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文學》2025年第10期|王彬:西湖綺夢
編者按
《西湖綺夢》宛如一場江南之旅的旖旎幻夢。作者以清麗筆法,在移動中呈現(xiàn)出江南古意,清雅、細膩,在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之間找到了一種恰好的敘述可能,行文語感流露出綿綿的懷舊情思。
西湖綺夢
//王 彬
1
晚六點半至杭州。
很快到了新新飯店。前臺給我們辦理了303房間門卡。房間不大,裝修有民國風,這是我們特意預訂的臨湖房間,然而窗外的梧桐樹將西湖完全遮蔽,調換到403,依舊擋住,最后調換到603,窗外終于是滿滿的西湖了??梢钥吹桨椎獭㈠\帶橋,這是當面景觀,還可以看到側面的山坡與保俶塔的塔尖。
安頓好了,我們去西湖邊上一家餐館,名叫“酒旗風”。點了臨安豆腐干、糖醋里脊、西湖瓜片,花105元。
2
早起。
窗外的梧桐已經開始泛黃,樹梢的葉子脫落不少,透過樹梢可以看到臨湖道路上往來汽車的頂部、淺灰色的湖水、纖細的白堤、白堤上的綠柳、微拱的玩具似的石橋——那就是錦帶橋了。錦帶橋的后面又是一派淺灰色的湖水,點綴著大大小小游船。由于位置局限,在這里望不到斷橋,也見不到孤山,瞧不到白娘子婉秀的裙裾,也聞不到林和靖淺褐色的茶煙。十月末,西湖已然透出蕭瑟秋意,杜詩“紅入桃花嫩,青歸柳葉新”的盛景只能等待明年的東風了。
中午辦理退房,改住到御街1號酒店。辦手續(xù)之前,我們在酒店里轉了轉。我們住的那棟樓原稱何莊,中間那棟為董莊,西部的是孤云草舍,北邊的是秋水山莊。
下午參觀胡雪巖舊居。
舊居頗大,但是陳設十分單調,舉凡大廳都要放一只同樣矮而大的圓桌。這就讓人想到房子易建,但房里的家具難得,胡雪巖舊居便遇到了這樣的尷尬,房子還在,但是去哪里尋覓曾經的家具?舊居里的花園稱“藝園”,有假山,其上有“四照閣”,但是體量頗大,給人的感覺與周圍景觀不那么協(xié)調。四照閣對面是“延碧堂”,橫匾曰“天開圖畫”,似乎也不相宜,哪里有圖畫可觀呢?應該在適當?shù)牡胤骄蛉?,有了水的靈動與瑩潤,這里就明瑟可親了。
舊居門窗上的玻璃皆為深藍或者淺藍色,配合深棕色的窗框而泛溢一種西洋化的晚清風格。
晚間在高銀街吃飯,點了宋嫂魚羹、蝦爆鱔背、貓耳朵、腐皮青菜、小籠包,花198元。宋嫂魚羹酸辣,胡椒粉味很濃,與河南胡辣湯的味道近似。杭菜與豫菜的關系是一個很好的研究題目,豫人從河南逃亡至杭州,也將豫菜帶到杭州,其南遷的歷史甚可哀憫,宋嫂魚羹便是一例。貓耳朵是面疙瘩加青豆,也是湯類。杭州人喜吃面食,老字號奎元館的蝦爆鱔面與片兒川都是杭州的金牌飲食,北京西四南口西側也曾經有奎元館,可惜不知什么原因被撤掉了。
3
上午去海寧。
鹽官鎮(zhèn)正在大拆大改,老房子基本拆光,只剩下王國維故居被圍在藍色的鐵皮圍擋里。同去的柳先生說通了一個保安,才好不容易放我們進去。從圍擋的缺口向里面眺望,第一層是三間房子,后面是一座二層小樓。此外再沒有一處建筑。王國維故居現(xiàn)在成了孤島,周圍的院落都被徹底清除了。突然聞到一種隱約的桂花香味,但是找來找去,只找到一株樹皮灰白葉子纖細的石榴樹,徐志摩故居也有石榴樹,與北京四合院的石榴樹是沒有區(qū)別的。
浙江的民居四周是一圈白色高墻。里面是一排一排的房子,主房坐北朝南,也就是北房,北房對面是南房,北房與南房之間用東西方向的廂房連接。四面的屋檐連接在一起,形成一個“口”字形,雨天的時候,雨水順著烏黑的屋瓦流下來,也就是所謂的“四水歸堂”。如果在北房后面還有北房,便會形成兩個“口”字形狀的院落。在北房的堂屋,靠后大約四分之三的位置上豎立一座棗紅色的木壁,正面居中的位置懸掛祖輩遺像,下面放條案,上面陳列鏡子、鐘表、賞瓶一類物件。條案前面放方桌,方桌左右放兩把椅子。方桌前面,東西兩側再各放兩把椅子,中間是高腳茶幾,上面放茗碗,前面放著唾壺。王國維的堂屋是否也是這樣擺設呢?
