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井傳奇、歷史一隅與南京經(jīng)驗 ——讀《璩家花園》
摘 要:城市歷史是城市性格和城市形象的呈現(xiàn)方式,也是民族國家歷史的一種表達。葉兆言在《璩家花園》中圍繞一個街區(qū)建構(gòu)起市井社會的基本敘述框架,以市井傳奇勾連中國七十年歷史的風云變幻,展現(xiàn)歷史細部的豐富性;以“合傳之體”的寫作方式,通過人物關(guān)系的相互串聯(lián),縫合碎片化的歷史,呈現(xiàn)歷史發(fā)展的整體走勢?!惰臣一▓@》為歷史書寫和城市敘事提供了獨特的南京經(jīng)驗,也為我們借助“地方性知識”討論城市文學中地方性與中國性的辯證關(guān)系提供了有益的視角。
關(guān)鍵詞:葉兆言《璩家花園》市井傳奇合傳之體城市文學
作者郭冰茹,中山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教授(廣州510275)。
葉兆言在一次訪談中談及《璩家花園》的創(chuàng)作緣起:“我曾經(jīng)寫過一本《南京傳》,非虛構(gòu)的寫法,我想通過南京這座城市,把中國歷史說一遍”,“《南京傳》只寫到1949年,我覺得1949年以后的中國歷史也可以通過南京歷史來講述”。從這個意義上說,《璩家花園》是葉兆言在《南京傳》之后續(xù)寫南京歷史的作品。不過,與《南京傳》選擇從帝王將相、朝代更迭的宏闊視野中寫南京不同,《璩家花園》將敘述錨定在南京城的一個具體街區(qū)中,通過普通人的命運周折和人生悲喜透視共和國七十年的歷史。巴赫金在討論小說形式時說:“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創(chuàng)作想象的一個基本出發(fā)點便是確定一個完全具體的地方。不過,這不是貫穿了觀察者情緒的一種抽象的景觀,絕對不是。這是人類歷史的一隅,是濃縮在空間中的歷史時間”。借用巴赫金對“時空體”的描述,我們可以說璩家花園是濃縮中國歷史“一隅”的那個具體空間,在此空間中活躍的是一個個平頭百姓,他們的悲喜人生相互交織,成就了一部市井傳奇,也繪出了一幅南京側(cè)影。
一、璩家花園里的市井傳奇
葉兆言在《璩家花園》中為南京打造了一個歷史文化街區(qū)。這里曾是一片荒地,璩家靠皮貨生意起家,在此處建起了一座大宅,后來一些暴發(fā)戶也紛紛在璩家附近置辦產(chǎn)業(yè),形成了一條屋宇連綿的長長老街。然而世事變幻,富貴繁華轉(zhuǎn)瞬而逝,小說開始的時候,這片聚集了大戶人家的高門宅邸已經(jīng)變成了擁擠的棚戶區(qū),大小雜院一個連著一個。住戶里有做工的、有教書的、有革命群眾也有家庭婦女。這些人家的日常生活擴充了璩家花園原本的空間功能,除了留存下來的祖宗閣和藏書樓,這片街區(qū)里也出現(xiàn)了工廠、飯館、派出所,當然也有了幼兒園和中小學?;钴S在璩家花園里的各色人等構(gòu)成了一個具體而微的市井社會,他們依靠親緣或契約關(guān)系彼此連接,開啟了各自的市井人生,也碰撞出一段段市井傳奇。
