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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川文學》2025年第11期 | 何飛龍:狗王(中篇小說 節(jié)選)
來源:《四川文學》2025年第11期 | 何飛龍  2025年11月28日07:22

清晨,裊裊炊煙從一幢幢瓦房的屋頂徐徐升起,水墨畫一般。墻根下,有一道黃色的身影飛馳而過,刺耳的犬吠聲此起彼伏。

大家都說:“阿顛不顛,腦殼清醒得很。要不,他咋個曉得冬至吃狗肉呢!”

我一路狂奔,從禾禾家半掩著的紅漆鐵皮大門鉆了進去。

“阿顛,你想死是不是?你把吃狗肉的主意打到我家狗身上來了?”禾禾手持木棍沖了出來,那根棍子幾乎要頂?shù)桨㈩嵉谋亲印?/p>

我蜷縮在墻角的狗窩里瑟瑟發(fā)抖,舔舐著身上的狗毛。常言道,狗仗人勢,但此時此刻,夾著尾巴躲在狗窩里才是我最好的選擇。

阿顛被怒氣沖沖的禾禾嚇得不敢說話。他臉上帶著尷尬的笑,在兜里掏了半天,掏出香煙盒取出一支,給禾禾遞了過去。

“對不住了,我不曉得這是你家的狗,我還以為是哪里來的無主野狗?!?/p>

禾禾沒有接阿顛遞來的煙,自言自語地罵道:“這條死狗,平時都是鏈子拴著的,今天不曉得咋個回事偷偷地跑了出去?!边@話是說給阿顛聽的,禾禾從來不會拴著我。

阿顛見禾禾語氣有所緩和,便面帶笑容將手中的香煙再次遞給禾禾。

“禾禾,你家的狗賣不賣?今天冬至了,應(yīng)該好好補一下。老話說,‘冬至不補,身體受苦?!?/p>

“不賣。你難道沒聽過‘窮死不賣狗’嗎?你要是嘴饞了,自己跑到鄉(xiāng)場上去買,我懶得和你扯這些?!焙毯虒⑹种械墓髯尤拥綁?,我被嚇得縮緊了身子。

雖說禾禾不打算賣掉我,但我被阿顛追著跑了一路,還是心驚膽戰(zhàn)的。禾禾犯不著跟阿顛發(fā)脾氣,跟這種顛三倒四的人多說幾句話,都是浪費時間。

阿顛又問道:“禾禾,你吃狗肉不?吃的話,我們約幾個人搭伙,買條狗來殺了吃。年年冬至都吃羊肉,吃膩了?!?/p>

“哼!”禾禾從鼻腔里發(fā)出不屑的聲音?!澳愣道镉袔讉€錢就會咬你的肉了?揣不住了?”禾禾的話如同連珠炮,阿顛便不再說什么,失望地離開了。

阿顛可不顛,要不然他明明知道我是禾禾家的狗,卻瞎說是無主野狗。等我找到合適的機會,一定要咬他幾口,少說也要嚇他一跳。我在心里盤算著。

“是哪個要打我們家的狗?”浩杰緊握拳頭從屋里跑了出來。

“還能有哪個?顛三倒四的那個。”禾禾接著說,“你出來搞啥,進屋去?!焙平軟]有進屋,而是朝我走了過來。

“是好吃懶做的阿顛,他要是敢吃了我們家的狗,我跟他拼命。”十歲的浩杰說這話的語氣,像個行俠仗義的俠客。禾禾一家看電視時,我會趴在他們的腳下,盯著電視機看。別看我是一條狗,我和那些普通狗可不一樣,電視劇里演的那些事兒,我都懂。

“阿顛阿顛,阿顛是你叫的?他腦殼再顛,做事情再顛,也是你的大爹,不能亂叫?!焙毯桃呀?jīng)找來了一條鐵鏈,很顯然他要把我拴起來。

浩杰有些不情愿地回答:“我曉得了,顛大爹?!?/p>

我拼命地搖著尾巴在浩杰的腳下打轉(zhuǎn),他的手搭在我脖子上,我伸出舌頭去舔他的臉,被他一巴掌推開了。

算起來,阿顛與禾禾是本家,比禾禾還要大十幾歲,人到中年一事無成。你要說他顛吧,村里哪家有個紅白喜事,他都按時到場勤快地忙前忙后,不出任何差錯。你要說他不顛吧,他總是做些顛三倒四的事情,比如,別人家的洋芋都種到地里一個月了,他才去種。

我聽禾禾跟浩杰說過,阿顛大名顧成典,大家都叫他阿典。阿典的娘在生下他后沒多久就害病死了,阿典的爹前幾年也過世了。還有個姐姐,逢年過節(jié)會來看望阿典。阿典為啥會變成阿顛呢?還得從他的女人說起。

禾禾說過,阿典以前娶過老婆的,還生了個女兒。大概在阿典的女兒四歲時,阿典的爹死了。他是死在莊稼地里的,有人說是累死的,有人說是被兒媳餓死的,也有人說那塊地是他給自己找的風水寶地。

阿典將他爹的遺體背回家辦了喪事,又請人抬著棺材將他爹送到了那塊風水寶地。喪事后的一個月,他的女人偷了辦喪事接下的吊喪錢,帶著女兒跑了。有人建議阿典報警去找,他十分淡然地告訴別人,決心要走的人,就是把她找回來還是會走掉的,隨她去吧。經(jīng)過此事,阿典受了刺激,慢慢地就變成了阿顛。

禾禾手中的鐵鏈拴到了我的脖子上,我不喜歡被束縛,但又沒法拒絕。

“爸,為啥要把麥子拴起來?平常都不拴的?!焙平苷媸翘珕渭兞?,他不曉得拴著我,是為了保護我。麥子是浩杰給我取的名字,我很討厭這個名字,一點都不霸氣,有損我在狗群中的威名。

“今天是冬至,不拴著小心被人殺了吃掉?!蔽移疵鼡u著尾巴在禾禾的褲腿上蹭來蹭去,感激他能這么為我著想。

“浩杰,今天不能放狗出去,要是讓阿顛燉了吃了,找他說理,他又撒潑耍橫,你能有啥辦法?”浩杰連連點頭,將一件破舊的衣服在我的狗窩里鋪開。

說起阿顛那個混蛋,他可不是第一次打我的主意了。禾禾平時并不拴著我,而是讓我到處跑。這一點我還是很感激禾禾的,不然我也不可能成為村里的狗老大。村里大多數(shù)的狗都沒有被拴著,大家都很自由,畢竟狗多了賊人就少了。

有一回我?guī)е鴰讉€狗弟在村里撒歡,阿顛一眼就在狗群中看中了我。阿顛用手里的烤糍粑將我們誆到他跟前,自言自語道:“真是一條好狗??!先用砂鍋把肉燉爛,再搞半斤老白干,簡直就是神仙生活。”他說著用舌頭舔了舔嘴唇。阿顛身上有一股獨特的尿臊味,要不是為了一口吃的,王八蛋才愿意在這種混蛋身邊待著。見有人來了,阿顛便說:“吃狗肉是一門大學問,一黃二黑三花四白。你看這條黃狗真是極品啊,必須先紅燒了再用砂鍋燉著吃。”那人笑了回道:“你要是吃掉這條黃狗,浩杰會跟你拼命?!?/p>

聽到我成了阿顛口中的“極品”,我立馬拋開到嘴的糍粑。一旦背負盛名,必定要成為靶子。那些傻狗小弟還在阿顛跟前舔著地上的食物,我沖著阿顛狂吠幾聲,傻狗小弟們立馬跟著我跑了。我的個頭比這些狗弟們高大不少,當然能成為狗老大,不只是因為我身材魁梧,更因為我頭腦靈活。我們這個物種是非常聰明的,而我自覺是這個物種中的佼佼者。

“如果你們還想多活幾年,不成為人們口中的食物,最后變成一泡臭屎的話,你們最好放機靈點,不要什么東西都吃,尤其是阿顛給的?!蔽覍返軅冞M行了訓話,狗弟們齊聲吠叫以示贊同。

自從阿顛說我是狗中極品后,我對這個混蛋更是避而遠之,唯恐哪天被這個腦殼有問題的狗雜種給吃了。別覺得我,誰不怕死?。吭僬f啦,我堂堂的狗老大,被一個顛三倒四的人吃掉,多掉價???

