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相聲的根本而活著——讀郭德綱的長篇小說《相聲演義》
郭德綱是著名的相聲演員,最近他出版了一部長篇小說《相聲演義》,有人驚嘆郭德綱不說相聲要來跨界寫小說了??缃缡莻€褒獎詞,現(xiàn)在人們都在提倡跨界,跨界常常會創(chuàng)造出新的東西來。因此郭德綱跨界寫小說,應該是一件好事情,他把自己的相聲才華騰挪到小說里面來將會是一番什么樣的景象呢?相信很多人都會抱著這樣的心理來讀郭德綱的小說的。
其實在我看來,郭德綱寫小說算不得是跨界,這應該是他的本行呀。文學是語言的藝術(shù),相聲不也是語言的藝術(shù)嗎?二者的區(qū)別只在表現(xiàn)形式上,相聲是口頭表現(xiàn)的語言藝術(shù),文學則是書面上表現(xiàn)的語言藝術(shù)。文學與相聲若要追根溯源的話,應該就是一對孿生的兄弟,只是后來各自求發(fā)展,兄弟倆越走越遠,都有點互不相認了。
相聲作為語言的藝術(shù)當之無愧。它的核心魅力、包袱邏輯、敘事方式、人物塑造,幾乎全部依賴語言的巧思來完成,離開了語言,相聲就只剩下了空殼。相聲和文學同屬于語言藝術(shù),自然會有很多共通之處,比如,二者都依賴語言技巧的錘煉,講究修辭、節(jié)奏、邏輯的匠心設計——文學用比喻、排比、象征、留白營造意境或張力;相聲則用雙關(guān)、諧音、曲解、倒裝、夸張、貫口等制造“包袱”。又比如,二者都通過語言來塑造形象,傳遞內(nèi)容:文學用文字刻畫人物、講述故事、表達思想;相聲則通過捧逗雙方的對話塑造角色、鋪陳情節(jié),并傳遞諷刺、教化或娛樂的內(nèi)核。無論是相聲還是文學,作為語言的藝術(shù),都是對語言的創(chuàng)造性運用,只不過文學是書面語言的審美藝術(shù),是以文本為核心,追求深度與意境;而相聲是口頭語言的表演藝術(shù),是以表演為核心,追求娛樂與互動。二者從不同的層面和角度展現(xiàn)了人類語言所能達到的藝術(shù)境界,一個是通向沉思的精神世界,一個是點燃歡笑的現(xiàn)實劇場。
郭德綱要將同為語言藝術(shù)的相聲和文學這一對孿生兄弟拉到一起來了。這實在是一樁可喜可賀的事情?!断嗦曆萘x》是郭德綱的第一部長篇小說。小說的主人公竇天寶是一個軍閥的幼子,自小與另一軍閥的兒子梁大元一起玩耍,憑借父親的威權(quán),他們倆從小放蕩不羈、橫行霸道,這兩個人物關(guān)系的親疏和恩怨也就成為了貫穿小說的一條重要線索。竇天寶的父親在權(quán)力爭奪中被人槍殺,他卻不改紈绔子弟陋習將唯一的一點家產(chǎn)揮霍干凈,這就導致他淪為一個無人問寒問暖也無家可歸的流浪者。所幸竇天寶從小就喜愛曲藝,經(jīng)常跑到天橋消遣,當他走投無路時就來到天橋混江湖,一來二去,他學得一身技藝,又以他不服輸?shù)男愿裨谔鞓蛑嵌窅喊?、抵制行會,重情重義,上演了一出又一出的人生大戲。后來在天津被相聲大師御龍鳴收為徒弟,他在眾人的幫扶下成為天橋的相聲名角,他創(chuàng)辦的“天寶社”也越來越紅火。這部小說要故事有故事,要人物有人物,小說味道非常濃郁。
