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花》2025年第9期|葉遲:月神孔蘇
我和吳天光在外表上有些相似。不僅如此,連言行舉止也經(jīng)常會顯示出驚人的一致,就像雙胞胎一樣。他從記事起父母就忙于經(jīng)營一家小飯館,在我們讀高中的時候,小飯館漸有起色,在同市開了一家分店。生活條件的變化并沒有讓他的家庭關(guān)系有所改善,他的母親和他的奶奶充滿了世俗的斗爭,他的父親則像是一株墻頭草,在這場長達十幾年的斗爭中搖擺不定。在這紛擾的家庭環(huán)境中,他能間歇性地從中感受到一點溫暖,不多。只有我,對他是抱著兄弟般真切的關(guān)心之情的。同樣,我也能在他身上感受到對我的無條件信任。他是個善良、天真、浪漫的人。
每當情緒激動時,他的言語便變得磕磕絆絆,于是,微笑便成了他表達情感的另一種方式。那是一種夾雜著微妙冷漠的淺笑,既非完全的熱情,也非徹底的冷漠。這種笑容既不會讓人感到厭惡,也難以引起真正的喜愛。他從孩提時代起就帶著這樣的笑容,從一年級笑到高中畢業(yè),再到步入職場。他的笑容逐漸演變成一種無意識的習慣。
有人私底下形容過他,說吳天光的精神狀態(tài)就像一只漂浮在廢棄泳池里的老舊白色游泳圈。為什么呢?因為他皮膚很白,又成天耽于幻想。這種幻想或許不是無端產(chǎn)生的,在他初中階段,父親曾帶他前往五院就診精神科,并讓他服用了一段時間的藥物,但隨后又中斷了治療。
幻想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變得頻繁。
什么幻想呢?愛情吧,友情也有,有時候是大張旗鼓地破壞,更多時候是英雄般地拯救。
用現(xiàn)在年輕人流行的話來說,他是一個失格之人,失去生活的資格,或者是失去愛的資格。而這種心態(tài)在年輕人中頗為流行,竟也讓他在某種程度上顯得不那么特立獨行。
但我相信吳天光并非這樣的人,我知道他是一個極其單純的人,那種單純遠遠超越常人印象中的羞澀內(nèi)向,而是像戒律僧那樣擁有某種病態(tài)執(zhí)念的純凈。也就是說吳天光并不在意自己在整體中的意義,他只在乎自己的想法,自己的情緒。
吳天光在初一的時候曾有過一個綽號,叫兔子,也有人叫白兔。叫他綽號的這群人中有一部分是帶著戲謔與嘲諷意味的——因為他經(jīng)常會出現(xiàn)突發(fā)性萎靡,而且又長得白白凈凈。還有一小撮是跟他關(guān)系要好的,這一小撮人基本囊括了全班三分之一的女生。那個時候韓劇正流行,他的氣質(zhì)和裴勇俊有幾分相似。總而言之,是他的異性緣讓某些同性嫉妒。
首先跟吳天光告白的是一個隔壁班的女孩。他們很快進行了一次約會,在那次約會里,他們沿著杏花大橋往南或者往北走,具體他沒對我說清楚。離開大橋后,在某個十字路口,他們或許轉(zhuǎn)向了人民路的方向,又或許沒有,最終選擇了向東行進。行至一家花店前,吳天光毫不猶豫地抽出一張百元大鈔,精心挑選了一束絢爛奪目的玫瑰花,至于確切的花費,他依舊守口如瓶,未曾向我透露分毫。隨后,他們沿著蜿蜒的運河繼續(xù)前行,約莫兩百米后,悄然拐進了一條狹窄的小巷。再沿著更窄的一條巷子,他們走到了一扇有石頭獅子的大門前。站在那里,吳天光拉住了她的手。
后來學校里就開始傳吳天光談戀愛手段很多,花樣百出,說他的手摸起來很軟。接著,升級成他私底下玩弄女性感情,不僅有學校里的,還有社會上的失足少女。腳踏兩只船顯然是不夠的,所有人都抱著看好戲的心態(tài)。學校里幾個漂亮女生都成了他的隱形戀人。謠言沒有不攻自破,直到最后班主任把吳天光的父母叫到了學校。那天,他站在父母身后,雙手自然地垂在大腿兩側(cè),石像一樣巋然不動。在之后,起初看不起他的那一幫男生中不知道誰突然開始在大庭廣眾之下叫他兔兄。
