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25年第5期|盧一萍:冰雪的家(中篇小說 節(jié)選)
喜馬拉雅,藏語意為“冰雪的家”
——題記
乃堆拉
艾札達沒有參加高考,高三下學期就報名參軍了,那是1990年。他本可到駐疏勒的某步兵團服役,但他自己要求到西藏。路途是遙遠漫長的。接兵干部帶著新兵,先從葉城乘班車到喀什,再乘班車到庫爾勒,從那里坐火車到蘭州,從蘭州換乘去格爾木的火車,然后坐汽車團的運兵車,一路向上,翻越昆侖,到了拉薩。視野里雪山巍峨,河流封凍,原野沉寂,艾札達心里熱血涌動,不時也掠過一絲懼怕。但想到父親艾喜河已在高原戍邊二十多年,便舒了一口氣,平復了心情。高原冬日的荒涼有萬千重,似永遠也難以完全跨越。但當車隊從拉薩向西南方向繼續(xù)行駛,南下到江孜后,出現(xiàn)了一條巨大的河谷,河流竟然開始解凍,一路植被越來越多,最后終于來到了服役地亞東。
在亞東結(jié)束新兵訓練,河谷已到春色爛漫的時節(jié),艾札達被分配到乃堆拉前哨。乘軍車盤旋而上,不知繞了多少個彎,感覺在往天上走。百余里路程,一年四季、各種氣候全被經(jīng)歷。到連部時,進了寒冬,寒風勁吹,大雪紛飛,要去哨所,只能徒步。
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公路貿(mào)易通道從哨所經(jīng)過,但僅半年可以通行。乃堆拉前哨雄踞通道兩側(cè),一人多高的鐵絲網(wǎng)把兩個國家的軍隊隔開,哨兵面對面挺立,對方表情里的絲毫變化都可感知。哨樓、戰(zhàn)壕、暗堡、射擊孔……使那道常年積雪覆蓋、原本平常的山脊籠罩上了森嚴、鐵血的氣氛。
艾札達很快發(fā)現(xiàn),除了可能爆發(fā)的戰(zhàn)爭中的敵人,在乃堆拉還有三個似乎永難戰(zhàn)勝的天敵,那就是大雪、大風和雷電。
每年10月到來年6月的大雪會把哨所隔絕為人間孤島,哨所的氣溫最低可達零下20多攝氏度。一夜之間,積雪可厚達四五米,營房被掩埋,陣地之間執(zhí)勤往來,只能用鐵鍬從門縫里一點一點把積雪鑿開,鑿出通道。因此,鐵鍬在每間營房都必備數(shù)把。雪厚的地方被鑿成雪洞,雪薄的地方開成雪壕。神奇的是,天氣好的時候,隔著冰雪,可以望見亞東河谷滿谷翠綠,如同翡翠鋪就的夢境。
乃堆拉位于雪山之巔,藏語意思就是“風大雪狂的地方”,加之空氣潮濕,嚴寒更甚。風來的時間像是定好的:晚上起風,清晨風停。能刮走的東西全被刮跑,甚至覺得整個山頭都會被風刮到月球上去。甚至連屋頂?shù)蔫F皮都會被揭起、刮跑。連續(xù)刮風的日子,守在哨所,大家滿耳滿腦都是尖厲的風聲。
乃堆拉下雨下雪前,常伴以閃電雷鳴,有時要持續(xù)好幾個小時。炸雷貼著山脊,貼著墻壁、屋頂,甚至貼著人的頭皮隆隆滾過。閃電劈著雪山上的一切,令人膽戰(zhàn)心驚,毛發(fā)直豎。因此,哨所里的床、桌椅、門窗都是木質(zhì)的。雷電一來,室外不能背槍,必須迅速將槍放入木制槍柜,并平躺到木床上,一動不動。辦公用具在雷電中噼里啪啦直響,即使用的是防雷插座,效果也不佳。通信機房最易遭雷擊,通信時常因此中斷,其他電器也常被雷電擊壞。
打雷時,可以清楚地看見窗外鐵欄桿上被雷電擊中時冒出的火花,聽見“呲啦啦”的聲響。兩件連接不緊密的金屬器之間,發(fā)出的響聲則如放鞭炮一般。打雷瞬間,燈泡可能會驟然亮起,墻壁上的插座突然“嗤”一聲,冒出黑煙。變壓器一旦被雷電擊壞,就沒法用電。而進入雪季后,用電情況更為復雜。電線結(jié)滿厚冰,電線桿上的瓷絕緣子也與冰雪結(jié)為一體,輸電線路損壞了,電桿也經(jīng)常被大風吹折,被冰雪壓斷。所以,雪季停電是常有的事,最長的一次從頭年十月停到了次年六月。一旦停電,哨所就只能用汽燈或蠟燭照明。
但即使乃堆拉雨雪這么多,哨所地處山巔,水很難留存,官兵們雨季靠接雨水,雪季則背雪化水,每一滴都非常珍貴。雨雪兩季之間,有兩個月雨水較少,雪也變薄了,他們只能到離哨所兩公里外的冰湖鑿冰取水。湖水渾濁發(fā)黃,但味道仍比雨水和雪水好了不少,至少沒有泥腥味。