我初看書名,以為這是一部以相聲知識為基礎,講述相聲藝術(shù)發(fā)展歷史的小說,讀了之后才發(fā)現(xiàn),相聲的內(nèi)容在小說里其實所占比重很小,主人公竇天寶最后雖然成為一名相聲名家,但他大部分的經(jīng)歷都與相聲無關(guān),似乎還不能將他的經(jīng)歷稱之為相聲演義。盡管如此,我還是認為“相聲演義”的書名很合適,因為這是相聲在另一個層面上的“演義”——語言的演義。這也正是郭德綱獨特的優(yōu)勢,他是將相聲藝術(shù)中的語言特色和語言敘述成功地挪移到了小說創(chuàng)作之中,因此我們在閱讀中,就能明顯感覺到相聲藝術(shù)的口語化風趣撲面而來。從語言藝術(shù)的角度說,相聲的語言敘述與小說的語言敘述還是有差異的。相對于小說敘述的書面化、精煉化和典雅化,以及追求敘事和抒情、議論的多種手段,相聲敘述的核心功能則是追求娛樂與逗笑,所有語言技巧都服務于“包袱”,口語化、生活化和流動性是相聲語言敘述的基本形態(tài)。這也正是《相聲演義》這部小說的語言敘述特點,我同時還發(fā)現(xiàn)郭德綱不僅將相聲的語言敘述成功挪移到小說敘述之中,而且小說的語言風格還帶有他本人在相聲表演上的個人風格。我不是研究相聲藝術(shù)的,不敢冒昧為郭德綱的相聲藝術(shù)風格下定論,但我在讀這部小說時,就覺得小說的敘述不拖泥帶水,有一種“嘎嘣脆”的痛快感,這就像我聽郭德綱相聲時的感受一模一樣。至于小說中的情節(jié)和對話中埋藏著大量的“包袱”,更不用說這就是一種地道的相聲藝術(shù)表現(xiàn)手法。這些包袱安置在小說敘述中無疑產(chǎn)生了一種特別的閱讀效果。比如他寫演員小白蛇糾纏著竇天寶時,竇天寶說:“你管得著我嗎?”小白蛇回答:“就管!就管!”竇天寶馬上接話說:“舅管?舅媽不管?”一句耍貧嘴便把小白蛇逗笑了。這里就是采用了諧音梗的包袱,不僅發(fā)揮出語言的俏皮,而且還貼切地將當時兩人的心態(tài)和處境傳達出來了。從這個角度說,小說里的相聲要素遍布全書。
小說還包含了郭德綱對相聲的思考。小說中出現(xiàn)的第一個相聲演員是何人樂,他出身于相聲世家。此人物一出面,郭德綱就毫不掩飾對他的蔑視和嘲笑,稱他是“把錢不當錢,當命看”的人,在竇天寶第一次去找他時,他不僅不相助,還趁機扒掉了竇天寶身上的大褂,連何人樂的老婆都看不下去,責怪說你們說相聲的人怎么這樣時,何人樂反而腆著臉說都那樣!也許從這里就看出郭德綱寫這部以相聲為題材的小說時就定下了批判的基調(diào)。他在小說中凡寫到與相聲有關(guān)的情節(jié)或者表演相聲的人物時,他更多的是對相聲圈的不良現(xiàn)象進行揭露和反思。在郭德綱的筆下,這個圈子畫地為牢,內(nèi)卷厲害,門派之間不能合作相容,而是互相傾軋。比如竇天寶表演相聲紅火起來后,幾個同行非常嫉妒,暗地里使壞,差點都讓竇天寶付出了生命,這讓竇天寶痛感相聲這個行業(yè)完全就是一個名利場和是非圈。小說盡管沒有提出解決問題的辦法,但郭德綱強調(diào)了一點,無論這種不良現(xiàn)象如何瘋狂,相聲演員拿出好作品奉獻給觀眾才是唯一正道。
郭德綱對相聲的思考歸結(jié)到一點,這就是相聲的根本是什么。郭德綱通過塑造相聲前輩大師御龍鳴較好地回答了這個問題。御龍鳴在收竇天寶為徒時語重心長地對竇天寶說,相聲“是門手藝,更是人心。逗人笑易,讓人笑后有所思難。莫負了祖師爺賞的這碗飯,也莫負了你自個兒的這份靈性”。這說明相聲首先需要演員有靈性,有了靈性還不行,還要把人心裝在心上,要以逗人笑的方式讓人有所思。郭德綱還是非??粗叵嗦曆輪T的靈性的。竇天寶從小到大的伙伴梁大元也愛相聲,也想上臺演相聲,但他就屬于沒有靈性的演員,郭德綱在寫作中都忍不住要在他表演相聲時對他嘲笑了一把。竇天寶憑借自己的靈性不僅演得好相聲,而且還能看透人世,他說:“聰明不過帝王,伶俐不過江湖,一張嘴在臺上要說千家萬戶億萬生靈的故事,還有什么看不透?”這段話不僅是竇天寶對人生的感慨,也是他從御龍鳴大師那里明白相聲的根本是什么后,對相聲的根本所作出的更深入的理解,可以說他看透了相聲的根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