據(jù)說兔兄的女朋友換了一個又一個,女孩們慕名而去,滿載而歸。他儼然成了校園中的風云人物,女孩們競相追逐的對象,仿佛他是一塊被眾人爭奪的瑰寶。所有與吳天光有“關(guān)系”的女孩兒們像是參加著一場接力跑,從容而又默契。只有吳天光,他看上去并沒有因此感到有多高興,甚至興趣寥寥。
至于他為什么這樣,我猜測跟他的家庭有關(guān),我知道他的父親在自己的妻子與母親前毫無尊嚴,或許這一點影響到了他。
此時,吳天光的精神已經(jīng)日漸干涸。一桌豐盛的飯菜,或者幾件奧特萊斯的折扣名牌已經(jīng)沒法滿足他。他的心臟就像一團泥巴,在風吹日曬之后變得堅硬,他面臨著很多困境,例如踏進一扇公共場所的門,或是向陌生人詢問一個問題。總之,他開始變得膽怯,即便是與父親的一場談話,也仿佛成了一場永無止境的貓鼠游戲,他總是在逃避,卻永遠找不到出口。他的內(nèi)心變得愈發(fā)敏感,易碎,像一只放在椅子邊緣的陶瓷花瓶。從心理學的角度看,一個人如果出現(xiàn)這樣的癥狀,往往是他的整個家庭出現(xiàn)了問題。但在他們家,誰又會注意到呢?所以只有我清楚,吳天光急需一個缺口,那理應是一個人,能洗滌、充沛他靈魂的人。終于,他等不及了,在高考完的那個暑假,他偷偷跑去文身店,在脖子上文了一個英文單詞。我問他是什么。他開心地告訴我,這是philia,菲利亞,象征著友愛之情。他希望天底下充滿友愛,家庭和睦,世界和平。
如此純真質(zhì)樸的他,直至大學畢業(yè),都未曾涉足真正的愛情領(lǐng)域。再后來我們漸行漸遠,偶爾看到他在朋友圈發(fā)一些似是而非的情緒文字,過一陣又是痛徹心扉的感悟。
生活一下平靜下來,我有時候會想,都說萬物都有其存在的意義,吳天光存在的意義到底是什么?首先,按照社會的標準,他現(xiàn)階段肯定創(chuàng)造不出價值,他對于社會而言就是個無用之人。其次,按照傳統(tǒng)家庭的標準,他不談戀愛,結(jié)婚生子也遙不可及,那對于整個家庭而言,他也是半個殘次品。委婉一點說,他或許有一顆極度自由的靈魂。這也導致我私心里一直認為他是不同于一般人的,也正因為這種直覺,我更是對他的所作所為保持著前所未有的關(guān)注。
畢業(yè)第三年的時候,我收到了吳天光的一封郵件。
我的個人郵箱里擠滿了各種沒有用的群發(fā)廣告郵件,我甚至已經(jīng)記不清上一次看到活人給我發(fā)郵件是什么時候的事情了。我沒有多想,立馬點開這封信件。
他是這樣寫的:
你好。許久沒見,很想念你,發(fā)生了許多事,但這件事我唯獨只想告訴你,聽聽你的意見。
是這樣的,上個禮拜,我在酒吧里遇到了一個女人,她走到我面前跟我搭上了話,告訴我她叫孔蘇,還說看我一個人坐在角落里沉默不語,問我是不是失戀了。我說沒有,我只是剛看完某場電影,在這里消磨一些時間。孔蘇提及她同樣熱愛電影,隨即熱情地邀請我前往她的居所,共賞第二場電影的魅力。