作為歷史的一隅,璩家花園里的人物命運始終隨時代風潮起起落落。1893年出生的費教授早年畢業(yè)于金陵大學,隨后去德國深造,獲得了柏林大學的經(jīng)濟學博士學位,回國后在大學任教。只因?qū)W的專業(yè)于彼時的中國現(xiàn)實毫無用處,只好在20世紀50年代憑著精通的幾門外語,從知名的經(jīng)濟學教授改行做了普通的外語專業(yè)老師。作為高級知識分子和省里的政協(xié)委員,費教授主動降過工資,享受過政協(xié)委員的各種福利,藏過日記,在巷子里受過小孩的捉弄,20世紀五六十年代的歷史在他的生活中留下了清晰的痕跡。20世紀20年代出生的璩民有在一所中學里當英語老師,1957年成了右派被下放勞動,后來當過幾天造反派,很快又成了革命對象。隨著高考的恢復,有業(yè)務(wù)能力又有實干精神的璩民有帶著學校老師編印復習資料,成了市場經(jīng)濟大潮中最早“下?!鞭k公司的文化人。和璩民有同齡的李擇佳出身富貴,嫁入的侯家也是個大戶,“大躍進”時期她加入了縫紉組成了光榮的勞動婦女,但在社會主義改造時她的身份使其失去繼續(xù)成為勞動婦女的可能,中年喪夫的侯太太在生活的壓力下開始給人幫傭、倒馬桶,拉扯大了五個女兒,直到“文革”結(jié)束政府落實政策,侯家分到了房子和一筆現(xiàn)錢才讓李擇佳過上衣食無憂、安享天倫的晚年生活。對于璩民有和李擇佳這輩人,社會運動帶來的混亂、動蕩和變革是形塑他們?nèi)松闹饕α俊?/p>
隨著《璩家花園》的敘述靠近當下,人物命運的控制權(quán)也逐漸由時代讓渡給個人。20世紀50年代出生的天井、阿四、李學東度過了相似的青少年時期,他們在初中畢業(yè)后沒有上山下鄉(xiāng)而是進了工廠??梢韵胂?,如果沒有國家政策帶動的社會轉(zhuǎn)型,他們隨后的人生軌跡也大致相同。當社會秩序逐步恢復后,璩家花園的年輕人們也開始嘗試改變既定的人生道路。天井守著工廠直到下崗;阿四辭職進了民營公司,公司倒閉后又改做音像制品生意;李學東成了片區(qū)派出所的民警。三個人分別代表了這一輩人在經(jīng)歷社會轉(zhuǎn)型后的三種人生選擇,而岳維谷作為恢復高考后的第一屆大學生,踏準了中國改革的節(jié)奏,一躍進入人生的快車道,一路順風順水。葉兆言用這一代人的人生故事記錄了改革開放四十年來中國社會的發(fā)展變化,具象地表達出20世紀80年代以來持續(xù)深入的經(jīng)濟體制改革對這一代人的影響。至于再晚一輩的陸路萱、璩達則是在更加開放的年代里長大的“80后”,他們并沒有按照父輩的意志生活,也沒有太多的情感負擔。他們有自己的價值觀和生活方式,與長輩保持著恰當?shù)纳罹嚯x。璩家花園里的幾代人在矛盾中相互妥協(xié),也相互尊重,這正是我們今天的生活日常。
幾代人基本的人生走向形成了歷史的整體性敘述,然而每一個鮮活的個體在相互的命運碰撞中也制造出無數(shù)個小小的傳奇。這些市井傳奇雖然不能改變歷史大勢,甚至也沒能影響個人命運,卻成就了生活的復雜性和歷史的豐富性。《璩家花園》以兩種方式來造就傳奇,一是通過偶發(fā)事件,制造出意料之外卻在情理之中的故事走向。李擇佳和璩民有已經(jīng)到了談婚論嫁的階段,一臺蝴蝶牌縫紉機引發(fā)的入室“盜竊案”終止了這場可能到來的婚姻。岳維谷由單位領(lǐng)導做媒娶了省領(lǐng)導的千金于靜,沒承想于靜有精神方面的疾病,兩人歷經(jīng)周折終于離了婚,一向謹慎周到且官運亨通的岳維谷再婚后竟然出了軌,對方是一個長得很像于靜的姑娘。天井偶然爬進祖宗閣,撞見了郝銀花的隱私,也被郝銀花抓了個現(xiàn)行,雖然天井幻想過跟郝銀花可能發(fā)生的若干個故事,但事實上也只是若干年后見到阿四的師父,被她酷似郝銀花的長相嚇了一跳。這些事件的“意料之外”并非聳人聽聞的奇談怪論,而是借助“情理之中”的機緣巧合和矛盾沖突,實現(xiàn)了常中見奇的敘事效果。