哨所的肉食可腌成臘肉,做成風干肉,但新鮮蔬菜很稀缺。這里只有一條狹窄的簡易公路通往外界,一下大雪,這里就會與世隔絕。封山后,團里派工兵連來開通道路,常常是剛開通,一場大雪又把路封凍起來了。那是一場絕望的戰(zhàn)斗。所謂取勝,只能等風雪自行停止。冰雪封阻后,團部只能把蔬菜送到連部。乃堆拉的戰(zhàn)士除了站崗執(zhí)勤,最主要的任務就是到連部背菜。前哨到連部9公里,路上雪厚達2米,不少時候,一腳下去,就騎在雪上了,很難動彈。開路的人最累,所以得輪流來。一般是早飯后出發(fā),到連隊吃完午飯后立即返回。下山時,有些地方可以直接往下滑,又沒有負重,兩小時左右就能到;返回是上坡,每人還要背30公斤蔬菜,最快也得四五個小時,如果下雪,可能要摸黑走到凌晨。
艾札達與風雪雷電戰(zhàn)斗兩年之后,擔任了前哨班班長。擔此重任的第一項任務,就是帶著前哨班,把乃堆拉山口附近一塊空地上的積雪清理干凈,用帳篷搭建臨時會晤站,以便中印雙方舉行邊境會晤。
亞東河谷即將進入萬物葳蕤的夏季,哨卡的積雪仍厚達兩三米。會晤的時間定在5月16日,由于人手少,從國際勞動節(jié)那天開始,艾札達就帶領戰(zhàn)士們清理場地的積雪,但今天清理出來,明天又堆滿了雪,有些雪是新下的,有些則是大風從其他地方搬運來的。艾札達只能帶領大家連日勞作,到15日下午,一切就緒。不想當晚一場大雪,帳篷塌了,鋼架被折斷,厚實的帆布被撕裂,平鋪在地上,然后被積雪掩埋。
艾札達站在風雪里,看著那一大堆積雪,想哭,卻哭不出來,那些戰(zhàn)士還需要他這個班長去安慰。他打電話把情況報告給連長,連長又立馬報告團長,團長當即安排在亞東重新購買鋼架,盡快運上來。艾札達帶著戰(zhàn)士們,把雪挖開,把帳篷被積雪撕裂的地方用鐵絲固定好,準備等鋼架運上來后立即重新搭建。
可道路被積雪封堵。團里調(diào)來兩臺推土機開路,到晚上十點多鐘,終于走到距離哨所12公里的地方。夜黑風高,江山一統(tǒng),推土機駕駛員看不清路況,不敢再作業(yè),汽車拉的鋼架只能卸下,就地返回。沒有辦法,艾札達帶著9名戰(zhàn)士,下山去把那些鋼架扛上來。
因為季節(jié)原因,白天氣溫上升,冰雪融化,雪水橫流,寸步難行;晚上氣溫下降,雪水和積雪凍在一起,硬如銀甲,一步三滑。加之夜霧彌漫,大家打著手電,即便每走一步都異常小心,仍不時滑倒。走到卸貨點,每人要扛40多公斤的鋼架,向哨所攀爬。他們直到凌晨4點,才艱難地回到哨所。每個人都累得散了架,恨不得立馬躺倒在雪地上,大睡一覺。但當天上午10點就要會晤,大家匆忙填了肚子,又繼續(xù)干活。上午9點半,帳篷終于搭好,半個小時后,會晤準時舉行。
艾札達從新兵訓練結(jié)束后來到乃堆拉,就一直守在這里。按照部隊規(guī)定,戍守士兵每年可輪換一次,但他不愿輪換。他說他熟悉這里的一切:對面官兵的舉手投足,氣候的變化莫測,腳下凍土的深度,哪一叢杜鵑最后消散……
他在前哨班待了兩年后,覺得自己應該算一個高原人了。他有了當?shù)厝说哪w色、疾患、生活習慣和看待世界的方式。他已把自己從一塊昆侖山的羊脂玉變成了一塊喜馬拉雅山的巖石,沒有那么嬌貴、易碎,可以隨便摔打了。
1993年,艾札達考上了西安陸軍學院。8月21日,當他要離開乃堆拉時,竟很是不舍,好像一離開這里,就再也難以歸來。他和送行的戰(zhàn)友一一擁抱后,望了一眼山頂上的哨樓,又望了一眼正在雪線附近盛開的高山杜鵑,在心里說:“我一定會回來的!”
葉爾羌
高三那年,艾札達非得去當兵時,母親文秀就撥通了父親艾喜河的軍線電話。她已習慣不打電話給艾喜河,但艾喜河十天半月的,總會打一次給她。
“今天怎么想起打電話給我了?”他的聲音聽上去很高遠——從位于塔克拉瑪干大漠邊緣的葉爾羌看去,艾喜河身處的阿里高原也的確夠高遠的。
“老艾,有個事呢?!彼Z氣有些猶疑。
“老婆,啥事?”