我從未遇到過如此直接的邀請,心中不免泛起一陣焦灼與緊張。然而,經(jīng)過一番掙扎,我還是鼓起勇氣答應了。她的家很小,但布置得很溫馨,客廳的天花板上掛著一圈小燈珠,靠近窗戶的位置放著一面很大的鏡子??滋K打開客廳的燈,進了臥室。我脫了鞋子,走進客廳,過了一會兒,孔蘇從臥室走了出來,她換了一身睡衣,手里拿著一個iPad。iPad的保護殼上,繪有一幅細膩入微的油畫,圖案是一位姿態(tài)優(yōu)雅的裸體女人,散發(fā)著淡淡的藝術(shù)氣息。孔蘇劃開屏幕,點了幾下,電視屏幕亮了起來。是一部老電影,《東成西就》。我只在春節(jié)期間的午間檔里看過破碎的片段,我很喜歡這部電影??滋K抬起頭,我看見她褐色的瞳孔里映射出落地燈中的昏暗黃光。她說她已經(jīng)看了十幾遍了。我問她為什么要看這么多遍,她說電影不重要,重要的是看電影的人。我沒明白,只好沒話找話,夸她那面落地鏡很漂亮??滋K慵懶地躺在略顯陳舊的沙發(fā)上,輕聲說道:“是啊,我喜歡觀察自己的身體。每當心情低落時,我便會對著鏡子,靜靜地凝視自己。”我說我不喜歡照鏡子,男人不應該喜歡照鏡子??滋K爽朗地笑了,反問道:“男人為何不能享受照鏡子的樂趣?正如女人也有權(quán)利熱愛拳擊比賽的激情。人就應該時時刻刻地審視自己。學會審視自己是人類的美好品德。先是身體,緊跟著的是靈魂?!蔽叶⒅`魂的窗戶,問,那你是怎么審視自己的靈魂的呢?孔蘇說,你是真傻還是裝的???我通過照鏡子啊。我感到有點奇怪,問她,照鏡子不是審視肉體嗎?孔蘇從沙發(fā)上站起來,說,我給你跳支舞吧。窗外的云遮住了月亮,黑暗漸漸變濃??滋K輕輕抬起胳膊,細碎的腳步朝著夜色靠近。她一邊跳一邊哼著歌。伴隨著月亮再次變清晰,孔蘇停下了腳步,繼續(xù)說,對我而言,我的肉體就是我的靈魂,因為他們早就合而為一了。你知道西方的苦行僧嗎?我搖了搖頭。她接著說,他們奉行戒律,折磨自己的肉體,來獲取精神上的愉悅。我看著鏡子里的自己,說,哦,原來他們是變態(tài)。她開懷大笑,笑聲如草原上自由的風,清新而爽朗。我聽她笑得那么灑脫,于是也跟著笑了起來,但我笑得不好聽,就像是干涸的泥巴。于是我立馬停住笑聲??滋K向我展開雙臂,臉上紅紅的,光彩照人。她看著我的眼睛,略帶挑釁地說道,來,我也是變態(tài)。你摸我。
我被她的話語嚇得心頭一顫,猛地站起身來,拔腿就跑??滋K的話語如同一把利刃,深深刺傷了我的自尊,更讓我心生畏懼。我沒有資格跟孔蘇這樣的人一起看電影,是不是因為我從來沒有認真照過鏡子?
但無論如何,我還是給孔蘇發(fā)了條短信,給她連發(fā)了三個“對不起”。她沒有回復我,或許她在忙別的事情吧。
這一次,吳天光在這個叫孔蘇的人身上找到了久違的作為男性的尊嚴。這種尊嚴區(qū)別于普通的尊嚴,它包含了長久以來,他對于家庭的不滿,對于父親所作所為的抗拒。
沒過多久,我就收到了下一封郵件。這次是這么寫的:
我又去了那家酒吧,如果遇到她,我想告訴她,我成功在鏡子前審視了自己的身體。我想再和她多聊聊,雖然我很緊張,但我想如果我主動一些,或許我們會有更進一步的溝通。
于是我開始幻想,場景應該是我去她家,大概是夏天末尾的時候,她說要做飯給我吃,系上圍裙站在廚房。我不會做飯,但還是圍著她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問有沒有什么需要幫忙的。她就給了我一個土豆,讓我削著玩。那個土豆好像很難削,我削了十分鐘還沒有削干凈。她有點無奈,把土豆拿過去三下五除二就弄干凈了,然后讓我等著她就行了,我自感確實起不到一點作用,于是就站在她身后默默看她切菜。四周靜謐無聲,唯有電視里隱約傳來的雜音與她切菜時“篤篤”的節(jié)奏交織在一起,構(gòu)成了一曲獨特的旋律。屋內(nèi)未開空調(diào),窗外的狂風似乎在為這寧靜的氛圍添上一抹不羈的色彩??戳艘粫海易叱鰪N房,坐到餐桌邊的椅子上,手撐在餐桌上看著窗外。
于是我鼓足勇氣問她,我們還有可能發(fā)生點什么嗎?
她扭過頭,把我上下審視一番,問道:“你這次不跑了嗎?”
