上大學(xué),漸漸挺胸抬頭,神氣起來。他喜歡在街面上行走,喜歡扎人堆湊熱鬧,最喜歡講城里的這事那事,地鐵呀,商場呀,教授呀,政策呀,三句話不離大軍二軍。老四媳婦呢,據(jù)說是從小落下的毛病,說話哆哆嗦嗦,腦袋一搖一搖的,越是著急,越是哆嗦得厲害。如今也愛到別人家里串門子,扎在婦女堆里,東家長西家短,說得熱鬧。乍聽上去,清楚利落,竟也不大哆嗦了。人們都說,這老四,怕是燒了高香了,自此改了門風(fēng)。早先是看父敬子,如今是看子敬父。你看看,人家有倆好小子嘛。
可是這世上的事,就是這么難料。翟家這兩個小子大軍二軍,大學(xué)畢業(yè)居然都回來了。私下里,村里人閑話挺多。有的說肯定是在外頭犯了什么事兒,待不下去了,要不怎么肯回來呢。有的說尤其是大軍,研究生都念了,不在大城市里端公家飯碗,非要回到這小村子里來,八成是念書念傻了。有的說其實(shí)是二軍,二軍在學(xué)校受了處分,硬是叫人家給開回來了。這叫啥?早年間這叫發(fā)配,發(fā)配回鄉(xiāng)。有的說,這個比田莊那個還好些。田莊那個,就是開好再來飯莊的那家,那家的小子博士都念完了,誰知道一下子給發(fā)配到新疆去了。說是自個兒報名去的,誰信呢。新疆是什么地方?眾說紛紜。老四媳婦又氣又急,當(dāng)時就躺倒了。老四媳婦有個老病根兒,不能著急上火,一著急上火,就心口疼,喘不上氣來。老四把兩個小子叫到跟前,叫他們跟他們媽說,說出個一二三來,說說清楚。大軍二軍就一五一十說了。老四媳婦支棱著耳朵,聽得似懂非懂。老四聽來聽去,不時叫小子們給他拆講拆講,一面聽,一面細(xì)細(xì)琢磨,心里卻漸漸明白了幾分。老四也算是念過初中的,平時愛看個新聞時事什么的。老四吸著煙,不說話。大軍二軍在當(dāng)?shù)亓⒅?,他們的媽老四媳婦在床上躺著,捂著心口,哆嗦著嗓子,一口一個我的娘。老四沉默半晌,把那根煙吸完了,煙蒂把兒往鞋底子上狠命一摁,只說了一句,好好干!咱的書不能白念。
路過彩恩家門口,大門敞開著,門筒里坐著彩恩,旁邊的涼席上,一個小娃娃呼呼睡著,光著屁股,只戴著一個大紅肚兜,上頭繡著五毒,毒蜈蚣、毒蛇、毒蝎子、毒蟾蜍、毒壁虎,這地方,小娃娃家興穿戴這個,五毒防身,為了辟邪。小娃娃白白胖胖,胳膊腿兒藕節(jié)似的,歪著身子,睡得香甜。通身雪白,只見那胖胖的背上有好大一塊青記。彩恩說,這大毒日頭,上班去呀?月茹就停下來,哪有你好命?全職太太。彩恩就笑,有這塊小黏糕兒黏著,我出不去嘛,我倒想上班去,掙錢去,誰還嫌錢扎手呀?拿下巴頦兒點(diǎn)了點(diǎn)那小娃娃。月茹說,睡得可真好,看胖的,小佛爺似的。哎呀,這孩子,背上怎么回事?彩恩正要說話,她婆婆從外頭進(jìn)來,笑嘻嘻的,說你們年輕,這個就不懂了。她婆婆說這是銅錢印子,娃娃上輩子肯定生在富貴人家,棺材里墊的銅錢厚,把脊梁都硌青了一大片。她婆婆說這個銅錢印子好,富貴命。彩恩笑得不行,倒沒說她婆婆迷信。月茹說,是不是?心想張狂,彩恩頭胎就生了個大胖小子,看把她婆婆喜歡的。又想起自家的煩心事來,搭訕著想走,她婆婆卻說,聽說了吧,上頭來人了,好像是電視臺的啥記者,說是來采訪的。月茹說,采訪誰?彩恩接過話茬,還能有誰?咱村里的大明星唄。月茹說,是不是?