“札達入伍的事?!?/p>
“他跟我說了,你也沒有反對啊?!?/p>
“我反對有什么用!我的兒子不都被你弄到部隊去了嗎?”
艾喜河“哈哈”笑了:“你不想讓札達當兵???”
“不想也沒用?!彼龂@了一聲,“他考不上大學,不當兵又能干什么?”
“他什么都能干!但他想當兵?!?/p>
“你看你,一說你兒子不能干,就大聲武氣的!”她有些生氣。
聽文秀半天不再說話,艾喜河有些著急了:“喂,老婆,老婆!”他只聽到了妻子的抽泣聲。
“又哭了,哎,又哭了,兒子去當兵,多好的事!有什么好哭的!”他害怕女人落淚,聽不得女人哭泣。這么多年,他從沒顧上過孩子。幾個孩子都挺懂事,學習成績在當?shù)匾膊诲e,但一參加高考就不行了。原因是邊防部隊駐地偏遠,當?shù)氐慕虒W條件和師資都很差,能考上大學的孩子鳳毛麟角。這也是很多邊防軍人不得不面對的處境。所以,孩子的出路只有當兵或在當?shù)貜S礦找一份工作。艾札達讀高中時,就知道自己考不上大學——連續(xù)五年,他讀的那所中學連大專都沒考上一個。
艾喜河升任副團長時,軍區(qū)也考慮過讓他去駐喀什某步兵團任職,他說自己熟悉邊關,平原地區(qū)氧氣太多,不習慣,沒有去;升任正團時,讓他去駐烏魯木齊某炮兵旅任參謀長,他又放棄了,擔任了阿里防區(qū)的副參謀長。如果去烏魯木齊,他們一家人就可以去首府生活了。妻子怨他,不為自己考慮,也該為孩子著想。說一兩回,他“呵呵”應付,說三四回,他就不耐煩了,惱怒回懟?,F(xiàn)在,他不忍心再那樣做了。
“我生了三個兒子,最后落得孤身一個……”
他趕緊“嘿嘿”嬉笑:“那說明三個兒子都有出息。”
“有啥出息?有出息就不會只有當兵這一條路了!”
“田地總得有人種,這邊關更得有人守。你說,你究竟想跟我說什么?”
“他實在要當兵,也可以。我就想他離我近點。我聽說,今年喀什地區(qū)的新兵去兩個地方,一個疏勒,一個西藏。你兒子本來可以在疏勒當兵的,但人家自己去找了接兵干部,非要調(diào)到西藏去?!?/p>
“那很好??!”
“剛開始,我聽說他要在疏勒當兵,還高興呢,想著家里終于有個不在高原當兵的人了。”
妻子的話讓艾喜河沉默了。是啊,自己當兵就在阿里,已快三十年了?,F(xiàn)在,兒子們都已當兵了,自己還在高原。而三個兒子,一個守在喀喇昆侖,一個守在帕米爾高原,現(xiàn)在,小兒子又要去西藏,他感覺,對妻子來說,的確有些殘忍。
文秀并不知道,其實駐疏勒的那支部隊擔負的也是高原作戰(zhàn)任務,不是拉到阿里演習,就是要到喀喇昆侖腹地駐訓,每年在山下待的時間并不多。當然,艾喜河不會告訴她這個事。頓了一會,他說:“秀啊,當兵在哪都一樣,既然札達想去西藏,我們還是聽他的吧?!?/p>
“我就曉得,跟你說這些,都是白說!”
“那我等會問一問,究竟是個啥情況?!?/p>
“算了,你沒有必要應付我。這些孩子平常靠不著你,上學考學靠不著你,當兵了,提干考軍校也靠不著你……”
文秀越說越氣,話沒說完,把電話使勁掛了。她無力地在桌邊坐著,忍不住落下淚來。剛從農(nóng)村隨軍到葉爾羌時,丈夫嘴里的“帕米爾”“塔什庫爾干”“慕士塔格”“喀喇昆侖”“喬戈里”“岡仁波齊”“岡底斯”“珠穆朗瑪”“喜馬拉雅”這些地名,包括構(gòu)成這些遼闊地域的無數(shù)點位,文秀一直都沒能說順口,也不曉得它們的具體方位,更不知道那些音譯地名的意思。后來,這些地名越來越多地出現(xiàn)在她的生活里,成了她生命的一部分,被她隨身背負著。它們的意思也不再來自字詞本身,而是來自一位妻子和母親對它們的理解,且會隨著自身所處的情景不斷變化——比如丈夫和兒子長久沒有音訊時;他們中的哪一個來了電話,問她身體咋樣時;哪一個從高原終于平安下來,到了她身邊,可沒待多久,又要出發(fā)上高原時……
艾喜河在辦公室里來回踱了兩圈,望向窗外,坦闊高原上蜿蜒的森格藏布,由淺紅、褐黃、灰黑、雪白構(gòu)成的已經(jīng)高到不能再高的山脈,上方是過于寥廓的天空和過于圣潔的白云。他特意望了一眼岡仁波齊,它遠在視線之外,但他卻能準確地感知到。然后,艾喜河收回目光,盯著墻上的大幅中國地圖,目光掠過帕米爾、喀喇昆侖、阿里、日喀則、山南邊境,嘴角露出了一絲滿意的微笑。等看到葉爾羌,艾喜河把那絲微笑收了起來,兒子們都當兵走了,家里只剩下了文秀,他自語道:“再等幾年,老子回去陪你,陪你個夠!”