二是通過建立多重因果關(guān)聯(lián),讓事件走向懸而未決、似是而非的結(jié)局。江慕蓮為了找到穩(wěn)定的生活來源,千方百計要嫁給費教授,費教授雖貪念江慕蓮美色,卻不想打亂自己的生活節(jié)奏,于是極力撮合她跟璩民有的婚姻,并承諾給予經(jīng)濟資助,三人之間因此形成了頗為復雜的情感關(guān)系網(wǎng)。還有關(guān)于阿五的分尸案,尸塊推斷出來的特征指向了失蹤的阿五,能找到的證據(jù)也都指向了阿五的男友——那個曾經(jīng)殺過豬、賣過豬肉的黎明暉。雖然北京來的刑偵專家洗脫了黎明暉的嫌疑,但一家人心里仍然認定他是兇手,直到許多年后阿五的突然出現(xiàn)。阿四和天井結(jié)婚多年沒有孩子,在與李學東的一次偶然出軌之后竟然懷孕,阿四一會兒看兒子像天井,一會兒又覺得像李學東,這個問題困擾了阿四很長一段時間,最后不了了之。小說里的刑偵專家說:“我們做什么事,要以認真和努力做到為止,有些案子,靠行政命令解決不了,有些案子,很可能就是破不了的,我們可能不得不接受這樣的現(xiàn)實”??墒牵捎谖覀兪且罁?jù)確定性來理解世界、設(shè)計生活的,這種懸而未決或似是而非的情節(jié)設(shè)定造成了一定的不確定性,也成就了常中見奇的敘事效果。
對歷史的確定性和穩(wěn)定性的認知形塑了我們理解世界的方式,但歷史本身卻包含著諸多不以人們意志為轉(zhuǎn)移的偶然性和不確定性。張愛玲在《自己的文章》中說:“人是生活于一個時代里的,可是這時代卻在影子似地沉沒下去,人覺得自己是被拋棄了。為要證實自己的存在,抓住一點真實的,最基本的東西,不能不求助于古老的記憶,人類在一切時代之中生活過的記憶,這比瞭望將來要更明晰,親切”。張愛玲形象地描述出人在遭遇不確定時需要以某種確定性來重建生命的存在感,如果說她是在不確定的時代以“古老的記憶”書寫《傳奇》,那么《璩家花園》更像一部在既定的歷史大潮中通過個體可能遭遇到的不確定來書寫的傳奇。
二、“合傳之體”的敘事特征
葉兆言選擇以市井傳奇書寫南京的歷史,與他對歷史的認知有關(guān),他說“作為小說家,我看不太清楚那種被歷史學家稱為歷史的歷史,我看到的只是一些零零碎碎的片斷,一些大時代中的傷感的沒出息的小故事”。早在20世紀80年代中期,這種從小市民、小人物出發(fā)的歷史書寫,讓葉兆言的“夜泊秦淮”系列中短篇小說成為“新歷史小說”的代表作品。而近些年他創(chuàng)作的長篇小說,比如《儀鳳之門》和《璩家花園》,雖然仍是從小人物出發(fā)的“小故事”,卻一改“新歷史小說”對逸聞軼事、偶然事件的執(zhí)著興趣,轉(zhuǎn)而正面呈現(xiàn)歷史大潮中的人世沉浮,寫的是人生,也是歷史。
海登·懷特曾說:“在歷史上,從一個角度看來是悲劇性的事件也許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就是喜劇性的。在同一個社會里從某個階級立場來看似乎是悲劇性事件,但另一個階級則可以把它看成是一場滑稽戲……無論它們最終在故事里是悲劇、喜劇、傳奇或諷喻——我們姑且使用福萊的范疇——這全取決于歷史學家把歷史事件按照一種而不是另一種的情節(jié)結(jié)構(gòu)或神話組合起來的作法。同樣的歷史系列可以是悲劇性或喜劇性故事的成分,這取決于歷史學家如何排列事件順序從而編織出易于理解的故事”。從這樣的視角看《璩家花園》,這個將小人物植入大歷史,容納了地方風物、世俗生活和市井傳奇的小說文本,同樣也是歷史文本。
