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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赤陽子(組章)
來源:光明日報 | 郭輝  2025年11月26日08:27

白 茅

葉綠。葉扁長。葉緣多齒。

如袞刀,在春三月出鞘。到夏令時節(jié),則飽含著凜冽之氣,不怒自威。

對敢于來犯者,總是橫眉冷對,總是以靜制動,曾叫許多莽撞的指頭,鮮血淋漓。

其實柔情似水。

抽出的穗,那么白;開出的花,那么白。白如少女肩頭的輕紗,綴滿寧靜的月光。

若飛花,便是一場六月雪。

在遼闊的山野之間,飄飄若仙,悠悠如夢。

還有根,還多節(jié),在地下,在無邊的黑暗之中蜿蜒。若是從土里拔了出來,活脫脫一條條銀鏈子,白花花地亮眼。又若是塞進(jìn)嘴里牙間,嚼一嚼,汁液清甜,吞下去,如飲母乳。

——家山的守望者。

被割過,被踩過,被燒過。喂過牛羊,蓋過豬圈。誰嘴饞了,花苞可食;誰患了小病小疾,根可入藥。

一身是寶,卻從不惜命。

多像是故鄉(xiāng)的一綹綹綠色長發(fā),剪了又生,剃了再長,生生不息……

赤陽子

淋山雨,沐山風(fēng),食山土,飲山泉。

于背陰處,自顧自地生長。

喜歡聽陽雀子,一會兒東一會兒西,唱過山謠,哼自度曲。也愛與身邊的水栒子、菟絲子、豆金娘聊天,說知心話,說有邊的話沒邊的話,常常就笑出聲來。

命里頭早就鎖定了神諭,一門心思——

讓血汁,流向高高低低的枝頭。

晨光夕光星光和雨露,都是多么的內(nèi)斂,沿著一條暗道,直通深埋的根系,交融,交匯,催發(fā)一樹樹花蕾,點燃靈性之燈。

深紅,野性的紅,執(zhí)拗的紅,決絕的紅,甜一樣透亮,苦一樣凝重。

——大地之母的乳頭。

——有情有義的吉祥果。

在那些一回回,把米桶刮穿的日子里,吞咽下去——

抗饑,抵餓,飽肚,救命,暖魂靈。

蠶豆花開

花瓣上的黑眼睛,亮著,忽閃著,帶著幾分孩子氣,正好奇地,怯生生地,打量著身邊的一切——

草木綠了,那么多鳥雀兒的啼鳴也綠了。

蚯蚓們從地底下探出頭來,頂破了一朵又一朵春光。

溪流里的水,池塘里的水,田畝里的水,亮閃閃地浮動著多棱鏡。

東南風(fēng)走過時,石頭解開了扣子,芬芳八面回環(huán)……

田埂上,一位老大娘,牽著一個小姑娘,正興致勃勃地采著野蒿。

小姑娘先天失明,雙目微閉。興許是感受到了春天的氣息,興許是嗅到了野蒿的清香,又興許是觸碰到了柔柔的蠶豆花,那閉鎖著的眼眶,竟然漾出了點點笑意。

蠶豆花激動了,一千只一萬只黑眼睛里——

淚光滿滿,淚水盈盈。

她看到了春在沉醉,光在追逐,夢在飛翔,小姑娘在翩翩起舞。

低頭的一剎那,蠶豆花呀,她還看到了,自己身子下透光透亮的脈管中,一滴一滴涌動著,來自泥土深處的瓊漿玉液……

鵝腸草

像是生來就懂得知足常樂。

抽芽的時候,總是使著暗勁兒綠;倘若要開花了,就在小南風(fēng)里笑得前仰后合,可著性子開。

花白如米粒,如雪,如一顫一顫搖曳著的月光。

最喜歡與土疙瘩打小暗語——

說紅蚯蚓紫蚯蚓,愛咬春;說藍(lán)蝴蝶白蝴蝶的翅膀上,有看不懂的蝌蚪文;說野溪里游動著的小水蛇,尾巴細(xì)得像繡花針。

說得自己與陽春三月,都洋洋得意了。

命卻短,卻薄。

在田間地頭在菜畦邊在山坡上,明明待得自由自在,郁郁蔥蔥的,一不留神,便被打進(jìn)了竹籃子里。

