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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野草》2025年第5期|竺灑恩:茶園書屋
來源:《野草》2025年第5期 | 竺灑恩  2025年11月18日08:45

1

我年輕時曾為莊女士的死而困擾。為此,我躲到這座幾乎與世隔絕的書屋里。六十年后的這一天,書屋收到一批捐贈的書,其中有一本名為《懺悔》的小說,引起我的注意——寄件地址是我那遙遠的故鄉(xiāng)。小說用第二人稱手法,描述殺害一個中年女人時的種種細節(jié),詳細到用的什么兇器、作案時間和地點以及將尸體大卸八塊、拋至七處不同地點的過程。

我合上書,明白這一天還是來了。

書里那些拷問般的句子,似乎在指控我是兇手。而我對于莊女士的記憶,僅停留在有這么一個人,只記得她的死與我有關(guān)。這也是我年輕時就困擾的問題。某天我翻書看到一個名詞,叫選擇性遺忘,意思是患者會通過自我催眠,忘掉一些重大創(chuàng)傷事件。也許這能解釋我記憶的丟失。然而六十年的隱居,已經(jīng)讓我對一切都無所謂了。莊女士是死于謀殺,還是意外,沒那么重要了。我也不會按作者的要求,去懺悔一個根本想不起來的女人。

我把書藏進兜里,拄著拐杖,巡視我的書屋。這是一座由農(nóng)村別墅改造的書屋,原先的主人是一位詩人,我從不問他經(jīng)營這座書屋的目的,他也不過問我之前的經(jīng)歷。他很少出現(xiàn),偶爾會帶著朋友來這里舉辦詩會。聚會的頻率,取決于他更換女朋友的時長。據(jù)說,后來由他創(chuàng)辦的以這座書屋命名的詩歌獎,在外界引起了一些反響。我不太清楚,我已經(jīng)很久沒關(guān)心這個世界發(fā)生了什么。

但我至少知道,一座建在僻靜小山上的書屋,幾乎沒有盈利的可能。我曾和鎮(zhèn)上的小孩們討論過這個問題,他們哈哈大笑,罵我是個傻瓜。這些孩子在不用上學的時候,常常跑到書屋里,纏著我陪他們捉迷藏。沙發(fā)底下、窗簾后、臥室里的衣柜、洗衣機,都是藏身的好去處。如今那些孩子大多和我一樣,白發(fā)蒼蒼,他們偶爾踏回故土,推開書屋的門,以一種并不驚訝的姿態(tài),朝我打招呼:喂,老哥,記得我嗎?

我當然不記得。我只知道他們存在過。

巡視完一樓,沒有異樣。往左數(shù),第二排書架上第一層第七本是凱魯亞克的《在路上》,這和筆記本里的記錄一樣。往前翻三頁,時間回到五個月前,那本書的位置卻是在第四排書架上。

其實收到這本《懺悔》之前,我就感覺得到,有人在監(jiān)視我。他像一個幽靈,時常搞出一些惡作劇,比如挪動某一本書的位置;打開衛(wèi)生間的水龍頭;在燒好的菜上,再撒上一次鹽。后來,我準備了一個筆記本,將書屋內(nèi)的每一本書,每一個物件,都標記好它的位置。每天醒來,我都會對著筆記本,檢查一遍書屋。結(jié)果令人膽寒,那些東西隔三岔五會變化位置,為此我不得不經(jīng)常修改筆記本。

我走上二樓,來到書屋主人的臥室門口,銅門把手上的蜘蛛網(wǎng),被破壞了。這個發(fā)現(xiàn)讓我很興奮。書屋的主人很久沒出現(xiàn)了,久到只能記得一個模糊的時間段,三十多年或者四十多年吧。如今我已經(jīng)老得不成樣了,他應該也早就不在人世。那會是尋仇之人嗎。

