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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建文學(xué)》2025年第11期|傅菲:水邊雙白鷺(外兩篇)
來源:《福建文學(xué)》2025年第11期 | 傅 菲  2025年11月27日07:50

傅菲,出版散文集《深山已晚》《元燈長歌》等40部。曾獲三毛散文獎、百花文學(xué)獎、芙蓉文學(xué)雙年榜、儲吉旺文學(xué)獎、方志敏文學(xué)獎、江西省文學(xué)藝術(shù)獎及《北京文學(xué)》《山西文學(xué)》等多家刊物年度獎,散文集《深山欲雪》譯為希臘語出版。

水邊雙白鷺

季節(jié)的快馬一路顛簸,晃晃蕩蕩,在春分這天放緩了腳步,雨水漸失了冷峭,柳發(fā)幼芽,燕子銜起新泥。春分是重要節(jié)氣,中分了春季,晝夜均分,四陽盛長,草始青花始開,桃紅梨白,種子下地。饒北河向南彎轉(zhuǎn),河谷狹長,青山之間,白鷺如翅帆點點,嘎嘎而鳴。河谷將不再冷清、寂寥,白鷺與水浪叩開了大地之門。季風(fēng)躍過靈山,變得和順。大地?zé)o可酣睡了,秧田灌水,雨絲多了幾分纏綿。白鷺沿途擇樹歇息、安頓。

樹必是高樹。樟樹、楓楊樹、欒樹、洋槐、油桐、泡桐、金葉女貞、水青岡、苦櫧、麻櫟、錐栗、肥葉柿、黃山松、香杉、大葉冬青、紅果冬青、木樨、白栲、喜樹、楓香等高大喬木,遍布河谷及兩岸山坡。莊周在《莊子?秋水》中說:“南方有鳥,其名為鹓鶵,子知之乎?夫鹓鶵發(fā)于南海,而飛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練實不食,非醴泉不飲?!绷记輷衲径鴹0槜碇畼?,必是木質(zhì)芳香、蚊蠅無沾。樹綠大野,樟樹是白鷺首選之樹。

靈溪鎮(zhèn)上堂村,煌固鎮(zhèn)黃塘村、沿畈村、塘里村,臨湖鎮(zhèn)院邊村,石人鄉(xiāng)杉樹村、許家村,鄭坊鎮(zhèn)鄭坊村、西山村,華壇山鎮(zhèn)車邊村、樟澗村、革畈村、高畈村,望仙鎮(zhèn)橋頭村、大山村,村村,多古樟樹。在農(nóng)耕時代,山村多水口林,以香樟居多,密密匝匝,遮天蔽日。傍晚,夕陽降落,山梁橫斜,白鷺從河邊、田間歸來,列隊而飛,以“人”字形掠飛在田野上空,沖天而鳴,落在樟樹上夜宿。

徐元杰是上饒縣唯一一位科舉狀元,著有《梅野集》十二卷,傳于世。其名作《湖上》:

花開紅樹亂鶯啼,草長平湖白鷺飛。

風(fēng)日晴和人意好,夕陽簫鼓幾船歸。

因創(chuàng)作年代不可考,有注家說,“湖”指西湖。其實,我并不贊同。注家并沒有去過黃塘,也就不知黃塘地理環(huán)境。黃塘處于饒北河下游,與靈溪鎮(zhèn)(饒北河于此注入信江)接壤。南宋時期,河江無堤,飽受洪水侵?jǐn)_,入江口方圓十里是一片沼澤地,豐水期便是一片野湖。元末明初,靈溪人在入江口的淤泥灘建村,遂名淤里村。鶯啼之時,白鷺育雛,正是采菱季節(jié)。這樣的場景,深刻在徐元杰記憶中。與其說《湖上》是詠景,不如說是詠鄉(xiāng)。

白鷺確實是一種很容易讓人動情的鳥。它是夏候鳥,白衣(羽毛)勝雪,喙黃如橘,腳如玄鐵,繁殖期,頭部有兩根條狀飾羽如瓔珞,背部和胸部有蓑羽如大氅,佇立于野,嫻靜高潔,給人不可驚擾之感。劉長卿在《雜詠八首上禮部李侍郎·白鷺》中寫出其遺世獨立之美,孤傲又峻峭:

亭亭常獨立,川上時延頸。

秋水寒白毛,夕陽吊孤影。

幽姿閑自媚,逸翮思一騁。

如有長風(fēng)吹,青云在俄頃。

其實,白鷺是群落聚集棲息的候鳥。早晨,頭飛的白鷺呼朋喚友一起飛走,分散各處找食吃,又呼朋喚友一起回巢。企鵝在數(shù)萬只企鵝群中,找到自己的幼崽,憑借啼叫聲。白鷺也是這樣。白鷺對同伴的啼聲,有著驚人的辨識力。白鷺以啼叫示警,以啼叫和舞蹈求偶,以啼叫呼喚同伴。頭飛的白鷺邊飛邊叫,喚聲切切,似乎在召喚在催促:太陽落山了,回家吧,回家吧。同伴聽到了親切的呼喚,飛身而去,加入投林的隊列。一只,兩只,三只……二十七只。二十七只,是我見過隊列回巢最大的白鷺群?;爻舶樔和ǔT谑c十八只之間。它們同棲一棵樹或一小片樹林。它們并非來自一個家族,而是來自相同的遷徙時間和遷徙路線。

