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間到地方——讀阿毛詩集《公園記》
生活在武漢的詩人阿毛在過去的三年里,完成了一大創(chuàng)舉,她自2021初開始,為武漢三鎮(zhèn)的200多座公園或者說200多個風景區(qū)每座/個至少都賦詩一首。近期出版的詩集《公園記》(武漢出版社2024年版)相當厚重,字數(shù)計27萬字,詩作321首,是詩人對自己所生活的城市的情感使然。她說到第一首公園詩《解放公園讀詩》(《公園記》,第4頁)的誕生,坦言當時完全是個人觸動:“這么好的公園,我為什么不去為它寫一首詩?”②
公園在城市之中,是一個特別的空間,公園為城市人提供了真實的自然場景、有歷史性的人文景觀或者仿造的風景,公園也成為城市居民在居所之外的憩息處。公園在最初出現(xiàn)的時候,“作為‘都市之肺’,從物質和精神雙重層面凈化都市及其居民的身心?!雹酃珗@在城市發(fā)展過程中,已經(jīng)成為城市的標配,城市一方面通過大力建設各種公園來彰顯自己的個性特征,許多公園在建筑和空間的意義上已成為該城市的地標;另一方面,作為建設者的權力機構,也借著公園的設計,實施啟蒙與教化民眾的功能,許多公園都承擔了相應的“主題”④。公園從來就不是簡單的一種城市景觀,而是有特定內涵的文化空間。公園不僅是建筑、是城市地圖的一部分,也是歷史進程中權力話語的角力場、不同歷史時期內文化與政治之隱喻。毫無疑問,公園是極有意味的存在,每個公園都有自己的歷史,也是一篇精彩的故事,如何書寫公園,應當是一個有意味的話題。
公園與城市一樣,都是設計的結果,在誕生之初,都是一個特定意義的結合體,有許多高度可見的象征物。比如北京的地壇公園,其存在與地壇相關,而地壇因宗教祭祀的功能而誕生,“地壇”,此獨特建筑及其象征物使地壇公園有了清晰的“可見性”。前述的漢口解放公園,其“可見性”來自于紀念“解放”的政治隱喻(公園于1955年5月16日,武漢解放六周年之日建成開放)。而當宗教儀式和政治隱喻等歷史性的功能隨著時間的推移已經(jīng)遠去,建筑也可以仿造,那公園的“可見性”是什么?“現(xiàn)代城市的可見性正面臨困難。”⑤隨著現(xiàn)代城市越來越走向無差異的建筑空間,公園亦是。今天一個城市的某一座公園,作為城市的一處空間,其“可見性”(獨特的意義)是什么?如何顯現(xiàn)?
城市的建筑在不斷類同化,像許多城市的商業(yè)風情街,大都拙劣地模仿歐美建筑,這些風情街已經(jīng)成為無差異的地理空間,而不是讓人有感覺、有“親切經(jīng)驗”之“地方”⑥。公園,同樣存在這個問題,作為特定的城市空間,如何成為有特定意義的存在,即讓人能夠感知其獨特性的、有某些特定意義之集合體的“地方”?當一個城市空間的存在,因“實際性的原因”即生活或生存上的需要而存在,這個空間還不能說是一個充滿意味的“地方”,還需要“它是一個情感對象”,“它是一個神圣的地方”⑦。這里的“神圣”,指的是這個空間對于人,有特別的意義,人們對之有一種特別的理解?,F(xiàn)代城市的公園,對于我們,還是這樣的“地方”嗎?
