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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天津文學》2025年第10期|陳楫寶:隱姓埋名
來源:《天津文學》2025年第10期 | 陳楫寶  2025年11月13日16:22

站在夕陽里,背靠灰白色的高墻,面朝馬路,秋風掠耳,柔和的霞光撫摸著他消瘦而棱角分明的面孔。

“我現(xiàn)在干的事情,一般作家干不了?!彼┥匣疑0仓品雮€月后,我們在朝陽大悅城約見,見到我第一句話就這么說,“因為他們沒有當過保安,即使他們是為創(chuàng)作而體驗生活,那體驗生活的保安和以此謀生的保安,能一樣嗎?”他說這話時,嘴角上揚似笑似自嘲,聲音洪亮。

其實紙上江湖,署名毛銀鵬的文章一篇接一篇,刊發(fā)他作品的大多數(shù)是業(yè)內(nèi)有影響力的純文學期刊。他的一個短篇小說《故人西辭》獲過《北京文學》獎,還獲得了老舍文學獎。

而做一名北京保安,他不得不隱姓埋名。

1

毛銀鵬曾經(jīng)是村里首富。

20世紀80年代初,高考落榜,很長一段時間,他大門不出,窩在家里看書創(chuàng)作,閱讀世界名著。他曾說:“把我毛銀鵬的生命,煉成一本傳世經(jīng)典!”打算把此生獻給文學。

一天上午,陽光普照,毛銀鵬在房里看書,父親催他外出干農(nóng)活,催了多次無用,父親一時氣急了,突然闖進房間在他座椅旁,撲通一聲雙膝跪下,“嘣!嘣!”給他磕頭。老子向兒子磕頭,毛銀鵬窘得無地自容,本能地抓書逃出房門,跑到野外去。父親逢人就搖頭,仰天長嘆,白生了一個兒子,啥都干不成,咋辦?

一次爭吵之際,父親憤怒到極點,沖進房間,把他桌子上的書本掃落在地,狠狠地踩上幾腳,驅(qū)逐他外出干活。

如果沒有文學,生命還有什么意義?這是他與父親對峙時的怒吼,差點兒敲碎他父親的心臟——20世紀80年代是中國文學的黃金時代,莫言、余華、遲子建等眾多中國作家時常共同緬懷的最美好的文學時光。

為了生存,毛銀鵬還是乖乖走出家門,外出謀生。他干過短暫的村會計,因為他是村上為數(shù)不多的高中畢業(yè)生;他去了碎石場,戳石頭時他只用左手,右手縮在袖籠里,人家問他為何,他說擔心右手一旦受傷以后沒法寫字創(chuàng)作……人家玩牌他看書,成為同事眼里的一個怪人;他學過理發(fā),開過理發(fā)店;他賺錢最多的是開匾店,那年頭城鄉(xiāng)建新房,流行在堂屋正面墻上掛一張大匾,兩邊掛上條幅,以示莊重……他在匾內(nèi)安一個或圓或方的金邊石英鐘,在墻壁上釘釘子,把匾掛起來,雅觀、亮堂、實用——這個小小的創(chuàng)新一下子打開了局面,讓他成為縣城里賣匾最多的個體戶,人人都知道他的“月月鳥”匾店(店名取自他名字“鵬”的拆解),生意興隆。很快,這位在父親眼里做不成事的書呆子在村里建起一棟三層紅磚大樓房,震動方圓五公里,窮小子翻身,成為村里首富。

我認識毛銀鵬,是在縣文化館搞創(chuàng)作輔導(dǎo)的老師家遇見的。正值青春叛逆期,我為即將到來的高考焦慮與彷徨,身陷“文學少年”的虛妄,去文化館老師處尋求“人生良方”。在那個狹小的臥室,沒有電風扇,南方初夏潮熱,窗外熱浪翻騰。那位老師剛午睡起床,屁股坐著床沿,穿著短褲衩,頭發(fā)蓬亂,睡眼惺忪,連連打著哈欠,手搖蒲扇,對我的問候“哦哦”敷衍,無心談話;坐在他身旁高椅上的男人,三十多歲,剃著板寸,鼻梁挺拔,目光如炬,聽說我也愛好文學,主動打開話匣子,聊起魯迅,高談闊論,聲音響亮,仿若繆斯女神附體,忘卻了汗浸白背心——他就是毛銀鵬,一個在縣城做小生意發(fā)了財?shù)纳倘?,在《長江文藝》發(fā)表短篇小說的文學癡迷者——有那么一剎那,他澎湃的文學激情迅猛而激烈地把不諳世事的我完全淹沒,以至于忘卻周遭的燥熱,沉浸于文學的輕舞飛揚。

