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微人性、城市記憶與懷舊書寫——讀徐蒜蒜小說《鉆與石》
徐蒜蒜是一位才子型作家,亦是全能文字工作者,曾經(jīng)在媒體當記者、開專欄,又寫影評、做影視策劃,還創(chuàng)作小說。徐蒜蒜的小說,行文飄逸,語言綺麗,頗有幾分早年讀他那雅致有趣的專欄文章的感覺。從長江邊到珠江邊,徐蒜蒜的足跡也跨越了大半個中國,豐沛的人生經(jīng)驗、豐富的行業(yè)經(jīng)歷,以及由媒體工作鍛煉出來的對世間萬物、蕓蕓眾生細致入微的觀察,對復雜人性的深層次的理解,讓他的筆下充滿了曲折的情節(jié)、百態(tài)的人物,小說既令人有閱讀快感又有情感溫度、思想深度。
小說《鉆與石》以武漢為背景,在“現(xiàn)在”和“五年前”兩個時間點之間跳躍,在現(xiàn)實與回憶的交織中徐徐展開故事情節(jié):五年后一個偶然接到的電話,拉開了電視臺記者雷震對五年前一個夏天的回憶。小說從雷震的視角講述他的實習生唐欣然在電視臺暑期實習期間的遭遇:被不懷好意的領(lǐng)導意圖騷擾,被騙至地下賭場發(fā)牌,又在一次文化專項行動中與男友毛小笛產(chǎn)生誤會而分手,最終傷心地離開這個城市。五年后唐欣然再度出現(xiàn)在武漢,卻已是形容枯瘦,而后又不見蹤影。
小說的表層,寫的是情感的糾葛,唐欣然一聲“師父”的稱呼,讓雷震對唐欣然有了“亦父亦兄”般的情感,這幽微復雜的情感也摻雜在他與女友趙依萌的關(guān)系之中。而唐欣然本有男友毛小笛,卻被攝像記者朱銓誘騙沉淪。情感糾葛的背后,呈現(xiàn)的是現(xiàn)代都市中的欲望與救贖。唐欣然是家境普通平凡的大學生,相比一起來實習的家境優(yōu)渥的范小菀,開著私家車,衣服從來不重樣,唐欣然總是簡簡單單的T恤加牛仔褲,而且“換來換去也就那幾件衣服”。雖然清貧,唐欣然卻機智勇敢,面對猥瑣的電視臺領(lǐng)導會用噴驅(qū)蚊水的方式為自己解圍,對“特派員”敢沖出來死死拉住對方。但就是這樣一個干凈善良的女孩,白天辛苦實習,晚上被朱銓騙到賭場發(fā)牌還被抓,其實也不過是想賺一點微薄的生活費。在生活的困頓與金錢的誘惑下,唐欣然也一步步讓自己的精神走向茍且,明知道朱銓并非好人,最后還是跟他在一起,為其墮胎,面目也從清純可人,變得“各種漂浪情狀,盡收眼底,沒說她有風塵味算是仁慈了”。但作者并沒有流俗地將城市簡單地塑造成欲望與金錢的黑洞,而是試圖追問,究竟是什么讓一個原本正直又單純的女孩走到了這樣的一步?
小說寫出在城市夾縫中的普通人面臨的生存困境,以及他們被物質(zhì)和欲望擠壓的精神世界。小說的標題《鉆與石》來自童安格與金素梅對唱的一首同名老歌,其中一句歌詞:“我鉆或者石,能不能兩個都要?”“鉆”與“石”的意象,在歌曲中表現(xiàn)的是當愛情在情感與物質(zhì)之間選擇時內(nèi)心的彷徨與猶疑,而在小說中,則是面對欲望與夢想時內(nèi)心矛盾掙扎的隱喻。除此之外,小說情節(jié)還與昆曲《鐘馗嫁妹》之間也構(gòu)成重要的互文關(guān)系,唯美凄厲的意象,人物命運的相似性,令小說有著古典戲曲的悲劇美學和蒼涼意蘊。
不知道武漢算不算徐蒜蒜的“第二故鄉(xiāng)”,但武漢確是徐蒜蒜求學和工作、生活過的城市?!躲@與石》以新世紀之初的武漢為背景,江漢關(guān)、景明大樓、民眾樂園、巴公房子……書寫了眾多的武漢城市景觀,但作者并不只是為了鋪陳羅列這些著名地標建筑,它們還有著獨特的象征意義。
小說中一個最重要的意象便是“江漢關(guān)”大樓,江漢關(guān)作為武漢的標志性建筑物,正是武漢的象征。正如法國哲學家亨利·列斐伏爾指出的,那些紀念碑式的、雄偉壯觀的標志性建筑是一個由網(wǎng)絡(luò)覆蓋的巨大的社會空間的會聚點,標志性建筑總是體現(xiàn)和灌輸一個淺顯易懂的東西,它說出了它想說的一切,同時也隱藏了更多的東西。江漢關(guān)不但是故事發(fā)生的背景和地理位置,也是小說的一個重要意象,同時也是塑造人物、推動故事情節(jié)發(fā)展的一個潛在因素。在江漢關(guān)前,雷震與唐欣然曾攜手同游,又在此揮手告別,“江漢關(guān)鐘聲隱隱,洞庭街人去樓空”,江漢關(guān)見證了人世間的愛恨情仇、聚散別離,只有江漢關(guān)“罩在永恒的光明之中,任何斑斕燈光照射過來,都被那光明吞噬,形神俱散,幾近無色。”頗似《紅樓夢》里“白茫茫大地真干凈”的景象,隱喻著這城中人們?yōu)橛?,忙忙碌碌,到最后,只剩下一片空蕩蕩的茫茫大地?/p>
小說中另一個標志性的城市景觀建筑物即是老漢口的景明大樓,景明大樓隱藏著一個城市的歷史創(chuàng)傷記憶。小說通過雷震的講述,揭開了一段塵封歷史,即1948年發(fā)生在景明大樓的一樁恥辱的往事:多名中國女性被騙至景明大樓,遭到二十多個美國士兵的凌辱。然而兇手最終卻得以逃脫,受害婦女反而遭判刑。景明大樓“淫舞案”代表著女性的受難,同時也與小說中唐欣然被欺騙與被損害的人生經(jīng)歷互為指涉。
小說《鉆與石》在歷史記憶、城市地標、真實街巷之間騰挪輾轉(zhuǎn),將作者的個人記憶與城市集體記憶并行。既有百年江漢關(guān)大樓的滄桑鐘聲,老漢口租界區(qū)洞庭街的靜謐優(yōu)雅,也有江漢北路破敗的民房、漢口里分老房子吱呀作響的木制樓梯,江灘邊推三輪車賣CD碟的小攤販,小說筆觸深入到城市肌理,讓讀者領(lǐng)略到千禧年后的武漢城市面貌與精神氣韻,同時也讓小說具有一種淡淡的懷舊氣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