我們來看一首阿毛所作的關于漢陽龜山公園的詩——《龜山頂?shù)鸟R蜂窩》:
走過七色鮮花、眾多樹木和無數(shù)的石階
至龜山頂
看長江、大橋、晴川閣之后
長久仰望電視塔
這根筆直的香煙和轟鳴的火車一起
填滿青春的畫本
巖石疊流的泉水和風吹圍巾的折痕
在旁頁,伴有吊床模擬蜘蛛
那時我們多年輕啊
整天看鐵蜈蚣擦山過江
忘記擁吻
忘記捅山頂?shù)鸟R蜂窩
——《公園記》,第104頁
“龜山”在武漢的城市格局中意味深長,在地理上它與長江對岸的蛇山及山上的黃鶴樓對峙,龜蛇之間,是萬里長江第一橋——武漢長江大橋,橋中間即京廣線,風景偉岸;它也是意蘊豐厚的文化空間,曾有“煙雨莽蒼蒼,龜蛇鎖大江”(毛澤東:《菩薩蠻·黃鶴樓》)的歷史愁緒與豪邁詩句;但是,如果完全遵循風景的設置或者延續(xù)前人的感慨來書寫這座公園,詩歌就不能反映個人的情感、經(jīng)驗,也無法更好地體現(xiàn)這座公園在當代的“可見性”,無法敘述出一個有詩人的“親切經(jīng)驗”、對詩人來說是“一個情感對象”之“地方”。我們看到詩人雖然敘述了這座公園的一些“可見性”,比如“長江、大橋、晴川閣……電視塔”,但僅有這些,那詩作還只是庸常的空間與風景的描述,而不是深入的“地方”話語。詩人更多的是以個人經(jīng)驗來敘述建筑與空間,那些建筑與空間在這里被個人化了,攜帶著許多作者的“親切經(jīng)驗”:“這根筆直的香煙和轟鳴的火車一起/填滿青春的畫本”,高聳入云的電視臺在這里與叛逆少年手中的香煙聯(lián)系在一起,公園記憶是詩人“青春的畫本”?!澳菚r我們多年輕啊/整天看鐵蜈蚣擦山過江//忘記擁吻/忘記捅山頂?shù)鸟R蜂窩”,“鐵蜈蚣”是京廣線上的火車,壯闊的城市場景與私密的個人往事在這里交織,呈現(xiàn)了詩人關于青春關于愛情的個人經(jīng)驗,而這種經(jīng)驗,對于讀者,是有共通性的。這樣,公園在這里就不僅是城市的風景,而是對于詩人對于讀者都有“親切經(jīng)驗”的“地方”。一個景觀對于個體的意義,除了視覺上的風景,還在于內在上它是我們的“情感對象”,它在我們這里,有特別的意味?!拔膶W藝術的功能就是將親切經(jīng)驗表現(xiàn)出來,這里所說的親切經(jīng)驗包括了地方經(jīng)驗?!膶W藝術能夠引起那些我們原本可能沒有注意到的經(jīng)驗領域的關注?!雹?/p>
可以說,阿毛的公園書寫,并不重在敘述風景,而是陳述與風景相關的個人經(jīng)驗,從而使此風景有了更深的意味,使風景在空間、建筑的“可見性”之外,還有人的“親切經(jīng)驗”之可感性。這也解釋了阿毛這一漫長且勞動量相當大的寫作行為,其動機主要完全來自于個人情感——“這么好的公園,我為什么不去為它寫一首詩?”公園對她的意味,不是“這么美”而是“這么好”,“好”指的是內在的人的情感、經(jīng)驗;“好”越過公園風景,指向公園與詩人的成長、往事與日常生活的深度聯(lián)系。
這種書寫公園的方式,一方面增進了詩作的獨特性,另一方面,也增進了人們對風景的親切感、對風景在“經(jīng)驗”上的把握。當我們寫公園的詩,若只是風景描述、文化感懷或者歷史敘述,我們的寫作可能是無法有新意的。我注意到,在這首詩里,詩人有效地避開了“黃鶴樓”,雖然在龜山上,最顯赫的景觀,可能就是遠眺對岸的黃鶴樓。但是,關于黃鶴樓,那些偉大的詩篇、強大的文化蹤跡,一旦出現(xiàn)在這里,可能會覆蓋詩人的個人性的經(jīng)驗敘述。詩人在這里沒有寫黃鶴樓的意象⑨,在我看來,是非常明智的。
