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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學》2025年第11期|楊靜南:瑤臺島客人
來源:《上海文學》2025年第11期 | 楊靜南  2025年11月14日08:31

1

陽光刺眼。從白色出租車上下來,竺義雄感覺身體被包裹在盛夏的熱浪里。他沒在意這個。站在車門邊,望著眼前一望無際碧藍的大海,他的眼淚差點兒掉了下來。

剛才在車上,透過木麻黃樹林和房子的間隙,第一眼看到隱約可見的大海時,他的眼睛突然間濕潤了。他沒想到自己會這樣。擔心被坐在一旁的曹小靈看到,他轉(zhuǎn)過頭去,用指頭抹了抹眼角。

“那里就是大海。”

那時候,大海在林木的間隙中閃過,由于距離很遠,看上去并不像是藍的,而只是一抹淡淡的白色,與更遠處的天空交織在一起。

背著雙肩包,從另一側(cè)車門下來,曹小靈走到他身旁。他曾經(jīng)在信里對她描述過大海,長大后,她自己也曾在電視里看到過。但這樣近距離地站在海邊,看著那涌動的仿佛有什么動物在底下的波浪,還是第一次。

竺義雄沒有說話。她也沒有。

這片藍色的大海仿佛有著某種永不停息的動力。它翻卷著白色的浪花,一遍又一遍沖刷著他們腳底下的石堤。

竺義雄朝更遠的海上望去。

順著他的目光,她也朝那邊望去。

“瑤臺島在哪里?”她問道。

“隔得太遠,在這里看不到?!斌昧x雄回答說。

2

這一趟旅行,荒唐得就像是一個夢。

即使高鐵已經(jīng)快到站了,曹小靈還是有些不太確信瑤臺島之行的真實性。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做什么,又到底能收獲什么,甚至換一個說法,她可能遭遇什么?

十五年前,曹小靈就知道竺義雄的存在。那時候,她輟學在家已經(jīng)有一段時間。曹小靈的父親幫人修房子從屋頂上摔下來以后,母親沒有辦法再供她和弟弟一起念書。母親讓她回家,只讓弟弟繼續(xù)上學?!八悄泻⒆?,而且他比你要小?!蹦赣H說。她記得那個時候已經(jīng)下雪了。一個下午,村小學的張老師冒著雪走到她家來。張老師的套鞋在雪塬上留下了一行淺淺的腳印。“有一個軍人通過網(wǎng)絡(luò)資助了你,你可以繼續(xù)上學?!蓖崎_她家的破柴門,帶進來一股寒氣的同時,張老師也帶來了這個好消息。

竺義雄前后資助了她三年。那一段時間,她用幼稚但盡力寫得工整的字給他寫過幾封信,按張老師和母親教的對他表示感謝,也告訴他自己的學習情況。他在回信中鼓勵她,也對她在信中詢問過的海島有一些簡單的描述。那個時候,遙遠的瑤臺島在曹小靈看來是她一輩子都不可能去到的地方。她對竺義雄一直懷著感激。如果他沒有出現(xiàn),她的人生就會是另外一個樣子。

母親改嫁后,帶弟弟跟著繼父一起去了廣東。她和奶奶在一起,靠竺義雄的資助和母親偶爾寄來的一點錢生活。她的功課初中時算是好的,但高中到了縣城,她就有些跟不上,特別是數(shù)學和物理,學習變得很痛苦。高考時,她只考了省城一所并不怎么樣的本科。

那個時候,繼父賺到了一點錢,家里的經(jīng)濟變好了一些??赡且荒甓欤剜l(xiāng)的時候她發(fā)現(xiàn)繼父看她的眼光有些異樣,還沒過完寒假,她就匆匆提前走了,第二年也沒回去??恐鴮W校的獎學金和課外給兩三個城里的孩子當家教,她勉強念完了大學。