此后不久,他突然放棄門庭若市的門店生意,無償轉(zhuǎn)讓給了弟弟,帶著老婆和三歲的女兒回到鄉(xiāng)下,去過文學的生活。

親朋好友一片錯愕。大家認為他是神經(jīng)病,好好的生意不做,跑回家看書寫稿。

高考結(jié)束的那個暑假,冒著酷暑,我騎著一輛借來的單車,到他的村莊去看他,觸摸文學。

紅色的磚瓦樓房,外加一個小院,聳立在村東部,醒目、張揚,還未進入村莊遠遠地就能輕易辨識。

那次造訪我印象最深刻的有兩處。一是二樓書房,倚墻四周豎立著高大的玻璃推拉門書柜,托爾斯泰、馬克·吐溫、巴爾扎克、狄更斯、伍爾夫、海明威、菲茨杰拉德、契訶夫、大仲馬、小仲馬等世界文壇巨匠站成一排排,仿若等待檢閱的世界軍團,莊重、浩蕩、神圣。撫摸著這些巨人巨著,一個愛書少年,此刻涌起卑微但磅礴的欲望:如果沒有衣食之憂,我多想和他們睡在一起,哪怕一輩子!《魯迅全集》獨占一排,那是他的最愛,是他的文學導(dǎo)師。不過我很快發(fā)現(xiàn)貼在玻璃門上一張紙條告示“概不外借”,遂心涼半截。

二是夫妻倆特別熱情。我們都屬于石佛寺鎮(zhèn)轄區(qū),他的老婆跟我還是同村隔壁灣,她認識我早逝的父親。燉了一鍋肉,吃飯時他老婆拿起勺子舀起一大勺瘦肥相間燉得很爛的肉,倒進我碗里……至今,那是我吃過的最香的肉。

臨走時,他借給我書,說“概不外借”主要針對那些假愛書、偽讀書的,對于我可以例外,大膽借,但必須有借有還。

那個暑假,我經(jīng)常往來他家。一個如風少年,懷揣著一本本世界名著,穿梭在塵土飛揚的土路,享受著朝圣般的喜悅——這幅風景,至今出現(xiàn)在我的夢里,曾經(jīng)實實在在發(fā)生過的片段美好,在夢里循環(huán)往復(fù)。

他想上魯迅文學院。只是北京太遠,家里諸多羈絆,一時只能仰望。

他去省城,找到武漢大學中文系,打聽能否跟班讀,不需要文憑……這些想法還未付諸實施,家里經(jīng)濟狀況就亮起了紅燈,老婆告訴他,手上錢用得差不多了。

他再次出山,做買賣。在他眼里,賺錢容易,比文學創(chuàng)作容易多了。錢沒了,可以繼續(xù)做生意再掙;文學沒了,就等于人生失去了方向。他跟老婆約法三章,做生意可以,但絕不能干涉他搞文學。這是他神圣的私域領(lǐng)地,無論如何都不允許影響,無論是誰都不能橫加干涉。

舉家從村上搬回縣城。這次他改行賣“處理鞋”,也就是尾貨鞋。他有著天然的商業(yè)嗅覺,有人圖房租便宜會選在非鬧市區(qū)門面,他偏不,必須在鬧市區(qū)租大門面,唯有人流才會有商業(yè)流,門面再大再便宜,如果沒有人上門,那生意還怎么做?在縣城最熱鬧的步行街,租賃百貨大樓門面,鞋店再度火爆。

好景不長。做了兩三年后,百貨大樓經(jīng)理嫉妒毛銀鵬店門口擠滿了顧客,幾次生事,不斷找麻煩。他的弟弟在他店里幫忙,血氣方剛,與他們發(fā)生肢體沖突,導(dǎo)致形勢急轉(zhuǎn)直下,被驅(qū)趕,還可能因故意傷害背負巨額賠償,不得已,他們連夜跑到隔壁縣,惹不起躲得起。

