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文井:帶給孩子們溫暖的胡子伯伯
“在山谷里/溪流/石卵/蝌蚪/那是不懂發(fā)愁的春天/我們毫不猶疑,去尋找那個/從未去過的地方”。這是父親在其創(chuàng)作札記中,用詩意的語言所寫的當年奔赴延安的情景。
今年是抗戰(zhàn)勝利80周年。在紀念父親嚴文井誕辰110周年的日子里,我憶起父親談過的他是如何從一個文學青年走上抗日之路、奔赴延安的情形,憶起他如何在延安與兒童文學結(jié)緣的故事,也想起《嚴文井全集》成書的過程。
父親的文學創(chuàng)作起點
父親原名嚴文錦。祖父給他起名文錦,是希望他前程似錦,但并未希望他成為作家。父親卻偏偏想當一個作家,從小看了許多書。1932年上高中的時候,他就給報社投稿,其中有小說,也有散文。這些作品都發(fā)表在了《武漢日報》副刊《鸚鵡洲》上。報紙歡迎他賜稿,他就越寫越上癮,還給自己起了“青蔓”的筆名。
父親未能考上大學,生氣的祖父干脆讓他自食其力,去北平謀生。1935年3月,在親戚的幫助下,他在北平圖書館(即現(xiàn)在的國家圖書館前身),當起了月薪25元的小職員。北平讓他寂寞得想哭,沒有人可以交談,晚上除了看書,就是在屋里來回踱步。有次他又踱著步想心事,看見有個人影不聲不響地向他走來,他竟被嚇出了一身冷汗,接著才看清原來是他自己在玻璃窗上的投影。但寂寞使得他有時間讀書,中文的、外文的,他都讀得津津有味。父親有一定的外文閱讀基礎(chǔ),讀外文書時,他采用硬讀的辦法,遇到生詞就查字典,讀多了也就懂了。
父親到北平不久,很快手又“癢”了,接連寫了幾篇散文,一并寄往他所敬佩的供職于《大公報》的沈從文。一個月后,他收到沈從文的一封信,批評他寫得太多太快,要他養(yǎng)成不斷修改自己文章的好習慣。但他的文章并沒有被退稿,雖然沒有在沈從文主持的周二出版的副刊上發(fā)表,卻在蕭乾主持的周五出版的副刊上露面了,署名嚴文井。這是他的筆名,也從此成了他的真名。
從1935年11月到1936年底,父親僅用了一年的時間就完成了散文集《山寺暮》。這本集子收入10篇散文,有著鮮明的現(xiàn)代主義藝術(shù)特色,是靳以先生為良友書店主編的“現(xiàn)代散文新集”中的一本。散文集出版后,祖父很高興,帶著全家去書店買書,還自豪地對店員說:“這本書是我兒子寫的?!?937年,父親算了算,發(fā)現(xiàn)寫文章掙的錢與所得工資差不多,于是干脆于3月辭去了工作,專事寫作。就在他籌備出版第二本散文集時,七七事變的槍聲響了,打碎了他的作家夢。他是不肯做亡國奴的,顧不上還有兩筆稿費沒領(lǐng)取,便于7月14日匆匆離開了北平。
去延安的路
回到故鄉(xiāng)武漢,父親無事可做,無文章可寫,十分苦悶。這時,他在一張報紙上看到了延安抗大招生的廣告,感到抗大的宣傳主張契合他多年的向往??墒茄影蔡b遠,也沒有人介紹,他不知怎么去。一天,他的鄰居、武漢大學的學生康矛召來找他,悄悄對他說:“告訴你,我要走了?!备赣H問:“你去哪里?”康矛召答道:“山西,抗日前方?!痹瓉恚瑖顸h83師有位叫史若虛的武大畢業(yè)生,在83師做宣傳工作,奉命回母校招攬大學生,要組成戰(zhàn)地服務團,上前方做抗日宣傳。招生對象不論學科,不論男女,不論年齡,只要有抗日的意愿就可以。父親對康矛召說:“你能不能跟武大那些人說說,我也去?!辈粠兹?,父親得到了肯定答復,避開親人的視線,開始悄悄地收拾行李。出發(fā)前一天,父親對祖父說,他要去武大住一星期,看望來到武漢的蕭乾、沈從文等先生。祖父爽快地應允了。沒想到的是,一個星期后,他收到的竟是父親寄來的告別信,祖父既憤怒又傷心??得僖彩沁@樣悄悄地離開了父母。他的父母竟然跑來找我祖父母要人,說是父親帶跑了他們的獨子。直到雙方的誤會消除后,兩家父母才常在一起交換前方的來信。