冬至的確冷,別看我一身厚厚的狗毛,還是瑟瑟發(fā)抖。浩杰正是見我發(fā)抖,才找來舊衣服給我加厚狗窩的。他又拿了尼龍袋,把狗窩漏風的地方都堵上,冷風就吹不進來了。浩杰往我的飯碗中倒了半碗剩飯說道:“麥子,你今天不要再跑出去了?!蔽覔u著尾巴舔著不銹鋼盆里的剩飯,米粒都發(fā)干了。禾禾和浩杰都進屋去了,我蜷縮在狗窩中,把頭埋進一身毛中,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紅漆鐵皮大門被人推開,發(fā)出的響聲將我驚醒。我沖著來人狂吠,那人是隔壁的林國勝。禾禾從屋里出來與國勝打招呼,并示意我不要再叫。

禾禾給林國勝遞煙,并邀他進屋。國勝說:“我就不進屋了,等會兒把羊拉到你家來,你家的院子寬,搞起來方便?!彼麄冾^一天夜里就商量好了,約了幾人搭伙殺羊過冬至。

“沒問題,我收拾一下,生火洗鍋燒水?!焙毯痰哪抗庠谧约业脑鹤永飹咭曇蝗Α?/p>

臨時搭建的灶里傳來木柴燃燒時的聲響,像是死神的判決。沒過一會兒,陸續(xù)來了七八個人。一個黑壯漢子拉著一頭黑山羊,羊角被繩子纏繞著,繩子另一頭在那人手中。羊進了院子,灶上的大鐵鍋里的水也沸騰了。羊被拴在桂花樹下,咩咩地叫著,不時啃著桂花樹皮。

我朝著羊的方向吠叫。羊兄,你多啃些樹皮吧!我曉得,他們昨天就沒有給你喂食了,為的是好打理你的腸子肚子。羊兄的聲音發(fā)顫,似悲鳴,也似回應(yīng)我。

“你們的動作麻利得很嘛!我也想占一份,跟你們湊個熱鬧?!闭f這話的人是阿顛,這個混蛋又來了。

黑壯漢子說:“阿顛,你一個人吃得掉這么多嗎?你占半份算了,也能分到一斤多了,夠你吃了?!卑㈩崨]有說話,看著桂花樹下的黑山羊。

“這回我給現(xiàn)錢,有錢?!卑㈩嵳f著從衣服內(nèi)袋中掏出一把紅燦燦的鈔票。

“阿顛闊氣得很。”國勝將一柄尖刀放在盆里,這只盆待會兒要用來接羊血。

“莫要再講廢話了,趕緊動手,不然要搞到什么時候才能吃啊?”黑壯漢子的話很有分量,大家各司其職,開始殺羊。

山羊被幾人按在一張長條桌上,他的四肢和頭都被人死死地壓著,動彈不得。只見那黑壯漢子,將尖刀從羊兄的喉嚨處捅了進去,冒著熱氣的血噴涌而出,流入盆中。咩咩一陣慘叫,羊兄的頭懸在半空,四肢逐漸停止了掙扎。

“這頭羊除掉骨頭,怕是還能得三十斤肉?”阿顛嘴里叼著煙,在羊毛上蹭掉手上的羊血。

沒人回答阿顛的話,倒是國勝說:“剛才不小心被羊蹄子蹬了一下,手上留了一道口子?!眹鴦僭谒堫^下沖洗傷口,他的血和羊血混在一起被水沖走。

很疼嗎?你才多大點傷口,你想想桌子上的羊兄得多疼啊。我站在狗窩的門口,朝著羊的方向吠叫。

“死狗,你再叫,吃掉你。羊肉再好吃,不如狗肉香。香肉滾三滾,神仙站不穩(wěn)。”阿顛你個雜碎,都殺羊過冬至了,你咋還惦記著吃我。我的叫聲更大了,淚水在我眼中打轉(zhuǎn)。

羊兄,你是好樣的,臨死之際還勇敢地反抗著。這一聲聲吠叫就當是為你唱的葬歌吧,一路走好。

人們常用“狼心狗肺”來罵人,你別瞧我是狗,但我是一條有情有義的狗。

這幾天,禾禾一家吃了好幾頓羊肉,空氣中彌漫著一股膻味。我一點沒吃,連浩杰用羊肉湯泡的珍珠白米飯,我都沒吃一口。我沒生病,而是用這種方式來祭奠羊兄。雖然和羊兄僅有一面之緣,但我敬佩羊兄面對死亡時的抗爭。和羊兄相比,我這狗老大真是徒有虛名。

禾禾也察覺到,我被拴住后,總是沒完沒了地叫,便將我放了。被鏈子拴住的這幾天,我體會到世間最珍貴的東西,便是自由。再說了,哪有被鐵鏈拴住的狗老大。

雖然重獲了自由,但還是得提防阿顛這個狗雜碎。天氣逐漸變冷,要是不小心,保不齊真的會被他殺了吃掉。

冬至一過,年關(guān)就更近了,外出打工的人也陸續(xù)返鄉(xiāng)。村里的干部多次強調(diào)“雞要關(guān),狗要拴”,沒人真當回事。人害怕狗會咬了他們,我們也害怕人會打殺我們、吃掉我們。無形中,狗與人之間達成了某種默契,互不侵犯。誰都曉得,契約只對有契約精神的人產(chǎn)生效果,像阿顛這種人,你真拿他沒辦法。

我從禾禾家的鐵門縫溜出去后,在村里逛了一圈,然后在一棵大核桃樹下撒尿做了標記,仰著頭吠叫了幾聲。不一會兒,狗弟們就聚集到了這里。這個地方,是我們狗界聚集的固定場所。

“金爺,聽說前兩天你差點讓阿顛給吃了?”一條雜色土狗問道。

“哪有的事,我能叫他抓住了?那我還有什么顏面,不過你們都得小心點。阿顛這個狗雜碎,好像對吃狗肉有執(zhí)念?!惫返軅兗娂姄u尾贊同。

阿顛說得沒錯,我的確是狗群中最引人注目的。我一身金黃,個頭也比其他狗高大不少,這讓我在狗群中格外耀眼。

不過,有一件事讓我耿耿于懷,那就是我的名字。其實,我是前年才來到村里的。那天正下著蒙蒙細雨,我被原來的主人扔到了馬路邊的麥地里。我的狗娘一口氣生了八只小狗,我的一個狗姐姐和一個狗哥哥生下來就死了,他們的尸體被扔到垃圾箱里。主人覺得我們這群狗崽子太能吃了,便從中挑選了幾只扔掉。那時我的個頭比較小,自然成了被拋棄的對象。和我一起被扔掉的還有一個狗妹,她的個頭比我還小。天空中細雨下得正緊,我那可憐的狗妹沒多久便停止了叫聲。我匍匐在她尚有余溫的身體上哀號,直到她完全變得冰涼。

那天正逢趕集,路過的行人被我發(fā)出的凄慘叫聲吸引。雖然偶有止步者,但沒人循著叫聲找來。

“爸爸,你聽到狗叫聲沒有?”說這話的是浩杰。禾禾帶他來趕鄉(xiāng)場,正打算回家。

“我聽到了,是小狗,肯定是哪家扔掉不要的。”

“我們把它帶回家去好不好?小狗可憐得很,在外面肯定會被凍死掉?!?/p>

“不要多管閑事,從這里到我們家還遠呢,中間隔了幾村幾寨。一會兒坐你三叔的面包車回家,他能讓你把小狗帶上車?”對話穿過麥子叢林傳入我耳中,我還清晰地看到這對父子。禾禾一手拉著浩杰,一手打著傘,背上的竹簍里塞滿了各種物品。

看到他們遠去的背影,我的心死了。難道這塊麥地就是我的葬身之地嗎?難道我生來就該被拋棄嗎?我的叫聲更大了,夾雜著凄慘的呼喊和不甘。

浩杰掙脫了禾禾的手,淋著雨朝我這邊沖了過來。循著我的叫聲,在麥地里找到了我。禾禾也跟著折返回來,臉上露出不愉快的表情?!昂平?,你要帶回家的話,一會兒自己跟你三叔說?!?/p>

“爸爸,還有一只小狗,已經(jīng)死掉了?!焙平馨盐覐墓访玫纳砩媳?,看了看我胯間說道,“爸,這是一條牙狗?!?/p>

“趕緊走了,莫要被雨淋感冒了?!焙平芤宦沸∨艿胶毯谈啊?/p>

再見了,親愛的狗妹。我知道,用不了多久,你的身體會腐爛,蛆蟲將遍布你全身。或許,在你的腐爛身體上,會開出絢爛的花朵。

那陣子,我的尾巴受了傷,只能向上彎曲。浩杰向禾禾提議給我取名彎彎,禾禾告訴浩杰,取名字應(yīng)當有紀念意義。既然是在麥地里撿到的,那就叫麥子吧。我才從鬼門關(guān)走了一遭,他們叫我彎彎還是麥子,都不重要,活著最重要。