頭飛的白鷺不是開始起飛就往巢穴飛行,而是沿著饒北河飛行數(shù)百米,又在田疇繞飛數(shù)平方公里,高聲啼叫,有同伴相隨了,開始回巢,鳥群不斷擴(kuò)大。夕陽落山前后,田野上空鳴聲如暴雨,嘎嘎嘎灑落。這個時候,我們發(fā)現(xiàn),白鷺的覓食區(qū)域遠(yuǎn)在巢穴十公里之外。落單的白鷺會迷失回巢的路途,在空中不停地鳴叫,哀凄且色厲。它在不停地飛翔,不辨東西南北,最后落在某一棵樹上或某一片蒿草或稻禾叢,孤孤單單過一夜,像一個無家可歸的人。

在鄉(xiāng)野,黃昏將近,我就置身于田疇或河邊。我送太陽落于長河,滾熱的爐火熄滅,河水退去夕光,變得銀白。白鷺數(shù)行,馱著長庚星,斜飛在大地之上。晚風(fēng)從靈山落下來,令人舒爽,撫慰我的內(nèi)心。英國作家赫德森在《鳥與人》中說,我們在風(fēng)聲、水聲和動物之聲中聽到了人類的基調(diào),從草木、巖石、云彩以及類似海豹等哺乳動物中看到了人類的形體。

日常生活中,我們常常忘記了自己是誰,因何而勞碌,活成了自己的陌生人。我們多去曠野,沿著河流追尋鳥群,返回到一個蓬勃的原始生命世界,把自己從狹窄的城市空間解救出來。為了欣賞而趕路,并非為了生活而終年奔波。

白鷺棲身的樹,大多在山塘池塘邊,或在溪流邊。清晨,太陽尚未升起,東邊的天空涌動霞色,天宇青藍(lán)得透明,一片銀白。白鷺在池塘啄食一會兒,邊啄食邊鳴叫,似乎在喊:起床了,我們一起去田野去河邊。太陽初露,霞光映紅了池塘,白鷺成群。其中一只白鷺(通常是雄性老白鷺),嘎嘎叫兩聲,拍拍翅膀,向田野頭飛而去。一行白鷺上青天。

靈溪鎮(zhèn)上堂村臨近饒北河,四面丘陵,村舍零星,大樟樹覆蓋了丘陵,也覆蓋了村中空地。傍晚,放眼望去,樟樹上綻放了千百朵白花。一樹一樹的白花,鋪滿了丘陵。白花不是花,是白鷺。鄭坊鎮(zhèn)西山村馬蹄嶺有一棵老樟樹,冠蓋半畝,夜宿白鷺兩百多只。

白鷺又稱白鷺鷥,是鵜形目鷺科白鷺屬中型涉禽。大白鷺、中白鷺、小白鷺和雪鷺?biāo)姆N體羽皆全白,通稱白鷺。信江以北,最常見的是黃嘴白鷺。黃嘴白鷺又稱唐白鷺,身體纖瘦修長,喙頸腳均細(xì)長,體態(tài)輕盈如芭蕾舞演員。在石灘在樹冠,臨風(fēng)而立,矛狀長形冠羽如云裁的衣裳飄飄,翩翩起舞,似童話中的仙女下凡。唐代文學(xué)家李德裕寫過一首《思平泉樹石雜詠一十首·白鷺鶿》:

余心憐白鷺,潭上日相依。

拂石疑星落,凌風(fēng)似雪飛。

碧沙常獨立,清景自忘歸。

所樂惟煙水,徘徊戀釣磯。

“所樂惟煙水”就是不食人間煙火的意思。鷺鶿就是鷺鷥。優(yōu)美如斯,高潔如斯,動人如斯,唯有白鷺了。

雪鷺,我沒見過。它主要分布在北美。

水田翻耕了,白水汪汪。蒲兒根、矢車菊、夏天無、蔥蓮開遍了田埂。田埂縱橫交錯,如大地的彩色布邊。白鷺時而覓食,時而起舞,高聲鳴唱。這是求偶季,每一只白鷺都是舞者。若是相中了對方,那么一對佳偶貼頸而舞,翅膀彼此拍打。它們一起銜來干枝,在冠頂營巢。

白鷺營巢喜歡扎堆。上饒縣西郊森林公園有一座小水庫,水庫邊有百余畝山岡,被樟樹林覆蓋。每年有四五千只白鷺在這里安營扎寨,營巢逾千。鄭坊鎮(zhèn)官莊山自然村有山塘,塘邊有一棵大樟樹,年年有數(shù)十對白鷺在樹上營巢。樟樹容不了這么多白鷺,便有白鷺藏在茅草叢過夜。

秋分后,雛鳥發(fā)育成熟,練就了長途旅行的能力,白鷺悉數(shù)南遷。白鷺的遷徙是一批一批的。它們展翅高空,呼朋喚友,路途中不斷加入新成員。它們飛出河谷,飛躍武夷山脈,一路向南。據(jù)上饒市資深鳥類攝影師陳老師說,饒北河流域是白鷺的重要棲息地之一,每年約有兩萬三千只白鷺度夏。河流以豐盛的物產(chǎn)款待它們。

饒北河陷入了沉寂,偶爾一只兩只白鷺在水中覓食。這是一些孤鳥。它們或因受傷或因年老,棄留了下來。

2021年冬,華壇山鎮(zhèn)彭家塢有一村民,在河灘種油菜,見一只黃鼠狼撕咬白鷺,用木棍趕走了黃鼠狼,救下了白鷺。他抱起白鷺,來我家,說:白鷺奄奄一息了,你救救它吧。