小說家眼中的歷史是一個個故事的串聯(lián)。葉兆言說:“我覺得自己成長的歷史、所經(jīng)歷的歷史包括閱讀其實都是碎片化的歷史”,“其實碎片化的閱讀才是最真實的閱讀,那唐詩、宋詞從來就是以碎片化的形式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谶@樣的理解,葉兆言在《璩家花園》中以打亂的年代建立起講述歷史的基本結(jié)構(gòu)。全書十二章,每章圍繞一個核心故事展開,同時牽連出相關(guān)的人物,生長出不同的故事枝蔓,而每章也都是一片等待縫合的歷史碎片。小說的第一章以李擇佳和璩民有的談婚論嫁開場,牽出費教授的生活日常和天井在祖宗閣上的“偷窺事件”。這一章的主體故事發(fā)生在1970年,但其關(guān)聯(lián)到的故事枝蔓會突破這個時間限定。第二章回到1954年,講費教授、璩民有和江慕蓮三人的關(guān)系糾葛,順便也分別交代了費教授和璩民有的身世背景。第三章重新回到1971年,故事的主人公過渡到了天井和阿四,在講述年輕人的工廠生活的同時,也給第一章的“偷窺事件”收了尾。由是,《璩家花園》關(guān)于歷史的敘述在這種環(huán)環(huán)嵌套的結(jié)構(gòu)中滾動向前。
葉兆言將碎片化的歷史與碎片化的閱讀聯(lián)系起來,并以此來理解文本的結(jié)構(gòu)。他說:“碎片化的閱讀其實給我們這一代人或者比我略早的一代人會有那種顛覆性的反應(yīng),你可以想象一個人閱讀一本書,他很可能是從中間開始的”,“我讀到中間這一段,確實覺得好玩,我就有可能往前看,也可能往后看。我想知道前面怎么回事,我想知道后面怎么回事,但是這種視角、這種目光其實就很可能是一種寫作的一種線索,那書就可以開始這么寫,我就可以把中間這一段作為開頭”。《璩家花園》描寫了七十年的歷史,卻是從1970年開篇的,從這個意義上說,這也是一部“把中間一段作為開頭”的作品。串聯(lián)起前前后后故事的,是生活在璩家花園這一具體空間中的一眾人物,他們互為師生、同事、同學、朋友、情人、家人……他們彼此交錯結(jié)成復雜的人際關(guān)系網(wǎng),他們的交往活動成為碎片化歷史的有效黏合劑。
可以說葉兆言是以“穿插”“藏閃”之法,整合了碎片化的歷史,讓《璩家花園》呈現(xiàn)出“合傳之體”的敘事特征。《璩家花園》在整體結(jié)構(gòu)以時間為單位實現(xiàn)了年代的穿插之后,又在具體章節(jié)中通過人物關(guān)系完成故事線索的穿插,每一章都圍繞某幾個核心人物展開,筆力集中在人物之間的矛盾沖突上,偶爾漾開的一處閑筆提及了其他人物,他們的故事也會在隨后的章節(jié)中徐徐展開。這種處理方式比較接近胡適對《海上花列傳》“合傳之體”的解釋。胡適說:“作者不愿學《儒林外史》那樣先敘完一事,然后再敘第二事,所以他改用‘穿插,藏閃’之法,‘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閱者‘急欲觀后文,而后文又舍而敘他事矣’”,又說:“作者大概先有一個全局在腦中,所以能從容布置,把幾個小故事都折疊在一塊,東穿一段,西插一段,或藏或露,指揮自如”?!逗I匣袀鳌窙]有時間上的延展,敘述控制在一個相對穩(wěn)定的時間單位中,以“合傳之體”將許多“不相干的故事”組成一個復雜的機構(gòu)?!惰臣一▓@》處理的雖然是相干的人和相干的事,但由于時間跨度大,“合傳之體”同樣成為解決結(jié)構(gòu)問題的有效方式。