大學畢業(yè)后,她做過好幾份工作。教培、商場員工、產(chǎn)品推銷員,收入并不高,去掉房租和伙食后幾乎存不下錢。與此同時,男友也因為受不了異地戀提出了分手。接著,在一場寒流中,她大病了一場。接連的打擊,讓她陷入消沉中。這在過去是從來沒有過的。她覺得自己扛不住了,她的前方,是一塊堅實的鐵板,而且沒有一絲亮光。她有點兒想回老家,可只要一想起回老家后可能面臨的生活,她心里就感到害怕?;杌璩脸林校肫鹉莻€曾經(jīng)資助過自己的軍人。在溽熱和幾乎是沒有邊際的孤獨痛苦中,竺義雄的名字浮現(xiàn)了出來,好似那個遙遠的陌生人能給她帶來一些安慰。

感冒好了以后,她在網(wǎng)絡(luò)上搜索他。竟然還真的找到了。網(wǎng)絡(luò)上有幾條竺義雄的消息,都是一年多以前的。他現(xiàn)在的身份是二級軍士長,因為出版了《瑤臺島故事集》,上了報紙。

沒有更多的消息,也沒辦法查到竺義雄現(xiàn)在在哪里。她給竺義雄寫了封信,寄到很多年以前她保留在筆記本里的那個地址。她在信里介紹了自己,講了自己大學畢業(yè),現(xiàn)在已經(jīng)工作了的情況。她告訴他,如果有機會,她想要去看看大海,看看他。在信件末尾,她留下了自己的手機號碼。

沒想到,過了兩周,她突然接到了他的微信申請。

“想要看海,那就過來吧。”加過微信,簡單地聊過幾句后,他對她這么說。

他們約定了時間。他似乎不在島上,只說會比她早到P城。高鐵快要到站時,她又收到一條微信,說他已經(jīng)在出站口等她了。

她去了一趟衛(wèi)生間,看著鏡子里的自己。她有些猶豫。她覺得自己是在冒險,可心里同時又感到矛盾。她這是在報恩?抑或是陷害自己的恩人?兩種截然不同的想法都存在著,同一種表現(xiàn),卻指向兩個不同的方向。她居然不能完全控制它們。

在出站口外面,她一眼就認出了竺義雄。他沒有穿軍裝,但在他臉上,還是有一種與周邊人完全不同的氣質(zhì)。這種脫塵,同時又有些滄桑感的氣質(zhì)是因為他是軍人,還是因為他長年生活在海島上?一時間,她并不能做出判斷。

走到他面前,她朝他齜牙一笑,露出可愛的樣子。

對他,她得表現(xiàn)得比平時更活潑一些。

這是工作和生活帶給她的人生經(jīng)驗。

3

天空湛藍,透亮而且沒有一絲云彩,深藍色的海面涌動著柔波,在太陽底下散發(fā)著讓人迷醉的光芒。站在甲板上,他透過腳底就能感覺到海浪細微的變化。輪船還沒有起航,僅僅是漂浮著,但他卻覺得心情自在坦蕩,這是一種他最近很少體會到的感覺。在亳州的時候,雖然置身堅實的陸地,他心里卻常常是漂浮的。

他看了一眼站在身邊的曹小靈。年輕姑娘正眺望著大海,同時觀察著甲板上的旅人,臉上一副喜悅的樣子。感覺到自己正在看她,曹小靈也側(cè)過臉來,朝他嫣然一笑。

當初收到她的信時,他有些恍惚,明白她是誰之后,腦海里浮現(xiàn)出他對甘肅那地方的印象。她是他那些年資助過的三個孩子中的一個,之所以選擇了那個縣,因為那是網(wǎng)絡(luò)名單上最遠的,可能也是最貧窮的一個地方。

把手機放在一邊,他望著窗外的樹影發(fā)呆。從他坐的地方看不到天空,即使走到陽臺上,也只能看到幾座大樓之間的縫隙。斜靠在沙發(fā)上,他又一次想起了瑤臺島純凈的藍天。默默地抽了支煙,他又拿起手機,把那封信重讀了一遍。

按信中留下的手機號碼,他加了曹小靈的微信。在一陣略有些不適應(yīng)的尷尬之后,他告訴曹小靈,自己正準備去瑤臺島。接著,他問她要不要一起去。

在大海上,方頭的登陸艇分開水面,船尾拖曳著一道白色的長長的水波,朝更遠處的蔚藍色駛?cè)?。不知不覺間,輪船周邊的天空中出現(xiàn)了一群海鷗。這些羽毛白色、翅膀和尾翼邊緣帶著淺灰或深黑、有著紅色尖喙和蹼足的鳥兒繞著登陸艇的船身翻飛,有些在空中張開翅膀,很長時間一動不動地保持著平衡。