中午到袁花鎮(zhèn),在金庸故居左側的一戶人家吃飯,吃的是倭瓜餡蒸餛飩,味道不錯。餡很飽滿,倭瓜剁得——應該是切得,一絲一絲很清晰。這戶人家姓閻,一個老婦人在門口擺了一個食攤賣餛飩,也賣橘子一類的鮮果。她家的房子是白色的,院內種著兩株橘樹,結了不少沙黃色的橘子,而且有的果實碩大,十分喜人。問價錢兩元一斤,買了十余斤,花了25元。司機沈師傅付款。老婦人一邊賣食品,一邊做加工活。徐說好像是汽車用的限速器,把金屬線一根一根插進棕色的細長盒子里。
金庸故居只開放了兩層。故居的墻壁是蛤蜊似的白色,門窗、柱子皆黑色,院門用灰色的麻石加框,一橫兩豎將烏黑的門板“箍”起來,“箍”在上海讀“庫”,上海流行的石庫門便是這個意思。
下午去硤石鎮(zhèn)徐志摩故居。故居是兩座連在一起的西式樓房,樓梯的踏步狹窄且陡峻,上下需要格外小心。一層是徐志摩的展覽,二層,一是張幼儀的房間,一是徐志摩和陸小曼的房間,家具都是民國風的仿品。床上的帷帳潔白厚密,室內光線幽暗,給人以壓抑之感。坊間關于徐志摩的流言頗多,但是無論怎樣,他對新文學的功績都應該肯定。“輕輕的我走了,正如我輕輕的來”,那塊淺粉色的花崗巖詩碑便靜臥在綠草茵茵的劍河邊上。
故居的庭院內有一塊橢圓形的白色石頭,鐫刻著徐志摩的臉,因為是淺浮雕,故而他的臉只是月光似的隱隱浮現(xiàn)。
徐志摩的墓地在西山(硤石也有西山)北麓,循著不長的石階可到?;疑哪贡c矩形的墳丘,墓碑前方擺著暗紅色的凌亂煙莖與枯萎了的小小花枝,四周的樹木有幾分憔悴,為什么不種植一些可以綻放花朵的嬌艷植物呢?也許是季節(jié)的緣故,這里浸潤著一種蕭索的陰郁之氣。凌叔華為徐志摩撰寫碑文時借用林黛玉的“冷月葬花魂”,改為“冷月葬詩魂”,大概就是取這種意境吧。
4
上午去于謙祠。
于謙祠在高銀街祠堂巷。
祠堂巷為南北走向,我們看到一處石庫門式的建筑,走近看卻是一家幼兒園,于是翻身向回走,在巷口見到一位老伯,說就在這條巷子里。我們于是再折進去,在幼兒園斜對面找到了于謙祠。一位上年紀的老伯在看門,不要門票,人很和氣。祠堂不大,只有三間北房,堂屋正中懸掛于謙穿紅袍的畫像,這間房子就是紀念于謙的處所。后院有一方水塘,綠水依依有幾尾錦鯉浮動,北側依墻構軒,南側圍墻的夾角之處建半亭,五柱半壁作扇形展開。軒上掛匾曰“琴臺”,亭上懸匾曰“思賢亭”。離開的時候,在祠堂門口見到嵌在墻里的勒石,介紹這里的滄桑變化。這兒曾經是于謙住所,其人故后,改為紀念性質的祠堂,作為住所真的是太小了。在北京也有于謙故居,位于東單東側的東裱褙胡同,是一座四合院,居民早已騰退但至今荒漠而沒有開放。
于謙祠有兩副對聯(lián),一副懸掛在于謙畫像兩邊,一副鐫刻在大門兩側。前副是“公論久而后定,何處更得此人”,后副是“天地為心是真豪杰,圣賢作則乃大丈夫”。前副對聯(lián)的作者是林則徐。
中午去龔自珍紀念館。
紀念館在馬坡巷16號,看到這個名字,我們感覺親切,因為在北京的順義區(qū)也有叫馬坡的地方。我們去的時候剛關上大門,從門縫里瞥見一個穿紅色嵌黃色熒光帶、似乎是環(huán)衛(wèi)工人的光頭。我們拍拍門,光頭說:“休息了。下午一點半開門?!庇谑侨タ^吃飯。徐點了兩碗面和一只香酥鴨。飯后,返回龔自珍紀念館。那是一座“凸”字形的樓房,正面三間,左右各兩間。正面一層的堂屋內擺著一張大長桌,一位穿迷彩服、工人模樣的人正在倚桌吃飯,還有一個同樣打扮的人坐在門內左側墻角。堂屋里彌散著濃郁的飯菜氣息,居中的墻壁上掛著龔自珍畫像。堂屋與右側的房間裝著木隔扇,里面有龔自珍的生平介紹。我們很快就參觀完準備離開,那位穿紅色環(huán)衛(wèi)服的人走過來說,后面還有,隨即打開后門,原來正面的墻壁上有一扇小門,里面還有一個小房間,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見,他說墻上有開關,我們伸手摸到開關打開。
離開的時候,我問那位穿紅色環(huán)衛(wèi)服的人:“這里是龔自珍故居嗎?”