《璩家花園》中的人物關(guān)系牽牽連連,組織成長篇小說的完整結(jié)構(gòu)。葉兆言在使用“穿插”或“藏閃”之法時,拉長了人物活動的時間范圍。如璩達參加高考時,岳維谷已是省教育廳的領(lǐng)導,他利用職權(quán)之便為璩達提供讀書上的便利就將這兩個相差近二十歲的人物連接在了一起;跟璩民有合作開公司的龔政策去深圳后,阿四辭職成了公司在南京的代理人,血緣之外的兩代人之間的連接也就變得順理成章。這樣的處理方式讓“合傳之體”中人物活動的空間連接自然地過渡到了時間代際,實現(xiàn)了歷史的講述。不僅如此,《璩家花園》對文本中出現(xiàn)的每一個人都有所交代,包括米米被賣到內(nèi)蒙古后的杳無音訊、陸曉明跟阿五離婚后還與女兒有旁人不知的聯(lián)系、龔政策在公司倒閉十多年后突然成了大老板出現(xiàn)在電視上,等等。這些交代一方面很好地解決了“無掛漏”的“合傳之難”,顯示出作家謀篇布局的能力,另一方面也呼應(yīng)了葉兆言對歷史的理解。
葉兆言在《璩家花園》中沿用了他熟稔的借助小人物和世俗生活來敘述歷史的方式,但他對文本中人與歷史的關(guān)系做了新的處理。主人公們在滾滾向前的歷史大潮中順勢而為還是隨波逐流,取決于性格和機遇的相互作用。璩民有和阿四的性格中都有不安于現(xiàn)狀的元素,一旦既定的社會秩序出現(xiàn)松動,他們就會嘗試改變。于是我們看到,恢復高考后不久,璩民有就察覺了其中的機會,他帶著老師們編制復習資料,讓學校賺得盆滿缽滿,為自己后來下海開公司打下了基礎(chǔ)。阿四做事從不瞻前顧后,一股風似的,她不想待在工廠里,先是扯著天井上夜校復習備考,后來去了民營的公司,公司破產(chǎn)又自己折騰個音像店,還因為貪圖小利卷進了藏毒案。李擇佳和天井則是不管遇到什么都是本本分分、按部就班的性格。李擇佳富貴的時候做侯太太,潦倒的時候也能給人幫傭、倒馬桶;天井只愿守著工廠,守著阿四,下崗后就待在家里照顧老人孩子。《璩家花園》沒有像英雄敘事那樣讓人物在歷史中成長,最終成為歷史的創(chuàng)造者;也沒有按照“新歷史小說”的敘述邏輯讓人物疏離重大歷史事件,只專注于個人的情感、欲望和內(nèi)心生活,而是將人物處理成歷史的參與者,他們無法超越歷史的規(guī)定性,卻也能有限度地做自己的主人。
《璩家花園》中這些或主動或被動的人生軌跡正是一個個平頭百姓參與歷史的現(xiàn)實狀態(tài),只不過小說以文學想象的方式,將眾多相近的軌跡濃縮到某一個具體的人物身上。不僅如此,入室行竊的小偷被主家撞見、躲在隱秘角落里的偷窺者被抓個現(xiàn)行、公寓樓里的碎尸案、音像店成了藏毒點、遭遇車禍的不幸者捐贈了遺體……這些我們并不陌生的社會新聞,同樣也以文學想象的方式濃縮進璩家花園幾代人的日常生活中。海登·懷特說:“如何組合一個歷史境遇取決于歷史學家如何把具體的情節(jié)結(jié)構(gòu)和他所希望賦予某種意義的歷史事件相結(jié)合。”從這個意義上重新理解小說創(chuàng)作與歷史敘述的關(guān)系,可以看出《璩家花園》很好地平衡了虛構(gòu)與寫實之間的互動關(guān)系,讓文學文本有了歷史的質(zhì)感,也組合出了一個更符合寫作者敘述目的的“歷史境遇”。
三、城市性格的獨特把握
《璩家花園》中活躍的眾多“小人物”身上具有鮮明的市井特征?!耙蚓疄槭小薄疤幨斜鼐褪芯?,已然表明了市井與商賈買賣之間的關(guān)系。因此,與市井關(guān)聯(lián)的是務(wù)實、重利、圓通,市井中人有堅韌豁達的一面,也有趨利狡黠的另一面。但是,如何寫出一座城市里的特有市井人生,如何從具有普遍性的市井中提煉出帶有特殊性的傳奇,則取決于寫作者對城市的認知和對城市性格的理解。