在隔壁縣,賣過鞋,賣過自行車……人生地不熟。他時常覺得天昏沉沉、冷颼颼的。與當?shù)貑挝缓献鞲忝劥黉N,傾其所有進了一批自行車做摸獎商品,活動結(jié)束后合作單位賴債。負債九萬,利息五分。小本生意,經(jīng)不起一次大的動蕩。資金鏈斷裂,眾叛親離,他走投無路。

他產(chǎn)生過輕生的念頭。站在橋上,俯首閃著寒光的冰面,寒風如刀刮骨。他在橋上徘徊了數(shù)個小時,從深夜走到凌晨,天人交戰(zhàn)。

抬頭寥若晨星。他忽而產(chǎn)生幻覺,自言自語。

問:“你是誰?”

答:“我是人間臥底者?!?/p>

問:“你從哪里來?”

答:“我是上天派來的?!?/p>

問:“你來干啥?”

答:“為揭示人間真相和人性根本,而多多經(jīng)歷塵世的風雨。不管在哪,我都昂首挺胸,邁步前行!”

問:“你要到哪里去?”

答:“寫好了《人間記憶》,我便袖手微笑著,去天堂,與孔子、曹雪芹、巴爾扎克、契訶夫、魯迅聊天。”

如果一個人連放棄生命都可以做到,還有什么可以難倒他的?那么,為何要輕易放棄生命呢?

是的,為何要放棄生命?

除了家人,他還有文學。文學就是他的生命。文學沒有同意他死,他怎么能夠去死?

他常讀索爾仁尼琴的《伊萬·杰尼索維奇的一天》。伊萬·杰尼索維奇身處逆境,不屈服于命運,在困厄中尋找希望,在枯燥中自尋樂趣,雖身份卑微,內(nèi)心卻葆有尊嚴和高貴,哪兒都可以是天堂……索爾仁尼琴創(chuàng)作的悲傷世界里卻看不到悲傷,人生谷底卻有觸底反彈的力量。

他回到生活,想起了許多故去的一生困厄的故友,他們一個個涌現(xiàn)在他的筆下,于是《故人西辭》誕生了。

這篇作品堪稱當代最觸動人心的短篇小說之一,寫了六個故友的一生,這些底層人物曾經(jīng)在世間生活過,掙扎過,熱愛過,留下堅強的生命痕跡。這些看似沉重的文字,我們從中讀到的卻是熱愛,是對脆弱的生命輕易飄逝的嘆息,也是對美好生活的吶喊,對夢想的呵護。

打官司勝訴,他拿回了大部分貨款。此地不可久居,在隔壁縣熬過四年暗無天日的日子,他把店鋪盤出去,帶著實錄出人間苦難教科書的《在僻縣》和老婆孩子北上京城,打算把生意做到北京去,哪怕依然只是開一個小店。還有魯迅文學院?!爸皡⒓雍?,投稿給人修改,接到在魯迅文學院進修的劉海東先生對我稿子贊賞、催我去北京的信……”[1]

文學的力量,使他北上的步伐愈加堅定。

2

毛銀鵬三進二出京城,踩著時代的節(jié)拍。

他攜家人第一次到北京那年,我應(yīng)聘到國家外經(jīng)貿(mào)部研究院工作,一名普通的職員。

是千禧年。

當時他給我打了一個電話,讓我?guī)退夥孔?,最好在前門。我回應(yīng)說,建議他找中介比較好。我自己就是找中介的。

他對我的回應(yīng)非常不滿意,當即怒掛電話。

也許,在老家人眼里,只要有人在大城市工作,就能在大城市辦事,何況租房子這點小事,應(yīng)是舉手之勞。其實北京那么大,就像往大海里滴一滴水,迅速淹沒,一個普通職員的能量何其小也。

他們在北京西站附近找了一個小賣店,他特地買汽水、方便面套近乎,在付款給老板時,借機問老板:“師傅,請問您,哪里有房租?”店主一聽,順手指向門口人力車的車夫,對車夫說,這人要租房子。