83師戰(zhàn)地服務團設在趙城南關(guān)外關(guān)帝廟內(nèi),主要工作是排練抗日救亡歌曲和一些勞軍小節(jié)目,有時刷抗日標語。父親還編寫宣傳材料,寫傳單和通訊。在83師,父親結(jié)識了演廣場劇《放下你的鞭子》的16歲的女戰(zhàn)士李淑華。她清亮的嗓音、姣好的容貌、溫婉的性格吸引了父親。他們不久便走到了一起。母親是83師從西安招來的高中生,她和家人在七七事變后逃出北平,遷居西安。
父親稱那是“一種粗野而快樂的生活”,但這種生活很快便過去。父親他們聽說,戰(zhàn)地服務團將由軍政處管,要定銜、定編、定工資,還要讓女生都去做秘書。父親本來的目的地是延安,在火車上,他就和康矛召討論過如何前往的問題。他們憧憬的是熱血沸騰的抗日生活,上抗大,而后上前線打鬼子。如果定了銜,那就成了國民黨軍官,還怎么去延安?母親也不愿意長期當秘書。于是,他們決定離開83師,便去找83師的師長劉戡。劉戡是黃埔一期的學生,支持他們的行動,并為他們開具介紹信。介紹信是寫給林伯渠的,他曾是劉戡的老師。83師前后有很多人都去了延安,比如去武大招生的史若虛、教官魏巍等,都是父親抗大的校友。
1938年4月,父親、母親、康矛召,及另外幾個武大學生一行七人來到西安。他們推薦兩個人先到八路軍辦事處去聯(lián)系,其余人在旅店靜候消息。不久,那兩人垂頭喪氣地回來了,可能是因為身著83師的軍服,或是沒有介紹信,總之沒有受到接待。第二天,他們帶去了劉戡的介紹信。辦事處的人看了介紹信,說把你們的人都叫來吧。辦事處主任接待了他們,并問他們:“你們?yōu)槭裁匆パ影??”“要抗日,要進抗大!”大家爭著回答?!叭パ影部墒且钥嗟??!薄拔覀儾慌?!”但當時車輛緊張,只能有一個人乘軍車去延安,其余的人要步行。康矛召因為腳爛了,只能坐軍車。父母因為錢不多決定步行去延安。另外四個人則留下來等車。
父母從來沒走過這么遠的路,但他們有青春,有愛情,有對延安的憧憬。一路上,他們住最便宜的旅店,吃最便宜的飯菜,說說笑笑并不寂寞。走了十多天,他們終于到達革命圣地延安。延安的山和水對他們來說都是新鮮的,這是另一片天地。艱苦生活中無憂無慮的人們,響徹山谷的青年們的歌聲,使父親從過去的迷茫中走了出來,第一次獲得明確的方向感。
把希望編成一個個故事
父母成為抗大第四期學生,那是1938年5月。7月,父親加入了中國共產(chǎn)黨。正當他盼著畢業(yè)、為抗戰(zhàn)貢獻力量時,隊長通知他和劉祖春去文協(xié)報到,從事創(chuàng)作工作。于是父親和劉祖春提前畢業(yè),干上了老本行。9月,日寇進犯邊區(qū),企圖消滅我軍在山西離石一帶的主力,文協(xié)創(chuàng)作組即派父親、劉祖春、柳青等人赴前線采訪。當他們馬不停蹄地趕到距離石20多公里的柳林鎮(zhèn)時,日軍因打了敗仗撤退了。然而柳林鎮(zhèn)卻彌漫在血腥中,婦女們在一堆堆的墳塋前燒紙、哭號,從各個山谷里轉(zhuǎn)回家來的百姓收拾著殘破的家。這景象使父親無限悲憤,接連寫了幾篇文章發(fā)表在延安的刊物上。之后,他又奉命到一個傷病員醫(yī)院采訪,寫了一篇報告文學。他的文風開始轉(zhuǎn)變,不再追求華美,轉(zhuǎn)向?qū)憣崱?938年底,他回到延安,成為“魯藝”文學系的一名教員。
