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花》2025年第9期|余同友:死亡播報
1
我叫馬建華,我保證我下面說的這個故事全都是真實的。
我是十年前回到老家瓦莊的,之前幾十年我都在深圳打工,開大貨車,掙到過一些小錢,結(jié)過兩次婚,但都離了。兩次婚姻讓我有了兩個前妻,她們各生了一個孩子,一男一女,一個可以確定是我的種,另一個則不好說,但他們長得一點兒都不像我們瓦莊的人,全繼承了他們南方媽媽的特征,高顴骨、黑皮膚、小個子,而且無一例外,都有著南方闊葉芋那樣綠瑩瑩的欲望,這欲望包括身體的、物質(zhì)的?,F(xiàn)在,他們正在南方蓬勃的日頭下蓬勃地生活,像闊葉芋那樣,年輕的汁液一碰就流淌一地。我和他們過不到一起,加上腰椎間盤突出的毛病一天比一天嚴(yán)重,再也干不了活了,便帶著一點積蓄,回到了瓦莊,將老家的房子稍稍翻整了一下,添置了一些家具和家電,過起了退休生活。
瓦莊是個山清水秀的地方,很適合養(yǎng)老,但和很多地方一樣,村莊里的年輕人都走光了,剩下的大都是老年人,瓦莊這一溜兒的村莊,按照從山外往山里去的順序,形成了一個山?jīng)_,依次是柳莊、沙莊、窯莊、瓦莊、雷莊、柴莊、曲莊,七個村民小組構(gòu)成了一個大的行政村。我問了村主任,整個大村找不到一個四十歲以下的常住人口,年齡最小的五十五歲,便是村主任本人。因為瓦莊居于七個村莊的中間地帶,加上村口有一座馬家祠堂,祠堂前有一棵老烏桕樹,適宜曬太陽(靠著祠堂壁根)、摸紙牌(祠堂里有桌子、板凳),或者純聊天(在大烏桕樹下),所以周邊幾個村那些躬腰駝背的老頭老太,只要一有空閑,就每天上班一樣,走幾里路,準(zhǔn)時來到瓦莊馬氏祠堂前報到。
到什么山唱什么歌,我一回來便自動成了馬家祠堂前的常客,不過,我不參與摸紙牌,也不大喜歡曬太陽,而是去湊熱鬧,聽老頭老太太們聊天,這大概是因為我開大貨車的時間太長了,常年一個人待在車上,找不到人說話,聽到老母豬哼哼都覺得親切。老家伙們坐在大烏桕樹根上,抬頭望望被樹葉部分遮掩的天空,找樹上的鳥到底停留在哪一根樹枝上,嘴里“咕咕咕”地喝下一口茶水,就開始沒話找話,有點像樹上的鳥叫,東一句,西一句,說的什么我也不大聽得懂,不是語言不通,而是離家多年,他們說的那些人家里的情況,張家瓢李家碗的,我已經(jīng)不太能對得上號了。
大烏桕樹前是一條鄉(xiāng)村公路,有一輛農(nóng)用小客車,早上八點從最里面的曲莊出發(fā),到瓦莊時,大約在九點鐘左右,下午兩點從縣城回到曲莊,經(jīng)過瓦莊時,一般在三點半到四點半之間,這一去一回,是公路上少有的兩次動靜,而坐在烏桕樹下聊天的人,也在這兩個時間段最為活躍。
喬家老奶奶又到縣城去了,她這個月跑縣城都跑了三趟了。
她年輕時就喜歡跑,三天不跑腳癢。
那是的,她在家蹲不住,那時候去不了縣城,她就去鄉(xiāng)里,去不了鄉(xiāng)里,她硬是要去曲莊代銷點,就為買一盒火柴,其實,她家里不缺火柴。
農(nóng)用客車開過去后,他們沉默了一會兒,又扯起另一個話頭。
哎呀,昨晚上后山有一群野豬,就憑那個哼哼聲,估計最大的一頭得有三四百斤。
國家現(xiàn)在政策好是好,就是搞不懂,為什么野豬這種害人精還要保護(hù)起來,換作早些年,它那幾百斤肉還不是替人長的?