那人騎車拉著他們。“在六里橋租房住。轉(zhuǎn)遍了北京,在天安門廣場西南側(cè)的大碗茶商場,租了三個柜臺賣鞋。我的生意剛好點兒,旁邊柜臺賣鞋的小伙子,就塞錢給商場經(jīng)理。經(jīng)理揮手趕我走?!盵2]后來鬧得很不愉快,毛銀鵬好勝心強,把鞋攤轉(zhuǎn)給了小伙子,離開了。他又在珠寶市賣鞋,一開始是半面后來是整間,后來,他又租下樓上樓下幾間,把老家的弟弟和姨妹都叫來一起干。

他又成為整個家族的中心,他到哪里,親戚們就跟隨到哪里;他做什么,他們也跟著學做什么……

更多的時候,在門店打烊后的無數(shù)個夜晚,他獨坐在門店臺階上,與咫尺之遙的正陽門箭樓凝視,不遠處就是偉岸的天安門。

“只要我心中有一團火在燃燒,眼前有一面旗幟在飄揚,我是在奔向我理想的天堂,即使倒在路上,我也是倒向天堂的,趨近于天堂的?!?/p>

讓他心情舒暢的不僅是順遂的生意,還有文學。如果說做生意掙錢是人生大餐的配菜,正餐則是文學。

此間他的短篇小說《故人西辭》在《北京文學》上發(fā)表,編輯白連春愛不釋手,認為一字不多一字不少,全文刊發(fā)。該小說迅速在文壇躥紅,第一屆《北京文學》獎評委授予其短篇小說二等獎,同時獲獎的還有賈平凹的《餃子館》和劉慶邦的《不定嫁給誰》,他們位列三等獎。頒獎詞寫著:“毛銀鵬對故人的敘述,很是令人訝異。一是訝異他文筆的老練,二是訝異筆法的瘦硬。這些頗似魯迅筆下的未莊系列人物,讓人在淚水將落未落之時,心頭別有一番滋味?!钡谌龑美仙嵛膶W獎評選,評委們把新人獎頒給了他,授獎詞寫道:“《故人西辭》走的是,文學大師開創(chuàng)的‘寫人生’之路……”

與眾多文壇大咖同臺。站在領(lǐng)獎臺上,他感謝文學,不曾指望文學改變命運,但文學照亮生命,讓他低賤的生活變得無比高貴。

老家縣委宣傳部專門發(fā)來賀信,祝賀他榮獲老舍文學獎。春節(jié)全家回家,宛若征戰(zhàn)凱旋,地方電視臺、報紙和文學愛好者紛紛涌上門,看望這個縣城走出去的第一個獲大獎的作家。

那時候的他,就是縣城的網(wǎng)紅,是村里的頂流。

不過,地方媒體報道此次獲獎時制作了一個醒目標題——“賣鞋匠毛銀鵬獲老舍文學獎”。

他哭笑不得。雖然自己確實是賣鞋的,是在首都大前門賣鞋。但是,賣鞋和獲文學獎,為何非要等同起來呢?

內(nèi)心孤傲,他只想讓大家知道他是一個作家,一個追求傳世經(jīng)典的作家,一個傲視名家、狂放不羈揚言媲美魯迅的大作家。

哪怕俗世中身份低賤而卑微,但靈魂高貴。

在他如日中天時,我重返校園讀研,未有聯(lián)系。我壓根兒沒有想過后來自己也參與創(chuàng)作。

某年新年,家鄉(xiāng)領(lǐng)導(dǎo)抵京組織新年茶話會晚宴,他作為名人受邀參加,帶著老婆孩子和妻妹全家出動,我們意外相遇。那時他頭頂稀疏,一口地道的老家話,說話聲音還是那么洪亮,似乎沒有變。

即將讀高中的女兒非京籍,得回老家讀三年高中參加高考。不得已,他舉家搬遷回老家。把店鋪盤給弟妹。這是他第一次離開北京。

返回老家,可以盡情和縣城的文人墨客青梅煮酒暢談文學,該是多么愜意的生活。

現(xiàn)實扇了耳光?;氐嚼霞依^續(xù)開店賣鞋,他想象中的家鄉(xiāng)文學愛好者上門求教的場景并沒有出現(xiàn),甚至連多年保持聯(lián)系的資深文友也難見一面,大家都各自忙著生存。他倍感失落。