我轉(zhuǎn)動把手,門軸發(fā)出尖銳的銹鐵摩擦聲。我不害怕,只是有些困惑。哪怕門打開的那一瞬,藏好的復仇者,一刀刺入我的胸膛,我也會抓住那彌留之際,求他解答我的困惑。電視上都是這么演的。反派不可能這么悄無聲息地死去,否則復仇者也失去了復仇的意義??墒牵块g里空無一人。我踩在吱呀作響的木地板上,大聲呼喚著,沉積多年的灰塵落入皺紋,這讓我想起了逃亡的那段日子。我總是灰頭土臉地趕路,為了節(jié)省錢,也為了不暴露,我放棄了火車、飛機、汽車等交通工具,而是騎著一輛自行車。我盡可能地避開城市,避開人群聚集的地方,山川、田野、河流,有我騎行的身影,涼亭、石凳、橋洞,有我棲身過的痕跡。我過著乞丐般的生活,區(qū)別在于我不需要別人施舍。我有錢,我的意思是,不至于餓死。我經(jīng)過每一個村莊,須等街上沒人的時候,才敢去小賣部,買些面包和水。這種倉皇的生活不知道還要持續(xù)多久。所幸,那些風景秀麗的地方,排解了逃亡路上的苦悶。有時,我也會專門繞路騎行到那些能夠看到日出與日落的地方,當然,沒有目的的逃亡,也談不上繞路。這一度讓我產(chǎn)生了錯覺,我逃亡的目的,正是為了游覽那些美麗的地方。

后來我來到這座書屋,再后來,走進這間臥室。床、桌子、電燈泡,沒別的了,毫無格調(diào),像是用來關(guān)押犯人。我坐到硬邦邦的床上,書從兜里滑了出來。到現(xiàn)在,那個幽靈也不現(xiàn)身,似乎是希望我先看完這本書吧。也許書里能解答我的困惑。

我翻到之前看的地方,下一頁,作者寫道:你的夢想一直很偏執(zhí)。

2

出火車站,在綠地上曬了一會兒太陽。白色越野車緩緩停到約定地點。開車的人搖下車窗說:“累壞了吧?”

我坐進車里,拍拍背包:“都是值得的?!崩锩嫒鴰妆竟沸≌f和一沓手稿。

“你讀著那些公路小說,一邊又寫你的小說,不會受影響嗎?”他踩了一腳油門,補充道,“比如在情節(jié)或句子上,下意識模仿它們。”

“起先我也擔心?!蔽颐蛄嗣蜃?,說,“但現(xiàn)在它已經(jīng)脫離構(gòu)思了。你肯定想不到,現(xiàn)在這是一本關(guān)于兇殺案的懸疑小說。”

他果然很意外。我們見面之前,已經(jīng)在網(wǎng)上聊了很久,聊文學,聊電影,聊搖滾,也聊我那夭折的騎行計劃——我曾夸口,要一路騎行到他這里,讓路上的所見所聞,為我創(chuàng)作小說,提供有趣的素材。我知道他是當?shù)匦∮忻麣獾脑娙耍彩且粋€游手好閑的大叔。他知道我是剛畢業(yè)的年輕人,夢想著寫一部類似《在路上》那樣的自傳體公路小說。

“你這算是偏離了夢想嗎?”這話一語雙關(guān)。

這畢竟不容易,要橫跨半個中國。所以騎行只堅持了七八天,我就乘坐了火車。

他察覺到我神色不悅,便岔開話題:“說說看,你現(xiàn)在的小說講什么故事?”

“講的是一個背負命案的人,在負罪感和畏罪心理的撕扯中,四處逃亡,最后躲到一座建在山上的書屋里,開始自我囚禁的故事?!蔽艺f。

“他躲到了一座建在山上的書屋?”他笑了,“不會是在影射我的書屋吧?!?/p>

“虛構(gòu)建立在現(xiàn)實之上,藝術(shù)來源于生活嘛?!蔽艺f。車子開在盤山公路上,我看到車窗外,窗外層疊的山巒間,偶爾閃過幾戶灰瓦農(nóng)舍。我搖下車窗,山風灌進車里,帶著樹葉和泥土的氣味。他家在山上,他把房子改造成了一座書屋。這事我們在網(wǎng)上聊過,待他裝修完畢,我就一路騎行到他那里寫完小說。

他想了一會兒,說:“這也不像懸疑小說啊。”

我說:“那是因為我提前和你講了故事的大概??蓪τ谛≌f的主人公,書的開頭,他已經(jīng)年老昏聵,神志不清了。他需要通過記憶碎片,拼湊出自己過失殺人,逃亡過程,到最后自我囚禁的因果鏈?!?/p>

“那聽起來好像有那么一點意思?!彼f。

“寫起來就不容易咯?!蔽覈@氣道。

“不著急,慢慢寫?!彼f,“樓上的房間,我已經(jīng)替你收拾出來了。這段時間,你就安心住在這里。”