這些話我只是聽著,也不大說話,耐著性子聽了三天,我就有點待不住了,他們說的全是車轱轆話,一點意思也沒有,就是這些廢話,也只有在白天短暫的那兩個時間段放出,其余的時間,山林、村莊、小溪、田野都像死過去一般,看不到一個人影,待在村莊里,人心里就會莫名地慌突突的。我終于不得不承認(rèn),瓦莊也太偏僻太安靜太孤獨了,偏僻、安靜、孤獨得就像一座放大版的監(jiān)獄,而我們這群老人就像是被囚禁在里面。雖然回瓦莊之前我也想過這個問題,但那時覺得我肯定能適應(yīng)的,畢竟我一個人開大貨車開了幾十年,往往一開就是好幾天,在大戈壁上,在大草原上,那得多孤獨多偏僻多安靜!可是,我還是高估了自己,我忘記了,那時候的偏僻、孤獨和現(xiàn)在瓦莊的偏僻、孤獨不是一回事,開車時的安靜和坐在村頭聽老人們閑話的安靜也不是一回事。而且,最最重要的是,我老是覺得這一條山?jīng)_里,這孤寂的山野村莊,好像總是暗暗被一種巨大的恐慌與懼怕的氛圍所籠罩。具體是什么,我又說不上來,我只是從那些老人們的眼神里、表情里、動作里感受到一丁點兒,而他們也像是刻意要隱瞞這種恐慌和懼怕,演技又不好,很拙劣,越隱瞞越顯露。這一切讓我也莫名地恐慌和懼怕起來,我開始整晚整晚失眠,兩天一過,眼袋就大得像雞蛋。
如果不是張布更出現(xiàn),我估計我很有可能會離開瓦莊而重返深圳的。
2
幾天后的一個下午,從縣城返回曲莊的農(nóng)用小客車經(jīng)過瓦莊時,停頓了一下,從車上下來一個人,大烏桕樹下原本喋喋不休的人突然集體住了嘴,齊刷刷地轉(zhuǎn)向從村路上走過來的人。我發(fā)現(xiàn)了,他們的臉上竟然泛起了愉悅的甚至有些激動的神情,像一面池塘被一顆石子砸中,泛起了一圈圈細(xì)密的波紋。
那個人的裝束有點城鄉(xiāng)結(jié)合的感覺,遠(yuǎn)遠(yuǎn)看去,他上半身像個大學(xué)教授,戴一頂很有文藝腔的貝雷帽,披著一件長風(fēng)衣,但下半身的褲子卻皺不拉幾,特別是腳蹬一雙黃解放鞋,整個人看起來像是拼湊起來的。
隨著他越走越近,閑聊的老頭老太太們不由自主地站起來,張大著嘴迎接他,而在祠堂門口摸紙牌的、曬太陽的,聽到了響動,也一個個丟下紙牌和太陽,起身往大烏桕樹底下圍攏,如同一窩螞蟻接到了信號,集中往一塊肥肉趕去。當(dāng)然,這個比喻不太貼切,和一窩螞蟻比起來,老頭老太太們還是不多,也就二十來人吧。
我也站了起來,朝前望去,我扯了扯嘴角,這人我認(rèn)識啊,這不是張布更嗎?
我在心里算了算,張布更應(yīng)該有七十多了,但看他那身板那氣色,身體好像還不錯,四十多年過去了,他當(dāng)然變老了,可那神情還沒怎么變,對,就是他,他就是這樣。
張布更是倒插門到我們瓦莊的,“嫁”到了馬德貴家,和馬愛蘭結(jié)了婚,養(yǎng)了一個女兒。但不知怎么的,張布更不受馬家人喜歡,馬德貴不喜歡他,嫌他嘴碎,馬愛蘭也不喜歡他,嫌他滿嘴跑火車,更不幸的是,連他十來歲的女兒也嫌棄他,叉著小腰,公開罵他是個蠢貨。馬德貴家和我家之間也就隔了一塊菜地,他家炒菜的聲音,我家都聽得見,因此,張布更挨的罵有相當(dāng)一部分飄到了我們家。
張布更挨罵多了,就不想在家待,吃了晚飯就往外跑,到各家去串門。瓦莊的人也勢利,眼瞅著他是外鄉(xiāng)人,也就不怎么拿正眼看他,見他來了,也不讓茶讓煙,更不客氣的,連板凳都不讓一讓,張布更過得很無趣,只好站在村口聽大喇叭廣播。那時,每個村都有一個大廣播,通過有線廣播轉(zhuǎn)播從省到縣到鄉(xiāng)電臺的消息,有新聞?wù)?,有農(nóng)業(yè)科技知識普及,有“孫爺爺說故事”,但最受歡迎的節(jié)目是最后的天氣預(yù)報,“下面播送縣氣象站發(fā)布的天氣預(yù)報,今天晚上到明天白天,我縣大部分地區(qū)晴到多云,東南風(fēng)三到四級……”
張布更大概是念了幾年書的,他聽廣播,跟在廣播后默念,突然他也會播報天氣預(yù)報了。夏天的某一天,廣播線被雷電擊壞了,廣播不響了,晚上,張布更站在大喇叭下,模仿播音員的聲音,大聲喊:“聽眾朋友們,下面播送縣氣象站5號值班員發(fā)布的天氣預(yù)報,今天晚上到明天白天,我縣大部分地區(qū)晴到多云,午后有短時雷陣雨,東南風(fēng)三到四級……下面再播報一遍……”夏天,村里人都在曬場上乘涼,聽到那天氣預(yù)報,一開始以為廣播修好了,但聽著聽著就不對勁了,這個播音員怎么老是“下面再播報一遍”呢?幾個小孩子跑到村口去偵察,才發(fā)現(xiàn)播音員就是張布更,他站在村口大烏桕樹下,面朝村莊,昂首挺胸,播報得字正腔圓,有板有眼。
從那以后,有好幾年,張布更成了我們瓦莊的明星人物,他播報天氣預(yù)報成了保留節(jié)目,不僅模仿天氣預(yù)報,他后來還擴(kuò)大了播音范圍,如模仿體育比賽的解說:“各位聽眾朋友,大家好,這里是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現(xiàn)在是北京時間晚上7點整,中國女排與日本女排的比賽馬上就要開始了,我是宋世雄,現(xiàn)場為您解說本場比賽,好,一聲哨響,比賽開始了……”你別說,他還真學(xué)得有模有樣。
幾年后,瓦莊有了電視機(jī),人們都愿意窩在家里看電視,看上海灘上的許文強(qiáng),看和外國人比武的霍元甲。夜晚的大烏桕樹下沒人了,張布更失去了聽眾,才告別了他的演出,恰好,那時候臭罵和打擊他的第一號人物——他岳父馬德貴——去世了,他的家庭地位便有所上升,不需要再每天吃過晚飯為了躲避責(zé)罵而往外跑了。
3
一二十個老頭老太太像一只只立在枝頭的小鳥,傻傻地又歡天喜地地,看著張布更。
張布更退出村口大廣播舞臺的時候,我也外出參軍了,退伍后就在外漂泊,很少回來,不知道他后來的具體情況,見到他這情形,我心想,莫不是他又開始廣播了?