他當初獲獎回去,如眾星捧月,很多人提議他盡快回老家,一起談文學,一起創(chuàng)作,此景從未發(fā)生。

他慶幸自己早已把希望寄托在自己身上,全身心地強大自己。他依然孤寂地守護文學,在長江中下游的北岸小城,在夜空下放歌,在江堤上快走,伴隨暗涌流淌的江水誦讀魯迅和《紅樓夢》。這期間,在床前盡孝送走了父親,長篇散文《父親》發(fā)表在《北京文學》,用文字緬懷勤勞一生的父親。

女兒考取天津一所職校高專。高考一放榜,他立刻率領(lǐng)全家坐上火車回京城,又在前門珠寶市開鞋店。

這是他第二次進京。

但是,他逐漸發(fā)現(xiàn),生意已非昔日可比:“租的不足20平方米店面,月租金由奧運前的7000元漲到17000元。前門好多居民都搬走了,顧客少多了。20元進的鞋,由原來賣60元、80元,后來降到40元、30元?!盵3]

幸好,生意只是他的副業(yè),主業(yè)依然被文學占據(jù)。他白天去沙子口鞋城批貨,送到店里,轉(zhuǎn)身跑回櫻桃斜街租住的大雜院小房,埋首閱讀和創(chuàng)作,循環(huán)往復(fù)樂此不疲。

那時我已開啟了第一次創(chuàng)業(yè)。

一天中午,他給我電話,說有事要見我。我問清楚了地址,放下手頭事兒,趕到前門。他告訴了我這些年的遭遇。他托我給他出出主意,他批發(fā)的商品正經(jīng)歷一場官司。我沒有幫上忙,只是提議和解。最終他支付了兩萬元賠償金。在沙子口鞋城,批發(fā)商大姐晃著一身膘肉在忙碌著,一個學齡前孩童在膝前哭哭啼啼,他站了一會兒,轉(zhuǎn)身離開。他受不了眼前場景,尤其孩子:“她大量存貨,可能遭遇巨額賠償,我豈不是害了她一家人?”兩萬元賠償,他念叨了很多次。此時,三個孩子都在讀書,生活成本陡然升高。

自此后,我們交往密切起來。

讀了兩年高專,女兒畢業(yè)找工作。他找到我,看能否幫忙。他女兒學電子商務(wù),我推薦給一家互聯(lián)網(wǎng)公司。我跟他說,職業(yè)規(guī)劃最重要,先攢經(jīng)驗,長能力,剛出校門算小白,薪水低不要緊,能有單位接收,給你學習和鍛煉機會,就很好。以后可以不斷增長經(jīng)驗,哪怕跳槽,薪水會節(jié)節(jié)高升。我一個哥們兒在公司做COO,專門在他管轄下的部門新增一個崗位,因人設(shè)崗。女兒去了那家公司。

我們在一起聊文學,仿佛回到那個少年時代的暑假,那段美好的時光在中斷一整個青年時代后再次連接。他騎著電瓶車,我坐在后座,四處逛胡同,逛榮寶齋,或者到永定門公園,盤腿坐在草地上,曬著太陽,聊著文學,尤其他的魯迅,那些經(jīng)典的細節(jié),嚼得津津有味。還是在永定門公園草坪上,我?guī)退业搅顺鯌俚碾娫挘d奮得像個孩子,雖然嘴上表示沒什么,但內(nèi)心的喜悅四處漫溢。這個初戀,成就了他那篇寫盡80年代純愛的堪稱經(jīng)典的作品《望星空》。

在他鼓勵下,我再次拿起筆,距離少年時代起筆創(chuàng)作過去了近二十年。創(chuàng)作,投稿,發(fā)表,出版長篇小說……我們總是彼此第一個分享這些喜悅。

似乎猝不及防,實則早有跡象。他感受到電商擊潰了實體店:“我一年干到頭,連干八年,也只略有盈余。很多老開店的,只混了張嘴。我去年白干了一年。這年上半年虧本,我只得在9月份甩貨不干?!盵4]這一年的8月,他的小兒子準備回老家讀書,他第二次離開京城。

走的頭天晚上,我陪他們夫妻把店鋪清理出來的鞋,用板車拖到宣武門附近一個夜市上,擺攤賣掉。

回到老家,他貸款買房子。年歲漸長,一時不知道做什么好。他寫信給市里的一位熟悉的領(lǐng)導(dǎo),附上他當年的獲獎作品,看是否能安排一份吃飯的事兒,收到了禮節(jié)性的一個問候電話,再無下文;縣文聯(lián)主席本人就是詩人出身,想為他申請簽約作家項目,但沒有獲批……