我察看了一下,它的腿部皮層破了,腿骨并沒被咬傷。我說,白鷺是受了巨大驚嚇,嚇癱了。我用碘伏清潔了傷口,敷了云南白藥,裹上紗布,用兩塊雪糕片夾緊,將它單獨放養(yǎng)在一個空房間。白鷺性躁、謹(jǐn)慎,覓食時,在淺水區(qū),小步閑走幾分鐘,確定環(huán)境安全了,站立不動,緊盯水面,魚游了過來,長喙飛速啄下去,夾起魚,吞食下去。有陌生的白鷺來身邊找食,它就張開翅膀,嘎嘎嘎叫,驅(qū)離爭食者,甚至斗毆,直至一方敗逃而去。我抱著它,給它施藥,它翹起頭,抽打翅膀,極力掙脫。我不停地?fù)崮λ念^部,它才溫順了下來。兩天換一次藥,換了三次,傷口愈合了。我抱它去了河灘,將它放飛。

饒北河岸邊,最多的哺乳動物便是水老鼠和黃鼠狼。黃鼠狼捕魚吃,捕蛇吃,捕鳥吃,也捕水老鼠吃。遷徙時,候鳥(水禽類候鳥)一旦遺留下來,大部分入了黃鼠狼之口。

白鷺南歸,蘆葦、芒草、白茅漸入枯黃。楓楊樹紛紛落葉。饒北河進(jìn)入枯水期,河石裸露,秋水消瘦,大地蒼茫。這是我喜愛的季節(jié)。我收拾行囊,去深山作深度的訪問。但我心里,仍盼著春日早些到來,綠水漫河,野櫻花燃起山坡,空氣彌散水的氣味,田溝冒著咕咚咚咕咚咚的水流聲。這個時候,白鷺一群群,架著風(fēng)做的馬車,噼噼啪啪,在河面上奔馳。

以一種鳥代表南方,我選白鷺。白鷺翩翩似君子、輕盈似佳人。白鷺倜儻、婀娜。白鷺天生麗質(zhì)。沒有白鷺,南方就缺失了寫意的韻味。

杜牧寫過一首《白鷺鷥》:

雪衣雪發(fā)青玉嘴,群捕魚兒溪影中。

驚飛遠(yuǎn)映碧山去,一樹梨花落晚風(fēng)。

白鷺是晚風(fēng)中的梨花,也是流水中的照影。水田如梯,田水如瀑。白鷺披一襲白袍,便是隱者王維。王維在《積雨輞川莊作》中有言:“漠漠水田飛白鷺,陰陰夏木囀黃鸝?!笔匾粔派?,守一條河,心中有了自己的山河。

現(xiàn)在是5月,窗外便是田野,稻秧一壟壟。禾苗在分蘗,青青綠綠。白鷺三只五只,在禾田吃食。田野之遠(yuǎn),是饒北河。數(shù)日暴雨,河水淹沒了河灘。岸邊的樟樹、冬青,落滿了白鷺。美國詩人羅伯特?勃萊說,貧窮而聽著風(fēng)聲也是好的。我說,一生疲乏,有白鷺慰藉也是好的。

白鷺是田園。

白鷺是星辰。

米 蝦 記

桃花不僅僅是一種鄉(xiāng)野之芳華,還是一種時間之滄浪。始于3月,人間芳菲初盛。2022年2月23日,大茅山春雪后的第一個晴日,雷打塢被薄雪覆蓋,青黝色針葉林拱出雪面,泥漿結(jié)出冰凍。在三岔口,一棵木姜子結(jié)滿了花?;ㄇ帱S色,如熱日下翻曬的黍米。我心中一驚:木姜子迎春。山塢中的十余棵桃樹,花蕾還沒爆出。山野冷寂。3月5日是驚蟄,再去雷打塢,桃花墜枝。紅艷艷的桃花燃燒著春天的欲望,鼓脹脹,油粉粉。我早早期待桃花盛開,心情急迫。只有桃花開了,水才回暖。回暖之水俗稱桃花水。桃花水上漲,魚開始孵卵了,米蝦浮游,蝽蟓四飛,蜘蛛結(jié)網(wǎng)。

洎水河漲了兩次,西坑水(洎水河源頭之一)還是冷得碎骨。大茅山春欲遲遲,野櫻花凋謝了,桃花才一寸寸爬上枝頭,像個步履蹣跚的人在登山。張勇(滴滴師傅)說:等過了清明,西坑水才回暖,我?guī)闳泼孜r。

米蝦只有西坑水才有。

西坑水發(fā)端于華壇山北麓與大茅山東麓交界的峽谷,2018年7—8月,我去過兩次西坑。樹木參天,藤蘿密布。沿溪山路是三十年前的機(jī)耕道,被雜木和荒草遮蔽。酸模、垂序商陸、野艾等,長得比人還高,山茶樹冠蓋如席。山坡上的常綠闊葉喬木,綠云一般稠密。如果從高空往下看,山體猶如一根木樁,喬木如木樁上密密麻麻的木耳。山溪積著厚厚的白沙,晶亮白凈。大茅山山脈是花崗巖結(jié)構(gòu),千萬年風(fēng)蝕雨洗,峰叢被蝕洗了棱角,巖石化為沙礫,沉淀出了白沙。

2021年11月,張勇在送我去繞二鎮(zhèn)的路上,對我說:西坑有了桃花汛,我們一起去撈蝦,那種蝦很小,白白地透明,燒鮮蝦下酒、曬蝦米煮粥,都非常好吃。每年我去好幾次,一次撈半魚簍。

他的話讓我心動。我盼著桃花開。我說:你撈的蝦,叫米蝦,米粒似的,光潔透明,觸須很短。我心下懊悔,怪自己粗心,去西坑兩次,怎么忽視了米蝦呢?