張布更斜挎一個黃背包,他從包里摸出一個卷了封皮的筆記本,我看見,老頭老太太們的目光都被吸引了過去,直直地盯著那個本子。
張布更像是要賣關(guān)子,慢慢翻著筆記本,他清清嗓子說,哎呀,累了一天,終于搞清楚了,這一天,水都沒喝兩口。他這樣說著時,站在一邊的蠟梅奶奶立即捧了一個胖墩墩的小水壺上前說,這里有,野生黃精水,我煮了小半天呢,你喝你喝。她將壺里的水往張布更的水杯里灌。
張布更停止翻閱,念道:
張文宏,柳莊人,鐵匠,因患肺癌醫(yī)治無效,于5月2日上午在縣人民醫(yī)院去世,享年75歲。張鐵匠12歲學(xué)打鐵,一直打到2012年,他打的鐵器結(jié)實好用,特別是大板鋤,供應(yīng)到山外好幾個鄉(xiāng)。張鐵匠育有三女兩兒,現(xiàn)在上海打工,家里砌了樓房一棟,老伴三年前去世。
張布更念完了,他模仿的居然是電視臺播音員播報大人物逝世時的腔調(diào),奇怪的是,以前張布更模仿天氣預(yù)報播音員時,大家伙兒笑得肚子疼,但這會子,沒有一個人笑,大家一臉的肅穆,一臉的平和,聽完全部播報,大家才開始小聲議論。
哦,張鐵匠也走了。
估計是鐵匠爐里的煙灰吸多了,得了肺上的毛病。
我家還有柄鋤頭是張鐵匠打的,比后來從農(nóng)資公司買的鋤頭好用多了。
有人問張布更,鐵匠走的時候,吃沒吃苦?
張布更說,還好,還好,打了止痛針,他在床上從翻白眼到咽氣也就十幾分鐘時間。他小兒子從上海坐高鐵又轉(zhuǎn)網(wǎng)約車,趕到醫(yī)院時,他剛好落氣,你說巧不巧。說這些時,張布更又換回了瓦莊的方言。
圍繞著張鐵匠之死,大家回憶、慨嘆,相互印證關(guān)于張鐵匠的一些事,倒把原先的主角張布更給丟在了一邊。我發(fā)現(xiàn),他們在說著張鐵匠時,神情平和,難道他們不應(yīng)該恐慌和傷感嗎?柳莊和瓦莊都在一個山?jīng)_里,他們的年紀(jì)和張鐵匠也相差不遠(yuǎn),張鐵匠走了,接下來,他們不也要一個接一個離開嗎?我又回頭去看在一旁喝水的張布更,他就像一個得勝回營的將領(lǐng),穩(wěn)坐中軍帳,滿臉的成就感。
他認(rèn)出我來了,咧嘴沖我笑了笑,點點頭。
議論了一會兒張鐵匠之死,老頭老太太們像是完成了一樁任務(wù),卸下了一樁心事,很心滿意足,陸陸續(xù)續(xù)地往家里走,沿著鄉(xiāng)間的小路,回沙莊的回沙莊,回窯莊的回窯莊。他們的腳步明顯比來的時候要輕快一些,好像有了一種重新生活下去的勇氣和信心。這可真奇怪,明明有人死了,卻反而像給了他們安慰。
看著他們的背影漸漸消失在暮色里,我突然想起了瓦莊多年前的另外一樁事。
那年夏天天氣奇熱,田地干旱,用瓦莊人的話說,就是田里連蛤蟆喝的水都沒有了,偏偏稻田里的蟲子卻像水一樣漫天遍野。村里人心疼即將收割到手的稻谷,便紛紛背上農(nóng)藥噴霧器,赤腳在稻田里噴灑藥水。毒辣的太陽下,蟲子沾上藥水,蠕動著身軀,從稻葉上跌落,刺鼻的農(nóng)藥味彌漫在村莊的上空,村莊昏昏沉沉,突然,撕心裂肺的一陣哭喊聲穿透了田野。
人們往哭聲處走去,發(fā)現(xiàn)是章桂芳倒在了田里,她打農(nóng)藥中毒了,滿嘴吐著白泡沫,兩眼瞳孔放大,一雙腳陷在龜裂的泥縫里,跪在她身邊的是她十歲的小女兒。章桂芳的老公上一年因偷牛吃了牢飯,家里的大事小活都由她來干,她又是個要強(qiáng)的人,什么都不想落在人后。大熱天里,暑氣蒸騰,藥霧蒸騰,她吸進(jìn)了太多藥霧,中毒倒在了地上;也不知道她倒地多長時間了,還是她小女兒到田里去喊她回家吃午飯才發(fā)現(xiàn)的。大家抬著她往鄉(xiāng)衛(wèi)生院飛奔,半路上就知道,抬去也沒用了,她停止了嘔吐,雙手雙腳已經(jīng)僵硬,兩眼直直盯著燦爛的太陽,毫不躲閃,聞著味道而來的綠頭蒼蠅徑直??吭谒淖爝叄拔宋藝聡隆?,她的一雙腳上還沾著黑乎乎的田泥。