背負著房貸,作為家里的頂梁柱,一個男人必須得承擔責任,他內(nèi)心焦慮不堪。

此次返家,他發(fā)現(xiàn)局面發(fā)生很大變化。那些當年不如他的人,生活都過得風生水起,孩子們大了有出息了,下一代改變了他們同齡人的命運;那些親戚朋友,鑒于他的不愛與人打交道的性格,疏于往來。他過于偏執(zhí)和敏感,總是說實話,寫朋友們真事,把身邊的人哪怕自己的小弟弟都得罪了,他依然故我……

我找了同學幫忙,給他物色了文化館公益性崗位,待遇不高,暫時緩解了眼前吃飯問題。他很快憑著曾獲文學獎項的優(yōu)勢成功應(yīng)聘縣里最大的化肥企業(yè),成為文化部門的一員。最初,公司上上下下都在傳聞來了一個大咖,得過文學大獎的作家。但是,很快這份熱度消退,因為部門領(lǐng)導(dǎo)讓他寫新聞報道,他不擅長,一個字都不會寫也不想寫,他只想寫所見、所聞、所感或用生命體驗的能夠打動自己的東西。

情況急轉(zhuǎn)直下。公司部門領(lǐng)導(dǎo)不想要他,他主動找公司董事長,本來打算告別,因此說話談事毫無忌諱,也得益于無所求,發(fā)揮早期生意人以及作家的超強語言組織能力,打動了同樣中文系畢業(yè)的董事長。董事長愛才,把他留下。他只承擔一個任務(wù),用五年時間,寫一部董事長的傳記。

四年過去了,傳記還在整理創(chuàng)作。這年公司給他辦理了退休手續(xù),每個月到手的退休金有1000多元。

大兒子大學畢業(yè)后,去了上海工作,談了一個女朋友。女方父母提出要20萬彩禮。沒有彩禮,女友選擇了與兒子分手。兒子在家人微信群里抱怨一通,過年也沒有回家。這個看似庸俗的彩禮之舉,給毛銀鵬心里予以重創(chuàng)。作為父母,當兒子在人生大事上尋求父母幫助,而父母卻束手無策,提供不了丁點兒幫助,是父母失責。歸根結(jié)底,還是自己無能,早期該掙錢的時候沒有掙足夠錢。老婆抨擊他吃了豬油蒙了心,被文學給害了。她一溜煙跑到北京,跟著女兒過,把他丟在老家,眼不見心不煩。老婆隨后去了餐館打工,掙錢給孩子未來討媳婦兒。

3

當一名保安,不是他的心愿。

第一次北上京城,他擁有一次暴富的機會:“那時,北京天橋有套房,70多平方米,賣34萬元。手頭有36萬??梢砸淮涡愿犊钯I下?!盵5]他掙扎數(shù)天,最后放棄了。他盤算著,如果買了房子,手頭就沒錢了,就得丟開文學,全身心撲進店里——這個文學的狂熱圣徒接受不了這個殘酷的現(xiàn)實。

這套房子,時至今天已經(jīng)翻了至少二十倍。因為文學,他與因房產(chǎn)而暴富的機會擦肩而過。

幸好,女兒有出息。在那家公司干了一年多以后,她跳槽去了一家互聯(lián)網(wǎng)廣告公司,趕上時代的紅利期,她跳槽數(shù)次,每次跳槽升職加薪,月薪已有四五萬,這是為數(shù)不多讓他心安的地方。

女兒成家立業(yè)生了孩子,在北京買了房子,為孩子未來落戶便于上學,又在天津買了房子,收入高,壓力大,兩套房子貸款月供不小。

這年九月底,獲得老婆恩準,他第三次北上,住在女兒家里。長達八天的國慶假期即將結(jié)束,他面臨著兩難選擇:要么回老家,過自己自由但孤寂的生活——老婆在北京,大兒子在上海,小兒子在武漢讀書;要么留在北京,得趕緊找一份工作,或者租住在外面,因為親家母要返回北京帶孫女,兩室一廳的房子住不下三家人。