甲板上的乘客都站到了船舷邊,來旅游的女人們朝海鷗揮舞著帽子,小孩子興奮地叫著,許多人都掏出手機或相機,給這些似乎一點都不怕人的鳥兒拍照。

曹小靈肯定第一次看到這樣的景象,眼睛里閃爍著光亮。和更早之前在出租車上不同,原來那個似乎在試探他裝著放松其實明明又有些拘謹?shù)耐鈿はЯ恕2苄§`像個小孩子那樣開心地笑著,忘情地對著海鷗揮手,變成了完全不同的另外一個人。

“給我拍張照吧?!辈苄§`笑著請求他說。

他掏出手機,給她拍了幾張。其中最好看的一幀畫面上,曹小靈的黑發(fā)被海風吹著飄向一邊,一只海鷗就在她的手指間張開著翅膀,仿佛是她剛剛從手里面放飛的。

4

一路上景致很漂亮,一邊是大海,一邊是木麻黃防風林、田野和夾雜于田地間的村落,除了少數(shù)舊式的石頭房子,路邊佇立著的大多是三四層帶紅琉璃瓦頂?shù)男⊙髽恰?/p>

看到島嶼巨大的變化,竺義雄跟曹小靈講起他第一次上島的情形。一九九五年(曹小靈心里想,一九九五年她才兩三歲),那時候是冬天,大海呈現(xiàn)出來的是與現(xiàn)在這個季節(jié)完全不同的面貌。海風冷得徹骨,盡管穿著厚厚的冬裝,里面還套著燈芯絨罩衣,但他還是覺得連骨頭都被凍住了。

船才開了沒一會兒,那批新兵中的大多數(shù)人就吐得一塌糊涂,竺義雄也不例外。他們?nèi)诘着?,密閉的頭頂上,大風穿過船舷和甲板,發(fā)出尖利的呼嘯聲。登陸艇在風浪中顫抖著,與海浪相激,發(fā)出“咔咔咔”劇烈的震動聲,讓他們擔心艙底會不會給撕裂。浪最大的時候,和他們一起乘船渡海的軍車猛烈晃動著,有一次一邊輪子都翹了起來,車上載的箱子摔下來,物資撒了一地。這樣劇烈的搖晃讓竺義雄感覺船馬上就要翻了,幸虧船已經(jīng)靠近瑤臺島,風浪漸漸平息下來。

“你在瑤臺島當過兵?”司機問他說。

“嗯。”竺義雄應(yīng)了一聲。

“是在團部還是在大尖山?”司機又問。

“在大尖山。”

“哦,那還是很艱苦的?!彼緳C說。

竺義雄沒有說話。曹小靈看到他側(cè)過臉望向窗外,從窗玻璃上迅疾晃過的林木、房屋、教堂和田地深淺不一的倒影中,依稀可以看到竺義雄臉龐的輪廓。

他已經(jīng)離開部隊了,現(xiàn)在好像是在他的老家安徽。在微信里,他簡單地告訴過她這些,但他沒有說他的婚姻狀況?!拔艺靡灿悬c兒事。”他對她說。不過是什么事情,他沒有透露。

在從動車站到碼頭的出租車上,有一搭沒一搭地,她給他講自己的經(jīng)歷——原來公司里的事情,念書時想要追尋的理想。很多時間里,他只是聽著,接收她傳遞過去的信息,只偶爾答一兩句話。他比她要大十五歲。她觀察話并不多的他,看出來他是一個深沉的人。他對她挺客氣,也挺尊重,她感覺他對她的態(tài)度與其說是對一個女人,毋寧說更偏向于一個長輩對小輩的樣子。

再一次揣測他的婚姻,他帶她來瑤臺島的目的,她覺得自己就像是《伊索寓言》里面的那條蛇。農(nóng)夫用身體焐暖了她,她卻想要在他身上再咬一口。想到這里,她的心“怦怦怦”地跳了起來。但最后,欲望還是戰(zhàn)勝了情感,一個不和諧的想法出現(xiàn)在腦海里:她想從他那里拿到一小筆錢。