我有些暈車,想到小說情節(jié)該如何推進,毫無思緒的同時,又添了幾分疲倦。我閉上眼,頭靠著車窗?!半m然在網(wǎng)上和你道謝很多遍了,可面對面了還是得再說一次,謝謝你。”我說。

“等書出版拿到版稅,別忘了我這天使投資人。”他開玩笑道。我沒有應答。

“小說的標題呢?”他又問。

“暫時定為《懺悔》?!?/p>

我在車上睡了一覺。醒來時,車也恰好停下了。我踉蹌地從車里下來,踩在一條青石臺階上。抬頭望去,藍天、白云、茶樹梯田,青石臺階通向一座灰藍色的屋子,附近有一棵大樟樹?!霸趺礃??”他拎著我的背包說。眼前這讓人心曠神怡的場景,我在他發(fā)來的照片上,已經(jīng)看過很多遍了。我的心情大好,深深吸了一口清涼的空氣,和想象的一樣,帶著淡淡的茶香和自由的味道。接下來,就是如何虛構(gòu)逃亡的過程了。但愿,我那短暫的七八天騎行經(jīng)歷,能幫上什么忙吧。

3

逃亡的第七十八天,我推著自行車走,經(jīng)過一座石橋時。我抬頭看了一眼烈日,把自行車推進了河里。汗衫緊貼著皮膚,沾滿了汗水和泥土。我看到濺起一圈水花后,自行車直挺挺地躺在了淺水中。漣漪散開,又回歸靜止。一個邋遢的流浪漢,漸漸在水面上清晰了起來。我一時難以說服自己,下面的流浪漢是我,于是我也跳了下去。入水的那一瞬,整個世界仿佛變慢了,水只沒到了腰,我抓住輪胎,躺在清涼的水里,水草撩撥著我的后背,我看到魚蝦受到驚嚇,從我身旁飛快地游過。忽然,一塊碎尸朝我游來,我知道那是幻覺,但還是驚慌地起身,然后扛著自行車,上了岸。沒走幾步,我便暈倒在了河邊的鵝卵石上。

醒來時,已在鎮(zhèn)上的診所。我昏迷了一整天。我的臉上,留著一塊塊灼傷的疤痕,那是臉長時間貼在滾燙的鵝卵石上導致的。醫(yī)生說,我被村民抬進來時,嘴唇干裂得像黃泥砌的土墻。

我謊稱自己是一名騎行的背包客。在窮游這個概念大行其道的今天,我很自然地蒙混過關(guān)了。他們熱心修好了自行車,要我好好休息幾天再走??晌掖蛩阗囍蛔吡?。我時常覺得自己是一個被操控的木偶,總是做出一些匪夷所思的事來。比如現(xiàn)在,這樣盲目的逃亡,毫無意義。如今我已來到了地圖的另一邊,如果未來還將被繩之以法,那只能說命該如此。我努力過了,我已經(jīng)盡可能地去逃離了。

我向村民打聽附近適合打工的去處,選了幾個地,最后去了一家建在山上的書屋。那里不同于城市的書店,周邊沒有再能滿足文藝青年的去處,且地處偏僻,幾乎不會有顧客。薪資也低得可憐。當然,我用不著再關(guān)心這些了。與世隔絕對我是一件好事。書店老板問到我打算做多久時,我回答:“如果有可能,我想死在這里。”

就這樣,我在書屋里平靜地度過了好幾年。

我讀完了書屋里的書,沉浸于一個個世界里,漸漸地,我遺忘了自己的世界。我開始分不清自己是哪本書里的人物。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得忘記自己是誰。茶葉和紙頁的清香讓我的記憶越來越混亂。一年春天,我打掃完書屋后,像往常那樣,在傍晚時分漫步在茶園蜿蜒的小路上。這里的空氣讓我陶醉。我看到一棵樟樹下站著一個人。一束閃光過后,那棵樟樹被命名為孤獨的樹,被傳到網(wǎng)上。接著,先是一批慕名而來的攝影愛好者,隨后,趕來時髦的青年男女,他們將這棵樹作為打卡勝地,將自己和心系之人的名字,刻進木牌,掛到樹上。那棵孤獨的樹便有了新的稱呼——姻緣樹。后來我在老板的吩咐下,摘掉了所有的木牌,但為時已晚,這棵樹在網(wǎng)上徹底火了。連帶著這座茶山,也成了網(wǎng)紅景點。本地、外地的小商小販,在茶園的小徑上一字排開,販賣著零食、飲料、冰棍、燒烤、熒光棒。游客們搭著帳篷,在這里露營,看星星,看日出,做直播。而附近的茶園書屋,自然,也來了生意?!凹热蛔柚共涣诉@股熱潮,那就順應它?!崩习迓冻鲆荒樅孟癫磺樵傅谋砬椤莸拇髲d,添了許多設(shè)備,咖啡機、冰柜、路由器等。二樓的房間也重新裝修了一番,再以每間一天五百元的價格出租。一樓的儲物間改造成了烘焙房,我被迫學習了如何制作甜點、蛋糕、三明治等。我睡覺的地方,則轉(zhuǎn)移到了樓梯下的儲物間。一個狹窄到幾乎讓我伸不直腿的地方。