阿毛在《公園記》里不僅寫了許多公園,也寫了武漢許多重要的地理空間,比如武昌的核心區(qū)域之一“街道口”,關于此空間的詩不止一首?!敖值揽凇弊杂衅洹翱梢娦浴保热缥錆h一些著名大學集中于此。但對于阿毛來說,此空間的“可見性”不僅于此,她仍然重在書寫對此空間她個人的親身經(jīng)驗:
從街道口開始的紀念
街道口,我寫它,不是因為
我住在它的南面,
要到它的北面去看病購物;
不是因為我在北面那所著名的大學
閑置的石門下錯失了愛情。
一定有別的原因,
讓我提到它北面的軍區(qū)、醫(yī)院;
南面的藝校、書店;
還有6家隔街數(shù)錢的銀行。
多年來,我一直有情可抒,沒錢可存。
車流、人海、噪音
若干紅綠燈
和別的街道沒什么不同。
但我還是要寫到它,
那是因為我在它的某個小區(qū)
懷著古愁寫著新詩。
——《公園記》,第226頁
詩中當然關于“街道口”的“可見性”,涉及到商場、大學、軍區(qū)、醫(yī)院、藝校和書店等空間,但寶貴的是,這是“我”深切“懷念”的空間,盡管“我”現(xiàn)在仍然生活于此。這里有“我”錯失的愛情;在這里,“多年來,我一直有情可抒,沒錢可存”,“我”在這里感受生命的富足與貧窮;作為城市的街區(qū),“街道口”可能無“可見性”,但在詩人經(jīng)驗化的敘述中,它是一個值得人“紀念”的“地方”。此空間的“可見性”不僅是視覺上的,更是情感與經(jīng)驗上的。詩人寫出了一個與許多人的經(jīng)驗相關聯(lián)的“街道口”——這是一個讓人懷念、有愁緒的“地方”。
阿毛自1985年上大學,便在武漢生活,武漢已經(jīng)是她的“故鄉(xiāng)”,由這樣一個詩人來敘述武漢的公園與風景是合宜的,她不僅是在“介紹”武漢的公園地理,也是在呈現(xiàn)個人的武漢經(jīng)驗,她使我們在一個表面化的城市景觀之下,看到武漢人更深的個人歷史與生命經(jīng)驗?!肮枢l(xiāng)有它的地標,這些地標可能是具有高度可見性和公共意義的吸引物,例如紀念碑、神殿、一處神圣化的戰(zhàn)場或者墓地。這些可見的標志物可以使一個民族更有意義,它們可以提供地方意識和對于地方的忠誠度。但是,對于故鄉(xiāng)的強烈的依戀可能十分不同于任何明確的神圣性概念,即便忘記了英雄史詩或勝或負的戰(zhàn)爭,即便不存在對于其他人的空間情結或者優(yōu)越情結,它照樣能夠形成。人們之所以會出現(xiàn)潛意識性質的卻深沉的依戀是因為熟悉和放心,是因為撫育和安全的保證,是因為對聲音和味道的記憶,是因為對隨時間累積起來的公共活動和家庭歡樂的記憶。這種恬淡類型的依戀是難以闡釋清楚的。”⑩阿毛的公園詩,正是這種“依戀”,是對于“故鄉(xiāng)”武漢的記憶與經(jīng)驗,正因為“難以闡釋清楚”,漫長的詩歌話語成為必要。
這樣的公園寫作無疑是有意義的,這種寫作也讓我想起史鐵生的《我與地壇》,想起那位坐在輪椅上的孤獨青年與一座公園絮絮叨叨的對話?!段遗c地壇》可謂公園書寫史上的名篇,一座公園因為這篇文學作品,而進入千萬讀者的心中,每位讀者可能都會思忖:我的“地壇”在哪里?史鐵生在《想念地壇》(寫于2002年5月13日)的結尾寫道:“有人跟我說,曾去地壇找我,或看了那一篇《我與地壇》去那兒尋找安靜。可一來呢,我搬家搬得離地壇遠了,不常去了。二來我偶爾請朋友開車送我去看它,發(fā)現(xiàn)它早已面目全非。我想,那就不必再去地壇尋找安靜,莫如在安靜中尋找地壇。恰如莊生夢蝶,當年我在地壇里揮霍光陰,曾屢屢地有過懷疑:我在地壇嗎?還是地壇在我?現(xiàn)在我看虛空中也有一條界線,靠想念去邁過它,只要一邁過它便有清純之氣撲面而來。我已不在地壇,地壇在我?!?“地壇”,已經(jīng)不是可見的古代建筑或一座公園,而是一個返觀自身、純粹思慮生命存在之意義的寧靜時空,正是這種個人經(jīng)驗成就了這個公園的形象與意義:“我已不在地壇,地壇在我?!泵總€人都應當有“地壇”這樣的時空,因為每個人都面臨死、每個人都需要純粹思慮生命存在之意義。史鐵生很幸運的是,疾病使他比我們更早地來到“地壇”?!暗貕币驗槭疯F生的文學書寫,已經(jīng)不是普泛意義上的公園或風景,而是一個深入人心、許多人都可以將個人經(jīng)驗傾注于此的有特定意義的“地方”。