在禾禾一家悉心的照料下,我逐漸恢復(fù)了身體,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長大。我一身金色的毛發(fā)和強健的身體,引得不少人稱贊。禾禾逢人便說,真是一條好狗,幸虧當時浩杰把它抱了回來。

憑借超群的智慧和健壯的身體,我很快就在村里站穩(wěn)腳跟,還籠絡(luò)了一群狗弟。村里也有一些狗并不臣服于我,大多數(shù)是那些被拴著的狗。他們笑我不知禮節(jié)規(guī)矩,我笑他們不知自由為何物。我經(jīng)常領(lǐng)著我的狗弟們,在村里到處跑,有時還會和上村的狗干上幾架。雖然我體格健壯,但絕不是那種欺凌弱小的主。由于我敢打敢殺的沖勁和豪氣仗義的性格,越來越受到狗弟們的敬重。

然而,我光輝的形象差點毀于浩杰之口。記得那一日村里有人結(jié)婚辦酒席,我領(lǐng)著幾個狗弟在人群中穿梭,輪流輾轉(zhuǎn)于飯桌下?lián)焓橙藗內(nèi)拥舻墓穷^和不小心弄掉的飯菜。人們高興,我們也快樂。

誰承想,幾只不知天高地厚的狗,竟然為了搶奪一塊扇子骨撕咬了起來。人們的目光被咬架的狗吸引,管事先生拎著木棍無差別地追打出現(xiàn)在酒席間的狗。

這群混蛋,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余。我以最快的速度沖到那幾只咬架的狗跟前,分別把他們都咬了一口?!澳銈兪菈坌枪系?,嫌命長不是?咱們是來覓食的,放著好東西不吃,一塊破骨頭有啥好搶的。以后再這樣,小心我弄死你們。”我齜著牙,帶著威脅的目光瞪著狗弟們。

管事先生正朝著我們的方向走來。“兄弟們,瞧好了,我給你們露一手?!蔽乙造`活的身法,在管事先生身邊竄來竄去。有時從他的胯下快速鉆過去,有時故意挑逗他用手中的木棍打我,在他即將打到我的時候閃開。

我的狗弟們在遠處看呆了,他們哪里敢這么干,何況還是在這么多人的場合。管事先生怒了,罵道:“這是哪家的死狗,趕緊帶回去拴著,不然遭人殺了吃了可怪不得別人?!?/p>

“這是禾禾家的狗。”阿顛手里提著一柄鐵鍬,也朝著我走來。

“阿顛,交給你了,把這群該死的狗攆走?!惫苁孪壬鷮Ⅱ?qū)趕狗群的任務(wù)交給了阿顛。

“麥子,麥子,趕緊回家去。”浩杰端著飯碗從圍觀人群中擠了出來。我沖著浩杰叫了幾聲以示收到。阿顛這個狗雜碎,趁我回應(yīng)浩杰分神之際,用鐵鍬狠狠地拍在我的臀部,我吃痛跑開。

“麥子,麥子,快回家去。”辦酒席的場合打狗,沒人會怪罪阿顛,要怪只能怪狗不懂事。

盡管我挨了阿顛一鐵鍬,但這一仗徹底收服了村里的狗?;氐焦啡海蠹壹娂姙槲业男袨榻泻茫恢沦澩婆e我為村里的狗老大。

“大哥,原來你的名字叫麥子。”狗群中發(fā)出一陣笑聲。

“有啥好笑的?麥子咋了?”我將浩杰如何從麥地里把我抱回來的事情說了一遍。狗弟們不再嘲笑,但我卻覺得“麥子”這個名字,有損我在狗群中的威武形象。

“大哥,既然你當了老大,還是另外想一個名字吧。不是說麥子這個名字不好,只是覺得這個名字不夠霸氣,配不上你狗老大的身份?!边@話說到我的心窩子里。對啊,哪有狗老大叫麥子的。

我一聲呵斥,狗群安靜下來?!拔覜Q定了,以后不再叫麥子,你們更不能叫我麥子哥?!蓖敉敉簦姽焚澩?。

“那叫你啥?”

“你們看我一身金色的毛發(fā),多么耀眼。以后你們就叫我金哥,黃金的金。金銀銅鐵,我是老大?!蓖敉敉簦质且魂嚬贩?。

“大哥,我覺得‘金哥’這名字還不夠霸氣?!比ü氛f道。

“那你覺得,要叫什么名字才霸氣?”

“我覺得應(yīng)該叫‘金爺’才霸氣,讓其他村的狗一聽,就覺得你霸氣十足?!比ü氛媸翘珪硎聝毫?。

“金爺!金爺!金爺!”我還沒來得及回答三花狗,狗群便一陣歡呼。此后,我便成了大名鼎鼎的金爺。

這些都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今天之所以把村里的狗召集到核桃樹下來,為的是兩件事。我朝著狗群叫了幾聲,大家不再喧鬧。

“快要過年了,村里回來的人越來越多,大家一定要小心。不要咬了人,也不要叫人捉去吃了,尤其要提防阿顛那個狗雜碎?!毕肫鸢㈩嵅恢挂淮蜗氤粤宋?,我心里也犯怵啊,誰不怕死呢。

“金爺,那第二件事是什么?”

“第二件事就是,我們有新的成員了?!蔽覜_著遠處吠叫了幾聲,一條哈巴狗小跑而來。

哈巴狗是我的新鄰居,是國勝的妹妹國香從城里帶回來的。國香來禾禾家玩的時候,哈巴狗跟著來,我倆便認識了。我本來不想搭理他,無奈他一個勁向我示好,講述了他的遭遇。他告訴我他叫小哈,等過完年,國香就不再帶他回城了。想起我曾經(jīng)遭受的拋棄,我爽快地答應(yīng)小哈加入我們。

“這是我的新鄰居,才從城里來,以后就留在這里了。今天跟大家打個照面,以后咱們就好好相處。”小哈在狗群中蹭來蹭去以示友好。

“金爺說的話,大家都聽清了嗎?”三花狗的聲音低沉,卻十分具有震懾力。

汪汪汪,眾聲喧嘩,狗群歡呼。

小哈的主人林國香是個三十來歲的女人,臉上長滿了雀斑。她來禾禾家玩的那個晚上,是我第一次見她。

國香手里拎著禮盒,身后跟著一條哈巴狗。浩杰媽笑著跟國香打招呼,接過她手里的禮盒?!皣忝脕砑依锿婢褪橇耍€帶禮物,太見外了??爝M屋,外面冷?!焙平苈犝f國香姨來了,從自己的房間出來。我沖進屋里搖著尾巴,并在小哈身上嗅了嗅。

“狗不會咬架吧?”國香問。

“不會,麥子很乖。”浩杰蹲下用他的手臂勾在我的脖頸上。小哈個頭不大,膽子也很小,躲在國香身后。國香坐在沙發(fā)上,小哈就趴在國香腳邊。說實話,光憑這一點,我是十分看不上小哈這種膽小狗的。

“老表真是越來越年輕了。”禾禾端來了瓜子和水果,放到桌上。國香和禾禾算起來是表親,還是鄰居。

“禾禾哥說笑了,人哪有越活越年輕的。你看我這張臉,簡直就是一張撒滿芝麻的大餅?!眹阏f完,大家都笑了。

我在一旁聽著,覺得國香這人挺有意思。別的女人生怕被人說自己的臉怎么樣,她倒挺幽默地自嘲。

“小狗出去玩?!眹阏f著用穿高跟鞋的腳將小哈輕輕地推到一邊。小哈抵抗無效,只好心有不甘地站起身來。

“浩杰,你把狗叫出去?!焙平軏尠岩粋€剝了皮的橘子遞給國香。

“麥子,麥子,出去玩。”浩杰用掃把將我和小哈趕出了門。

“兄弟,你別叫,不要怕,我不會咬你。上門的都是客,何況你還是從城里來的?!蔽覍χo貼房門的小哈說道。

“謝謝你,金毛先生。我不怕你咬我,我怕我的主人再一次拋棄我?!?/p>

瞧瞧人家,說話多有禮貌。我的那些狗弟,誰曾對我說過謝謝?說到拋棄,我和小哈有了共同話題,話匣子打開了。

聽小哈講了許多往事后,我覺得這小家伙雖然膽小,倒還蠻可愛的。小哈說,別看國香說話大大咧咧的,實際上她受了很深的情傷。

小哈原來的主人叫作老魏,那時老魏和國香還沒有在一起。老魏得知國香喜歡狗,投其所好,在寵物店里選中了小哈。老魏追了國香一段時間,國香覺得老魏是個愛狗之人,心地自然也壞不到哪里去。兩個人開始交往,順其自然地就住到了一起。