葉兆言對南京城市性格的把握或許可以從他對南京歷史的理解中看出端倪。他說:“南京這個地方它是一種偏安的形式,一種接受北方失敗的形式”,“南京經(jīng)常見證興亡,一個失敗者到了南京以后就覺得人生坎坷沒什么了不起”,“這個地方給勝利者一種揚眉吐氣的感覺,給失敗者一種撫慰”。對勝利者的接納和對失敗者的寬慰賦予了南京城一種大氣磅礴又柔腸百轉(zhuǎn)的俠義感,而《璩家花園》里的小人物身上也顯現(xiàn)出這種超越了功利色彩的“義”。江慕蓮自殺后,璩民有竭盡所能承擔起照顧甜甜和米米的責任,費教授也一直在經(jīng)濟上幫助他們,直到他自身難保;李擇佳撞見天井在費教授的書房里翻抽屜,但她認定天井是個好孩子,對此一直守口如瓶;阿四入獄十年,天井每月都準時去探監(jiān);陸路萱生前就表示過如遭遇意外愿意捐獻遺體……小說中蘊含著一種雖然并非毫不猶豫、義無反顧,但仍然能超越功利的相互照拂,其中當然有彼此之間的情分,有人性中本來的善意,只是建立在道德和良知層面上的“義”讓這種基于感性的“情”和基于本性的“善”變得持久而穩(wěn)定。
作為一部書寫南京經(jīng)驗、體現(xiàn)南京氣質(zhì)的力作,《璩家花園》從時間和空間兩個維度,通過小人物之間的“義”刻畫出南京的城市性格??梢哉f,“南京制造”是葉兆言文本序列始終帶有的深刻烙印,而南京也因為葉兆言的書寫,成為中國當代城市文學版圖中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不過,葉兆言的南京敘述顯然意圖不止于此,他說:“我是一個絕對反對地方主義的作家,我覺得地方主義毫無意思”。換言之,葉兆言并不是為了寫南京而寫南京,而是想要通過寫南京來寫中國,如同《璩家花園》是要通過南京歷史講中國歷史一樣。
事實上,雖然近些年頗受關(guān)注的地方寫作,比如“東北文藝復興”“新南方寫作”“新北京作家群”“文學新浙派”等文學現(xiàn)象多與城市文學相關(guān),但當下的城市樣貌和城市生活本身卻是去地方化的。一方面,大規(guī)模的商品流通所帶來的標準化生產(chǎn)、集約化管理和品牌文化使城市的品相越來越趨同。尤其在中國進入世界貿(mào)易體系,被深刻地卷入全球市場之后,城市的外觀更是大同小異,不管我們身處哪個城市,看到的往往是類似的城市景觀,每天經(jīng)歷的也基本是類似的衣食住行。
另一方面,商業(yè)化帶來的不斷膨脹的交往和消費需求又讓城市變得混雜多元。為了滿足這些需求,人們根據(jù)籍貫鄉(xiāng)音、教育背景、消費習慣、生活經(jīng)歷、興趣喜好甚至休閑方式建立起數(shù)量眾多、大小不一、彼此獨立又相互連接、中心明確卻邊界流動的文化群落,城市中的每個人都有可能同時躋身不同的文化群落。這些相互疊加的文化群落借助城市的包容和擴張,衍生出各自的文化品格,同時也使城市本身無法再保持文化上的均質(zhì)和統(tǒng)一。換言之,如果今天的鄉(xiāng)土仍然可以在“傳統(tǒng)”所蘊含的符號意義中得到多重解讀,那么當代城市內(nèi)部的混雜多元卻讓其很難再被單一地概括為文明、進步或頹廢、趨利,現(xiàn)代性的多重面孔呈現(xiàn)出重疊并置的狀態(tài),使今天的城市不再是一個純粹的意義空間。“千城一面”的城市表象讓寫作者不再刻意描摹城市景觀,“一城千面”的內(nèi)在肌理則為城市文學提供了多重表達的可能。這使當下的城市書寫得以超越具體地理的限定,獲得了更為廣闊的表述空間。