打農(nóng)藥死人雖不常見,但也不算什么太大的新聞,這一條山?jīng)_里隔幾年就會發(fā)生一起,可是,讓瓦莊人感到不安的,是村里第二天又死了一個人。死者是徐華福,他死在瓦莊山邊的水庫里。徐華福是個水性很好的人,他曾經(jīng)在長江里一口氣游了個來回。他性格活潑,愛說愛笑,家就住在水庫邊,從春末到秋末,他幾乎就賴在水庫里,水庫就是他的大澡盆。而且那個水庫像個傾斜狀的碟子,一邊高一邊低,水位也就一邊深一邊淺,奇怪的是,他就死在了水淺處,水位只到他的膝蓋,人們發(fā)現(xiàn)他時,一堆水草纏住了他略顯肥胖的身體。徐華福的死,讓村里人再也不敢去水庫洗澡。有一個膽大的是他的堂兄弟,叫徐華貴,硬撐著下水。剛?cè)胨疀]一會兒,他就沒命地叫,往岸上跑。徐華貴驚魂未定地對村里人說,水下有個白東西撞我的腿,絕對不是魚!
前邊章桂芳還沒入土下葬,后邊徐華福又睡在棺材里,瓦莊人抬頭看天,天空萬里無云,毒太陽燒烤著大地,但他們覺得老天似乎正在朝他們投下冷眼,他們趕緊心虛地低下頭,心想,瓦莊到底做了什么錯事?是有人祭祀土地老爺時不虔誠,還是有人啤酒喝多了,著急時對著祖墳地撒了泡黃尿而被祖先怪罪了?
這還沒完,僅僅過了一天,徐華福家的哭聲還沒有停歇,瓦莊又死人了,這回連死了兩個。死者是“大眼睛”和他的兒子,“大眼睛”是村里的精明角色,他在瓦莊率先引進(jìn)了電動水稻脫粒機(jī),也就是用電動機(jī)帶動人工脫粒機(jī),效率很高,一臺電動脫粒機(jī)抵得上五個勞力,他準(zhǔn)備上手后,靠給人脫粒掙工錢,一個雙搶季節(jié)就能把成本掙回來。他為了更進(jìn)一步節(jié)約成本,趁電管員不注意,自己私自拉了根電線接到電機(jī)上。清晨,他在田里開啟電機(jī),指揮兒子抱著稻捆送到脫粒機(jī)的肚子里,鬼打昏了頭,他一個趔趄踩倒了撐在電線上的木頭桿子,裸露的高壓線直接落到了他身上,他“哎喲”一聲倒地,兒子糊里糊涂上前去拉他,結(jié)果也被電出了一身火花,兩個人當(dāng)場半邊身子被電得焦煳。
“大眼睛”父子倆的死,讓瓦莊人集體陷入了更巨大的恐慌中,百來個人的村莊,一下子死了四個,且都是暴斃于野外。一個說法開始悄悄流傳,說是瓦莊還要接著死人,是老天要來收人,而且不止一個,一直要死到九個才罷休。那么,下一個死亡名額會降臨到誰的頭上?
瓦莊的人甚至不敢出門,出門怕被車子撞死,被水淹死,被太陽曬中暑而死,被山上落下來的石頭砸死,被毒蛇咬死,被虎頭蜂叮死,被發(fā)瘋的牯牛抵死,感染上怪病痛死,被樹倒下來壓死??墒窃诩依锼麄円才?,怕糧食里有毒吃了毒死,怕鬼上了身讓他們自己在屋梁上吊死,怕被墻角的蜈蚣咬死,怕屋子失了火被燒死,怕劈柴時斧頭失手被砍死……瓦莊人坐立不安,他們想象著即將到來的死亡場景死亡方式,越想越恐怖;出門不行,居家也不行,已經(jīng)有幾個壯漢躺倒在床上,哎喲哎喲地叫著,起不了床了。
瓦莊的人開始商議,是不是要請個法師來做做法事,驅(qū)除瓦莊的穢氣和厄運?做法事的錢好說,每家湊一點,但派誰去聯(lián)絡(luò)呢?沒有人敢出去,萬一去聯(lián)絡(luò)的人就是第五個死者呢?萬一他在半路上走著走著,鬼引著他掉下懸崖摔死了呢?