一時間,書屋涌入了大量來裝模作樣看書的人。

若這些人只滿足拍拍照,發(fā)發(fā)朋友圈,倒也好,可總有幾個無聊的人,喜歡一邊喝著咖啡,一邊逮著我閑聊。我不愿與人溝通,既無興趣,又恐慌。他們問著他們并不好奇的問題,如我怎么稱呼,從哪里來,還有這座古怪的書屋民宿咖啡館結(jié)合體的故事。他們總是逼著我回憶過去,可過去,對于我顯然是一種禁忌。我相信這股莫名的熱潮,會在某一天也莫名其妙地消亡,然而一年兩年三年過去了,我的耐心已經(jīng)消耗殆盡。這三年,我過得很痛苦,幾乎沒有空閑的時間能安靜下來讀書。這導致的后果,便是那些小說里的情節(jié),淡出了我的記憶,相應的,我自己的記憶,又重新回來了。

我害怕某一天,龐大的游客當中,正巧就有來自我故鄉(xiāng)的人,正巧,他認識我,正巧,他還認識莊女士。我不善于撒謊和偽裝。若那個人真出現(xiàn)了,他必定會探究我當年為什么突然消失,屆時,在輪番的追問下,我必將露出馬腳。

這個地方正在失去庇佑我的功能,于是,我只能以極端的方式,恢復原有的生活。在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我掄著斧子,在滾滾雷聲中,砍斷了那棵孤獨的樹。

4 

我在二樓的小房間寫作,房間里的家具,擺件,都被我搬了出去,只留下床和桌子。我想營造一個囚室的環(huán)境,以置身于這種環(huán)境下寫作。但我仍不滿意,因為一打開窗,就能看到那棵翠綠的大樟樹,書屋主人和他那些詩友們,總是聚在樹底下嘰嘰喳喳的。

我覺得一個囚徒不該看到舒適的景色,更不應該聽到朗誦詩歌的聲音??晌乙膊荒芤笏硵嗄强脴?,后來他替我想了一個很荒唐的招,用木條把窗戶封上。

我對他說,不用那么麻煩,掛個窗簾也行。他卻意味深長地說,木條更契合囚室的風格。

我不知道該怎么感謝他,愿意陪我一起瞎胡鬧。他說在我身上,看到了他年輕時應該有的樣子,他說的是應該有,因而他年輕時不是我現(xiàn)在的樣子,只是近些年,才重拾起詩歌的愛好,然后在別人看來更像是胡鬧般的,把房子改造成了書屋。

所以,同為藝術(shù)創(chuàng)作者,他覺得無論多么偏執(zhí)的想法,都應該被理解。我覺得他是這個世上最懂我的人。這比我母親強多了。

說到母親,自從我離家出走后,她每天通過手機向我訴說她的悲傷。讀著她那些鋪天蓋地的令人心碎的短信,我得承認,她比我更適合做一個小說家。然而關(guān)于流浪這件事,我已經(jīng)想了很久,我的夢想是成為像凱魯亞克那樣的作家,寫出一部像《在路上》那樣的公路小說。當我終于鼓起勇氣提出這個想法時,她居然愉快地答應了。我很意外,這不像她。母親對我過于溺愛,盡管嘴上提倡著母子之間要以朋友身份相處,但事實是她很少尊重我的想法。比如把選擇權(quán)交給我,當我的選擇叫她不滿意時,又會干涉我的選擇。我做好了與她大吵一架然后摔門而去的準備,可這一次她居然答應了。