國香還是看走眼了,老魏的好心腸都是裝出來的。老魏得手后,陋習逐漸暴露。只要一不開心,就砸家里的東西,后來直接打小哈出氣。老魏和國香都是犟種,經(jīng)常為一點小事情賭氣。小哈因為兩個主人賭氣被拋棄過好幾次,都是小區(qū)的物業(yè)給送回來的。直到有一次物業(yè)非常生氣嚴肅地警告國香和老魏,下一次直接捕殺做無公害處理。老魏的好心腸是裝出來的,國香卻是真的善良。她生怕小哈會被捕殺,不敢再因為和老魏賭氣而拋棄小哈。

兩人同居了半年多,彼此的矛盾實在無法化解。老魏癡迷于做短視頻,每天在不同的軟件上流連忘返。國香讓老魏踏踏實實地去找個廠子上班,老魏吃不了苦。老魏告訴國香,自己要當大主播,到時候直播帶貨,還愁沒錢花嗎?老魏并沒有變得有錢花,反而是給不同的美女主播打賞了不少的錢。為這個事兒,國香直接扇了老魏一耳光。老魏揚起手準備還擊,被小哈死死地咬著褲腳。老魏將怒火轉(zhuǎn)移到小哈身上?!吧倒?,你是老子買來的,現(xiàn)在倒咬老子了?”老魏一腳將小哈踢到一邊,摔門而出。

“就因為這個事情,國香就受傷了?”我問小哈。我突然覺得打斷小哈不太好,畢竟小哈是城里來的,懂禮貌,不像我們這些土狗。我繼續(xù)聽著小哈講述他和國香的遭遇。小哈說,沒想到老魏對他的報復(fù)來得那么快。老魏和國香和好之后,就將小哈送到寵物醫(yī)院做了絕育手術(shù)。小哈邊說邊掉眼淚。

“金毛先生,說了不怕你笑話,我現(xiàn)在都不完整了,不是一只真正的公狗?!甭牭叫」脑挘彝蝗挥行┬奶鬯?。造物主賦予我們的本能欲望,卻被人類無情地剝奪,真是悲劇啊。

“兄弟,你不要悲傷了。那二兩肉沒了就沒了,誰叫咱們吃住都得依靠人呢。你不要叫我金毛先生,聽著別扭。你叫我金哥或者金爺都可以,千萬別叫我先生,王八蛋才是先生,更不能學我的小主人浩杰管我叫麥子?!毙」c點頭,繼續(xù)他的講述。

小哈說剛被閹割掉的那段時間,想過死。好幾次國香和老魏牽著他出去遛彎兒的時候,都想一頭撞向飛馳的汽車,讓車軋死算了。其實,我知道小哈根本就沒有勇氣去死,他膽子太小了?!靶值埽氵B死都不怕,還害怕活著嗎?該死的是老魏。”我安慰小哈。

后來老魏又和國香吵架了,這一次是老魏動手打了國香。那天晚上,國香在老魏的手機里發(fā)現(xiàn)了他的消費記錄。最近的一筆轉(zhuǎn)賬998元,收款方是一家叫作“紅浪漫”的足浴城。國香和老魏爭吵起來,彼此細數(shù)對方的缺點。

“你是不是去找小姐了?是不是不想過了?”

“是,我就找小姐了,你想咋個?那個妹妹就是比你好,奶子比你大,屁股比你翹,聲音比你溫柔,臉蛋比你漂亮。你看看你這張臉,跟撒滿芝麻的大餅一樣?!甭牭竭@兒,我恍然大悟,難怪國香會自嘲臉像撒滿芝麻的大餅。

小哈說,他也想不到自己的主人是這樣的渣男。國香一怒之下將老魏的手機砸到地上,老魏的手在國香臉上留下了五指山,兩人徹底掰了。國香想不通,自己掏心掏肺地對別人好,卻換來這樣一個結(jié)果。老魏帶走了自己的東西,他本就不是愛狗之人,國香便成了小哈的新主人。

小哈告訴我,過完年國香不打算再回那個地方。換個城市生活,免得給自己添堵??礃幼樱瑖愦_實受了很深的情傷。小哈說,國香的脾氣變得十分古怪,有時候?qū)λ貏e好,有時候?qū)λ貏e兇。

正說得起勁時,屋里傳來了飯菜的香味,國香要在禾禾家里吃飯。

“小哈,你不要難受了,我們都是被人拋棄過的。這回好了,來到這里,以后我罩著你。我?guī)闳フJ識村里的那些狗家伙,他們都很仗義,很有趣?!毙」袆拥眠B連點頭,伸出舌頭舔舐我身上的金毛。屋外冷,小哈和我在我的狗窩里抱團取暖。

禾禾一家吃過飯,天早就黑了。國香帶著小哈打道回府,臨別時我告訴小哈,以后我會照顧好他。小哈跟在國香的身后,兩個可憐的背影被黑夜吞噬。

我?guī)е」淼胶颂覙湎履翘?,他還不知道我就是村里狗群的老大。見眾狗對我如此尊重,小哈才明白過來。我告訴小哈,不要有心理負擔,老大不老大的不重要,重要的是遇到事情真的敢上,平日里要放機靈些,不要讓人捉去吃了,尤其要提防那個顛三倒四的老孤寡阿顛。

這幾天已臨近年關(guān),對人來說是過春節(jié),對牲畜來說卻是渡劫。每當我聽到村里雞鴨鵝豬被殺時發(fā)出的慘叫聲,都不禁害怕。還好,村里沒有殺狗過年的習俗,不然我和我的狗弟們都得遭殃。當然,這段時間里,我們也能吃上不少平時吃不到的大魚大肉。

還記得去年除夕那天,浩杰把一大碗飯菜倒進我的狗盆里。禾禾告訴浩杰,看狗先吃什么東西,來年地里的什么莊稼就豐收。我一聽,狠狠地把狗盆里所有的食物都吃到嘴里。浩杰跟禾禾說,麥子啥都吃。禾禾說,來年干啥都大豐收。

去年是我在禾禾家過的第一個年。那陣子到處都是鞭炮聲,許多膽小狗都躲在家里不敢出門。鞭炮聲有啥好怕的,阿顛這種一心惦記著我的人才可怕。這個事情我得好好跟小哈說一下,免得這傻狗被阿顛給吃了。

我和狗弟們領(lǐng)著小哈在村里四處轉(zhuǎn)悠。一是幫小哈熟悉路,二是告訴小哈阿顛家的具體位置,免得自投羅網(wǎng)。我們還帶著小哈在野地里攆麻雀和那些不怕冷的山耗子。誰說狗拿耗子多管閑事?我們這個物種原本就是出色的獵手,只是安逸日子過得太久了,忘了這與生俱來的本領(lǐng)。

小哈個頭小,跑得也慢,我們跟在他身后催促著他跑。“小哈,你就是在城里吃狗糧吃多了,好日子過久了。你別忘了,你的血脈中鐫刻著狩獵者的基因?!比ü吩谛」叿徒小?/p>

“小哈,你的速度要快起來,不然阿顛攆上你,你就完蛋了。”小哈伸著舌頭,喘著大氣跑著。

小哈告訴我,這幾天是他狗生中最快樂的幾天了。雖然很累,但奔跑的時候,才覺得自己還活著。我告訴他,別扯那些虛頭巴腦的淡,跑起來就是為了能快速地搶到食物和不成為人的食物。小哈似懂非懂地叫著點頭。

小哈跑累了,再跑下去估計都沒力氣回家了。我遣散狗群,帶著小哈回家了。

國香看著我和小哈搖著尾巴走來,破口大罵:“魏鑫,你個死東西,跟著外面的野狗去鬼混,小心被野狗咬死?!甭牫鰜砹耍谥械奈忽尉褪悄莻€讓她深受情傷的渣男。

國香明知道我是禾禾家的麥子,為啥要罵我是野狗,真搞不懂這個女人。

禾禾家在縣城里買了房,已經(jīng)裝修得差不多了。禾禾說,等開春就去驗收,爭取在秋季開學前搬到新房住。

浩杰要轉(zhuǎn)到縣城里的小學讀書,村里的教育實在太差了,這事兒我不止一次聽禾禾跟別人聊過。村里的語文老師總把“千里迢迢”讀成“千里召召”,英語老師總將“apple”讀成“阿婆”。禾禾上過高中,這些基礎(chǔ)的中英文詞匯還是能準確讀出來的。禾禾說,再窮不能窮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

從除夕到元宵,村里都很熱鬧。幾乎家家戶戶都在打麻將、炸金花,打工人掙到點錢總是想辦法揮霍一下。難怪有人說,初一到十五,天天都在賭。要我說,這還不夠準確,從臘月二十多大家就開始吃喝玩樂了。