一番推諉后,瓦莊人決定一家派一個人來抓鬮,誰抓到了誰就出村去請法師來。最后,張布更抓到了那張外出的閹。據(jù)說,抓到閹的那一刻,全體瓦莊人都松了一口氣,只有張布更蹲下身子大哭。他說,這次抓鬮不算,一定是瓦莊人搞了鬼,讓他這個外來戶抓中了,他要求重新抓鬮。他的提議自然被堅決否決了,瓦莊人空前團(tuán)結(jié)起來,輪番上前勸說張布更接受命運的安排。最后,還是馬德貴出面,說張布更,你就當(dāng)一回英雄,你回來了,我這個家就交給你來當(dāng)家了。
張布更一聽這話,心動了,他抹抹眼淚,下定決心排除萬難,邁開步走出瓦莊,孤單的身影隨后從眾人的視線里消失了。
張布更一去兩天,瓦莊沒有死人,可是時間越長,瓦莊人的神經(jīng)繃得越緊。有幾個平時老是說不怕死的人率先繃不住了,半夜里,這里那里,不時響起他們狼一樣大聲嚎叫的聲音。
第三天清晨,張布更頂著朝陽回來了,他沒有直接回家,而是在村口馬家祠堂前站定,對著整個村莊喊:柴莊死人了!柴莊的柴發(fā)山死了,他被野狗咬了,得了瘋狗病,發(fā)瘋了,自己把自己勒死了!
張布更是去請了法師來,但返程時經(jīng)過柴莊,聽說柴莊死了人,他就去打聽了一番,得知了確切消息,他當(dāng)即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讓法師回去。他說,瓦莊的厄運消掉了,現(xiàn)在該輪到柴莊緊張了。
張布更不想湊那份請法師做法事的錢,他勸回了法師,惹得法師老大不高興,他威脅張布更說,你看吧,你會后悔的。
張布更笑著說,我不后悔,瓦莊也不會后悔的。
奇怪的是,瓦莊連續(xù)死人的厄運竟然真的從此止住了。聽著張布更在村口播報柴莊死人的確切消息,瓦莊人的焦慮與恐慌慢慢緩解下來,也慢慢恢復(fù)了正常。
4
說來也怪,我本來在瓦莊快要待不下去了,可自從見到張布更,聽到他的死亡播報,我竟然一下子安定了下來,恐慌與懼怕消失了,也睡得好吃得香了。不過,這種安定和安心,過了十天半個月就又不行了,恐慌與懼怕又開始在我們之間暗中傳播。我也和村里的老人們一樣,每天聚集在祠堂前,名義上是在一起聊天、摸紙牌、曬太陽,實際上是等著張布更從外面回來,再次給我們帶來死亡信息。這點我可是看得清清楚楚,我發(fā)現(xiàn),偏僻而冷清的村莊,像饑餓的人渴望食物一樣渴望著張布更帶來的死亡信息。我繼續(xù)在瓦莊住下來,兩三個月過去了,這期間,張布更播報過四次死亡信息,相當(dāng)于給了我們四次治療,他一播報,我們心就定了。
四位死者分布在曲莊、沙莊、窯莊,其中兩位死在縣醫(yī)院,另兩位死在家中,死在家里的消息容易得到一點,死在醫(yī)院里很難第一時間得到消息。要知道我們這七個村莊,村莊與村莊之間山路曲折,最近的也隔了三五里路,遠(yuǎn)的有十多里呢,于是問題來了,張布更是怎樣及時得到那些死亡信息的呢?