他翻遍應(yīng)聘信息,發(fā)現(xiàn)保安崗位適合,遂去應(yīng)聘保安。他隨手擰著袋子,裝著世界名著和自己發(fā)表的作品雜志,這是他外出時的標配。如果碰到合適的愛好文學的人,可以隨時隨地聊文學。當年《故人西辭》在《北京文學》發(fā)表,他買了300本?!懊吭凇侗本┪膶W》發(fā)一篇稿子,哪怕只幾頁紙,最少也要買100本?!盵6]

這次他擰著袋子去東四環(huán)一家著名的中學,打算應(yīng)聘保安。但是,當他站在學校門口,旋即心思泛動,如果可以留在學校,給孩子們輔導(dǎo)作文,更適合自己。他主動跟門口保安說要見校長。

保安當即面紅脖子粗,仿若被冒犯:“你想見校長?你一個應(yīng)聘保安的,想見我們校長,你怎么有資格見校長的?”保安大手一揮,像趕一個叫花子般,讓他滾蛋。

他心里憋著火,悻悻離開。

老婆聽聞后,警告他莫端架子,一副寒磣樣兒,在保安眼里就是一個神經(jīng)病。

再次出去應(yīng)聘,他變得乖多了,隨手帶的袋子里只有水杯和日記本,那些名著和雜志,一個都不帶。

保安就是保安,保安角色里沒有作家。

“我們只要憑自己的雙手勞動,憑自己的良心、頭腦生存,哪怕赤腳走在泥地上,照樣應(yīng)該挺直腰桿,仰天大笑?!彼麜r常站在風中,手握起降桿按鈕,看著形色男女進進出出,自我安慰。

他隱姓埋名,以弟弟的身份應(yīng)聘了保安。保安隊長看起來比較和善。一次值夜班,保安隊長過來交代工作,交代完了就拉家常。毛銀鵬心里藏不住事兒,禁不住向他和盤托出自己身份的事。沒想到保安隊長輕描淡寫,根本沒把這些當回事,似乎見怪不怪。

一塊石頭從心口滾落下來,毛銀鵬一下子感覺輕松了。趁著保安隊長高興,他再次和盤托出自己是一個作家,發(fā)表了不少作品。

保安隊長在他激情講述過程中,似懂非懂地點頭。臨走時,保安隊長說,寫那些破文章不掙錢,你現(xiàn)在靠保安掙份錢,你得做好保安。

保安工作事無巨細,并非那么好搞。公司門口經(jīng)常有社會上莫名其妙的車子隨意停放,擋住進出,作為保安,有責任保持進出暢通。

頭天晚上,他值班,睡著了,一輛社會車輛停放在門口。第二天公司領(lǐng)導(dǎo)開車來上班,被堵在門口,進出不得。這下子,惹禍了。

保安隊長被公司領(lǐng)導(dǎo)訓(xùn)了,過來找他。

保安隊長:“你過來,站好。”

毛銀鵬乖乖站在隊長面前。

保安隊長:“你犯了大錯,知道嗎?”

毛銀鵬說:“知道,知道?!?/p>

保安隊長:“我要扣你工資?!?/p>

毛銀鵬:“……”

保安隊長給他講了一些規(guī)則,以及注意事項。毛銀鵬側(cè)耳傾聽,畢恭畢敬。

保安隊長:“你現(xiàn)在,把我剛才那番話,復(fù)述一遍?!?/p>

毛銀鵬站直,復(fù)述一遍。

晚上值班,毛銀鵬緊盯著門口,堅決不能讓社會車輛隨意停放擋道。

過了幾天,保安隊長又把他叫過去訓(xùn)話,批評他值班時間低頭玩手機。保安隊長質(zhì)問他,我們一把年紀了,玩抖音這類玩意兒有啥意思?

保安隊長訓(xùn)他,保安就是保安,你口中的魯迅,即使他到我這兒也就是一個保安。

毛銀鵬在電話中跟我講述這些細節(jié),笑中有淚。他說,我權(quán)當積累素材,為未來創(chuàng)作做準備。我想未來寫一部大作品,就叫《我在北京當保安》。

他晚上住在公司臨時搭建的一個盒子般的水泥房子里,四個架子床上下鋪,住八個人,除了保安還有修理廠工人?!岸际堑讓樱际强蓱z人?!彼懿涣嗣荛]環(huán)境的各種霉味,經(jīng)常開門窗通風,惹得室友不高興,說你這是讓我們喝西北風?凍死個鳥。