大年初十這天,發(fā)生了一件震驚我們狗界的事,小哈被人吃了。這事兒想都不用想,除了阿顛還能有誰。其實,小哈在兩天前就已經(jīng)祭奠了阿顛的五臟廟。

國香動員自己一家人和禾禾一家三口在村里找狗。國勝勸妹妹算了,“不就一條狗嘛!再養(yǎng)一條得了。”國香不干,說小哈對她有著特殊的意義,人們在找小哈,我們狗群也在找。是我們最先發(fā)現(xiàn)小哈被阿顛吃掉的,說起嗅覺,人類可沒法兒跟我們比。

一開始,大家就懷疑哈巴狗已經(jīng)被阿顛吃了,但沒有證據(jù)。國香進入禾禾家院子的時候,我緊緊地咬著她的褲腿。國香以為我要咬她,嚇得驚聲尖叫。浩杰說:“麥子肯定是發(fā)現(xiàn)了什么?!蔽覜_著浩杰吠叫。

阿顛這個狗雜碎,他可真下得去手啊。我早就說過,跑得慢會被人捉住吃掉的。想不到一語成讖,在小哈身上應(yīng)驗了。阿顛,你真是個狗娘養(yǎng)的混蛋。

我領(lǐng)著一行人來到阿顛家,國勝控制住阿顛。我在阿顛家堆肥的糞堆里刨出了小哈身上的毛。一看到小哈的毛,國香當場大哭起來。接著,我又從糞堆里刨出了大大小小的骨頭。忽然,國香沖上去就狠狠扇了阿顛一耳光。大家都驚呆了,為了一條狗國香竟然會做出這樣過激的行為來。

“我又不曉得這是你的狗,一條狗而已,大不了賠你錢?!卑㈩嵅粫靼?,國香為什么會發(fā)這么大的火。

“叫你嘴饞,你當這哈巴狗是村里的土狗?”國勝嘴里說著,雙手卻死死地抱著阿顛,生怕阿顛會打了自己的妹妹。

“拿你的命賠,你個老孤寡,活該你婆娘帶著女兒跑了。你這該死的老寡公,以后死了都沒人給你戴孝哭喪。”國香的話罵得很毒,也很解氣。

親愛的小哈,是我害了你。如果我多對你訓練幾天,你就能跑得快了,就不會被阿顛這個狗雜碎燉了吃了。我從糞堆里將小哈的骨頭一塊塊地刨了出來,有些是整塊,有些已經(jīng)被剁成小塊。

“吃都吃了,你還能讓我復(fù)活它?一條狗,又不是你男人?!卑㈩嵑攘司疲f話顛三倒四,這話更加激怒了國香。

“大過年的,我本來不想惹事,你這豬狗都不如的東西,我今天非得收拾你?!眹阏f著從地上拾起半塊磚頭準備砸向阿顛。

“你們都閉嘴,還嫌事情鬧得不夠大?大過年的非要弄出人命來?”國勝生氣了,將阿顛一把推出去,看國香到底敢不敢砸他。善良的國香愣住了,一時不知如何是好,扔掉手中的磚頭蹲在地上哭了起來。

圍觀的人越來越多,紛紛指責阿顛的不是。阿顛人如其名,再加上喝了酒,就更加顛而倒之,倒而顛之了。我朝著阿顛吠叫,要不是怕給禾禾家惹麻煩,我一定能將阿顛小腿上的肉撕下幾塊來。

“麥子,不要叫。”禾禾的聲音讓我安靜下來,但我心中的怒火無法平息。阿顛真該死,他上輩子莫非真是狗養(yǎng)的?那也不應(yīng)該啊,我猜他上輩子肯定是被狗咬死的,要不然怎會這般癡迷于吃狗肉呢!

“阿顛,你爛嘴巴了?這段時間是你肚子里沒有油水,還是你害病想吃狗肉了?”說這話的人是禾禾的本家堂叔,也是顧氏家族的族長。族長說話很有分量,阿顛不敢再造次。族長了解了整件事的前因后果,并沒有因為阿顛是自家侄兒就偏袒他。族長讓阿顛賠禮道歉,盡可能地去買一條和小哈相似的狗還給林國香。國香不能因為這件事情再找阿顛的麻煩,山不親來水還親,打斷骨頭連著筋,都是沾親帶故的,別鬧得以后不好相處。

或許是族長的話觸動了國香,她用衣袖擦干淚水說道:“算了,算了,有些事情過去就過去了。本打算養(yǎng)著這條狗留個念想,現(xiàn)在倒好,干脆利落。狗靠不住,狗男人更靠不住?!眹阏f完拉著浩杰媽就走了,剩下的人還站在阿顛家門口。

“阿顛啊阿顛,你叫我說你啥好?你自己好自為之吧,再做出什么過分的事情,我看你還有啥臉面在這個寨子里混下去?!弊彘L扔下一句話便走了。

阿顛再顛,也多少還要點臉面。族長的話刺痛了阿顛,等族長走遠,他小聲說道:“容不下我了?你們哪個又給過我好臉色了?我是誰?一個顛三倒四的人。她林國香說我是老孤寡,她是啥?一個被男人拋棄的死婆娘,她以為她不說別人就不曉得了?”

阿顛的聲音很小,但在場的人卻聽見了?!鞍㈩崳悴桓愠鳇c事情誓不罷休是不是?我妹不打你,我打你?!眹鴦偃萑滩涣税㈩嵳f自己的妹妹,揚起手準備收拾阿顛。

禾禾迅速攔住國勝,說道:“阿顛,你要還當你是顧家的一分子,就不要再講話。大過年的,非要找不愉快?”阿顛平日里沒少從禾禾家得到好處,便不再說話。

我在糞堆里翻到了小哈的一條腿骨,那是我能找到的少有的完整骨頭。“麥子,放下骨頭。”禾禾以為我要啃骨頭,用命令的語氣呵斥道。

禾禾一家是我的救命恩人,但這次我決定忤逆一回。我叼著小哈的腿骨,一口氣跑了很遠,我要找一個好地方,把這塊骨頭埋起來。絕不能讓狗弟們知道我把小哈的腿骨埋到這里,就讓小哈在此地安息吧。

聽禾禾說,阿顛自從被國香扇了一耳光后,足不出戶在家里睡了好幾天。阿顛到處跟人說,實在氣不過,從小到大,第一次挨了女人的耳光。

元宵節(jié)一過,阿顛消失了。浩杰媽問禾禾,阿顛不會想不通自殺了吧。禾禾告訴浩杰媽,阿顛不會自尋短見,這種人最怕死。

阿顛從村里消失了,對我來說是好事,沒有人再一門心思惦記著吃我的肉、啃我的骨頭了。

禾禾說他刷短視頻的時候,刷到過阿顛。阿顛在縣城里當背篼,專門給人背東西。真是稀奇,年過五十的懶漢居然想通了,曉得去掙錢了。

每逢節(jié)日,阿顛還是會從城里回來。我遠遠地看著,他抽的煙檔次都提高不少。我想起浩杰背書時背到過的一句話:“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卑㈩嵅皇恰笆俊?,但也得刮目相看了。

禾禾一家往縣城跑了好幾趟,一是驗收新房,二是為浩杰轉(zhuǎn)學的事找人幫忙。

公歷八月八日,天氣晴朗。這樣的日子不用算都是黃道吉日,禾禾家就在這天搬家。禾禾找來一輛皮卡,車廂里塞滿了家具。

浩杰媽說,又不是要把老家的東西完全都搬到城里去,老家得有根??v然我對人類的城市和農(nóng)村沒有什么概念,但我認為浩杰媽這話說得非常正確。

禾禾告訴浩杰媽,農(nóng)忙時節(jié)還是要回來的。搬到縣城住,主要是為了浩杰的學習。再說了,爹媽都在村里,還能不管家里了?

“爸爸,我們會帶著麥子去縣城里的新家嗎?”浩杰問道。

“不帶,帶它去做什么?讓它留在老家,幫爺爺奶奶看家護院。”

這話很刺耳,談不上被拋棄,卻讓我心如刀割。我還能怎樣呢?沒辦法,誰叫咱是一條狗,得靠人吃飯。

我看出浩杰臉上的失落,努力在他面前表現(xiàn)得熱情,安慰他。他一如既往地把手勾在我的脖頸上,“麥子,你在老家要乖,不能和其他狗咬架。”浩杰多慮了,村里的狗都是我的小弟,誰敢與我咬架?