文秀獨自傷心了一陣,揩了淚,望了一眼掛在土墻上的全家福,安慰自己說:“我現(xiàn)在算是徹底清靜了。都走吧,走得遠遠的,去得高高的,都跟你們那個爹學。”她把目光移到另一面墻上,墻中間掛著艾喜河的單人照,他戴著皮帽子,披著皮大衣,扎著武裝帶,提著一把折疊式?jīng)_鋒槍,一副英武、沉穩(wěn)的樣子,站在納木那尼峰和岡仁波齊峰之間那條像是直通天際的簡易公路上;左邊掛著大兒子艾噶爾在麻扎達坂上的留影,他背后是喬戈里峰;右邊是二兒子艾革吉站在卡拉庫勒湖邊的留影,身后是慕士塔格峰。她好長時間都不能說出這些雪山的名字,是艾札達一次次教她,她才終于記住了。這些雪山都很白,在照片里,人跟它們的高度差不多。
在這三張照片前站了一陣,她對著空氣,跟艾札達說:“幺兒,你去的那個地方也會有雪山吧,那座雪山又叫什么名字呢?你肯定會寄一張相片回來,我到時也掛在墻上?!?/p>
艾札達走后,房子一下變得空曠了很多,文秀心里空落落的。艾喜河升任阿里防區(qū)參謀長時,留守處要她搬到有4個房間的“師職房”去,但她覺得住3個房間的“團職房”都覺得空蕩,也就沒搬。
艾札達結(jié)束新兵訓練,分到邊防連隊不久,文秀就收到了他的來信,隨信還有一張照片,是他在卓木拉日峰下拍的。從照片可見車隊停在路邊,艾札達還穿著新兵的軍裝。她從來信感覺,兒子不是當兵戍邊去了,而是在漫游仙境:
……
媽媽,記得軍車拉著我們從拉薩出發(fā)后,要經(jīng)過美麗的帕里草原和多慶措,海拔7326米的卓木拉日雪山倒映在湖水里,比仙境還要壯麗。兒寄給你的照片就是在卓木拉日雪山下拍攝的。我們這里離世界最高的珠穆朗瑪峰也不遠,我以后到了它的山腳下,也拍一張照片寄給您。
我當兵的地方叫亞東,這里氣候溫暖,江水奔騰,兩岸的田地肥沃,物產(chǎn)跟成都平原差不多,人們都居住在江河兩岸,房子都彩繪過,屋頂飄揚著經(jīng)幡。雪山是世界上最白的,天空是世界上最藍的,湖泊比天空還要藍。高山林線分明,林線下是原始森林,長滿高大的柏樹、冷杉、青岡,林線上是灌叢草甸,生長著杜鵑、圓柏;再向上則是冰緣植被帶,生長著報春花、綠絨蒿、雪兔子、塔黃、雪蓮;過了冰緣植被帶,向上依次是雪線、冰川和雪山冰峰。這種杜鵑可長到跟葉城的蘋果樹一樣高大,不過好多都是伏地而生。高山杜鵑花期很長,可達半年。這里的杜鵑花因海拔梯度變化,花期呈現(xiàn)“階梯式”開放的模式,比如2700米的低海拔地區(qū)可從2月下旬開到5月中旬,多是艷麗的紅花;三四千米的中高海拔地區(qū),5月中下旬是盛花期,花色豐富,紅、白、黃、紫、粉都有;更高海拔地區(qū)的杜鵑花期可延續(xù)至8月。
兒到連隊的時間正是杜鵑花盛開的時節(jié),漫山遍野,如彩色煙云,太壯觀了。媽媽,哪一天我一定要帶您來觀賞。所以啊,媽媽,您看,這里多好!我到這樣的地方來當兵,您還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
文秀看了信,開始很高興,到處向人打聽,亞東是個怎樣的地方。都沒人聽說過。有一次艾喜河給兒子寫信,她就問了這個問題。艾札達回信說,那是個男人待的地方。文秀一看這話,就明白了。因為她記得,她問艾喜河,阿里究竟是個什么樣的地方啊?艾喜河也說了這句話。她問艾喜河,大兒子當兵的喀喇昆侖是個怎樣的地方呢?艾喜河想了想,還是這句話。
艾札達有一次去參加訓練,正好在珠穆朗瑪峰下。他特意拍了一張以它為背景的照片,到日喀則找照相館沖洗放大后寄給了母親。文秀把它裝在相框里,也掛在了墻上。她沒事的時候,想念父子四個的時候,就會盯著墻上的照片看。
后來,文秀收到了艾札達考入軍校的消息。當時,艾喜河已經(jīng)在阿里防區(qū)擔任副司令員;大兒子擔任神仙灣邊防連前哨班班長時,在一次巡邏中犧牲,被安葬在康西瓦烈士陵園,還未滿20歲;二兒子從烏魯木齊步兵學校畢業(yè)后,已回到駐帕米爾高原的邊防L團任排長。所以,艾札達考上軍校后,文秀希望,等他從陸軍學院畢業(yè)后,就不要再回高原了。這些年,她聽了那么多高原的傳聞,駐地每年都會有在高原犧牲的官兵的葬禮,這些都讓她神經(jīng)緊繃。與艾喜河結(jié)婚后對他的日夜思念,兒子們?nèi)胛楹髮λ麄兊娜找範繏?,讓她變得格外敏感。她很多次求艾喜河帶她到高原去看看。每次他都答應,但沒有一次成行。這是那些駐守在特別艱苦之地的官兵無形之中形成的共識,為了讓親人放心,他們把自己戍守之地描繪成了仙境,親人一旦來到這里,自己編造的夢境就破了。但他們又想讓親人看到,高原的確有遠勝仙境的地方。所以,最好的辦法就是寄一些照片回去——自己站在雪山前的,站在湖岸邊的,以河流為背景的,全副武裝的,騎著軍馬的……