“不是?!彼纱嗟鼗卮?,“真正的故居在小米巷9號,早就拆了,改為居民小區(qū),具體在哪座樓下說不清。”又說:“這座樓的主人姓朱,比龔自珍的房子好多了,政府把這里開辟為龔自珍紀念館。龔自珍的官兒不大,姓朱的比龔自珍官兒大,他只是個初中生!”
龔自珍為什么只是初中生,紅衣服沒有解釋。據(jù)展覽中龔自珍的生平介紹,他是在第六次進京會試時中了第96名進士。這個名次相當于初中生嗎?紅衣服是東北人,說話粗糙霸道。遇到這樣的漢子,不知龔自珍怎樣辦好。按照紅衣服的邏輯:“你的房子不如人家,把你的拆了,給你換上好的,你還有什么不知足?”
走出馬坡巷時,遇到一位中年男人推著輪椅,上面坐著一位老婦人。我們向他詢問小米巷情況,他說是1986年拆的,他們是在兩年以后入住的。在燈火點燃、鞭炮驟響的除夕時分,如果龔自珍回家,他應該回到小米巷9號還是去馬坡巷16號呢?
晚飯吃面包,在銀泰商廈買了一冊唐魯孫的《南北看》,書價34元。
5
上午打車至葛嶺。
葛嶺路位于北山路口。北山路口在西湖邊上,游人頗多,不少是家庭出游,年輕的父母攜帶幼兒,坐童車或不坐童車。湖水是淺灰色,天空也是淺灰色。白堤的綠柳不再明媚,湖濱的梧桐開始凋零,偶爾有落葉從道路上吹過來,發(fā)出金屬劃過的拖曳而微妙的聲響。
我們從葛嶺路上山。山腳下有一支消防隊,門口站著一個年輕的穿深藍色制服的消防戰(zhàn)士。徐問他:“小帥哥,保俶塔怎么走?”小戰(zhàn)士有些羞澀,輕輕說出上山的方向。我們走的路到保俶塔近,然而一路皆石階,走到半山看見一座“純真年代”咖啡廳。沿墻皆立書架,書架上擺滿書,中間是吧臺,右側是咖啡座,左側的臺子上擺著幾冊作者簽名的書,沒有人買書,只有人喝咖啡,空氣中散逸著咖啡好聞的香氣。
保俶塔整修如新,被拆下的明代鐵剎擺在塔下,圍著欄桿供游客觀賞。不少人家在塔下鋪一塊毯子,坐在上面,也有在毯子上擺著兒童游戲的玩具。小朋友極多,聲浪尖銳,一浪接一浪,歡快而明亮。
我們從葛嶺二弄下山,路過一處標為“堅瓟別墅”的院落,里面有些依山勢高低錯落的房子。一個穿黃色夾克的老人說,這里原來是陳布雷的官邸,已經沒有一間舊房子了。
從葛嶺下來,在都錦生旗艦店,徐給我買了兩公斤蠶絲被,還有睡裙、絲巾等。之后打車去滿覺隴,沒有見到一株桂樹,也沒有嗅到一絲桂花的香氣,我們突然醒悟,鵝黃色的小精靈早已飛過去啦!我們找到那家網紅飯館,是一家小店,印象不好,而且見不到返程的出租車。徐突然瞥見一位客人剛下車,我們擔心找不到回去的車,便果斷地跑過去上車返回北山路。之所以去滿覺隴,是因為早年讀過郁達夫的散文與小說《遲桂花》,被那種氛圍所感染而難以釋懷。
中午,在“酒旗風”吃午飯,食客頗多。
晚間小雨,與徐去“南宋胡餅店”買了兩盒點心,又買了一盒龍須酥。返回的路上,徐讓我先回賓館,自己去買水果。窗外的雨聲逐漸響起來,路燈橙黃,光暈如幻,雨跡閃爍俏麗而絲滑,一點一滴都落在南宋御街,飄進西湖綺夢波動的漣漪里。
【作者簡介:王彬,魯迅文學院研究員,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致力于敘事學、中國傳統(tǒng)文化、北京歷史地理研究與文學創(chuàng)作。出版專著《紅樓夢敘事》《水滸的酒店》《從文本到敘事》等,著有劇本《蛙地》《客廳》以及散文集、長篇小說《舊時明月》《豐泰庵》等多部?!?/spa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