贛東北的河流有三種蝦:白蝦、黑蝦、米蝦。白蝦珍貴,黑蝦常見。在20世紀(jì)90年代,無論哪一條河流,白蝦之多,令人驚訝。撈白蝦,是一件十分有趣的事。我坐在河埠,赤足深入水中,白蝦從石縫游出來,吃足部皮屑。我用一個小網(wǎng)兜,慢慢靠近,猛然撈起,一網(wǎng)打盡。白蝦足長,彈跳半米多高,落回水中。我把網(wǎng)倒扣過來,撈進(jìn)魚簍。釣白蝦也簡單有趣,用一根麻線,針穿一粒肉,落在水面,白蝦鉗住肉,往上一提,收進(jìn)魚簍。一粒肉,可以釣一大碗白蝦。

米蝦卻罕見,它只棲息在有白沙淤積的潔凈山溪。

驚蟄后,新營菜市場每日有人提魚蝦來賣。魚是馬口、桃花魚、翹嘴白、白鯽等體型較小的河魚,蝦是黑蝦。這些魚蝦來自洎水河。河蝦、黃鱔、泥鰍,是季節(jié)性河鮮。2—5月,河鮮胖實多肉、質(zhì)嫩多鮮。這個季節(jié),也是田野翻耕、秧苗抽綠、春水東流的生命勃發(fā)期。放眼而望,萬山蒼翠,隨處涌動著生機(jī)。白鷺架著白帆降臨人間,鯉魚在河面蹦跳,黃鐘木撐起了油黃黃的花傘。被雨水和暖陽恩惠的土地,被土地上的人寵愛。我聯(lián)系張勇:我們?nèi)ノ骺铀畵泼孜r吧。

撈米蝦,不是在白天,而是在黑夜。我們戴著頭燈、眼罩,穿著高筒雨鞋(防蛇)下水。雖已4月,但山溪還是略顯冰涼,寒氣從腳往上冒。夜,黑黢黢,野蟲嘀嘀叫。水蚊子四處飛舞。燈柱投在水面,呈圓形。水蕩著燈光,一波波地卷起水浪。水浪似皺紋,又似樹的年輪。米蝦浮在沙面上覓食、嬉戲。米蝦以數(shù)百只數(shù)千只為群,逆著水,輕輕浪游。奇異的現(xiàn)象出現(xiàn)了:燈光照射下的米蝦,蝦眼散發(fā)出白白的熒光,熒光匯聚,形成一條水下的光河。每一只米蝦,如一只螢火蟲,在水中飛翔。米蝦的眼睛會反光,光譜發(fā)生了變化,經(jīng)過水的折射,色調(diào)變得柔和,看起來像是生物體(米蝦)在發(fā)光。

米蝦匯集在燈光投射的圓面。它們與昆蟲、魚類一樣,具有趨光性。用網(wǎng)抄過去,米蝦迅速散開。我們在水中移動腳步,米蝦也會迅速散開。我們站立,一動不動,米蝦會慢慢聚集。米蝦細(xì)長的觸須,可以靈敏地感受到水流的動靜。我撈了一會兒,上岸了。水凍腳,受不了。山中林區(qū)晝夜溫差大,太陽落山,天一會兒轉(zhuǎn)涼轉(zhuǎn)寒。

把米蝦養(yǎng)在水缸里,三天后全死了。我記錄了米蝦的死亡過程:米蝦叮在(吸附)缸壁,慢慢下墜,墜入缸底,又慢慢浮上來,身子漸變轉(zhuǎn)紅,浮在缸面,肉漸漸腐爛。死亡是從下墜到上升的過程。肉身是沉重的,也是輕飄的。沉重的輕飄的肉身,終究是速朽的。人體悟這個道理,很難,很漫長?;蛟S,終生也體悟不了。

一只米蝦養(yǎng)在碗里,活不過三個小時。米蝦的眼睛小如針孔。眼睛黑黑,如一粒黑芝麻。我根本無法辨析眼珠、眼環(huán)、眼膜。這是一雙神秘的眼睛。米蝦與一粒泡脹了的糯米等大,鱗皮淺素褐,通體透明(可看見很小的內(nèi)臟),善蹦跳。

時隔半個月,我再去西坑水。下午,白日朗朗。溪約六至十二米寬,溪岸茅草葦草比人還高。水沒膝深,溪邊竹節(jié)草、馬塘草很是茂盛,草須貼著泥團(tuán)漂浮。水深處,穗花狐尾藻順?biāo)鲃又~片。米蝦在草根在藻葉間追逐,尋食浮游生物。我知道,這是米蝦繁殖的季節(jié),它們在尋歡在覓食,在尋找隱秘的草須孵卵。我沉了半塊豬肝在白沙上,觀察著。

淡水蝦是弱視動物,但觸覺和嗅覺十分靈敏。動物最神秘之處是,凡身體之五感——視覺、觸覺、嗅覺、味覺、聽覺,必有一種或幾種十分靈敏,以捕食和化解生命危機(jī)。這是生存之必需。米蝦有豐富發(fā)達(dá)的觸須,可以嗅出數(shù)米之外的食物氣味。豬肝,我曬了半天,腐腥氣味濃烈。半盞茶的時間,豬肝被數(shù)百只米蝦圍攻,兩只沙蟹也爬了過來。