當晚,她收拾了兩份笨重的行李,訂了兩張機票,制定好了詳細的旅游攻略??粗治枳愕傅臉幼?,我氣笑了,我知道她愛我,但愛不等同于理解。我要的是理解,是擺脫她的控制。凌晨三點我悄悄起來,打開背包,拿出防曬霜、洗面奶、牙刷、牙膏、毛巾、紙巾、雨傘、防蚊噴霧、感冒藥、創(chuàng)可貼、折疊衣架等沒用的東西,往里塞了筆和稿紙,幾本公路小說。我知道我說服不了她同意我這么做,但我也說服不了自己不要這么做。

就這樣,我懷著熾熱的心,走上了黑暗的道路。有時候,我真希望自己擁有的是一個破碎的童年,一個暴力的家庭,這樣,我的負罪感也能減輕些。

但對于我的小說人物,我得加重他的負罪感,也為他的流浪,尋找合適的動機。于是我把他失手殺死的那個人,設(shè)定為他的母親。

5

我翻遍全書,沒有找到任何解釋殺害她動機的句子。書的最后幾頁還是空白,是要我承認罪行,親自寫上懺悔錄嗎。我在空白頁上畫了一個問號。

我可以認罪懺悔,前提是得先幫我回憶起來,否則沒有意義。

盡管書里發(fā)生的部分情節(jié),與我經(jīng)歷有些相似,但我還是懷疑其真實性。我讀著毫無代入感,語言更是粗糙、生硬??梢钥隙?,這不是一個專業(yè)的小說家。當然,他寫這本書的目的,不過是試圖用一種戲劇的方式來折磨我。

這對一個潛逃六十年,心懷僥幸卻渴望自我懲罰,良知未泯且頭腦清醒的人,也許能擊潰他最后的神經(jīng)。畢竟在肉體報復層面,他很難做到加倍奉還了——我肢解了莊女士的尸體。而精神層面的折磨,遠比施加在肉體上的折磨更加可怕。對復仇者而言,也更解恨。

然而,他那極具浪漫的復仇形式,卻未能奏效。我倒希望或多或少能有一點作用。我記不起來那些事,只能回憶到年輕的時候,確實為莊女士的死而困擾,可回憶止步于此了。不管是選擇性遺忘,還是年老后的記憶衰退,總之,我毫無認罪的意愿。我這么講,似乎有些耍無賴,對那個復仇者,又顯得過于殘忍。

但我也可以那樣做,假裝認罪。認罪的方式有很多種,不一定非得寫懺悔詞。臨死前的懺悔,不過是假惺惺的作態(tài)。寫得不夠好,還會傷他自尊。我已經(jīng)老了,老到能強烈感受到死亡正日夜逼近,也許明天就會死。既然非死不可,不如成全那個可憐的復仇者。

我思索著該如何謝罪,像個瘋子般大喊大叫?我沒那個氣力,也演不像。

我踉蹌著下樓,將書架上的書,統(tǒng)統(tǒng)扔到地上,堆成了一座小山。

我知道他無處不在,此刻正盯著我的一舉一動。我希望他能現(xiàn)身,不是制止我,只是隨便說些什么,比如說說他和莊女士的關(guān)系,說說我殺她的緣由,盡管我對這些疑惑,也沒那么想了解。但主動赴死,已經(jīng)是我能想到的唯一抗辯方式。

許久,沒有動靜。我點燃了那本《在路上》,丟進書堆里。至于這本《懺悔》,我打算捧在手里,連同我這個即將變成焦炭的身體一起,燒成同一堆灰燼。

我坐到旁邊的椅子上,用拐杖戳著火苗。很快,煙霧流了出來,沿著地板,匍匐著向四周擴散,如同舞臺上冒出的干冰,烘托著我的謝幕時分。

葬身在書的火海中,這樣的結(jié)局,應該對得起他為我設(shè)計的戲劇式復仇了。為配合他想要的效果,我咳嗽著沖那片大火喊道:“拿我的悲傷慶祝吧?!?/p>

“慶祝吧,慶祝吧?!贝髲d回響著我悲涼的聲音。

我與這些書相處了六十年,我撫摸過它們每一個文字,也聆聽過它們美妙的聲音,此刻,它們在撕心裂肺地喊叫,我的眼淚止不住地往外流。是煙嗆的。每本書都燃燒成了兩部分,靈魂化為白煙,凝聚成一張審視的面孔,而紙頁的灰燼,像盤旋的黑色蝴蝶,它們揮著翅膀在向我道別。