經(jīng)過這幾天的思考,我似乎比之前有自信了,這或許是愛情到來的預兆。
我點了點頭,說:我是一個男人,你不要小瞧我。
她一下子笑得前仰后合,指著我說:好,你證明給我看看。
吳天光從出生至今幾乎沒有被任何人提過要求,也沒人對他抱任何期待。孔蘇的這句話恰到好處地點燃了他內(nèi)心的某種反抗情緒。于是他當天晚上就住進了孔蘇的家中。他頭一次感到自己存在的意義,因為相比較而言,孔蘇這樣的女人更具備人類的氣息??滋K這次沒再邀請他看電影,她一回家便進了臥室?!澳氵M來吧。”她在臥室里叫了一聲,笑嘻嘻的,是純情的笑,露出珍珠一樣的牙齒,“我去洗個澡。你肚子餓不餓?我給你煮碗面吧?!睆膩頉]有女人這樣對吳天光說過話,他坐在床角,心里第一次升起對愛情的渴望。
孔蘇這句看似不經(jīng)意的話語,卻如同暗夜中的一抹火星,猛然間點燃了吳天光內(nèi)心深處那沉睡已久的熱情之火。她就像是一簇熊熊燃燒的篝火,散發(fā)著蓬勃的生命力,這種生命力自古以來就被人們以各種儀式具象化,而孔蘇正是這生命力的完美體現(xiàn)。如孔蘇這樣明亮的名字,成了月神一樣完美無瑕的人兒。
當然,以前他是看不起像孔蘇這樣的女人的,這種鄙夷源自他的家庭觀念。在他的家庭中,柔軟的女性是不被看好的,更不用說那些敢于展現(xiàn)自我、放蕩不羈的女人了,她們更是難以得到認可。但就在剛才孔蘇叫他的那一瞬間,他與自己和解了,這時屋外開始刮起大風,云朵一道一道從天空飛過。他無力地倒在床上,耳邊是大風的呼嘯聲,心中那些堅固的壁壘仿佛在這一刻徹底崩塌。
在初次體驗到男女之情后,吳天光虛弱地倒在床上,他的內(nèi)心很激動,又有一點后怕,這讓他與身邊這個不怎么熟悉的女人在這個刮大風的夜晚格外親熱。他們說了很多話,從電影到音樂,從荷馬到弗洛伊德。他們像是兩頭相依為命的小獸,緊緊地纏繞在一起。吳天光頭一次覺得自己是一個具體存在的人,雖然他現(xiàn)在沒有很多錢,也沒有穩(wěn)定的工作,但這些似乎都不是問題。
每一段戀情,無論表面看上去多和諧,都深埋著悲劇或者鬧劇的種子。在接下來一個月的相處中,在吳天光的幻想世界里,孔蘇是天上的月亮,幽靜美麗,美如女神。
他越是沉浸于這份幻想,心中的忐忑便越如潮水般洶涌,仿佛那脆弱的幻想之舟,隨時可能被現(xiàn)實的巨浪吞噬。他開始有意無意地提起他父母失敗的婚姻,提起自己對愛情的無望。他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甚至好幾次眼淚都要出來了。某天早上,孔蘇下班回到家里時,他穿著短褲T恤,在門口單膝跪地,向孔蘇求了婚,希望兩個人能快速步入婚姻殿堂。但越是這樣,孔蘇心里就越是清晰,清晰到就像是雨后的月亮,她淡淡一笑,一邊撫摸著自己的胳膊一邊說:“我是很喜歡你……”
吳天光“哦”了一聲,立馬說:“我太著急了,讓你見笑了?!毙睦飬s暗暗驚訝于孔蘇的這番話,冷酷而又鎮(zhèn)定,這樣的女人充滿未知,自然就沒那么可愛了。吳天光愣了幾分鐘,他明白了孔蘇的意思。于是他在腦海里如同走馬燈一般想起第一夜他與孔蘇的一見鐘情,自此愛情和羞恥如洪水猛獸般讓他徹夜難忘,他自以為他心里愛的種子還沒發(fā)芽就這樣枯萎而死。他低下頭,看了看散落在門邊的拖鞋,拖鞋上“幸?!眱蓚€字顯得格外刺眼。吳天光好像突然領(lǐng)悟到什么,他也淡淡一笑,回擊道:“你怎么能這樣對我,對你的男朋友?我不會再信任你了?!笨滋K冷笑一聲,說:“你太糾結(jié)于彼此的身份、關(guān)系。看來你并沒有想明白?!眳翘旃獯蠛穑骸吧矸??關(guān)系?我,一個有尊嚴的男人!”他一把抓住孔蘇的肩膀,孔蘇被他抓得生疼,便順勢向吳天光肩膀靠過去。兩個人從門框邊重重地滾到地上,誰都沒有發(fā)出一絲聲音。其間吳天光還很貼心地把玄關(guān)處衣架上一同卷下來的風衣給推了回去??滋K也乘著這個機會把自己的手狠狠地頂在吳天光的脖子上,吳天光有點出乎意料,身體上的力被卸掉,只好順勢往后一斜,后背貼到墻上。他沒站穩(wěn),另一只手抓向孔蘇的衣領(lǐng),他仿佛成了一個為愛瘋狂的少年,場面一時陷入了微妙的尷尬,兩人在掙脫與被掙脫的糾纏中僵持著??滋K終于松開手,重新站直,整理了一下衣服。那晚窗外的月亮皎潔明亮,在這樣詭異的僵持中,他就像一個打算殉情的男人。
可今晚吳天光走錯了一步。人生苦短,一切行為都將指向同一個最終的目的——在愛與被愛永無止境的拉扯中,誰不想成為永遠被愛的那一方呢?