我是個很愿意想問題的人,我向馬家祠堂前的那些人尋求答案。我以為這是個一定有答案的問題,只是我不知道罷了??墒?,村莊里的人的表現(xiàn)讓我愕然,他們聽到我的問題后,無一例外,先是睜大了渾濁的雙眼,從上到下把我打量了一遍,好像我是一頭從山上下來的野豬,然后又輕蔑地撇撇嘴,仿佛我是一個頭號傻瓜,問了一個特別弱智的問題,再然后目光與神情又凜然起來,不愿不屑不想不肯解答我的問題,他們從鼻孔里哼出了一聲模糊不清意義不明的音節(jié),就不再理會我了。
這讓我很受打擊,我雖然土生土長在瓦莊,可是這么多年過去了,我老了,再回來時,卻被當(dāng)成了外鄉(xiāng)人,瓦莊人竟然在我面前擺架子給臉子。我不就是好奇問了一個小問題嗎?我有點理解當(dāng)年作為外鄉(xiāng)人來到瓦莊的張布更了。哼,我在內(nèi)心里還了一聲,有什么了不起,我到時候當(dāng)面去問張布更。
盼望著,盼望著,張布更終于來了,這回播報的是來自沙莊的死亡消息,他照例掏出那個破爛的筆記本,對著自己的記錄念了起來:
郭金明,男,78歲,沙莊人,務(wù)農(nóng)為生,死于腦梗,8月4日晚間,他吃下一碗稀飯后,說頭有點暈,便回房間躺到床上休息,九點多,家人前往探視,喊他不答應(yīng),摸鼻子,已經(jīng)沒有出的氣了。郭家后人準(zhǔn)備請道士為他做三天三夜法事。
相比前面幾次的亡者,這次郭金明的離世,顯然平淡得多,他應(yīng)該是安然離世,而且還準(zhǔn)備大辦喪事,大伙兒聽后,相約去沙莊,既是為郭金明送行,也是去看做法事,那可是鑼鼓喧天鞭炮炸響呢。他們這樣議論著,我突然意識到,前幾次聽到死亡播報時,他們可從來沒有約著去為亡者送行啊,難道他們僅僅是為了去看熱鬧?照理說,這些老人們不應(yīng)該這樣寡情呀?
等老人們?nèi)齼蓛傻仉x開了,我特意跟上了張布更。
我給他遞上了一根煙,并遮遮掩掩地說出了我的疑問。
張布更沒有絲毫猶豫就給出了答案,他說,他天天坐農(nóng)用客車往返曲莊和縣城,反正滿了七十歲,也不需要花錢買票,白坐。到了縣城,他就去縣醫(yī)院,看看有沒有我們這一條山?jīng)_里的病人,在客車上也能碰到各個村莊里的人,他們都主動向他提供死亡信息,可不就全都了解了嗎?
張布更的回答滴水不漏,也符合邏輯,我一下子釋然了,原來如此,我安心了。
我在瓦莊的生活越來越安定了,我每天早早起床,去門前的小溪邊刷牙洗臉,看對面山坡上的灰喜鵲像負(fù)劍俠一樣飛行,然后耐心地去蒸一鍋山芋。
在這個空當(dāng)里,我開始燒開水泡茶,一壺喝罷又來一壺,喝出一身微汗,全身輕盈,而山芋也熟了,散發(fā)出土山芋特有的甜香。喝了,吃了,我又到屋后的菜地里挖地,我種了幾畦菜,品種豐富,有黃豆、綠豆、絲瓜、黃瓜……自從我不向他們打聽張布更的消息來源后,瓦村的老人們不再給我臉色看了,他們熱心地指導(dǎo)我怎么育秧、栽種、施肥、鋤草、搭架、留種,我很勤勞,加上以前還有些基礎(chǔ),很快,我這個小菜園立即花團(tuán)錦簇、瓜果累累,一個人根本吃不完,村里人誰愿意來采摘就讓他們自己來采摘。因為大伙兒大都種了菜,吃的人又少,我的菜園就供大于求,我便不再打農(nóng)藥,讓菜生長得緩慢一些,留一些給蟲子吃,給鳥兒吃。所以,一到菜園,蟲子們,長翅短翅的,鳥兒們,喜鵲、畫眉、麻雀紛紛飛起來,在我身邊跳舞唱歌。做完了菜園里的活兒,我就揣個茶壺,走到馬家祠堂的大烏桕樹下,和一幫老頭老太太聊天。
當(dāng)然,我這種安定和安心,是建立在張布更定期前來播報死亡信息的基礎(chǔ)上,一般半個月或二十天左右,他就準(zhǔn)時出現(xiàn)在大烏桕樹下??粗呦罗r(nóng)用客車,邁著步子向我們走來,我心里就有一種感覺,覺得他就像一個外國電影里的牧師,到我們村莊布道來了,真的,距離那個形象,他就差留一把大胡子了。
秋去冬來,一天晚上我睡覺受了涼,腰椎間盤的毛病復(fù)發(fā)了,疼痛難忍,到村衛(wèi)生室去買了膏藥貼也不見好,我只好蝦子一樣佝著腰,爬上農(nóng)用客車到縣城醫(yī)院去看病。
到了醫(yī)院,打了一針后,又在理療床上理療了兩個小時。癥狀緩解了,醫(yī)生給我開了些藥,讓我隔兩天來理療一次,這樣可保整個冬天不再復(fù)發(fā)。第二次到醫(yī)院時,從理療床上下來,我突然想到,咦,這每天一班從曲莊往返縣城的農(nóng)用客車上,怎么沒有見到張布更呢?這次沒見到,上次也沒見到,不對啊。