不過,盡管城市是超越地方性的存在,我們?nèi)匀荒軓某鞘形膶W中看到不同城市清晰可辨的身影。葉兆言筆下是小人物不斷上演市民傳奇,有情有義的南京;賈平凹筆下是帶著鄉(xiāng)土的生存邏輯卻與現(xiàn)代社會迎面相撞,不得不對付日子里“破煩瑣碎”的西安;王安憶筆下是不管出現(xiàn)在哪個歷史階段,都是充滿市井活力的上海;遲子建筆下是天寒地凍卻煙火漫卷,守著人性中的善,過尋常日子的哈爾濱;石一楓筆下是以幽默和溫情應(yīng)對現(xiàn)代化、國際化大都市中各種社會問題的北京;張欣筆下是在消費社會中守望詩情,充滿韌性的廣州……文學中不同的城市之所以顯現(xiàn)出不同的風格,取決于寫作者書寫城市的立場、視角、眼光,以及將城市作為文化符號的精神寄寓,這與作家的文學觀念相關(guān)而不完全受制于城市的地理空間。當然,說“不完全”也是因為城市文學不能脫離具體的城市生活,畢竟作家對城市的書寫不是閉門造車,而是基于他熟稔的身邊人和身邊事。
現(xiàn)代城市“千城一面”與“一城千面”的特性,使文學中的每一個城市既是獨特的個案,也是中國城市普遍性的代表,一如《璩家花園》書寫的既是七十年的南京城,也是中國本身;既是南京當代史也是中國當代史。葉兆言說:“中國還有個城市可以敘述整個中國的歷史,就是南京,它可以把中國很曲折的歷史說出來”。這意味著他是在尊重南京城之特殊性的前提下突出南京參與中國大歷史的另一面。這種談?wù)摗暗胤健钡乃悸贩浅=咏U釋人類學家吉爾茲對“地方性知識”的理論預設(shè)?!暗胤叫灾R”是與“普遍性知識”相對應(yīng)的概念,意在通過對地方文化的經(jīng)驗性闡釋,凸顯出被普遍性規(guī)律或共同性結(jié)構(gòu)遮蔽了的特殊性,還原對地方多樣性和差異性的觀念認知。吉爾茲在處理地方性與普遍性的關(guān)系問題時,強調(diào)尊重地方的獨立性和獨特性,認為將研究對象“作為一種人類生活中生活形式地方化的地方性的例子,作為眾多個案中的一個個案,作為眾多世界中的一個世界來看待,這將會是一個十分難能可貴的成就”。這也意味著對每一個個案、每一個“地方”的研究,不是為了刪繁就簡、合并同類項,最終抵達標準化和普遍性,而是充分尊重、認識和理解“地方”所攜帶的差異性信息,讓每一個“地方”彼此相加,形成多元而統(tǒng)一的整體。從這個角度理解《璩家花園》的歷史書寫,璩家花園作為中國歷史“一隅”的價值得以凸顯。
結(jié)語
作為南京書寫,《璩家花園》延續(xù)了葉兆言借助小人物的市井傳奇呈現(xiàn)城市經(jīng)驗、塑造城市形象的寫作方式,寫出了南京城的“義”;作為歷史書寫,《璩家花園》以城市一角的歷史變遷勾勒出中國七十年風云際會的整體走勢,實現(xiàn)了作家想要通過南京歷史講述中國歷史的寫作目標。葉兆言的南京書寫為我們借助“地方性知識”的理論資源理解城市文學中地方性與中國性的辯證關(guān)系提供了一個有益的視角。事實上,當下的城市文學的確在一定程度上呼應(yīng)了作為“地方性知識”的北京、上海,或者南京、廣州。不同的城市書寫聚焦城市文化不同的側(cè)面,形塑出一個個獨特的城市,這些自帶普遍性的異質(zhì)經(jīng)驗互相襯托,彼此疊加,共同構(gòu)筑了中國城市文學的豐富版圖,體現(xiàn)出多元而統(tǒng)一的特性。也正是在此意義上,我們可以說,中國的任何一個城市、任何一片鄉(xiāng)土都能夠用來講述中國歷史,都是中國歷史的“一隅”。
(本文注釋內(nèi)容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