孔蘇嘆了口氣,提議兩個人彼此后退一步,當然吳天光的后背緊緊貼著墻,已經(jīng)無路可退了。于是孔蘇抬起頭,她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頭發(fā),喘著粗氣往后退了半步。狹小的空間變得無比闊大。吳天光摸了摸自己的喉結(jié),問:“你為什么突然想要羞辱我?”孔蘇呼出一大口氣,說:“你還是沒想明白。”吳天光說:“你拒絕我,就是羞辱?!笨滋K說:“你真可笑?!眳翘旃庖汇叮f:“你老實說,你是不是對我厭煩了?”孔蘇說:“我沒有……”吳天光說:“是因為我沒有工作嗎?”孔蘇搖搖頭?!澳鞘且驗槲业募彝??”孔蘇又搖搖頭。吳天光嘆了一口氣,說:“我對你真心真意,你不要再耍我了?!笨滋K說:“我其實是喜歡你的。我也知道你是喜歡我的,這是你的自由,我可以被你喜歡,也可以被別人喜歡,這是我的自由?!眳翘旃庹f:“所以你到底是因為什么喜歡我?”孔蘇苦澀地笑起來:“因為你簡單。這世上漂亮、有錢、有地位的人很多,但是簡單的人不多了。”她為自己的解釋感到可笑,于是又干笑了兩聲,笑完了走到鏡子旁,看了看鏡子,身體扭動著換了幾個角度。她似乎平靜了一些,開始恢復往日的理智,她說:“不要再糾結(jié)在你的旋渦中了,大家都有各自的苦衷?!眳翘旃饴朴频卣f:“不說我父親,我母親也經(jīng)常勸我隨便找個女孩過安穩(wěn)日子就好了……當然了,我也沒有把錯賴在誰的頭上?!笨滋K打斷了吳天光的話,說:“不說了。沒意思,到此為止吧?!眳翘旃鈫枺骸笆裁匆馑??”孔蘇晃到冰箱旁,順手點開了電視,房間里瞬間熱鬧起來,之前的一切不快仿佛煙消云散??滋K從冰箱里掏出一罐啤酒。她不喜歡喝酒,這罐啤酒是誰買的呢?無所謂了,她心里這么想著。拉開罐子,大口倒進嘴里。吳天光說:“你剛剛不是還說你喜歡簡單的人嗎?你自己一點都不簡單,你對我的愛還不及月半潮汐的時間長。”孔蘇按住嘴,輕輕打了個嗝,視線移向電視,愣了一會兒,說:“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更何況潮漲潮落?!眳翘旃庹f:“你喝醉了,胡言亂語了。”孔蘇借著酒勁冷笑了一聲,不再理會吳天光,走進屋子開始收拾衣服。屋子里沒開燈,她賭氣似的一件接著一件收拾。吳天光頹然坐在沙發(fā)上,唉聲嘆氣。半個多小時里,孔蘇的手未曾停歇。到了十點半的時候,她總算收拾好了。吳天光聽到衣柜門關(guān)上的聲音,他站了起來,語氣里帶著有點討好的意思朝房間里面問道:“你還生氣嗎?要不我們?nèi)コ凶咭蝗??正好要買鹽了?!?/p>
孔蘇沒有回答,她顯然沒想到吳天光會說出這樣的話來。這不符合常理,但愛情之所以美好就是因為它不合常理。天更暗了,月亮不再灰黃灰黃地照進來,一房間的凄涼寂寞。
顯然,吳天光又一次遇到了挫折,在以往的人生中,逃避對他而言非但不可恥,甚至可以說是引以為豪的,他靠著一次又一次的逃避來到了現(xiàn)在這個局面。但這一次,他沒有依靠本能逃避,面對愛情的時候,逃避是可恥的。他往孔蘇身前一跪,剛準備張嘴,眼淚便流了下來。父親對于他喜歡哭這件事一直是深惡痛絕的,他從小就可以在任何地方任何時間張嘴大哭。但大部分哭并不是發(fā)自真心。這次不同以往,吳天光乘著跪下的間隙瞥了兩眼面前的女人,孔蘇面色冷淡,于是他又磕了幾個頭。這是吳天光第二次做出如此出格的事情。孔蘇看著眼前的這個男人沉默了半天,終于從嘴里擠出了最后一句話:“你不要再和我說話了,大家都冷靜一下吧?!?/p>
吳天光一心想要得到救贖,但那時的他不知道,只靠愛別人,并不能治愈自己,更不能真正地救贖自己。
這聲音仿佛是從地毯下面?zhèn)鱽淼?,讓他突然清醒過來。他沒再抬起頭,眼睛死死盯著地毯上的紋路,他以前怎么從來沒注意到這塊地毯的花紋呢?可真是丑陋啊。上面那些錯亂敷衍的彩色線條就如同他此刻的境況,過去與現(xiàn)在互相交織,那一刻,他的心里百感交集,霎時充滿了赴死一般的絕望。