當然,時間久了,文秀也曉得了艾喜河和兒子們的用意。只是,大兒子犧牲了,她希望自己活著的兩個兒子中,有一個不要再上高原了。她跟艾喜河提了要求,要他想點辦法,說,憑你在邊防干了這么多年,總能想到辦法的。
艾喜河爽快地答應了——自從大兒子犧牲后,他總會順從妻子的要求。
旅途
艾札達快畢業(yè)的時候,學員隊隊長趙勇通知他到教務處張德江處長的辦公室去一趟。
艾札達跑步到了處長辦公室門口,看到不茍言笑的上校處長坐在辦公桌后面。他挺直身子,用合適的音量用力地喊了一聲:“報告!”
“進!”
他步伐有力,震得辦公室的水泥地面微微顫抖。他向處長敬了一個十分標準的軍禮。
“艾札達?”上校抬眼看了他兩眼。
“報告首長,是!”
“你老子在阿里當過兵?”
“是!”
“放松點?!?/p>
“首長怎么知道?”
“不然你怎么會有這樣一個名字?”
“我爸有三個兒子,分別叫艾噶爾、艾革吉、艾札達。大哥艾噶爾在神仙灣邊防連犧牲了,二哥艾革吉在帕米爾高原當排長?!?/p>
上校沉默了半晌:“你爸還在阿里工作?”
艾札達猶豫了一下,回答道:“是。”
“艾喜河?”
“是。”
“難怪?!?/p>
“首長知道他?”
“在報紙上看到過他的報道。全軍邊防執(zhí)勤教材里的好幾個實例都來自他,你不是學過嗎?”
“是?!?/p>
“你沒跟任何人說起。”
“沒有?!?/p>
“為什么?”
“他是他,我是我?!?/p>
“好!學院要你留校擔任教學參謀,你沒有意見吧?”
“有!”
上校盯著他:“有?”
“是!是我爸跟誰打招呼了嗎?”
“這跟你父親沒有關系,你父親如果那樣做,他就不是艾喜河了?!?/p>
艾札達偷偷地舒了一口氣。
“學院要留你,是因為你軍事素質(zhì)過硬,學業(yè)成績優(yōu)異。”
“我想回西藏邊防,我離開乃堆拉哨所時,在心里說過,我一定要回去。”
“這就是你要回西藏的理由?”
“是!”
“明白?!鄙闲U酒饋?,向他敬了一個軍禮。
艾札達趕緊回禮。
“有機會的時候,代我向你父親致敬?!?/p>
“謝謝,我會的?!?/p>
離開西安的時候,女友凌艾艾來送他。她知道艾札達的想法。兩人認識后,他就跟她說過自己要回高原。凌艾艾從稍能聽懂話的時候,父親給她講得最多的就是高原,所以,這個名詞早已銘刻在她心里。但她像他一樣,也極少跟人說過她的父親是誰。
他們相識于西安開往烏魯木齊的火車上,那是他們讀軍校后的第一個暑假。
那次,艾札達沒有買到坐票,只能站著。站了三天三夜到烏魯木齊,的確是一次漫長苦旅。但能站在凌艾艾座位一側(cè),他沒有覺得苦,反而感到幸福得很。
她身材苗條,因穿著軍裝又多了幾分颯爽英姿,瓜子臉,留著齊耳短發(fā),額頭明亮,眉毛彎而黑,睫毛長,一對大眼睛是杏熟時的樣子,眼珠烏黑、眼白發(fā)藍,看人的時候帶著一股野氣;她的鼻梁窄而挺直,與整個臉龐的輪廓渾然天成,鼻尖微微翹起,凝著一點瑩潤的光;唇是豐滿的,顏色如初開的薔薇,上唇中央有一線弧形,一說話,兩唇便如蝶翼般微顫,潔白的牙齒就會露出五顆來;嘴角微微上揚,即便不笑時也帶著一分笑意;尖下巴則是精巧的,有點前翹,與脖頸形成一道柔和的曲線;當她低頭時,鎖骨間便陷出一個小小的窩,盛著些許光影。艾札達覺得,整列火車、整個行程,甚至沿途的風景都因為她而變得不同了。
他在候車時看到她第一眼,心便咚咚亂跳,一種窒息感讓他得不時張大嘴巴才能呼吸??吹剿虻氖峭惶嘶疖嚕挥砂迪?。他跟著她,來到了她座位一側(cè)。他殷勤地幫她把行李箱放到行李架上。她向他道了謝。
車很擁擠,她坐在靠過道的座位上,看了一會車窗外一掠而過的風景,便從隨身斜挎的軍用挎包里拿出一本書看起來。
艾札達看到,她看的是四卷本《靜靜的頓河》的第三卷,書脊上貼著圖書館的索書號。
這可是個搭話的好時機:“你也喜歡看小說???”