在魯藝,父親的工作主要是為學生看卷子、改文章,自己也寫文章。1939年秋,他開始撰寫長篇小說《劉明的苦悶》。小說以83師的生活為背景,描寫了小知識分子的搖擺性,以及他們的自我反省、自我批判,他們和自己的過去告別的故事。茅盾先生去延安訪問時將這部小說帶到了重慶,于1941年發(fā)表,還為它撰寫了推薦文章。1944年這部小說在重慶出版時,國民黨審查部門不讓用“苦悶”這個詞,于是書名改為《一個人的煩惱》。茅盾親自為書作評,稱這本書“是可以促起反省的一面鏡子”“抗戰(zhàn)后關(guān)于此一方面諸作品中最為優(yōu)秀的一部”“它的細膩深刻的分析,俊逸雋永的筆觸,畢竟是很可愛的”。
1940年7月,父親寫完長篇小說后,仍有充沛的精力讀書與思考。他與同事們交談時,會聊起各自的童年和少年,從過去的孩子們聯(lián)想到未來的孩子們,感到現(xiàn)在的工作和斗爭正是為了未來的孩子們。中國正在經(jīng)歷著一場巨大的變化,將來一切都會變得好起來。什么都可以變,什么都要變,許多想也想不到的奇異事情將要發(fā)生。于是,父親想到了用童話這種文體寫下他的一些幻想和愛憎。1941年,父親有了第一個孩子。也許是意識到自己要做父親了,一種本能在推動他,讓他給自己的孩子,也給別人的孩子祝福。于是,他把自己的希望編成了一個個童話故事。
雖然是初寫童話,卻寫得極其順利,父親一口氣寫了9篇。一天,在延安的窯洞里,何其芳朗誦了他剛寫就的《夜歌和白天的歌》,父親則朗誦了《南南同胡子伯伯》。大家都被溫暖、愛小孩的胡子伯伯吸引住了,聽后一起鼓掌。這些童話跨越了時代,至今仍在出版,被孩子們所喜愛。
抗日戰(zhàn)爭期間,父親創(chuàng)作長篇小說1部、短篇小說9篇、報告文學1篇、文藝評論2篇、散文6篇、童話9篇。他的家國情懷,使他在延安圓了作家夢。
抗戰(zhàn)勝利了!父親在札記中是這樣描述延安的“八一五”之夜的:“鐘聲好像仍在響/火炬游行突然出現(xiàn)/很寶貴的舊衣,極少量的燈油/都用上了。大家舉起那個東北女演員/她時哭時笑/一個老鄉(xiāng)打八叉/彈著手指頭唱快板/有肺病的大提琴手/也舉著一個火把/默不作聲地轉(zhuǎn)著圈兒/他的表情極為嚴肅?!?/p>
深入持久的童話耕耘
1945年9月初,父親作為東北干部團的一員,第一批離開了延安,橫跨五省挺進東北,成為《東北日報》副總編輯與副刊部主任,在宣傳黨的方針政策之余,繼續(xù)著童話創(chuàng)作。
這時的父親充滿了強烈的責任感,使命感,全身心地投入童話創(chuàng)作,為了文學,為了孩子。
在他看來,安徒生與莎士比亞沒有高下之分。好的童話是無畫的畫帖,是滋養(yǎng)孩子的精神食糧。所以當新中國剛剛成立的時候,他看到童書市場一片荒蕪,孩子們因沒有書讀而哭泣時,他為之心痛,倡導寫成人題材的作家為孩子們寫書。在他分管的《東北日報》副刊,及他主編的《人民文學》雜志上,都辟有兒童文學專欄?!拔母铩苯Y(jié)束時,中國文壇面對的是兩億小讀者,但只有兩個奄奄一息的童書出版社、20幾名停筆的兒童文學作家,對此父親心急如焚。在廬山牯嶺召開的全國少年兒童讀物出版工作會議上,父親呼吁作家們拿出極大的熱情多為孩子們創(chuàng)作童話。1978年5月,他主持召集在京的專業(yè)和業(yè)余兒童文學作家座談,號召大家努力為兩億小讀者寫作。經(jīng)歷了特殊時期,他更感到對孩子進行人性教育、愛的教育的重要。