電視屏幕里,女巫和英俊的王子為了永恒的心臟爭執(zhí)起來,王子沒有去爭奪,去暴力相向,而是請求,可不可以給我,我真的很需要,女巫的眼淚一下子就流下來了。這是關(guān)于愛的請求,你愿不愿意滿足我?女巫在那一刻放下了執(zhí)念,因為她的柔軟、愛、美好。兩人相擁在宮殿里,唱歌,跳舞。音樂很動人,但是不及吳天光與孔蘇五個小時前愛情的十分之一美好。吳天光自以為無法挽回,于是開始分神,他從蟑螂躲避隕石撞擊時是躲在哪里的,一路想到鑰匙被他放在哪個口袋了。整整十五秒鐘的時間,仿佛過了一百年。他在這一百年的漫長時光中,用余光瞄了一眼電視,音樂正到高潮,那對戀人腳步柔軟,卻決絕有力。這一刻,他的腦子里出現(xiàn)片刻真空。他不知道接下來該怎么辦。他是如此迷茫,對愛情感到迷惑。終于他握了握拳頭,說:“我走就是了?!?/p>
幾天后,他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手里拎著一個便利店里的大號塑料袋,里面是裹成一團宛如垃圾的五顏六色的內(nèi)衣褲。他蓬亂著頭發(fā),眼睛腫脹得厲害,淚溝深深地凹陷下去。奇怪的是,他平靜而豁達。仿佛參透了愛情的真諦。在他持續(xù)固執(zhí)地敲了兩分鐘的門以后,我終于從床上強忍著睡意爬了起來,披了件衣服,扭開了門,夜風順著他的額頭鉆進來。我接過他手里的塑料袋,他看了我一眼,走進房間,一屁股坐到床上,看著窗戶,嘴巴微張,像一條半死不活的金魚。
“回來了?”我看了一眼手機,已經(jīng)是凌晨四點。
“嗯?!彼彀臀⑽㈩潉?,聲音像是從腹部發(fā)出的。
我大致猜到了一些,我明白自己現(xiàn)在是一個毫無用處的調(diào)和者,開始說一些安慰的話:“你們這是好聚好散,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p>
吳天光聽到我這句話,一臉不可思議,仿佛大夢初醒,他抬起頭,在瀕臨絕境的那一剎那得救了,就像迷途的貓咪回到了家中。
吳天光走進臥室,原地轉(zhuǎn)了一圈,在一面穿衣鏡前坐了下來。奇怪,房間里什么時候多了面鏡子?總之,我也找了個靠近他的地方盤腿坐了下來。他臉上帶著一種我從未見過的微笑,感覺很平靜。那平靜的笑容讓我有點動容。我看著他的面容,眼睛一酸,別過頭去,怕眼淚掉下來。過了四五秒,吳天光才嘀咕道:“我這周過得很煎熬,我這人總是喜歡幻想,我不知道為什么會這樣。你知道嗎?”吳天光說這番話時,顯得十分堅決,仿佛他與孔蘇的一切結(jié)果是以他的幻想收尾,這代表著一種預兆,蛻變的預兆。
“說明你需要一場好的睡眠,你太累了?!蔽椅⑽⒄A苏Q郏D(zhuǎn)過身,輕聲說道。
吳天光遲疑片刻,點燃一支煙,搖著頭自顧自說道:“不,不是的,你說得不對。這些幻想充實了我的靈魂。從某種意義上甚至拯救了我,我頓悟了……這是老天給我的預兆,我必須講給你聽。”自始至終,他的視線一直牢牢盯著一旁柜子上的魚缸。在此期間,我觀察他的呼吸,除了輕微的咳嗽外,幾乎看不到他胸腔的起伏。
“既然如此,你就長話短說吧。”無論是逃避的借口或是傷心的幻覺,我都應該聽他講完這些故事,于是我在他對面坐下來。
那座孤零零的房子矗立在荒涼的海邊,海風帶著刺骨的寒意,四周空無一人。我獨自站在沙灘上,突然,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大得有些詭異的貝殼,我用手敲了敲它的外殼,試探著想看看里面能有什么東西掉出來。當然啦,這是夢。你不用覺得驚訝,貝殼突然就碎掉了,里面滾出一顆橢圓形的黑色珍珠,上面還閃耀著彩色的光芒,你知道的,就像工地水塘上漂著彩色油污一樣。我很激動,把珍珠抓了起來。黑珍珠比想象的更輕。它很脆弱,似乎掉地上就會碎掉。我在活著的時候見過很多珍珠——我是指不做夢的時候。我父親在年輕的時候給我母親買過很多珍珠項鏈,母親表現(xiàn)得很喜歡。但在我看來這些珍珠千篇一律,像是來自流水線上的人工產(chǎn)物,實在是沒什么好值得高興的??傊?,我把珍珠放進了我的口袋里。在那個世界,很多人都死了,氣候惡劣,到處都是光禿禿的地面。如果我把這顆珍珠賣了,我和孔蘇就能衣食無憂地過上一陣子幸福的生活,幾個月,或者幾年。
于是,我?guī)е谡渲榛氐搅撕_叺男∥荩滋K的身邊坐著一個小孩,這孩子是誰的?他為什么這么面熟?既然坐在那里,那可能或多或少與我有所關(guān)聯(lián)吧,我沒多想。剛坐下來,那個小孩便開始大吵大鬧。
這時,外面開始刮風。這風來得又急又猛,塵土噼里啪啦地打在玻璃上,與他的故事交織在一起。我站起來,打開了屋子里的大燈,轉(zhuǎn)身正準備坐下的時候,吳天光突然叫住我:
“太晃眼了,不要開燈。”
“這么大風,房間又這么黑,你不害怕嗎?”