從出租車下來,他們來到一家民宿。店主春水走過來,熱情地搓了搓手說:“雄哥來了?!闭f著就朝里屋喊人。珍花也從屋子里出來。竺義雄認識這對夫婦許多年了,早年他們做鮑魚生意,后來因為一場赤潮沖擊了養(yǎng)殖業(yè),夫妻倆轉(zhuǎn)行開起了這家民宿。來之前,他給他們打電話,預(yù)定了兩個房間。

寒暄過后,他對珍花介紹起旁邊的曹小靈。曹小靈說:“我小時候接受過竺叔叔的資助。當年如果沒有這個資助,我連學都上不了,是竺叔叔改變了我的命運?!辈苄§`一點也不隱瞞。夫妻倆相互看了一眼,又將目光停留在竺義雄身上。

站了一會兒,春水引他們?nèi)ゴ髲d里喝茶。珍花沏了一壺鐵觀音端上來,茶湯淺淡,香氣也是隱隱的。曹小靈不懂得喝茶,只喝了兩杯,就悄悄地起身,到院子里拍照去了。

曹小靈走后,春水看著竺義雄說:“看得出來她對你有好感,可以考慮組個家庭了?!彼来核囊馑?。要放在過去,他可能也會這樣想。但這一段時間,他有些厭倦了家庭生活。把曹小靈帶到瑤臺島來,他并沒有想入非非的念頭,盡管他知道她還是單身。

春水家院子漂亮。石臼、水缸、竹筒、朽木,這些島上隨處可見的器物被春水夫婦加以利用,在廊下、院邊種了些茉莉、小向日葵、藍雪花、滿天星、米蘭之類的花草,再加上墻角的綠蘿、爬在架子上的月季和上面撐著涼傘,用整塊舊船板做成的長桌,整個院子閑適自然,讓人賞心悅目。

看著這些景致,回憶一幕幕出現(xiàn)在腦海里:當年剛上瑤臺島,竺義雄簡直就還是個孩子??蓵r間過得飛快,一眨眼他就二十八九歲了,父母開始著急他找對象的事情。他姐姐出嫁好幾年,孩子都七八歲了,他卻一直沒有成親,這成了他母親的一塊心病。

那一段時間,親戚們幫忙介紹了幾個,但對方一看他家里瘸腿的母親就都打退堂鼓了。他人在瑤臺島,離家那么遠,什么事情都照顧不到,老母親又幫不上忙,好幾個姑娘都委婉地回絕了。

后來有一個不嫌棄他母親的女子,是竺義雄遠房阿姨介紹的,女孩子在隔壁鄉(xiāng)計生辦上班,她父親也當過兵,所以從小就喜歡解放軍。他和那個叫玉珠的女孩子通了幾封信,好像還談得來,就約好了春節(jié)回去見個面??赡且荒昱錾稀皯?zhàn)備”,沒辦法請假,第二年想要休假又因為演習走不開,一連兩次爽約,玉珠直接和他斷了聯(lián)系。

和許海嫻來往,是教育系統(tǒng)到島上開展共建活動,回去后許海嫻主動聯(lián)系的他。那時候,再過幾個月他就三十五了,對能找到合適的伴侶已經(jīng)不再抱什么希望。許海嫻是“二中”老師,這個熱情的女子在短信里告訴他,她父親也是瑤臺島人,只是很早就出島在縣政府工作,所以她小時候是在城里長大的。

許海嫻沒有嫌棄他的年齡和家庭,交往幾個月后,只提出來一個要求。她說她是家里的獨女,以后不能離開父母到安徽他老家定居。

他們經(jīng)常到島上來幽會,他們在沙灘礁石后面擁抱和熱吻,手掌在細膩肌膚上撫過。那時候的情欲是多么熾烈啊。

想起過去的情感經(jīng)歷,竺義雄有些恍惚。他朝屋外望去,看到曹小靈纖弱的身影。春水忙著招待其他客人了,他站起來走到外面。曹小靈笑盈盈地走過來。他們走到院外散步,不久來到沙灘上。

這里的海灘沙質(zhì)細膩而又金黃,他們走下臺階時,看到沙灘上已經(jīng)有很多人了。正是傍晚時分,西邊的太陽給大海染上了一層古銅色,浪花涌動處又閃耀著一塊塊透亮的銀光。