上世紀80年代,國內(nèi)童書的出版局面大有好轉(zhuǎn)。但我國的童書還未與世界接軌,還未加入國際兒童讀物聯(lián)盟,即IBBY。現(xiàn)在網(wǎng)上有些文章說,1985年,畢冰賓是第一個參加IBBY世界大會的中國人。其實不然,1984年,中國就有人參加了在塞浦路斯舉辦的第19屆IBBY世界大會,這個中國人就是嚴文井。我在整理《嚴文井全集》中的日記時,發(fā)現(xiàn)父親記述了文化部外文局通知他去參加這次會議的經(jīng)過。文化部所派人選是經(jīng)過反復斟酌的。這是中國接觸IBBY的開始。因為有了這次接觸,日本作為舉辦第20屆IBBY世界大會的東道主國家給父親來信說,中國可以多派些人去參加會議,并請父親在大會上作專題發(fā)言,介紹中國童書的狀況。1986年8月,父親在參加東京的IBBY世界大會期間廣交朋友,他用幽默的發(fā)言介紹中國童書出版情況,收獲各國與會者的友誼。8月18日,時任IBBY主席的渡邊茂男宣布中國成為IBBY的一員。這是一次破冰之旅,不久中國成立了CBBY,即IBBY的中國分會,嚴文井任第一屆主席。中國的童書從此走向了更廣闊的天地。后來有中國作家獲得IBBY授予的獎項,也有中國人擔任過IBBY的主席。
我想,這也是父親對中國兒童文學所作的貢獻,只是他從不宣傳自己,而是默默地奉獻。
永遠向前的小溪流
父親的文學創(chuàng)作涉獵小說、童話、寓言、散文、報告文學、詩歌、文學評論等多個門類。經(jīng)過將近十年的梳理,《嚴文井全集》已經(jīng)具備出版發(fā)行條件。《嚴文井全集》對各個門類的篇幅、字數(shù)做了規(guī)劃,分為十卷。第一卷為童話、寓言、詩歌、題詞;第二卷為小說、報告文學;第三卷為散文、雜文;第四卷為散文、雜文、序跋;第五卷為文論;第六卷為書信、創(chuàng)作札記;第七、八、九卷為日記;第十卷為日記、注釋、年表、編后記等,總共約250多萬字。
早在20多年前,湖北少兒出版社的副總編輯鮮于景堯先生在該社出版《嚴文井文集》時,就有出版《嚴文井全集》的設想,認為《全集》比《文集》更有分量。但因當時我父親還健在,還有些作品、書信未能搜集進去,因此編輯們認為還是叫《文集》更為合適。《文集》收錄父親70多年文學生涯的絕大部分作品,所以作為家屬的我,很長時間內(nèi)并沒有出版《全集》的想法。在父親誕辰一百周年的紀念活動之后不久,有幾家出版社陸續(xù)來找我,表達了出版《嚴文井全集》的愿望。特別是樊發(fā)稼先生親自帶著當時廣州出版社的副社長李利來家中,誠懇地表達了出版《全集》的意愿。金波、谷斯涌等先生當時也在場,都表示支持。他們說這是一件非常有意義、有價值的事情,于是我心動了,并投石問路,邀請時任中國出版集團總裁的聶震寧先生擔任《全集》的總編。聶先生欣然同意。為保障《全集》出版順利進行,人民文學出版社也主動加入進來,與廣州出版社強強聯(lián)合,啟動了《全集》的出版程序。
本以為有《文集》打下的良好基礎(chǔ),《全集》的編輯工作會不費吹灰之力。沒想到我們大大低估了這項工作的難度。因為是《全集》,所以我想盡可能多地找到父親的作品,特別是三四十年代他的早期作品。我用了兩年時間靜坐圖書館,翻閱報紙雜志,竟又找到11篇父親去延安前發(fā)表的散文、小說、詩歌等少作;10篇抗日戰(zhàn)爭、解放戰(zhàn)爭時期父親寫的作品;18篇新中國成立后寫的文章。在父親的文字遺物中,有創(chuàng)作札記、書信、題詞等,基本未發(fā)表過,很是珍貴。特別是日記,父親有記日記的習慣,特殊時期的日記被抄走,盡管后來被歸還,父親還是把它們付之一炬,怕日后再惹麻煩。直到1979年底,他因患病住院,才重新記日記,至1997年停記。日記字數(shù)較多,還要給日記中出現(xiàn)的眾多人物作注釋,因此工作非常繁重,投入的精力較多。目前《全集》的出版工作已進入校對階段,但要做的工作仍很多。
父親是一個一生追求真理的人,一個追求文學創(chuàng)新的人,一個致力于多出好書的出版家。他是永遠向前的小溪流,是總會帶給孩子們溫暖的胡子伯伯。
(作者系嚴文井女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