皮卡車被裝得滿滿的,沒有我的位置。車子啟動了,皮卡車后還跟著幾輛車,除了禾禾一家,還有村里的十幾個人,他們都要到禾禾家的新房里吃飯,增添人氣。

車隊出發(fā)了,看著逐漸變小的汽車背影,我忍不住地嚎叫起來。嗷嗚,嗷嗚,我發(fā)出了不同于往常的悲鳴。我知道,我沒有資格去抱怨,何況這算不上被拋棄。想起我那死在麥地里的狗妹,想起被阿顛吃肉啃骨的小哈,兩行熱淚從我的一雙狗眼中流了下來。

終于,我還是忍不住追了上去。我早就練就一身奔跑的本領(lǐng),我的身子如緊繃的弓發(fā)出的箭一樣射出去。我一路狂奔,伸出舌頭,哈喇子順著舌頭滴落。

在我跟著車隊跑了七八里路后,終于有人發(fā)現(xiàn)了我。皮卡車停在路邊,禾禾從駕駛室下來,浩杰也下了車,其余的車輛繼續(xù)前行。

我朝著浩杰飛奔而去,差點將他撞倒?!鞍?,我們就帶著麥子去城里吧?!焙平苁强拗f的。我喘著粗氣,仿佛心臟就要從我的身體里跳出來。

“嘿,真是條傻狗,狗爪子都磨破了?!焙毯踢@么一說,我才意識到我的爪子在流血。

“上車走吧!”聽到禾禾的話,浩杰臉上立馬露出了笑容。禾禾開車,浩杰和我坐在后排,副駕上坐著族長。

皮卡車繼續(xù)前行,浩杰打開窗,風灌進了車內(nèi)。

浩杰的手在我頭上摩挲,他用手掀起我的耳朵,悄悄地說:“麥子,咱們到了城里,你可不能亂跑,你不是狗,是我的好朋友?!?/p>

這話我聽進去了,我的耳朵被浩杰弄得很癢。我用爪子掏了掏耳朵,然后將頭探出車窗,幾滴熱淚被風稀釋。

禾禾家的新房挺高,在21樓。小區(qū)名字也挺有意思,叫“幸福里”。

為了浩杰能夠接受更好的教育,禾禾貸款買了這套房,等他還完貸款都五十多了。雖說狗是靠人吃飯,倒也輕松自在,起碼不用為了一套住房操勞一生。從這點看來,我們過得可比人舒服多了。

進了城,我發(fā)現(xiàn)城里的狗可比鄉(xiāng)下的土狗輕松多了。它們不用看家護院,也不用幫主人拿耗子。它們只需要每日陪伴主人,遛遛彎兒。我想起了小哈,它曾經(jīng)也過著這樣舒適的日子。

浩杰從村小轉(zhuǎn)到了縣城第六小學讀書,新家距離學校不遠,禾禾帶我去接過一次浩杰,這算得上是學區(qū)房了。

禾禾與人合伙開了個店,專門替人做戶外廣告,到處跑。浩杰媽在小區(qū)外的家樂福超市當導購員。浩杰早出晚歸,有時是禾禾去接送,有時是浩杰媽接送,但更多時候浩杰是自己回來的。

其實我挺后悔跟著來城里,禾禾一家三口都有自己的事情,而我孤獨地待在家里。他們既沒空陪我玩耍,也不讓我獨自出去。還是在村里爽,有狗弟們陪著我在村里到處撒野。到了城里后,我他媽的跟坐牢有啥區(qū)別?

浩杰轉(zhuǎn)學后,距離一下子就拉出來了。在村小,浩杰時常能考到班上前三名,到了城里就成墊底的了。浩杰很煩惱,每天回家后,也無視我的熱情。記得有一次,他做作業(yè)直接崩潰得哭了。我壯著膽子趴在他腳背上,他蹲下身子,用手摸著我的頭。

“麥子,你曉得我有多慘嗎?我也很想考得好,我也想會做所有的題目。”汪汪汪。我發(fā)出了叫聲,表示理解浩杰的痛苦。浩杰的淚珠滴落在我的身上,我伸舌頭去舔,咸且澀。

“麥子,我覺得還是在村里的時候快樂,你覺得呢?”他居然說出了我的心聲。汪汪汪,我又發(fā)出叫聲。“哎!你怎么會曉得呢?你一天吃了睡,睡了吃。麥子,不要再叫了,因為你一天到晚亂叫,我們家都被人舉報好幾次了。”浩杰把腳從我身下抽出。

浩杰說得沒錯,因為我,他家確實被舉報了好幾次。有人舉報禾禾一家?guī)页鲩T遛彎兒的時候沒拴著我,有人舉報我半夜亂叫影響別人休息。總之,舉報我的理由很多。

“媳婦兒,你快看。小區(qū)物業(yè)在微信群里發(fā)通知了,以后出去遛狗必須拴著,還要把狗打了疫苗的證明和狗牌編號發(fā)給他們備案?!焙毯虒χ柵_上的浩杰媽說道。

“我一會兒再看。當初不讓帶麥子來,你爺倆偏要帶,自找的麻煩?!焙平軏屨f完,自顧自地繼續(xù)晾衣服。

吃過晚飯,禾禾領(lǐng)著浩杰出門散步,浩杰媽不想出門。家里沒有專門牽狗的繩子,禾禾用一根晾衣繩把我拴了起來,爺倆拉著我就出門了。在電梯里,我感覺頭暈暈的。我忘了這到底是失重還是超重,之前聽禾禾跟浩杰說過的。

“你家的狗不會咬人吧?”電梯里一個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問。

“不會的,麥子最乖。”浩杰搶在禾禾之前回話。

“為啥養(yǎng)只土狗當寵物呢?土狗野得很,不安分,半夜亂叫的就是你家的狗吧?”中年男人盛氣凌人。

“麥子不是寵物,它沒有亂叫?!焙平苷f這話的時候,禾禾將繩子在手上繞了幾圈,用雙腳把我夾在胯下。

“這不是土狗是啥?疫苗打了嗎?狗牌上了嗎?”那男人很兇,浩杰被嚇得不敢回他。見浩杰受氣,我朝著那人吠叫。

“麥子,莫要叫?!焙毯堂钗业恼Z氣里帶著不愉快,我也感受到他夾著我的雙腿在用力內(nèi)縮。

“大哥對不住了,我們才搬來,還沒來得及去打疫苗上狗牌,我們盡快去辦?!焙毯桃荒樫r笑。

“你怎么能保證他不亂叫?不是說土狗不好,我的意思是,土狗沒有經(jīng)過系統(tǒng)性訓練,到處亂拉,又臭又臟,半夜亂叫吵人睡覺?!焙毯瘫荒侨说脑挾伦×俗?。

來到湖邊,禾禾放開了我,讓我和浩杰在草坪上肆意地跑。只有這個時候,我才找到久違的快樂。我遠遠瞥見,禾禾坐在草坪上抽煙,一臉愁容,心事全寫在臉上了。

“麥子,以后不能亂叫,聽到?jīng)]?”浩杰用一根香腸誘導我跳高,我縱身一躍,香腸就到了我嘴里。

吃香腸的時候我在想,狗不叫還算是狗嗎?讓狗不叫,相當于讓人不說話。這樣的生活真沒意思,等下次禾禾回老家,我還是跟著回去吧。我的世界屬于鄉(xiāng)村,只有在那里,我才能肆意地奔跑,毫無顧忌地嚎叫。

“浩杰,帶麥子過來,我?guī)闳€地方。”聽到禾禾的聲音,我和浩杰都跑了過去。禾禾把繩子重新拴在我身上,我跟在爺倆身后。

一路上,我看到了哈士奇、薩摩耶,還有一只特別像小哈的哈巴狗。它們都很乖,不亂叫。我沖他們吠叫,他們并沒有像我的狗弟們那樣熱情地回應(yīng),而是躲到了主人的身后??吹剿麄冞@般表現(xiàn),我理解了小哈第一次見到我時為何膽怯了。這些膽小鬼,我不是阿顛,又不會吃了你們。

禾禾在寵物商品店買了一根牽狗繩,他把脖圈套在我的脖子上,再將繩子系在脖圈的扣環(huán)上。

我聞到了同類的味道,是一家寵物店傳來的。禾禾牽著我,帶著浩杰徑直朝寵物店走去。這是一家專營寵物狗的店,里面有各種狗。他們出奇一致地溫順,大多數(shù)都趴著睡覺,只有一條哈士奇和一條金毛在和人們互動。