然后,被切爛,被剁碎,擱置到一口又大又黑的鐵鍋中,去熬豬食。

也不煩,也不躁,也不怨,順其自然。

火燎火烤著,熱氣騰騰了,還在樂呵呵地想,若是哪一天,遇著老中醫(yī)了,此身呀,本草呀——

亦可入藥。

玉婆婆

白葉溪的水,把一朵白茶花型的嗓子,浸潤了幾十年。

調(diào)門兒又尖、又脆、又清亮——天天都唱山歌子。

巴釅的泥腥味,撲面而來的人間煙火味,春雨洗了秋雨又洗,夏雨刷了冬雨又刷,一年又一年,總也洗刷不掉。

土得掉渣的詞,就像是從樹木孔里蹦出來的,從禾穗子尾巴上掉下來的,從雞呀鴨呀豬呀狗呀的打鬧里,拱出來的。

聽得樹癡了,花呆了,那些倔脾氣的石頭,也三分癢癢七分酥了。

白葉溪村,名聲響亮的是白茶樹。名聲更響亮的,是山歌子歌仙玉婆婆。

唱得頭發(fā)都白了,還在唱;唱得嘴巴都癟了,還在唱;唱得腿腳桿子走路都簸簸顫了,還在唱。

縣城里來的錄音機(jī)錄了三天三夜。問:還有嗎?

玉婆婆扯開嗓門兒——

“老婆子起調(diào)才開鑼,山歌子十萬八千籮……”

老 血

手掌上,一團(tuán)一團(tuán)的繭疤,長成了生鐵模樣。

夜深人靜的時候,兩只手掌合在一起,摩擦幾下,會發(fā)出嗞嗞嗞的響聲。

大半輩子了,他一直與石頭打交道,硬碰硬。人慢慢老了,頭發(fā)白了,牙齒一顆接著一顆掉了,眼看著半截身子都入土了。

但他,怎么也舍不得丟下那一件件鐵器。

他覺得,為死者銘文紀(jì)事,是上輩子修來的最大的福分。

村東頭的月爹歸西后,孝家要刻一塊碑。找上門來,他二話沒說就應(yīng)允了。

觸摸著石面蒼蒼,他的一雙手,一下子就生出了酸楚而又柔軟的心情。

——來吧,把后輩對先人的孝道,鏤刻得深些,再深些。

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當(dāng),錘子在敲,像敲打著自己的過往人生;嚓嚓嚓嚓,鑿子在走,鏨出來一串又一串火花,金晃晃地奪目。

然而,老眼昏花的他,已有點力不從心了。

想把字刻得方方正正些,要把碑上的飾花雕得圓圓滿滿些,但心中的意念,怎么也走不到石頭的深處。

他一恍惚,一走神,手一抖,那一把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無牙無齒的錘頭,竟砰地一口,咬著了另一只手的手背。

老血,黑蚯蚓似的,慢慢爬了出來,然后滴下去,滴下去。

給身子下的石碑,注進(jìn)幾縷蒼涼,幾絲慨嘆……

木 馬

眼窩里再也流不出眼淚,娘失明了,睡了看不到天日,醒了,也看不到天日。

青絲老了,變成白發(fā)。

日子老了,變成木馬。

娘每天騎著木馬,摸著黑打草鞋。打兒子砍柴時穿過的草鞋,打兒子趕山時穿過的草鞋,打兒子修路時穿過的草鞋。

用金黃色的稻草,用從未失明的心,編織思念。

兒子去往前方殺敵,幾十年過去了,還不見回來。

——人不回來,魂要回來呀!

娘在心里說。

還認(rèn)得路嗎?認(rèn)得黃旌山嗎?只要穿上草鞋,踩著山路上從前那些重重疊疊的草鞋印,就能找到家門口了。

木馬有嘴,總在喊著。

木馬有耳,總在聽著。

木馬有腿,總在走著。

這一匹木馬呀,娘一直騎著。

金燦燦的草鞋黃澄澄的草鞋,娘一直打著。

兒子啊,知道嗎?每一雙草鞋,都是木馬的蹄印,都是娘在路上,走向你的腳印……

(作者:郭輝,系中國作協(xié)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