想到他說他經(jīng)常到醫(yī)院來探聽消息,我就在醫(yī)院住院部串來串去,縣醫(yī)院住院部的管理很松散,并沒有人阻止我在病房里出出進(jìn)進(jìn)??墒?,我將整個住院部的病房都走了一遍,也沒有看到張布更的影子。我問病房保潔老頭,他說,以前是有個姓張的老頭,大概個把月來一次,收破爛,像廢紙殼、塑料瓶什么的,并不大到病房里去。不過,他收破爛也不上心,好像來了就只是找我聊天,特別喜歡聊病房里的人是怎么死的,我哪有工夫跟他聊這個啊,我懶得搭理他,他都有一年多沒來了呢。
一年多沒來?可是,明明幾個月前張布更還在我們村口播報柳莊張鐵匠死在醫(yī)院的消息啊,時間、地點、病因都說得清清楚楚啊。
我在縣醫(yī)院做了五次理療,坐了五趟從瓦莊往返縣城的農(nóng)用客車,一次都沒碰到張布更,也沒有在醫(yī)院見到張布更,他為什么要對我撒謊?最后一趟從縣城返回瓦莊時,我選擇從柳莊下了車。到了柳莊,碰到一個老頭,正是平日隔三岔五就去瓦莊村口馬家祠堂前曬太陽的一位。見到我,他愣了一下,問我怎么下錯車了。他好像猜到我要問他什么,急匆匆打了個招呼就溜了,溜得比閃電還快。我想了想,決定不再找人打聽,而是一個人摸到了柳莊的墳山。
在那片墓地里,我終于找到刻了“張文宏”三個字的墓碑??粗悄贡僖淮巫屛蚁萑肓死Щ?。不對呀,幾個月前,張布更才播報了張文宏去世的消息,可這墓碑上都長出了青苔,石碑上的字都陳舊了,絕對不會是半年前立的。我再趴下去,細(xì)細(xì)看那碑上的字,立碑的日子明明寫的是三年前。
難道還有另外一個也叫張文宏的人?我將那塊墓地上的墓碑讀了個遍,只有一個是張文宏的,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我累得雙腿打戰(zhàn),在路邊拾了根柴棍,支撐著走了半天,到了晚上九點多才摸到了家,一頭倒在床上睡了。雖然很累,可是我始終睡不著,我想不通這前后的事情,一個個問號像一枚枚釣魚鉤,釣起我這條茫然的魚。
我試著將我的遭遇透露給瓦莊馬家祠堂門口的老頭老太們,他們沒有一個對此發(fā)出疑問,而是直接忽略這個問題,并再一次表現(xiàn)出對我的極大排斥和不滿,嚇得我再也不敢去問他們了。但我鉆牛角尖的毛病改不了,這個疑惑總是糾纏著我。
這一天,我再次來到村口大烏桕樹下,看到張布更又從農(nóng)用客車走下來,帶來了新的死亡消息。
看著張布更泰然自若的神情,還有老頭老太太們聽過播報后滿臉的信任與滿足,我懷疑自己此前的經(jīng)歷是一場夢,要么,是我記憶出現(xiàn)了偏差?要么,那個醫(yī)院的保潔老頭是騙我的,他純粹是騙我開心?不行,我一定要問清楚。
這次,張布更播報完死亡信息后,不待眾人走散,我直接跟上前去,我說,布更大哥,我一連去了幾次縣醫(yī)院,車上也沒碰到你,醫(yī)院也沒找到你。我說著,直視著他的眼睛。
我希望別的老頭老太太能停下來,保留他們一貫湊熱鬧的習(xí)性,聽聽張布更是怎么解釋的。不料,他們仿佛根本就沒有聽見我的問話,邁著比平時快得多的小碎步,迅速地走遠(yuǎn)了,將一棵巨大的烏桕樹留給了我倆。
張布更聽了我的質(zhì)問,臉上并沒有出現(xiàn)什么異樣的表情,他只是看著我,帶著點憐憫,輕輕搖搖頭,仿佛我是一個沒人要的孤兒似的。他沒多說什么,背著他的黃挎包走了。
5
我的世界再次坍塌,馬家祠堂前的老頭老太太們集體漠視我,我在他們眼里就像不存在一樣,連風(fēng)都不如,一陣風(fēng)刮過去,他們還會說“今天的風(fēng)真大”呢。而我站在他們面前,他們一句話也沒有。
我知道,我得罪了他們,也得罪了張布更。可是,我怎么就得罪了他們呢?我想不通。我不再去大烏桕樹下湊熱鬧,也不再去聽張布更的死亡播報,我在瓦莊短暫的幸福生活就要結(jié)束了,我在這里待不下去了。我準(zhǔn)備離開瓦莊,但去什么地方我沒有想好,而腰椎間盤的毛病也不容我冬天出行。我暗自下了決心,開春就走,不管待在哪里也比待在這古怪冷漠的瓦莊強(qiáng)一百倍。我心里存了怨恨,先前莫名的恐慌又上身了,我總是害怕不知名的什么東西,又開始整晚整晚失眠了。這么折騰了一陣,我心氣全無,連出逃的心也喪失了,我竟然有了想死的念頭:不如自我了斷。這個念頭冒出來時嚇了我一跳,天吶,之前我可從來沒有產(chǎn)生過這樣的想法啊,我這是怎么啦?我檢討著自己,猛地發(fā)現(xiàn),原來,我有一陣子沒有去村口大烏桕樹下聆聽張布更的死亡播報了。