廠子大門挺氣派,恒興皮革四個鎦金大字,在陽光下閃閃爍爍,逼得人不得不瞇起眼睛來。大門口果然立著幾個人,長槍短炮的,全副武裝,說一口普通話,看著面生,不像是本地人。一個短發(fā)姑娘,戴著墨鏡,舉著手機(jī)拍視頻。一面拍,一面解說。大家好,我是主持人方悅。我現(xiàn)在正在河北省大谷縣青草鎮(zhèn)芳村,一個非常普通而又非常美麗的小村莊。我所在的這個地方,是芳村的工業(yè)園區(qū)。大家看到的這家工廠,就是大名鼎鼎的恒興皮革。這家工廠的老板,正是我要采訪的知名青年企業(yè)家,翟大軍翟二軍兄弟。鏡頭慢慢掃一圈,圍觀的人們有往后躲閃的,有往上湊的,也有拿出手機(jī)拍那短發(fā)姑娘的。廠房的圍墻刷著白底子,上頭寫著天藍(lán)色大字,振興美麗鄉(xiāng)村,建設(shè)美麗中國。一個媳婦蝎蝎螫螫的,我的娘哎,這是直播呀。忙把頭發(fā)捋一捋,拿出手機(jī)當(dāng)鏡子照一照。旁邊一個小子說,哎呀嫂子,怎么扣子掉了一個?那媳婦趕忙低頭看。壞小子轉(zhuǎn)身就跑,那媳婦知道上了他的當(dāng),追著打他,一口一個王八蛋,咬牙切齒,逗得人們都笑了。那短發(fā)姑娘已經(jīng)拍好了一段,正舉著手機(jī)采訪一個老頭兒。那老頭兒說,熟,怎么不熟?熟得很哪。大軍二軍是我看著長大的。他們是大翟家,我是小翟家,不是有句老話,一筆寫不出兩個翟字。大小兩個翟家,其實(shí)是一根藤上結(jié)的兩個瓜。這么多年,紅白喜事,人情往來上,都是通著的。從他老爺爺那一輩上——哦,你是問品性?那還用說?這倆孩子都是正經(jīng)八百的好孩子,仁義、厚道、實(shí)誠。這么說吧,老大沉穩(wěn),老二呢,靈活。性子不一樣。十個手指頭伸出來,還不一般齊呢。你說是不是?那是。那自然。老四命好哇。都說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我就不信這個。你看這老四——旁邊有個老婆兒撇撇嘴,這老萬福,話多屁稠。人家問一句,他恨不能回十句。說了一籮筐,一句都說不到點(diǎn)子上。一旁的媳婦聽見了,說三奶奶,要不叫人家記者也采訪一下你?老婆兒笑罵道,我?一臉褶子了,我才不出那洋相哩。上班的鈴聲響起來,人們呼啦啦往廠子里跑。那短發(fā)姑娘舉著手機(jī),一面拍,一面還在解說,聽,鈴聲響了,工人們紛紛進(jìn)工廠上班。新的一天開始了。
下了班,月茹騎上電動車,徑直到西燕村趕集。正是中午,大太陽火盆子似的,把莊稼地烤得青煙彌漫。大玉米棒子吐著紫紅色的纓子,一大個一大個,在青壯的秸稈上歪著身子。棉花地已經(jīng)開始掛桃兒了,滿地綠鈴鐺,風(fēng)一吹,似乎就要叮叮當(dāng)當(dāng)響起來。谷子呢,谷穗子還青綠著,毛茸茸的狗尾巴似的。谷子地里,難免夾雜著稗子。谷子跟稗子長得挺像,可不是一回事。谷子是谷子,稗子是稗子。你要是把稗子當(dāng)成了谷子,人家準(zhǔn)笑掉大牙。不知道誰家種的油葵,綠油油一片,開著金黃的小花。油葵這東西,油性大,人們拿它來榨油吃。路邊草棵子里,不時蹦起來一只綠螞蚱,肥胖的身子,長腿細(xì)須??諝饫飶浡鴿饬业牟菽灸嗤恋男任叮瑠A雜著苦澀的微涼的青氣。月茹怕曬,特意戴了一頂挺大的太陽帽,卻后悔沒有穿一件長袖衣服,伏天的日頭忒毒,這一趟下來,準(zhǔn)得把胳膊曬黑了。路上不斷有汽車開過去,嗖的一聲,箭似的。月茹只好靠邊慢慢騎。上午,那記者架著長槍短炮,到車間里來拍片子,耽誤了大家不少活兒。這些年,上頭來人,也是常有的事。調(diào)研呀,參觀呀,學(xué)習(xí)呀,交流呀。工人們都見怪不怪了??蛇@樣長槍短炮的一干子人,在廠子里拍不說,聽說還要到村里家里去拍,倒是稀罕??磥恚筌姸娦值軅z,真的是名聲在外了。正胡亂想著,只見一輛汽車嘎吱一聲停在她身旁,車窗嘩啦一下?lián)u下來。青芹戴個墨鏡,嘴唇涂得紅紅的,對著她露齒一笑。月茹說我當(dāng)誰呢,芹總呀。青芹說,這是去哪?大熱天的。月茹說,趕集去。青芹說,趕集趕集,也不嫌累。超市里啥沒有?再不濟(jì)還有網(wǎng)上。青芹說我現(xiàn)在都是網(wǎng)上買。月茹說,你時髦,能跟你比?你是芹總嘛。青芹笑得不行。說少廢話,你上車不上,我捎你一段?月茹說,我的車怎么辦?青芹說,扔路邊得了,誰偷哇。叫你學(xué)車你就不學(xué),天天騎個電動車,你呀你。
一路上青芹說這說那,都是她那健頤館的事。青芹在鎮(zhèn)上開了一家健頤館,生意挺好。針灸哇,香薰哪,刮痧呀,拔罐啊,請了城里的老中醫(yī)坐診,名氣大得很。月茹卻心不在肝兒上,一個耳朵聽,一個耳朵跑。青芹車?yán)锢錃忾_得很足,也不知道什么東西,香噴噴好聞。月茹忍不住把鼻子湊到青芹身上聞聞,青芹笑著躲開。月茹說,什么香水呀這是?一天到晚弄得跟妖精似的。青芹扶著方向盤,搖頭擺尾的,說小黑裙呀,專門勾引唐僧的,我就好吃唐僧肉。月茹說,越來越浪了,不得了。青芹說,我單身貴族呀,一個人吃飽了,全家不饑。不像你,天天伺候著學(xué)輝,早晚把自己弄成個黃臉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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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節(jié)選完,責(zé)編楊曉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