米蝦游出草須,游出石縫,聚集在豬肝上。它們在饕餮。它們在領(lǐng)受著圣餐。這讓我想起棒刺大頭蟻分解一只麻雀。在虎頭嶺,我見過這樣令人震驚的場景。一只死麻雀,被數(shù)千數(shù)萬只棒刺大頭蟻鉗食,口器咬著糜肉,搬運到千米之外的巢穴里。螞蟻列隊,密密麻麻,往返穿梭。一只麻雀只需一個多小時就被分食干凈,羽毛也被螞蟻抬走。

在河流,魚、蝦、螺、蟹、蚌,參與了分解的一環(huán)。有些魚,如刺鲃魚嗜食動物內(nèi)臟,青魚嗜食腐肉。蝦蟹也是如此。死掉的青蛙、鳥、蛇、兔等,在水中最終被水棲動物分解。石頭和沙礫上沉淀了污物,使得水質(zhì)更純凈,水棲動物則是河流的清道夫。沒有魚蝦的河流,是死去的河流,河床是水的棺槨。我們可以釣魚、抓魚,但不可以網(wǎng)魚、電魚、毒魚。魚(自然生命)被群體性滅殺,是人之罪惡。它們的生或死,與我們的生命品質(zhì)有關(guān)。

傍晚,太陽被一輛獨輪車推向天邊。高高的山梁架起了蒼穹。積雨云堆在山尖,厚厚的,被陽光染得彤紅??諝馑坪跄塘耍翋?、溽熱、躁動,給人窒息之感。米蝦跳出水面,嗦嗦嗦。它們感受到了雷陣雨即將來臨。低氣壓迫近了它們。云滾雷動。我倉皇躲在一間廢棄民舍屋檐下。雨炮梭般落下,擊打著干燥的地面和瓦屋頂。這里有兩棟瓦房,失修多年。房后是一片楓香樹林。站在門前石階上,可以看見西坑水從山壟彎彎流出,形成一個半弧形的沙灣,直流而過豐沃的田野,至另一個山塆口,與山溪合流,向北東而去。這一截河道,約有六華里長,河灘灌叢蔥蘢,茅草蓬勃,喬木密集。地勢也十分平坦,沙礫豐富,在淺水區(qū)淤積了白沙。這是一片寂靜的田野(大部分農(nóng)田已撂荒)。雨線密織著春夏之交的恬淡黃昏。雨,啪啪啪。雨燕在翻飛。暮色尚未涌來,視野雖迷蒙蒼莽,但青郁。雨下了十幾分鐘,便停歇了。

雨是山中過客,來了即走,像一個急著趕路的馬夫。西坑水并沒因為一場暴雨而上漲,水面恢復(fù)了平靜,米蝦沉下水底,潛藏在沙面或草須中。

米蝦屬于清水蝦,學(xué)名如何稱呼,我不知道。在2000年之前,發(fā)端于大茅山山脈東麓的古城河里,米蝦十分繁盛。用簸箕抄在水草上,抖動草葉,米蝦落進(jìn)簸箕。抄一次,可以抄小半碗。在春夏之際,每天河里都有人抄米蝦。孩童結(jié)伴下河撈蝦,脫下汗衫,抄著草須抖米蝦。抄上來的鮮蝦,攤在圓匾曬一天,用灶鍋的余溫烘干,自制蝦米。這是最好的蝦米,炒南瓜絲、煮豆腐、燒黃瓜,撮一撮蝦米調(diào)鮮。煮粥,煮面條,煮面疙瘩,也調(diào)一些米蝦下去。在繁殖季,米蝦非常活躍,追逐浮蕩的狐尾藻,追逐漂動的草須。過了6月,米蝦很少出現(xiàn)在河里,藏在石縫或鵝卵石下,或沉潛。

米蝦似乎是撈不完的。它的繁殖力太強。米蝦是鯉魚、鱸魚、馬口魚、桃花魚(寬鰭鱲)、翹嘴鲌、鯽魚、黃顙的主要食物之一。數(shù)千只米蝦結(jié)群,在一個沙面上或一叢狐尾藻中追逐、覓食。河蟹、沙鰍、黃鱔也以米蝦為食。燕尾、河烏等鳥,站在鵝卵石上,啄食米蝦。米蝦繁殖之時,也是燕尾、河烏育雛的季節(jié),它們需要大量的高蛋白食物哺育幼鳥。米蝦富含蛋白質(zhì)、鈣、磷、鉀、鐵和其他多種礦物質(zhì),是幼鳥最理想的食物。

農(nóng)田污水的排放,帶給米蝦致命的危害。米蝦如春蠶一樣脆弱,可被微毒之物毒殺。又因古城河被挖砂機(jī)取走了河床白沙,米蝦徹底失去了棲身之地,瀕臨滅絕二十余年。一個物種的繁盛,需要十?dāng)?shù)年、數(shù)十年,甚至數(shù)百年,而毀滅一個物種,在彈指之間,不費吹灰之力。米蝦是那么普通的河鮮,可誰會想到,終究有一天它會在河中消失,且時間來得這么快呢?