6

我曾聽聞作家會悲憫筆下的人物。他們把人物寫死的時候,有時會泣不成聲?;蛟S他們在創(chuàng)造的虛擬世界里,也參與了殺害的過程。他們既不是那個世界的造物主,也不是觀察者,而是親身經(jīng)歷者。他們是兇手之一。他們抱著分來的殘骸,慟哭,既是在悲憫,也為此懺悔。

而我,在試著殺死我小說里的人物時(我有諸多正當理由,殺人償命,兇手應當服罪),他卻搶奪了我手中的刀。他拒絕認罪,并阻攔故事走向結(jié)尾。

一只黑蝴蝶飛進了屋里,我知道其實并沒有這回事。房門關(guān)上了,窗戶也釘上了木條,什么也進不來這個屋子。我置身于黑暗的囚室里,追逐一只不存在的黑蝴蝶。我的精神愈發(fā)錯亂,經(jīng)常臆想他就站在我面前,質(zhì)疑這本小說的真實性。他蠻橫地戳著書頁,說,這里,這里,還有那里,不應該這么寫。我說,筆在我手上,我想怎么寫就怎么寫。他抓起書,朝我頭上砸了一個大包,隨后又威脅道,你非要那么寫,我就燒掉它。我被砸得踉蹌后退,撞翻了椅子,摔在地板上。

書屋主人聽到樓上的動靜,跑上樓打開了房間的門。

他看到我蜷縮在墻角,屋里散落著一地的揉成紙團的廢稿。

“發(fā)生什么事了?”他問。

他撿起地上一個紙團,打開看,撿起另一個,又打開,又撿起……那些稿紙上面沒有一個字,而是畫著一張張老人的肖像。這些天,我的思維已經(jīng)陷入了困頓。我握著書寫他的人生的筆,卻掌控不了小說的走向。他在抗拒,越臨近結(jié)尾,抗拒的力量就越明顯,即使是一些無關(guān)緊要的小事,我們之間也存在嚴重分歧。

書屋主人坐到了我身旁,也像我一樣地蜷縮著?!拔矣X得你應該先停一停。你有些魔怔了?!彼f,“這對創(chuàng)作而言,并非好事。”

我把小說發(fā)生過的故事,將要發(fā)生的故事,以及現(xiàn)在面臨的困惑,都講給了書屋主人聽。他聽得很認真,最后指出:“你沒有理解他的行為,所以你無法繼續(xù)寫?!?/p>

他的說法更玄乎。好像小說的人物成了活生生的人一樣。退一步講,也是我創(chuàng)造了這個人物,我就有權(quán)決定人物的命運和結(jié)局。

“想想你的母親,你總說她不讓你這樣,不讓你那樣,這是為了你好,于是你跑到了這座書屋?,F(xiàn)在你為了讓小說變得更好,指揮你的小說人物這樣做,那樣做。于是他也躲到了這里。但不是為了自我囚禁,而是擺脫你的控制。”他說。

我聽蒙了。他建議我去外面走走,這幾天不要去想任何關(guān)于這個小說的事。

可是,去哪里呢?在茶園書屋生活的這些天,我并沒有獲得期盼的自由,可能與我主動自我囚禁寫作有關(guān)。他剛才提到我的母親,這讓我猛然意識到,已經(jīng)很多天沒有收到她的消息。我打開手機,想起已將她拉黑了。最后一條消息,是我威脅她,別妄想找到我,也別想報警,不然警察出現(xiàn)的那一刻,我會立刻一頭撞死。我看著這些觸目驚心的文字,開始懷疑我這個被寵愛的孩子,到底因為什么,會變得如此偏激。

見我沉默,他說:“你應該去跟他談?wù)??!?/p>

“跟誰?”