感謝阿毛使武漢許多公園成為有人的“親切經(jīng)驗”之“地方”,為許多“無名”的公園增添了“可見性”。我也盼望阿毛能寫出《我與地壇》這樣的卓越的公園詩篇,因阿毛的某一篇公園書寫,從此有一座武漢的公園,駐扎在中國廣大讀者的心中。
注釋:
①本文的“空間”與“地方”,來自于我對美國人文主義地理學家段義孚(Yi-fuTuan)著作《空間與地方:經(jīng)驗的視角》的閱讀。
②《詩人阿毛:逛遍武漢公園,我把日子過成詩》,湖北日報客戶端2024年7月18日,
https://news.hubeidaily.net/mobile/c_2880000.html.
③林崢:《公園北京——文化生產與文學想象(1860-1937)》,北京大學出版社2022年版,第2頁。
④這些“主題”,往往是權力話語的一種顯現(xiàn)形式。某些公園作為某些“主題”的載體,可能會減損人們對“公園”本身的期待——城市核心區(qū)域的人們,也許需要的是一個區(qū)別于為生存打拼的勞動空間的所在、需要的是某種更接近自然的生態(tài)空間或更讓人在精神上得到一定的自由、釋放的人文藝術空間——在我看來,人們不希望從一個生存或工作的環(huán)境走出來,又進入了一個被教化的場域(在此場域,人的精神再度被施壓)。
⑤⑦⑧⑩[美]段義孚:《空間與地方:經(jīng)驗的視角》,王志標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143頁,第130頁,第134頁,第134頁。
⑥中國許多城市都有類似“世界城”這樣的區(qū)域、以歐美一些國家名字命名的所謂“風情街”,這些集娛樂、餐飲與購物于一體的由多種“洋氣”的建筑混雜而成的街市,幾乎在全國大同小異。過去許多在人們印象中作為深刻記憶的“地方”,被這類毫無個性特征的夸張、矯飾、乏味的“空間”所代替。
⑨作為一位在武漢生活多年的詩人,在寫作中可能沒有辦法避開“黃鶴樓”這一意象。如何重新敘述漢語詩歌的這一經(jīng)典意象、漢語文化傳統(tǒng)中的地標性的景觀,對于許多武漢詩人都是一個難題。在《方位》(2016年1月24日)一詩中,阿毛對于“黃鶴樓”的敘述我覺得是很合宜的:“我喜歡在東邊的窗口眺望蛇山/喜歡看高于寫字樓的教堂//它西北有黃鶴/東南有彩云//空中飛舞的群鴿慢下來/俯瞰車水馬龍的人間//我在楚材街旁的陪讀房/右耳聽唱詩左耳聽讀書//現(xiàn)在需要靜下來/聽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包S鶴”在這里與“彩云”相對,實際的建筑被虛化了,成了一種想象的境界。作為城市地標的黃鶴樓,在詩中既在,又不在,但正是這種個人化的想象,道出了詩人所要表達的東西:“我”的“方位”——此“方位”在地圖上確實與詩中那些建筑、街道有關,但更與來自歷史與現(xiàn)實的“情感”“經(jīng)驗”相關。
?史鐵生:《我與地壇》,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226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