一個天然的沙床形成需要萬年,摧毀一片沙床只需要一臺挖砂機(jī)。米蝦、沙蟹、沙鰍等水棲動物,均依賴沙床。河沙是主要建筑材料之一,用以建樓房、架橋梁、筑公路。白沙是最好的沙,無泥質(zhì)。米蝦就在白沙床棲息。大茅山山脈溪流眾多,山溪陡峭,淤積不了沙,平坦的河流如洎水河、樂安河、長樂河、瑞港河、繞二河等,河沙在2005年之前被挖采殆盡。米蝦無棲身之所,如種子失去了土壤。米蝦成了稀有之物。少數(shù)物種,在贛東北的河流瀕臨滅絕,甚至滅絕,如光倒刺鲃、中華沙塘鱧、水獺、河鰻、沙蟹等。生命是脆弱的,物種也是脆弱的。

西坑水偏僻,沿途人煙稀少,因而留下了原始河床,水質(zhì)也沒有被污染,米蝦得以幸存了下來。我不知道這是米蝦的幸運,還是人的幸運?;蛘哒f,我不知道這是米蝦的不幸,還是人的不幸。河流之源遠(yuǎn)流長,卻容不下米粒大的蝦。

雷打塢的桃樹掛了紅果,因無人打理,桃被鳥啄食。桃滴下漿液,爛開。蟲子噬桃肉。鹟鶯吃桃肉,也吃昆蟲。端午之后,開始采摘楊梅、水蜜桃。雨季結(jié)束,河水慢慢淺下去,魚蝦不再孵卵。其實,時間并不存在,生命在輪回翻轉(zhuǎn)。

黑 瓜 蝽 記

旅舍獨棟,木料建構(gòu)。走進(jìn)客廳,腐氣刺鼻。祖明說:山柿都紅透了,怎么還有濃烈的霉味?房子應(yīng)該很久沒人住了,快點打開窗,通通風(fēng)。我拉開窗鞘,手又收了回來,驚叫了一聲:窗玻璃上爬滿了臭屁蟲。

旅舍一樓有四扇窗戶,玻璃上聚滿了臭屁蟲。蟲在蠕動,觸角張開,我拍玻璃,蟲子的三對長須足似乎有黏液,黏在了玻璃上。我去請服務(wù)員來殺蟲,服務(wù)員說:臭屁蟲天天殺,天天來。不知怎么的,今年臭屁蟲特別多。服務(wù)員拿著殺蟲劑,對著玻璃噴射出一股股白霧。臭屁蟲磨磨蹭蹭,落在地板上。

全屋架空而建,以木樁為地基,木板為墻。木是老松木或老杉木,析出木質(zhì)棕黃的原色。屋呈半圓形,一樓有環(huán)形外陽臺。陽臺外是喬木灌木混雜的樹林。樹有楊梅樹、山柿樹、梨樹、李樹、樟樹、鵝耳櫪、苦櫧、山礬、喜樹、海桐、烏桕、黃櫨、漆樹、青皮槭、楓香樹。山柿無人采摘,紅彤彤,墜彎了枝條。李子是紅皮李,爛在樹上。站在外陽臺,看見烏桕樹、李樹、山柿樹爬滿了臭屁蟲,背殼閃著綠茵茵的金屬光澤。服務(wù)員清理了窗戶,說,這里睡覺很舒服,除了鳥叫,沒有雜音。

祖明和朋友午休了,我一個人去山谷深處爬山。

兩條自西向東的山梁平緩收縮,與龍騰山相接,山谷如一把圈椅。山谷有溫泉,山主建有二十余棟獨戶旅舍,遍植山柿樹。一棵山柿樹掛有兩百多個柿子,葉片稀疏。樹下都是爛柿,爬滿了螞蟻、野蜂或臭屁蟲。機(jī)耕道上,一個挖機(jī)師傅在挖土坡。山谷過于逼仄,樹林顯得擁擠,山澗輕流,注入魚塘。魚塘約七畝,一群群鯇魚在浮游,翻出黝黑的魚脊。我扔一個石塊入塘,魚潛入水底,蕩起一陣水聲,無影無蹤。塘水浮了一層紅褐色浮萍。塘邊山坡,楓香樹葉翻飛,紅紅的,葉脈間透出青黃色。

山谷外便是建節(jié)水(河流名稱),向西北而流。德興南部盆地一覽無遺,金色的稻谷給深秋襯出暖色調(diào)。上(上饒)德(德興)省道切進(jìn)田疇,如一把彎刀。十余個鄉(xiāng)民在挖河道,取石砌堤。黃濁的河水泛起沉渣。他們挑沙挑水泥挑石頭。

怎么有這么多臭屁蟲呢?

其實,我的宿舍也有臭屁蟲。上一年是沒有的。我不敢拉開窗戶紗窗,也不敢開門通風(fēng),但也有疏忽的時候。比如晾曬衣服,比如給花澆水。晚上,亮了燈,臭屁蟲就趴在墻上、衣柜上,有時還在被面上爬動。我只得用紙包住它,扔進(jìn)垃圾簍。有一次,我孩子看見臭屁蟲在寫字桌上,紋絲不動,觸角張牙舞爪,嚇得跳腳。我給他清理了房間,他才敢上床睡覺。他怕蟑螂,怕蚊子,怕蛾,怕臭屁蟲。他看見蟑螂也跳腳。我說,蟑螂一點也不可怕,鞋子拍下去,蟑螂就死了。他舉著鞋,不敢拍下去。

翠園在洪家坪山塢,有一個三十余畝大的山塘,養(yǎng)了魚,也有步行道,山麓青竹蒼翠,闊葉林烏青青。餐余可以爬山或繞山塘徒步。一次,去翠園吃飯,見窗戶上趴著很多臭屁蟲。我埋怨老板娘:臭屁蟲也不殺一殺,見了就反胃。老板娘委屈地說:一天噴殺三次也去除不了,天天殺,天天來,也不知道臭屁蟲是從哪里來的。