“過于明朗反而讓我覺得難受?!?/p>
一種不祥之感油然而生,我默默地關(guān)掉屋里的大燈,房間在魚缸昏黃的光線下更顯落寞,屋外的風越來越大,一陣一陣,抑揚頓挫,像是脫韁的野馬一般,這讓房間更加死寂。吳天光就這么坐在昏暗的燈光下,難以忍受的寂寥感讓我沖進廚房,拿起一瓶水往嘴里灌了下去,大約喝了半瓶,我的眼淚就“啪嗒啪嗒”地掉了下來。
吳天光沒有等我,繼續(xù)說他的故事,聲音從背后傳出:
小孩說:“你為什么要把珍珠帶回來?它不屬于這里。”我看了一眼孔蘇,她像一具尸體般坐在那里一動不動。我陷入了沉思,為什么這個小孩知道我口袋里放著黑珍珠?我沒有多想,便踹了他一腳,他往后一倒,撞在了一個玻璃魚缸上。這魚缸是什么時候買的我已經(jīng)不記得了。魚缸小小的,圓圓的,落到了地上,水打翻了,一條白色的金魚在地上不停地彈跳著。我嚇得跳了起來,又給了小孩一巴掌。奇怪的是,孔蘇仍然一臉平淡地坐在椅子上。這下我可以確認這個孩子不是我的小孩了。至少在這個夢里不是。我蹲下身,急忙用手去撈那條金魚。有那么一瞬間,我記起那條金魚也是有名字的。更何況,所有的生命都值得被拯救。它太滑了,皮膚就像水一樣,無論我用什么樣的姿勢,都沒法抓起它。我一度開始懷疑這條魚是不是故意不想被我抓起來,它不想在這個悲慘的世界活下去了。它日復一日地生活在一個透明的圓圈中,水永遠是冰冰涼涼的。現(xiàn)在還是秋天,到了冬天,晚上的溫度要比白天低十幾度。想到這里,我感到我的眼睛里有眼淚,都要掉下來了。于是用手擦了擦眼睛,原來我沒有哭,是金魚身上騰起的水滴濺到了我的眼睛里。
至此,他停了下來,木然地看著窗外,風停了,云沒了,月光很美。但我知道他的內(nèi)心這次是真正地支離破碎了?!叭缓竽兀俊蔽逸p聲喚回了他的目光。
然后這個小孩站了起來,他拍了拍衣角,說:“你這個人是不是有毛病?你之前給這條魚取名叫吳天光,現(xiàn)在為了它,忽略我作為一個人的感受。你不值得被這個世界愛,你應該下地獄?!?/span>
“你這魚缸里的是什么魚?”吳天光突然指了指魚缸。
“神仙魚?!蔽艺f,“本來有兩條,現(xiàn)在只剩下一條了,魚缸本就不大,剩下這一條反倒活得自由自在,我就不再添置別的魚了?!?/p>
“那黑珍珠呢?”我好奇地問。
“沒了,都沒了?!眳翘旃獾氖掷锊恢篮螘r多出了一個打火機,他一邊慢悠悠玩弄著,一邊問道:“你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嗎?”
我緊張地盯著他手里那個打火機,腦子一片混亂,但依稀是知道的,只是不想說,于是我搖了搖頭。吳天光說:“愛情使我忘卻痛苦,但是又會給我?guī)硇碌耐纯啵屛一嫉没际?。我以前總覺得錢乃身外之物,不是的,對我而言,錢不是身外之物,愛才是。”
吳天光言罷,打火機的火苗猛地躥出,他高舉手臂,神色堅定,我心中一驚,輕呼:“吳天光?!被鸸饷偷叵?。此時此刻,窗外的天空已經(jīng)微微亮了起來,他又按了一下打火機,火苗再次躥起,吳天光突然笑了,笑得有些僵硬,我很少看他笑,他輕聲說:“我明白了。”
“那就去睡覺吧。”我說。
打火機的火苗撲閃著,可以看到絲絲煙霧向上空飄散。
他好像被燙到了,震了一下,但還是沒松手:“你這面鏡子跟孔蘇家的款式很像。但好像又不太像,我說不出來。但無論如何,鏡子就只是鏡子,它只是一個媒介,讓人類通向美妙幻想之地的媒介。”
是啊,孔蘇那面鏡子對他的作用就像是一個媒介,在吳天光的余生中會一直被他記在心上。他談戀愛談得太匆忙,來不及分辨好惡便受了情傷。但誰不是這樣呢?