禾禾跟老板打招呼,看起來很熟悉了。我的眼光落在了那條金毛身上,瞅瞅人家,再看看我自己。我曾經(jīng)引以為傲的金色毛發(fā),在他面前黯然失色。

“禾禾哥,你是要買狗,還是要……”老板看到了我。

“你這里能不能訓練狗?”禾禾問道。浩杰在和金毛互動,而我仇視的眼睛盯著櫥窗,恨不得咬死里面所有的狗。我不能,也做不到,那都是我的同類。

“這么大的狗,怕是不好訓練了。你還不如把這條金毛牽走得了,比你家狗的毛發(fā)好看多了。金毛是暖男,不會亂跑亂叫亂拉。至于疫苗狗牌啥的,我負責給你搞定?!辈焕⑹巧倘?,這話真他媽傷人啊。我汪汪汪地沖著老板吠叫,店里的狗都被我的聲音驚醒了,隔著櫥窗玻璃,用聲音回擊我。我敢打賭,要是沒有這層玻璃,這些狗家伙絕對不敢造次。啥叫狗仗人勢,這就是。

這是一個不愉快的夜晚,我越來越想逃離這里了。起初我還在盤算,等禾禾一家回老家,我就跟著回去?,F(xiàn)在想想還是算了,到時候我的狗弟們指不定會怎么看我,狗也要混出個狗樣來。

最近發(fā)生的一件事情,讓我鐵定了心逃離“幸福里”。這天禾禾回來得很晚,回來的時候還牽著一條金毛,另外一只手里提著滿滿的狗糧。我吃過那玩意兒,說實話,并不好吃,還不如剩菜剩飯。

嗅到了同類的味道,我警覺地吠叫。我曉得,這家伙是來頂替我的位置的。仔細一看,原來就是寵物店里的那條金毛。它膽子小,躲在禾禾身后。我叫了幾聲,懶得搭理它,轉(zhuǎn)身回到了狗窩。

“你咋個又買狗了?一條就夠煩的了,兩條還不得鬧翻天?”浩杰媽嘴是這么說,手卻在金毛身上摸來摸去。金毛不愧是暖男,逗得浩杰咯咯發(fā)笑。

我親愛的小主人,之前你還說我不是狗,是好朋友,怎么這么快就變卦了?早知一廂情愿會得到這樣的結(jié)果,就是真讓阿顛吃了,我也不會來城里的。

“疫苗、狗牌,店里全給弄好的,我剛才回來的時候,已經(jīng)在小區(qū)物業(yè)那里報備了。”禾禾將買回來的一袋狗糧拆開,一股味道在屋子里彌漫。

“當初就不該帶麥子來城里,現(xiàn)在好了,還要買狗糧,一個月得多花多少錢?”浩杰媽還想說點什么,禾禾接過話茬:“浩杰喜歡狗,一個人太孤獨了,需要個伴。麥子沒完沒了地叫,又不會上廁所,麻煩得很?!?/p>

從禾禾的話里,我聽出了至少三層意思:暗示浩杰媽生二孩,嫌棄我是累贅以及金毛不亂叫還會上廁所。

一家人忙前忙后地安頓好金毛,還給他搭了個木質(zhì)的狗窩。我的狗窩不過是一只放在陽臺上的大紙箱,里面墊著一件舊衣服。這么一對比,我更難受了。

一家三口一條狗,多么幸福的畫面啊。只是這種幸福,與我無關(guān)。沒有人關(guān)注我失落的心,也沒有人關(guān)注我眼角的淚。

“過段時間回家,把麥子帶回去吧!”禾禾說。

早知道是這樣的結(jié)局,當初我就不該用情至深,我不過是自己感動了自己而已。罷了罷了,誰叫咱是條狗,得靠人家吃飯。

往事一幕幕涌上心頭,我的狗眼在淚水中模糊了視線。在21樓的陽臺上,我朝著天空悲戚地嚎叫起來,禾禾一家這才注意到我。

我以為他們意識到我也是有感情需要的,也是渴望被關(guān)注的,是我想多了。

禾禾和浩杰媽的手機同時響了,禾禾點開物業(yè)群,播放里面的語音。“哪家的死狗,他媽的大晚上叫魂啊,不好好管教,小心叫人殺了吃掉?!蔽业穆犛X很靈敏,這就是電梯里那個中年男人的聲音。

“麥子,不要亂叫。因為你,都被舉報多少次了,還亂叫?過段時間送你回老家,隨你怎么叫?!?/p>

哀莫大于心死啊。我得早點逃離,就算不回老家,也不要再在這里受人冷眼,遭人嫌棄。我是誰?堂堂的金爺,怎能受這般委屈。

金毛的狗窩是禾禾前幾天從網(wǎng)上買的,那個包裹很大,我印象深刻。當時以為是什么家具,我還特別熱情地圍著它轉(zhuǎn)了幾圈,現(xiàn)在看來我扮演了一個丑角。

組裝金毛的狗窩,制造了不少的垃圾。浩杰媽讓禾禾送到樓下的垃圾箱去,禾禾說太累了,等明早上班的時候順手扔了。

風嗚嗚地吼,鬼叫一般。真的,我聽到過,鬼就是這么叫的。

這一夜,我下定了決心。不回老家,但是得逃出“幸福里”。就算是被凍死餓死,我也無怨無悔。

我這條狗命,早就該和我那可憐的狗妹一樣,死在麥地里。

禾禾把組裝金毛狗窩產(chǎn)生的垃圾打包放在門口,一會兒去上班的時候就扔到垃圾箱去。我知道,這是我逃出“幸福里”的最佳時機。

禾禾一家在吃早餐,金毛在吃狗糧。浩杰在煮面條的湯里放了一湯匙豬油,泡了一碗剩飯倒在我的飯盆里。我狼吞虎咽地吃下肚,這將是我最后一次吃禾禾家的飯。

我在禾禾、浩杰媽和浩杰的腳下蹭來蹭去,表現(xiàn)得比平日里更加親昵。吃完飯,一家三口都要出門了。我跪拜了他們,感謝他們的救命之恩。很可惜,他們沒有明白我的意思。

禾禾打開房門,我以生平最快的速度沖出了門。我順著電梯樓的應(yīng)急通道頭也不回地往下跑,一家三口的呼喊聲漸漸變小直至消失。

我不知道浩杰是否會因為我的逃離而哭泣,我也不知道他們是否從應(yīng)急通道里追了上來。出了電梯樓,我躲避著保安,從小區(qū)的鐵柵欄縫隙間鉆了出去。

再見了,“幸福里”。再見,禾禾,浩杰媽。再見,親愛的小主人浩杰,祝你學習進步,也祝你能在金毛的陪伴下快樂地成長。

離開了“幸福里”,我的雙眼噙著淚繼續(xù)往前走。這里是那么的陌生,沒有什么值得我留戀的。

我在城里四處閑逛,經(jīng)過一片改造區(qū)時,我的腳被建筑垃圾中的鐵皮割傷了,鮮血直流。我將受傷的腳懸空,只用三只腳走路,得趕緊止血。我小心地在路邊走著,努力尋找些草藥止血。我可不像禾禾家新來的金毛那般嬌貴,自我療傷和狩獵都是我們狗類與生俱來的技能。

終于,在一叢雜草間找到了止血的草。我咬下幾片葉子,在嘴里嚼碎,用沾滿草藥的舌頭舔舐傷口,沒多久傷口就不再流血。我繼續(xù)往前走,沒有目的,走到哪里算哪里。肚子有些餓了,我得找點東西填飽肚子,才能更好地流浪。

在一個丁字路口旁邊,有一個大型菜市場,那里面或許能找到一些吃的。路口有紅綠燈,我們狗族都是色盲,分辨不了人類的顏色。我蹲坐在路邊,學著人的樣子等紅綠燈。人們走,我就跟著走。路人紛紛夸我是一條遵守交通規(guī)則的好狗,而有些人連狗都不如。

菜市場外有一條水溝,溝里的水都是從里面排出來的。我舔了幾口溝里的水,就能辨別出洗過什么東西。菜市場出口不遠處,有幾個中年男人圍著一堆柴火,坐在自己的竹背簍上打牌,他們就是專門替人背東西的背篼。我不關(guān)心他們,我只想在菜市場里找點吃的,填飽我的狗肚子。

別看我在村里的時候是狗老大,來到這里還是得夾著尾巴做狗。聽說城里專門組織了捕狗隊,一旦發(fā)現(xiàn)無主野狗便立馬捕殺。雖然我還沒遇到過捕狗隊,但還是得十分小心。

一股燒肉的焦香味鉆進我的鼻孔,循著香味可以看到豬肉攤老板正在用噴槍燒豬頭上的毛。這種火焰噴槍我見過,禾禾家里就有,他們殺羊的時候就用了這玩意兒。

菜市場里除了我,還有另外一條覓食的黑狗。豬肉攤老板注意到了我們,他倒是善良,將地上不要的豬頭肉邊角料朝著我們?nèi)恿诉^來。別看我一只腳受傷了,動作依舊利索。我將那些邊角料吃到了肚子里,卻不知是什么味道。