臭屁蟲就是臭,并不咬人。臭就令人厭惡。臭是貶義詞,有辱尊嚴(yán)的貶義詞,等同于蔑視。狐臭,銅臭,臭味相投,遺臭萬年,臭名昭著,臭氣熏天。屁也是個貶義詞,具有侮辱性。屁話,馬屁精,狗屁,屁滾尿流,撒騷放屁。臭與屁一起命名的蟲,無疑是無比惡心的。

臭是氣味的一種,與之對應(yīng)的是香。我們的話術(shù)中,有時,臭也是香,香也是臭。臭豆腐,臭鱖魚,臭咸鴨蛋,作為食物,它們都奇香無比。紹興人離不開臭豆腐,徽州人離不開臭鱖魚,我外公離不開臭咸鴨蛋。臭屁蟲含有九香蟲油,油中富含脂酸、棕櫚酸、油酸和蛋白質(zhì)、甲殼質(zhì)等,爆炒之后,芳香四溢,遂名九香蟲。臭是因為蟲后胸有一對臭腺,分泌一種含有醛或酮的物質(zhì),惡臭難聞。

狐貍、黃鼠狼、小食蟻獸、環(huán)尾狐猴、臭鼬、臭鼩、臭獾等哺乳動物,都有臭腺,在被天敵追逐、獵殺時,放出臭屁或分泌出臭液,臭暈天敵,趁機(jī)逃命。這是一種救命術(shù)。黃鼠狼遇上強大的天敵,有兩大絕招逃命:裝死,放臭屁。臭鼩在巢穴外,涂抹臭液,使得天敵嗅到臭味而放棄追捕。這是一種防身術(shù)。臭腺是一種分泌惡臭液體的腺體。不同物種的臭腺體,所在身體部位不一樣。哺乳動物屬于皮脂腺,鳥類屬于尾腺,嚙齒類動物屬于肛門腺,昆蟲屬于基節(jié)腺。

陽臺花缽有兩個,埋了一些蘋果、橘子、梨等果皮。茶葉渣倒在果皮上。果皮糖分足,沾惹了小蟲。小蟲藏在茶葉渣下面。小蟲是什么蟲,我也不知道。小蟲黑黑,針眼大,黑如木炭,飛的時候,肉眼無法看見蟲翅。我用白醋白酒兌起來,噴殺,一會兒就死了。過了一個小時,茶葉渣下又有很多小蟲爬動。不知蟲是裝死還是假死,抑或蟲卵又迅速孵化出來。生命越脆弱的物種,繁殖力越強大。有一次,我清理花缽,埋了一個小南瓜,將一棵金錢吊葫蘆插在南瓜上,等待來年發(fā)新芽。翌日,我曬衣服,看見七只臭屁蟲在啃南瓜。臭屁蟲頭小,呈三角形,復(fù)眼凸出,蟲身如小指甲,呈六角形,體背棕黑。我用筷子夾起一只臭屁蟲,放在地面上,它又蠕動,慢慢爬,爬上花缽,找小南瓜。南瓜有芳香,吸引了它。它的嗅覺和觸覺,非常靈敏。

深秋初冬,臭屁蟲行動遲緩,在樹葉或瓜果或樹干上,蠕動似的爬行,像個踽踽獨行的耄耋老人。用樹枝趕它,它也不飛離。其實,它很靈活,在夏日,停在南瓜藤上,背殼綠茵閃閃如銅綠發(fā)光,稍一受到驚動,就嗚嗚嗚地飛走。嗚嗚嗚,是它翅膀摩擦的聲音。它的兩只長長的觸角,如京劇演員背上插的戲旗。

觸角,使得它有了一副威武的模樣。其實,這是探測氣味的感覺器官,不是械斗的武器。它的體型如坦克,爬動起來,像在肆無忌憚地行駛。事實上,它注定是鳥、小型爬行動物、其他雜食性昆蟲的食物。螳螂吃它,蜥蜴吃它,壁虎吃它,野蜂吃它,甚至螞蟻也吃它。

一群螞蟻圍住臭屁蟲,撕咬,分噬,一粒一粒搬回蟻穴,最后由八只螞蟻抬起蟲殼,如棺夫抬起棺材,抬進(jìn)蟻穴。一只臭屁蟲就這樣成了螞蟻倉庫里的糧食。蟑螂則直接用口器刺入其胸部,汲取汁液,汁盡身亡,被風(fēng)吹走。

每一個孩童都有自己喜歡的昆蟲,如蜻蜓,如螢火蟲,如身披盔甲的天牛,如花里胡哨的蝽象,如蟋蟀,如蟈蟈。沒有哪個孩童喜歡臭屁蟲的。喜歡臭屁蟲的人,只有中醫(yī)。它富含脂肪、蛋白質(zhì)、甲殼質(zhì),是一味很好的中藥,壯陽補腎,治肝胃氣痛,祛除腰膝酸痛。我在青少年時,村中有男人得了難言之隱的病,到鎮(zhèn)上中醫(yī)診所看病,中醫(yī)就告訴他,臭屁蟲燉黃芪,天天吃,一天燉六只臭屁蟲,吃上半年八個月,病痛就沒了。病人便天天去找臭屁蟲。