早餐,他用開水沖女兒買的奶粉和鮮雞蛋;中午去食堂打兩份飯,一份中午吃,一份留給晚上,用開水泡一泡即食。

生活并不苦,只要心存文學。這是他大半輩子的強大支撐。

他說如果沒有文學,自己會變成一個壞人,比很多生活中壞人更壞的人,手段更毒辣。毛銀鵬兒時就是孩子王。冬天曬太陽,一大群孩子在垸前的稻場草堆邊擠暖兒,都得聽他指揮。有兩個大他兩三歲的伙伴,不聽話。他當時八歲,從擠暖隊里一下把這兩人拉出來,兩個孩子被他的兇悍神情給嚇得站在一旁,不敢吭聲。文學讓他遏制了人性之惡,潔身自好。比如女人,在人生不同階段,他一輩子扛過無數(shù)次誘惑,除了自己老婆,從未和任何一個女人有染。他說這得益于文學的潔癖?!靶娜绮徽胨娝?,都是偏的,寫的東西自然是偏的;心如平庸,所想所見所做,不外平庸;心只有高尚圣潔,才能使所想所見所做,閃射高尚圣潔之光,照亮地獄人間天堂,引領(lǐng)人類奔向天堂?!?/p>

他有一個異性忘年交,80后。那位女性朋友在一家文摘類雜志當編輯,曾經(jīng)轉(zhuǎn)載過他的作品《父親》,他視之為恩人。他有過很多恩人,但凡編輯過他文章的,甚至給他寫過退稿信,有過郵件往來的,他幾乎動輒稱對方為“恩師”。我曾經(jīng)批判過他如此濫用“恩師”稱呼,是對“恩師”這個詞的褻瀆和貶低,怎么但凡沾上一點兒文學邊的,都成你的“恩師”了呢?

他回應(yīng)我說,這世界上,還會有誰能與我暢談文學,能夠欣賞我的文字,能發(fā)表我的文章呢?他們怎么不可以成為我的恩師?

這番話,一時讓我無言以對。

他與那位忘年交女編輯,保持郵件往來十多年,從未見面。對方曾經(jīng)邀他去她家作客,他婉拒了。

他把他們之間的郵件往來整理成了一本厚厚的書稿,取名《宇宙彩虹橋》。

他有一封寫給對方的郵件,仔細品讀,字里行間,其心志,其見地,其孤傲與赤誠,可窺一斑:

……人生豐富后,文學就水到渠成了。

我明白曹(雪芹)的博大、吳(敬梓)的辛辣、魯(迅)的精深難于企及。我一直把他們供在我的心殿上,而我一直想趕超他們。后人吸取了前人的精華,理應(yīng)超越前人。也許我拼搏一生,只實錄下我毛銀鵬這一生的拼命,才有點價值,才獨特。特別是我是用生命寫作,畢生追求高尚、圣潔,身體力行,始終如一,正巧天生實心眼,一根筋,所以,時常骨子里目空一切,狂傲至極。自信我毛銀鵬是古今中外,獨一無二的人,甚至后無來者可比。實錄我整個生命中精彩片段的《人間記憶》,也定獨一無二,空前絕后。

……

我有時努力先分身,再超脫自身,把自己當別人來看,來寫。我常在日記中寫:“看這毛銀鵬將要干什么,遭遇什么,結(jié)局怎樣?!笨傊野炎约悍殖蓛蓚€人,一個是在平常生活中經(jīng)歷的人,一個是站在高處,觀察、審視、記錄他的經(jīng)歷的人。

從根本上說,我的人生目的極其明確,就是竭力把自己的生命,煉成一本傳世經(jīng)典。我覺得自己是上帝派到人間的臥底者,為了揭示人間真相和人性根本,而努力多經(jīng)歷塵世的風雨。我如當乞丐,就實錄乞丐生涯;我如當皇帝,就實錄皇帝生活。而文學價值,前者比后者可能更厚重、深廣、久遠。所以,像演員,演什么都沒什么高低貴賤之分,我能坦然面對一切。

什么人,都只是人間的匆匆過客。一般只逗留幾十年,就離去,變塵土了。區(qū)別只是有的人在這幾十年中,充分發(fā)揮自己的潛能,給后人留下了成果,像耕牛、蜜蜂、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