她的目光沒有從書頁上移開:“是的。”
這部小說艾札達剛好看過,一回想,竟記起了它的題記,隨口說了出來:“我們光榮的土地不是用犁來翻耕……/我們的土地用馬蹄來翻耕,/光榮的土地上種的是哥薩克的頭顱,/靜靜的頓河到處裝點著年輕的寡婦,/我們的父親,靜靜的頓河到處是孤兒,/靜靜的頓河的滾滾的波濤是爹娘的眼淚。”
她轉(zhuǎn)過頭,抬起臉,看著他,一雙杏眼瞪圓了?!澳憧催^《靜靜的頓河》?”
他不由得在心里贊嘆:“這雙眼睛比西藏最深的當惹雍措還要深,比西藏最藍的普莫雍措還要藍,比西藏最純潔的瑪旁雍措還要純凈?。 彼麨樗利惖难劬Τ磷碇?,沒有回過神來:“???你……你是在問我?”
她點點頭,亮出小說封面:“你看過這部小說?”
他連連點頭:“我在高二的時候就讀過,考上軍校后,又讀了一遍。”
“記性真好,連題記都能記得?!?/p>
“一部作品的題記有時候很重要,肖洛霍夫有了這個題記,《靜靜的頓河》就只能寫成一部偉大的史詩性作品了?!?/p>
“是嗎?題記這么重要?”
“這部小說的靈魂、基調(diào)、敘述的語調(diào),包括作家的野心都包含在這題記里了?!?/p>
“哦,你看得深嘛。”
“瞎看?!?/p>
“你帶書了嗎?”
“帶了?!彼f完,從自己的挎包里取出《好兵帥克歷險記》。
“這本小說我也看過。”她拿過書,看了看,“你看的是蕭乾的譯本,他是從英文的節(jié)譯本翻譯過來的,不是全譯本。還是星燦的譯本好,是從捷克原文直接翻譯過來的全譯本?!?/p>
“你看書也看得深啊!”
“喜歡的書就會這樣看。”
“你這么說,這個版本還值得讀嗎?”
“當然是值得一讀的,蕭乾把哈耶克的幽默感譯得很傳神?!?/p>
“我到時也對照著來讀。”
他說完,就翻開書讀起來。凌艾艾也沒有說話,很快就被小說迷住了。到了寶雞,火車“哐”地猛然停下,她才抬起頭。
“走,到站臺上去轉(zhuǎn)轉(zhuǎn)?”
“好啊,去呼吸點新鮮空氣?!?/p>
她跟著他到了站臺上,并排走著。
“對了,戰(zhàn)友,我還沒有告訴你,我叫啥名字呢。”話一出口,他就覺得尷尬,“我叫艾札達。艾草的‘艾’,阿里札達縣的‘札達’?!?/p>
“這名字好獨特?!?/p>
“我媽生我的時候,我爸在札達縣當兵,就取了這個名字。我爸給我們?nèi)值苋∶玫亩际前⒗锏牡孛掖蟾绨翣?、二哥艾革吉,我叫艾札達。以前我爸還說,再生兒子就叫艾改則,生個女兒就叫艾普蘭。這些地方他都待過。”
她一聽,笑得“咯咯咯”的:“你爸一定在阿里當過好多年兵吧?”
“他從當兵就在阿里,快三十年了吧,好幾次差點把命丟在上頭?!?/p>
“我叫凌艾艾,凌晨的‘凌’,艾草的‘艾’。”她調(diào)皮一笑,接著說,“也是艾札達的‘艾’。”
“以后再有人問你姓甚名誰,就說艾札達的‘艾’,一名兩‘艾’,有緣啊?!彼ζ饋?,突然記起了什么,“姓艾和姓凌的人都少,軍區(qū)參謀長姓凌,我爸時常說起他,他也有不少傳說。不僅在部隊里,就連當?shù)氐睦习傩斩紩f起他。他是個藍皮膚的英雄。有一次,他來看我爸,我見過他。事后,我還問我爸,他是藍皮膚的,他的孩子是什么顏色呢?我爸說,他的孩子一個個都是白白凈凈的?!?/p>
“好神奇啊!還有藍皮膚的人!沒有把你嚇著吧?”她沒說那個姓凌的參謀長其實就是她爸。
“當時還真把我嚇了一跳,嚇得鉆到了我媽懷里。他給了我一把水果糖,兩個哥哥也給了?!彼f完,浮現(xiàn)出追憶美好往事的微笑。
“好像你爸很崇拜他似的?!?/p>
“那是當然!我爸跟我說,他變成藍色的人,就是因為在高海拔地區(qū)待得太久了,得了一種病?!?/p>
“哦,我聽說過那個人。不過,你知道嗎?我聽說,他后來下了高原,在山下待的時間長了,皮膚沒有原先那么藍了?!?/p>
“淡藍?”