溽熱的天氣,也是瓜果成熟期,南瓜、黃瓜、甜瓜、瓠瓜、絲瓜等瓜類藤蔓,臭屁蟲非常多。事實上,葫蘆科植物是臭屁蟲的寄主植物,若蟲在葉蔓卷褶處寄生,葉就慢慢枯黃、萎謝?;癁槌上x就爬出枯葉,以瓜果汁液為食。一年繁殖一個世代,在石縫、石塊下、瓜棚下、墻洞里越冬。臭屁蟲屬于兜蝽科瓜蝽屬,以瓜為食,全身黑不溜秋,故命名黑瓜蝽。

這是一種幸福的蟲,食物都是新鮮的瓜果,香香甜甜,甘汁滋養(yǎng)。屈原在《離騷》中喻示蟬的高潔,是這樣比興的:“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

蟬翼美如銀箔,鳴叫如胡琴低訴。蟬假如有臭腺分泌液,放出一股股臭氣,會是高潔的象征嗎?臭屁蟲因臭腺,被人厭惡。它可是吃瓜飲露的蟲啊,食譜上,比蟬講究多了。蟬喜食的柳樹汁液,有苦味和澀味,還有輕輕的酸味。柳汁怎么可以跟瓜汁相提并論呢?

臭僅僅是一種氣味,但成了原罪。

一日,村里來了一個張貼卡片廣告的中年人。禮堂門口、雜貨店門口、菜鋪店門口、麻將館門口,他一一張貼??ㄆ瑢懼焊邇r收購臭屁蟲干,四百元錢一斤。聯(lián)系電話:1380359××××蔡先生。

菜鋪店老板娘說:鴨毛鵝毛才保存,誰還會保存臭屁蟲啊。

他說:以后捉了臭屁蟲,曬干了,保存起來。臭屁蟲可以用紗籠養(yǎng)。蠶也是養(yǎng)出來的。

老板娘說:臭屁蟲怪惡心的,看見臭屁蟲就吃不下飯。你收臭屁蟲干什么用呀。收去了,又不能吃。

他說:新鮮臭屁蟲收兩百塊錢一斤,炒起來吃,可香了,比豬油渣香。古話說,富人吃鹿茸,窮人吃臭屁蟲。臭屁蟲跟蜂蛹、蠶蛹一樣,營養(yǎng)價值很高。

老板娘哇的一聲,說:比老番鴨還貴。

細(xì)問之下,張貼廣告的人說,藥材商收購臭屁蟲,給藥廠提取一種物質(zhì),做抗癌藥。他的話令我驚訝。紅豆杉、喜樹等植物,可提取物質(zhì)做抗癌藥,沒聽說過臭屁蟲含有抗癌物質(zhì)。

與人類永遠(yuǎn)相伴的是疾病。尤其是惡疾、痼疾、不治之疾、傳染之疾等,推動著人類探索自然,尋找良藥。從這個角度說,病菌的繁殖與演變、遺傳與變異,是人類探索自然最偉大的誘因之一。新型疾病的產(chǎn)生領(lǐng)先于人類的發(fā)展。

初冬,我去鳳凰湖。在報德寺旁有一棟民舍,廢棄多年,無人看管。透過窗戶,見有一個空房間,墻上爬滿了臭屁蟲,足足有上千只。民舍前是老魚塘,養(yǎng)了十余只白番鴨。潮濕、暖和、瓜果飄香的環(huán)境,益于臭屁蟲滋生。山邊,早晨氣溫較低,臭屁蟲爬進(jìn)了屋舍,躲避寒氣。

與蜻蜓、蚱蜢、螞蟻、黃腳胡蜂等昆蟲一樣,臭屁蟲也是群棲性昆蟲,在一片瓜地孵化、覓食,也群體性在某一個空間避寒。在氣溫較低的情況下,臭屁蟲會找溫暖、潮濕的房間或樹洞等空間集體避寒。龍騰山旅舍臨水,周邊樹木茂盛,早晚溫差大,屋內(nèi)又久無客人入住,潮氣之味重,臭屁蟲嗅出了氣味、感知到了室內(nèi)暖氣流,從周邊飛來,聚集在一起,往窗戶縫鉆。

對氣溫的感知,對氣味的感知,昆蟲都是極其敏感的。這是昆蟲的生存之道。

已經(jīng)初冬了,臭屁蟲還沒進(jìn)入冬眠,還沒有在石塊下蟄伏,是因為暖冬,且多雨。2023年農(nóng)歷十月下旬,氣溫十四至十八攝氏度,有霜期還沒到來,我窗下的垂絲海棠還二度開花。我查了一下氣象資料,農(nóng)歷九月初一至十一月初一,德興下了九場雨,有陣雨,有暴雨,有雷雨,有細(xì)雨。雨增加了河的水流量,也帶來潮氣。

昆蟲既是氣象員,也是氣象記錄員。昆蟲不但給我們預(yù)報天氣,還給我們預(yù)警氣候的變化。久旱多蝗蟲、蚱蜢,暖冬多臭屁蟲、大臭蝽。大臭蝽吸食泡桐、油桐、白櫟、板栗、木荷等高大喬木樹汁。2014年2月19日,在引漿源,看到很多白櫟死去,死因就是大臭蝽之災(zāi)。

2023年12月18日,德興進(jìn)入了寒霜期,最低氣溫在零下三攝氏度以下,連續(xù)霜凍十七天,甚至出現(xiàn)了零下七攝氏度的極寒天氣。霜蒙了大地,巖石上掛滿了冰凌,經(jīng)日不融化。山民家中的水缸被凍裂。

再也沒看見臭屁蟲。它在蟄伏。

蟄伏是生命的一種狀態(tài),等待生機(jī)的狀態(tà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