黑狗搶不過我,便沖著我齜牙咧嘴?!罢Φ模坷虾?,你要和我干仗啊?我勸你死了這條心?!毕胫约杭磳⒁诔抢锪骼耍覍⒌搅俗爝叺脑捙c邊角料一起咽到肚里。

“老黑,你稍等啊,我實在太餓了,讓我再吃一塊,剩下的全歸你?!蔽一貞?yīng)著黑狗。黑狗見我三只腳走路,便不與我計較。

老黑也吃了幾塊邊角料,這時菜市場里戴著紅袖箍的管理員大聲呵斥我們,手里還拿著長棍。

“兄弟,快跑。”黑狗朝我叫了兩聲,我跟著他跑出了菜市場。

老黑說:“你是不是不要命了?你別看他們?nèi)尤饨o我們吃,這是在誘捕。一不小心叫他們逮住了,要么被打死扔到垃圾堆里,要么被吃掉然后屙到廁所里。為了一口吃的,把命搭上不值得?!?/p>

老黑的話使我想起,在村里的時候我也對狗弟們說過同樣的話。我實在太餓了,才會犯這樣低級的錯。不過,我還是很感激老黑。既然我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干脆就跟著老黑。

經(jīng)過那群背篼時,我聞到了熟悉的味道。那是世上獨一無二的尿臊味,只有阿顛身上才有的味道。我朝著阿顛吠叫,他身旁的酒瓶里還有半瓶白酒。他手里拿著撲克,嘴里叼著香煙,并沒有注意到我。這個狗雜碎,依舊好吃懶做?;叵肫鹚盎乩霞页楦邫n煙的樣子,真他媽能裝。

老黑問我是不是認識那人,我將與阿顛在村里斗智斗勇的事情說了一遍。老黑告訴我,其實縣城里有很多流浪狗,大多數(shù)是城鄉(xiāng)接合部來的土狗,也有些是城里人拋棄的寵物狗。

真是把我們當夜壺了?需要的時候就用,不需要的時候嫌臭就扔到一邊。我抱怨著。老黑說,我們哪里比得上夜壺,人們不吃夜壺,但是會吃狗。

老黑讓我以后就跟著他,他比我熟悉城里的各個角落。我拒絕了他,其實我心里還是舍不得禾禾一家。

過了幾天,我受傷的腳已經(jīng)痊愈。憑借記憶,我在一個月亮皎潔的晚上,來到了“幸福里”小區(qū)對面的湖邊。之前禾禾和浩杰喜歡帶著我來這里的草坪上撒歡,我想去碰碰運氣,看看能不能遇見他們。我并不是想再回到禾禾家,只是有些想念他們。做人得感恩,做狗也是。

禾禾一家果然在湖邊的草坪上,還有那只金毛。我躲在一棵柳樹背后看著,淚水早已濕透了我的雙眼。

這回真的沒什么好留戀的了,我轉(zhuǎn)身消失在黑夜中。我一直往前走,不管多黑的地方都看得見,我有夜眼。

我來到了縣城邊的一個荒廢工廠,對著月亮嚎叫了幾聲。七八條狗一起發(fā)出叫聲警告我,這是有主之地。我本打算退縮,但想到我好歹也曾是村里的狗老大,豁出去了。反正這條狗命,是浩杰從麥地里撿回來的。

我迎著狗群走去,眾狗齜牙咧嘴,恨不得撕碎了我這個闖入者。我做好了戰(zhàn)斗的準備,哪怕是死,也要搞出點名堂來。

對于狗咬架這件事,我特別有經(jīng)驗,要不然也不可能當上村里的狗老大。我明白一個道理,干群架只要降伏了對方的領(lǐng)頭,剩下的就好辦了。我在狗群中掃視了一圈,尋找它們的狗老大。我將目標鎖定在一條健碩的雜色狗身上,我敢確定那就是它們的頭。

我沖著狗群發(fā)出挑釁的聲音,來吧,狗家伙們。頓時,廢舊的廠房內(nèi)回蕩著八九條狗的撕咬聲。

這場惡戰(zhàn)一直持續(xù)到后半夜,我輸了。該認就認,保命要緊。趁著眾狗不注意,我溜出了廠房,一直跑到很遠的山腳下。

我躲在一個剛好能容納得下我的石洞里療養(yǎng),餓了就到遠處的垃圾箱里找吃的。洞口有一叢枯黃的草,草色與我的顏色融為一體,沒人能發(fā)現(xiàn)我。

休養(yǎng)了一段時間后,我的傷口好了。我又回到了那個菜市場,希望能遇到老黑。一個好漢三個幫,我要成大事,需要老黑的幫忙。

經(jīng)過背篼群時,沒有看到阿顛,倒是聽人說起了他。“阿顛這個狗東西,好幾天不來干活了,是不是回家了?上次打牌,還欠我?guī)资畨K錢呢。”

“聽說阿顛喝醉了,自己摔傷了。你要錢就去他住的地方要去,他住在城南邊的活動板房里?!?/p>

“算了,幾十塊錢就當送他了,狗娘養(yǎng)的?!北丑麄兝^續(xù)圍著柴火堆打牌。

我找到了老黑,把最近經(jīng)歷的事情告訴了他,老黑十分敬佩我。我跟老黑說,就算是當流浪狗,也要當最厲害的。狗生苦短,總是畏畏縮縮,真沒勁,不如豁出去大干一場。

老黑很贊同我的說法,不過他沒有我的膽量。跟著老黑這幾天,我改善了伙食。不得不說,老黑是個覓食高手。老黑很好奇,為什么我的嘴里總是含著一塊石頭,我告訴他這是在磨牙,我要磨出鋒利如刀的牙齒。

這天晚上,我倆去一條美食街上的垃圾箱里找吃的。老黑說,動作得快,這里的垃圾箱里剩菜剩飯最多。我麻利地在垃圾箱里翻找著,老黑又催我加快速度,不然一會兒另外一群狗就要來了。

我問老黑,為什么這么怕那群狗,老黑給我講述他的遭遇。聽老黑這么一說,我敢斷定就是與我交戰(zhàn)的那群惡狗。

“老黑,你別怕,他們不來找我,我還要找他們呢。你以為我最近磨牙為的是啥?”我安慰著老黑。這回只能智取,可不能像前次那么莽撞了。我決定了,這次再失敗,我就去死。我倆吃飽了,我打算帶著老黑去做一件大事。

夜深了,在去往廢舊廠房的路上,我反復(fù)地問老黑怕不怕,老黑從怕變成了不怕。到了廠房外,我對老黑說:“如果你害怕了,就在外面等著。等我被他們撕碎了,你撿幾塊我的骨頭,隨便找一塊麥地埋了,一定得是麥地。老黑,你能陪我走到這一步,我很感激你?!崩虾诔聊蹋臀乙黄疬M入了廠房。

面對七八條狗,我一點都不害怕。我對狗群的頭說:“人有人的規(guī)矩,狗有狗的法則。上次你勝之不武,說好的一對一,你的狗弟們還是幫你了?!睂Ψ节A得不光彩,便將那晚幫忙的狗都罵了一頓。

狗群的領(lǐng)頭說:“好,這次你叫來了見證的兄弟,咱們就按狗界最古老的規(guī)矩來辦,誰贏了就是狗王。”現(xiàn)場沸騰,這群狗對自己的老大很有信心。

“好,誰再使詐,誰就不配當狗?!边@條傻狗,真上了我的當。那一晚我雖然受了傷,但也試探出他的殺招。最近除了磨牙,我還專門練習了克服他殺招的絕技。

一場君子之戰(zhàn)后,我鋒利的牙齒咬穿了他的喉嚨。他失落地舔舐著身上的血,離開了廠房??粗h去的落寞的背影,我心中竟生出一絲同情。沒辦法,這就是自然法則。后來,聽說他在和我決斗后沒幾天就死掉了。

“狗王!狗王!狗王!”眾狗歡呼。

這群忘恩負義的狗家伙,再怎么說,那也是你們曾經(jīng)的老大。莫非哪天我被其他的狗咬了,你們也這么對待我?我心里這么想,但嘴上不能這么說。

“大家不要叫我狗王,叫金哥或者金爺,黃金的金。金銀銅鐵,我是老大?!闭f這話的時候,我仿佛回到了村里當狗老大的日子。

憑借著超群的智慧和靈敏的身法,我成為當之無愧的狗王。

......

本文為節(jié)選,詳情請參閱讀《四川文學》2025年第11期

【作者簡介:何飛龍,1994年生于貴州盤州,文學博士,貴州省作協(xié)會員。有作品發(fā)表于《四川文學》《湖南文學》《草原》《邊疆文學》《中國校園文學》等刊,有作品被《散文選刊》轉(zhuǎn)載。曾獲“師陀小說獎·新人佳作獎”、野草文學獎等?!?/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