吳天光看了看窗外,表情似乎冷靜了很多。他深深地嘆了一口氣,緩緩松開緊握的打火機,火焰隨之熄滅,他低聲說道:“我還有些話,必須告訴你,但請你聽完之后不要驚慌。”
我知道他今天如果不把話說完,就仍然像一只受驚的兔子,從東墻撞到西墻,從南墻撞到北墻,他就沒法完整地活下去。于是我試圖把聲音放低一點,張開嘴,卻發(fā)不出一絲聲音,仿佛失了聲。
我看了一眼房間里的鏡子,在昏黃燈光的照射下,我和吳天光的身形很詭異地重疊在了一起,沒準我根本不存在呢。這一想,把我嚇了一跳,我為什么會有這樣的想法呢?
我突然覺得心里憋得難受,吳天光這樣太可憐了,他現(xiàn)在處于某種亢奮的旋渦之中。我想讓他閉嘴,讓他永遠消失。可我無能為力,但這個世界上一定存在這么一個人,這個人現(xiàn)在在哪里呢?為什么會有這樣的想法呢?難道是受到吳天光的影響,我也變得不正常起來了嗎?總之,這個念頭把我驚得跳了起來。
“或許……你吃點你常吃的藥,然后好好睡一覺吧。”我嘴里又不合時宜地蹦出了如此傷人的話語來。
他沒理會我,筆直地站了起來,就這么站在原地,雙手有點拘謹?shù)刭N在大腿兩側(cè),吸了一口氣,似乎覺得有點不舒服,于是坐了下來。他張開嘴,又吸了一口氣,仍然覺得哪里不太對,于是他躺了下來。對我說,幫我把燈關(guān)了。這一次,在黑暗中,他終于順利地從嘴里發(fā)出了不太連貫的聲音,這是一首不著調(diào)的歌,十分簡短,像是小時候聽過的搖籃曲。
他哼完這首歌,夢游般地掙扎著想要站起來,整個過程不是很順利,他像是一條脫水的魚,踉踉蹌蹌地在地上垂死掙扎。我摸了摸臉,我居然哭了。眼淚給了我莫名的力量,下一刻,我緊緊地抱住了他,小臂逐漸使勁,像是溺水之人抱住救命稻草一般。是某種不可抗力,漸漸地,我把他壓在身下,我的手不受控制地掐住他的脖子,這個過程似乎很漫長,并且極其安靜。我用盡了所有的力氣。奇怪的是,吳天光沒有反抗,也沒有表現(xiàn)出任何不適。不僅如此,他的眼眶里開始滾出淚水,這是釋然的淚水。他的精神,似乎在經(jīng)歷這個時刻以后又有所好轉(zhuǎn)了。他突然伸出手指,在我額頭上摸了一下,說:“那個人就是你?!蔽沂忠凰?,急忙問道:“哪個我?”吳天光說:“月亮在上,我祈求你原諒過去愚鈍的我,從今往后,我愿意重新接納我自己,肉體也好,靈魂也好?!闭f完,他另一只手稍一用力便輕而易舉地推開了我。他終于站了起來,透過鏡子看向我,那是我迄今為止目睹過的最溫暖的面容,其中交織著深深的憐憫、無盡的溫柔、蓬勃的生命力與不屈的力量。我重新坐了起來,問他:“你怎么突然不結(jié)巴了?”他笑了笑,說:“你怎么突然這么懦弱了?”
我們沉默了。
在沉默中,期待的事情終于發(fā)生了。
門外響起了敲門聲。吳天光顫顫巍巍地站了起來,拍拍衣角,向門走去,幾秒鐘后,傳來了一個女人的聲音。
這一瞬間,我看到了關(guān)于孔蘇的一切。她的房間、鏡子,她某一個抽屜里塞著什么款式、什么顏色的內(nèi)衣,她臉上細微的皺紋,大笑、痛哭,擁抱著各種各樣的人,見面、約會,長相普通的、英俊的;每一個深夜里的失落,或是充滿希望。這一切與吳天光交織在一起,像兩股異色的細線,一層裹著一層,密密麻麻,成為令人滿懷希望的無限循環(huán)。
吳天光又開始幻想了,回到那個兩人共同居住過的昏暗小屋中,她張開手臂,兩個人重疊在一起,過去、未來,太陽、月亮,金魚、大海。不知道為什么,我竟有一種全身即將被解放的感覺。
天終究是要亮的,月亮也要消失了,但月神趕在黎明之前來了。
【葉遲,江蘇蘇州人,曾先后在時尚雜志、廣告、電影公司任職。2016年底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小說散見于《人民文學》《鐘山》《雨花》《青年文學》《西湖》等雜志,曾獲“第五屆人民文學·紫金之星”短篇小說獎,出版小說集《灰色的巖岸游泳者》?!?/spa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