“舉一個例子,我以為我的口袋里有五十塊錢?!彼M兜里,拿出一張二十元面額的紙鈔,接著說,“可實際上只找到了二十塊。二十塊錢是事實,我剛才幻想的五十塊錢,是想象。你這個小說,里面的故事,都是你的想象,而當你的想象變成文字存在于紙頁上后,就成了一種想象出來的事實。也因為這個事實本就源于一種想象,那么,在這個想象的事實的基礎(chǔ)上,是否還存在著一種想象?換句話說,想象之上的想象?!?/p>

我領(lǐng)悟了他的意思,于是布景開始坍塌。

7

他的出現(xiàn),讓我覺得一切都像假的。

我們出現(xiàn)在了茶園書屋的屋頂上,藍天、白云、起伏的茶山,由他構(gòu)想的場景。

他長著一頭碎發(fā),一張年輕的笑臉。煙囪里涌上來一陣陣濃煙,書的亡魂們在濃煙中翩翩起舞。

“我們現(xiàn)在像不像兩個坐在烤爐上的人?”他笑得很開心。

“是焚尸爐?!蔽壹m正他,隨后又問,“你是神嗎?”

除此之外,我想不到別的解釋。

他搖搖頭:“我只是一介凡人,但對于你,我的確像神。”

“你這么說,我就全明白了?!蔽曳_手中的這本《懺悔》,翻到最后的空白部分,“你為我設(shè)定的結(jié)局里,我死于火海,對嗎?”

這挺悲哀的。不是指這個無處逃遁的死亡結(jié)局,而是在死亡之前,我存在的這六十年,原來全是假的?;仡欉^去,我生動地記得發(fā)生在我身上的一切,然而那其實是另外一個我。這簡直荒誕。我生活在一個被操控的世界,我的意志,我的選擇,我的存在,均只是出于他的想象。

他還是搖著頭,說:“這是你自己設(shè)計的結(jié)局,還是在被迫的情況下?!?/p>

“那也只是你的想象。”我反駁道,“另外,你還這么虛偽地談被迫干什么,好像我有自主意識似的?!?/p>

“那我反問你,此刻的你,和我聊的這些話,是出于你的自主意識,還是我操控的結(jié)果?!蔽冶贿@個問題給問住了。

“舉個例子,我以為我的口袋里現(xiàn)在有五十塊錢。”他摸進兜里,卻面露疑色,然后問我,“你身上有錢嗎?”我搖搖頭,不知道他到底想干什么,都什么時候了,還在談?wù)撳X。他的目光停留在我懷里的這本書,說:“借你書一用?!?/p>

“這本來就是你的著作?!蔽野褧o他,不忘揶揄他,“偉大的作家先生?!?/p>

他臉一紅,隨后講道:“這本書是我想象出來的東西,里面所發(fā)生的事,都不是事實。事實不以人的意志為轉(zhuǎn)移。你的存在,源于我的想象,所以你其實也不存在。但此刻你確實存在了,存在于我想象的世界中,換句話講,也存在于不存在中。要弄清楚的是,你的存在,來源于這本書,但不代表這本書就是你。在這里,我和你,都無法被改變?!?/p>

那按他的意思,我的記憶就沒有出現(xiàn)過斷層,我想不起那些事,是因為它們根本不曾發(fā)生。而他來找我的目的。我想到了書最后的那部分空白。

“我大概懂了。你是想讓你想象的人,幫你寫你想象的小說。”我拿回了這本《懺悔》。在得到他肯定的回應后,就又重新回到了一開始的困惑。

“我原本以為你要我在這上面,寫上懺悔的話?!蔽艺f。

“也可以是書的結(jié)尾?!彼f。

“既然這樣的話,我可不可以不殺莊女士?”我問他。

聽到這個問題,他居然流下了眼淚。“孩子離家出走,這對于一個母親,跟殺了她又有什么區(qū)別?!彼v起了他和母親之間的事,也講到他那極端的流浪方式。我很難感同身受。我說的是實話。對于莊女士的記憶,不曾在我腦中存在過。我誕生的那一刻,就已經(jīng)開始了無意義的逃亡。而這個迷茫的孩子,卻試圖以無意義的生活,去尋找生活的意義。

“如果莊女士根本沒有死,那我就用不著懺悔,你也用不著想讓我懺悔?!蔽蚁氲竭@本書的標題,又說,“當然,你也不需要向你母親懺悔?!?/p>

最終,他在我的勸慰下,拿出手機,撥通了莊女士的電話。我則幫他寫著小說的結(jié)尾。在我寫完最后一個句號,并將那本書遞給他時,他已經(jīng)結(jié)束了與他母親的通話。也打算結(jié)束他那六十天的流浪生活。最后他很愉快地問我:“寫完了嗎?”

“寫完了?!蔽一卮稹?/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