浪有點兒高,海水一波一波地向他們涌過來。應(yīng)該是第一次這樣走在海灘上,曹小靈赤著腳丫,手提著裙子,充滿驚喜地用手撩起浪花戲水。晶瑩的光亮在她的手指間閃耀。海風吹拂著她的頭發(fā),把黑亮的發(fā)絲吹送到他臉上。

“你會游泳嗎,能不能教教我?”她拉著他的手問。

他注意到她的動作有些過于親昵了。畢竟這一天早上,他們才在動車站真正認識。在這一瞬間,他又一次察覺到了她內(nèi)心的某種想法。

浪有點兒大,他扶著有些站立不穩(wěn)的曹小靈,教她該如何避開浪頭。那些穿過他們小腿間的海浪鋪展到沙灘上,泛化出白色的水沫,“滋滋滋”地消融了。

如果說曹小靈想要從他這里獲得什么,他就沒有想從她身上得到什么嗎?站在海水里,在曹小靈的發(fā)絲和小手的觸動下,他感覺到自己雄性的欲望在勃起。他一直虛偽地認為自己僅僅是把曹小靈看成是個孩子,可她難道不也是一個美麗的女性嗎?

年輕時沒有及時考慮個人問題,后面碰到合適的又因為種種原因沒能成婚,有一段時間,他心里特別難過。那時候他想,他把青春都獻給了海島,他如此無私,又這么勤勉,為什么卻無法找到一個心愛的姑娘共度一生?

望著身邊的曹小靈,他又一次察覺到自己內(nèi)心深處的欲望。

拉著她的手,他告訴曹小靈,來瑤臺島之前他也不會游泳,是后來在島上學會的。他答應(yīng)明天再帶她過來,教她游泳,也讓她更深地體驗下大海的魅力。

沿著潮汐線,他們一邊說話一邊朝觀景臺那邊走去。遠遠的海面上,有幾個沉沉浮浮的小黑點,他知道那是游到大海更遠處的勇敢者的身影。

一些孩子在沙灘上用小塑料鏟子挖洞,或者用手堆起高高的沙堡,有一些時候,海水從他們的城堡上漫過,孩子們卻開心地笑成一團。

觀景臺下面的海灘上,停著好幾輛房車,音響正在鋪設(shè),飲料和酒水箱子堆在一邊。在為浪漫的沙灘之夜而擺放的桌椅中間,有一個用紅磚圍起來的篝火池,里面放著幾個大樹根。他想,這應(yīng)該是為晚上的狂歡準備的。

5

他們在院子里吃晚餐。珍花做了五個菜。鮑魚、海螺、大蝦、石斑魚燉豆腐,還有一個巖石海蠣炒米粉。坐在院子里,吹著海風,聽竺義雄和春水聊天,曹小靈的思緒不時地會在城市與海島間切換。想要在大城市生存下去的愿望似乎不那么強烈了。

晚些時候,又來了一桌客人。看珍花進進出出忙碌著,曹小靈起身去廚房幫忙。

珍花一邊下魚滑,一邊和曹小靈聊天,問她工作幾年了,現(xiàn)在在做的是什么行業(yè)。魚湯的蒸汽氤氳中,珍花那張沒有化妝的臉似乎特別好看。望著這個肯定也比自己大十幾歲的女人,曹小靈在心里問自己,如果像珍花一樣過日子,你會覺得開心嗎?

“雄哥人很好,能跟他在一起真是你的福分,你可要抓緊他喔?!鄙w上鍋蓋,等魚滑湯燒沸的時候,珍花笑笑地望著她說。

聽珍花這樣講,曹小靈的心又動了一下。跟她預(yù)想的差不多,竺義雄還沒有結(jié)婚。

“怎么說人很好?”她也不多說,半推半就地問。

“我們認識大十幾年了,對雄哥的為人還不了解?”