“差不多。但他如果上了高原,皮膚又會變得跟高原的天空一樣藍,即使下了高原好多天,還會那樣。”她用平淡的語氣說完,岔開了話題,“你也在西安讀軍校?”
他有些自豪地回答:“是的,我在西安陸軍學院,學的是作戰(zhàn)指揮專業(yè),你呢?”
“第四軍醫(yī)大學,外科,你以后指揮作戰(zhàn)受了傷,我可以負責為你做手術?!?/p>
他“哈哈”笑了:“那太幸運了,我沖鋒陷陣就沒有顧慮了。”
“最好不要受傷。你回新疆哪里?”
“葉城,葉爾羌?!?/p>
“葉城?不可能吧!”她因為驚訝,一雙杏眼一下又睜圓了。
“那有什么不可能的。我家就在葉城,就在阿里防區(qū)的家屬院里,我就是在那個院子里長大的?!?/p>
“我媽媽也在那里的陸軍第十九醫(yī)院工作過,我在那個醫(yī)院出生的?!?/p>
“那我們的出生地都是葉城了。”
“難怪你曉得有個渾身發(fā)藍的凌參謀長。這樣的話,我們可以同行好長一段路呢,我父母后來調(diào)到駐疏勒的部隊工作,我現(xiàn)在的家在疏勒?!?/p>
“那太好了!”他脫口而出。
上車后,她對艾札達說:“對了,戰(zhàn)友,你也坐一會吧?!?/p>
“你坐,你允許我站在你旁邊就行?!?/p>
她笑了:“當然允許。你站久了累,我坐久了也累。你坐吧,我剛好想站一會?!?/p>
“謝謝你!”他坐了下來。他感覺到她留在座位上的體溫,心里頓時生起一股從未有過的暖意。
他們就這樣認識了,往后兩年的寒暑假,兩人約著同去西安,同歸南疆,很自然地相戀相愛了。但即使如此,他沒有問她父親在部隊是什么職務,她也沒有問他爹在邊防究竟干什么工作。她只說,她爸戍守過阿里、喀喇昆侖和帕米爾邊關。她14歲以前,一年難得見他一面,他后來調(diào)到疏勒工作后,相見的時候才多了。他說,到現(xiàn)在為止,他一年也難得見他爹一面。他們兄弟三個都知道自己有個爹,但卻是陌生的,像個神,見一次,如同神靈現(xiàn)身。他們談論得最多的是母親。他告訴她,母親是從四川老家隨軍的,不識字,沒有工作,實在無聊,就在一塊維吾爾族老鄉(xiāng)送給她的土地上種些瓜果蔬菜,后來想自己看父親寫給她的信,便學著識字,現(xiàn)在不但能讀信,讀書看報都沒問題了。她說她母親先是在陸軍醫(yī)院當護士,在那里認識了來治病的父親,愛上了人家。后來研究高原病,成了專家,父親調(diào)到疏勒后,她也就調(diào)到駐疏勒的高原病研究所了。
艾札達讀的是專科,學制三年;凌艾艾讀的是本科,學制四年,所以他比她早一年畢業(yè)。
凌艾艾來送行的時候,手里捧著一個小紙箱。她說:“我有個小禮物要送給你。你去的地方植物稀少,所以我特意去挑了這顆仙人球?!彼f完,打開了紙箱。仙人球有雞蛋大小,種在一個小而精致的陶瓷花盆里,紙箱和花盆間的空隙被報紙塞滿了。
只有在邊關待過的人才知道這個禮物的珍貴,艾札達接過紙箱,說:“艾艾,這個禮物太好了!”
“還有呢,”凌艾艾從挎包里取出一幅用木框裝幀好的、書本大小的珠穆朗瑪峰的圖片,“這張圖片是我跑了好幾家書店才買到的。之所以送它,是希望以后能有機會和你一起去仰望它,當然,還要一起仰望它上面的星空。”
“我等著你。”他接過來,眼眶有些濕潤,“我還想……”
“還想要什么?”她撲閃著眼睛故意問。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要一張你的照片?!?/p>
“是怕自己記不起我的樣子了?”
“八輩子都忘不了?!?/p>
她從挎包里取出一個筆記本:“連這個一起送給你。”
他接過來,翻開封面,看見扉頁上寫著:
親愛的札達:
去做高原的雄鷹吧!