下了一場大雪,就進(jìn)入了臘月。小年夜那天,天氣奇冷,晚飯后,雪紛紛揚揚地下了起來,很快將瓦莊掩埋在一片蒙蒙微光里。我縮在小屋里,緊貼在火爐邊,看著窗外大雪一寸寸抬高,懶得祭祖,懶得吃飯,懶得喝水,我想,如果就這樣凍死了,也不是不可以。就在我陷入昏沉之際,有人敲門,我費了好大的勁才站起來,打開房門一看,卻是張布更,他一身風(fēng)雪擠了進(jìn)來,撲到火爐邊,說,我都快凍成實心鐵砣子了。他說著,從背后脫下黃挎包。
你怎么來了?我問。
他說,我想告訴你一件事,你想知道的事。他從黃挎包里掏出了一張紙,遞給我,我一看,是縣醫(yī)院的一份病理報告書,我掃了一眼,抬頭去看他。
他說,輪到我要走了,肝癌晚期,捱不了三個月,以后,就指望你了。他收回那紙報告,又從黃挎包里掏出了那個破舊的卷了封皮的筆記本,塞到了我手上。
我不知道張布更那天晚上是什么時候走的,我只知道,臨走前,他幫我在火爐里埋上了竹炭,又將兩根山芋擺在了火爐兩邊。明天一早起來,就有噴香的烤山芋吃了。他說。
而我確實是被烤山芋的香氣吵醒的,我第一眼看到的,是那個破舊的筆記本,想到了頭天晚上張布更的話,我麻利地起床,刷牙,洗臉,喝茶,吃山芋。力氣又回到了我身上,看看時間不早了,我找出一個挎包,塞進(jìn)那個筆記本,也學(xué)著張布更的樣子斜斜地挎在背后,然后打開門,踩著厚厚的雪,“吱吱呀呀”往村口馬家祠堂走去。
到了祠堂門前,那些老頭老太太竟然齊刷刷地排在祠堂屋檐下,像一只只小麻雀,睜著小眼睛,定定地看著我,他們的眼神中又透出我曾經(jīng)見到過的樣子,期待、欣喜、平和?;秀敝?,我好像變成了張布更,我不由得拉過挎包,掏出那個破舊的筆記本,念了起來:
張文宏,柳莊人,鐵匠,因患肺癌醫(yī)治無效,于1月22日上午在縣人民醫(yī)院去世,享年75歲。張鐵匠12歲學(xué)打鐵,一直打到2012年,他打的鐵器結(jié)實好用,特別是大板鋤,供應(yīng)到山外好幾個鄉(xiāng)。張鐵匠育有三女兩兒,現(xiàn)在上海打工,家里砌了樓房一棟,老伴三年前去世。
我念完了,居然模仿的是張布更的腔調(diào),那應(yīng)該是挺滑稽的,但沒有一個人笑,大家一臉的肅穆,一臉的平靜,聽完全部播報,大家才開始小聲地議論。
哦,張鐵匠也走了。
估計是鐵匠爐里的煙灰吸多了,得了肺上的毛病。
我家還有柄鋤頭是張鐵匠打的,比后來從農(nóng)資公司買的鋤頭好用多了。
有人問我,鐵匠走的時候,吃沒吃苦?
我愣了一下說,還好,還好,打了止痛針,他在床上從翻白眼到咽氣也就十幾分鐘時間,他小兒子從上海坐高鐵又轉(zhuǎn)網(wǎng)約車,趕到醫(yī)院時,他剛好落氣,你說巧不巧。說這些時,我也像張布更一樣切換回了瓦莊的方言。
他們很滿足,沖著我微笑,然后心滿意足地四散回家。
大概是三個月后,還是在大烏桕樹下,我播報了張布更的死亡消息,這回是真消息,他真的死在了醫(yī)院。他的尸體被拉回瓦莊安葬,大家都來為他送行,但沒有一個人哭。
6
十年過去了,我這個死亡播報員也老了,今年春天,我預(yù)感到自己快不行了,于是,我找到了一個叫余同友的老頭,他才六十歲,正是我當(dāng)年來瓦莊時的年齡,他也是瓦莊人,之前在本地一所鄉(xiāng)村小學(xué)當(dāng)老師,那個小學(xué)一共就五個學(xué)生,他退休了,學(xué)校也就撤并了,因為長期待在山里,適應(yīng)了山里的生活,退休后他便回到了瓦莊。我估計他大概率是要終老瓦莊了,便將那個翻得更破舊的筆記本交給了他,然后,我對他講述了上面的這個故事。
【作者簡介:余同友,安徽石臺縣人,現(xiàn)居合肥。出版有中短篇小說集《站在稻田里的旗》《去往古代的父親》《斗貓記》等,曾獲第三屆曹雪芹華語文學(xué)大獎中篇小說獎、首屆澎湃新聞非虛構(gòu)寫作大賽特等獎、安徽省社會科學(xué)獎等獎項?!?/spa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