那里有無限高遠的天空。
艾艾7月20日
里面夾著一張她身著學員軍裝的五寸彩色照片。
“有了你的禮物,我就可以到任何地方了!”他說著,從挎包里取出送給她的禮物:人民文學出版社1988年出版的精裝四卷本《靜靜的頓河》;他那張曾送給母親的、新洗出來的、以珠穆朗瑪峰為背景的留影;另外還有一封厚厚的信?!斑@是我這兩年寫給你的詩,我選了99首,我走了你再看。”
“沒想到你為我寫了那么多詩!以前都不告訴我,你還是詩人!”
“我不一定是詩人,但這一生會為你寫詩?!?/p>
當著眾多送行者的面,他倆本來只想按軍人離別的方式,互敬一個軍禮。但她沒管那么多,情不自禁地向他懷里撲去。他張開有力的雙臂,將她擁住,緊緊地將她擁抱入懷。
她的頭頂著他的下巴,她感受到了他結(jié)實的胸肌和有力的心跳,她喜歡他身上的力量和清爽的男子漢氣息。她溫柔、順從地偎依在他懷里,似要融化。他感受到了她的滿懷柔情,感到她把他的腰抱得越來越緊,她青春、素雅,帶著淡淡藥味的氣息和用舒蕾洗過的柔順短發(fā)散發(fā)出的山茶花的香味,令他陶醉。愛讓彼此雙眸潮濕,魂脫身而出,在云間翱翔。
他俯下頭,在她耳邊說:“艾艾,你不知道我是多么愛你!”
她把雙手從他腰間抽出,抱住他的脖子,小聲回應道:“我肯定知道。”
列車員開始催促沒有上車的乘客趕緊上車。
凌艾艾和艾札達像彼此的魂,現(xiàn)在得從彼此的軀體里艱難地分離出來了。她拉著他的手,不想放開;他忍受著難言的離別之痛,步履異常沉重地轉(zhuǎn)向車門。
“記得多給我來信。”
“會的。不過,根據(jù)我在乃堆拉當兵的經(jīng)驗,你寫給我的信不易送到,我寫給你的信要送出來也難?!?/p>
“我能等?!?/p>
火車啟動了,他打開車窗朝她揮手,看見她滿臉淚水。然后,她的身影越來越小,轉(zhuǎn)眼不見,夢境一樣遠去。他的前方,只有一個不斷變幻、愈來愈高拔的雪域世界。
艾札達把仙人球小心放好,拿出相框,珠穆朗瑪峰沐浴在朝霞里,天空裝飾著一面被朝霞染成玫瑰紅的旗云。那面旗云讓這座世界上最為雄偉的高峰看起來并沒有那么險峻,反而顯出幾分秀美,令人一見便內(nèi)心安詳。
他記起小時候翻看父親的錢包,里頭有三張照片:一張是大哥艾噶爾和母親的黑白照片——母親把三歲的大哥抱在懷里,身后舊舊的背景紙上,天安門放射著光芒。母親表情羞怯、拘謹,雖然年輕,但顯得很疲憊;大哥怯生生地看著前面,一臉懵懂無知。這張照片是母親背著大哥,走了三十里山路,到區(qū)公所旁邊的東風照相館拍攝的。還有一張全家福,也是黑白的——艾札達才一歲多,被父親抱在懷里,每個人都戴著毛主席像章。這是他們家唯一的全家福,后來的合影不是缺張三,就是缺李四。另一張則是岡仁波齊的彩色照片,峰頂高聳入蔚藍色天空里,被朝暉染成金色,祥云環(huán)繞。
父親帶著全家福,他能理解——后來,凡是孩子外出上學、當兵離家,父親總會送一張塑封好的全家福,讓他們帶上。父親跟孩子見面最多的方式是通過照片。母親隨軍后,也帶著他們到葉城縣政府旁邊的紅旗照相館照過相,寄給父親。但父親卻只帶著大哥小時候與母親在一起的照片。照片右上角都被手指磨花了。由此可知,這張照片父親平時看得最多。
艾札達曾經(jīng)問過父親,為什么只帶著大哥的照片。父親說,因為他是你大哥嘛。他也問過父親,您在阿里高原,一抬頭就能望見岡仁波齊,為什么還要帶著岡仁波齊的照片呢?父親說,帶著它,我想看的時候,就能看見。艾札達又問,您看不夠嗎?他說,永遠也看不夠。但艾札達那會還不能理解。
現(xiàn)在,他有點明白父親為什么要那樣做了。他也有了一座需要他用青春,甚至生命去守護的雪山。雖然他的生命可能和那顆仙人球一樣弱小,但頑強堅韌,帶著渾身的鋒芒。
【作者簡介】
盧一萍,四川南江人,曾任成都軍區(qū)文藝創(chuàng)作室副主任。著有長篇小說“新寓言”四部曲《激情王國》《我的絕代佳人》《白山》《少水魚》,小說集《帕米爾情歌》《父親的荒原》《名叫月光的駿馬》《無名之地》《N 種愛情》,長篇報告文學《八千湘女上天山》《扶貧志》等三十余部。曾獲全國精神文明建設“五個一工程”獎、解放軍文藝大獎、中國出版政府獎、“中國好書”獎等,作品入選亞洲周刊十大小說、收獲文學榜、芙蓉文學雙年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