珍花對她說起春水和竺義雄是因為一場超大臺風才有的相識。那個被命名為“龍王”的臺風非??膳?,離瑤臺島還很遠,天上就陰云密布。臺風逼近時,珍花說人在戶外站都站不穩(wěn),從院子里走回屋都要一路小跑,同時用手扶著墻壁才行。龍王登陸時,疾風一陣陣橫掃而過,木麻黃防風林發(fā)出凄厲的呼嘯聲。那一年,島上好幾十戶人家屋頂被風整個托起來,飛出去十幾米才摔落在地上。

正好碰到天文大潮,半夜里,洶涌的潮水把海堤沖決口了。接到通知,春水和村里其他男人都冒著大雨趕到了決口處,那時候,竺義雄帶著大尖山的士兵也到了,大家一起抬著裝了沙石的麻袋往缺口里扔??伤畡萏螅榇酉氯ヱR上就被潮水卷走。最后,是竺義雄和春水帶頭先跳進了海水中,部隊的戰(zhàn)士和民兵們肩膀挨著肩膀,胳膊挽著胳膊,硬是用身體筑成了一道人墻。直到第二天早晨天蒙蒙亮時,海堤的缺口才被堵上,參與搶險的男人,包括竺義雄和春水在內(nèi),大家都累癱在堤壩上。珍花和村里的女人運八寶粥和綠豆餅過去時,他們就連把八寶粥的蓋子打開的力氣都沒有了。

“他們兩個人聊得來,從那場臺風認識后,一直走到了今天。”珍花說。

想象著大家奮不顧身跳到海水里用身體筑起人墻的畫面,她對自己之前只想著要從竺義雄那里騙取到一點什么的渺小想法感到羞愧。

“雄哥人聰明,不僅軍事業(yè)務(wù)好,還會寫書呢!按我們家春水的話說,就是能文能武。”珍花說。曹小靈想起她在網(wǎng)絡(luò)上查到過的那本《瑤臺島故事集》。

“你們家有他的書嗎?有的話待會兒我也看看?!彼龁栒浠ㄕf。

6

珍花從房間里拿來竺義雄的《瑤臺島故事集》給曹小靈。

借著院子里昏暗的燈光,曹小靈看到里面收錄了十二篇文章。第一篇是關(guān)于瑤臺島傳說的:生下來就不會說話的男孩,天天在家里剪紙人紙馬,有一天突然告訴嫂子說要在第二天雞叫時喚醒他。嫂子感到好奇,一直到雞窩里去弄雞,結(jié)果雞早早啼了。男孩子拿出弓箭朝金鑾殿的方向射去。太早了,皇帝還沒有上朝,箭射在空落落的龍椅上。男孩又從陶罐里拿出紙人紙馬,迎風撒下,可惜因為時辰還沒有到,紙人紙馬并沒能見風就長,它們在海灘上歪歪斜斜的,變成了一批礁石和島嶼。竺義雄考證了瑤臺島海卒仔、卒仔兜等地名和傳說的關(guān)系,把這個故事寫得趣味盎然。

書里還寫到一個海水中的市集,每逢天氣晴朗,船上的漁民就可以看到海水中閃耀的街市,街市上出售著種種珍奇;一個上世紀二十年代從瑤臺島出發(fā),只身去法國留學的女傭工的兒子;一個活了一百零二歲,去世前還在給別人看病的鄉(xiāng)村女醫(yī)生。

和她在學校里接受的教育有些不同,這書里所寫的人和事多少都有些神奇,似乎也不符合一般的情理。曹小靈一面翻閱,一面想起很小的時候奶奶給她講的那些故事,女媧、岐伯,還有孫悟空陪唐僧取經(jīng)時路過他們村子的事情。這些故事在記憶里沉睡很久了,看《瑤臺島故事集》時又突然被喚醒。

更晚一些時候,海灘上篝火燃了起來。周邊的燈已經(jīng)熄滅,只剩下篝火在那里熊熊燃燒。躍動的火焰照亮了那一大片海灘,就連天上的星星也變得黯淡了。大家圍著篝火轉(zhuǎn)著圈跳舞,火焰一會兒被人們的身影遮住,一會兒又顯露出來,火星在木柴間迸射,焰火把人們跳舞的影子在沙灘上拉得很長。

“我們也過去看看吧?!彼龑昧x雄說。

“是可以去看看。這海灘上的篝火一年也就點那么幾次。你們的運氣還真不錯。”春水說。

在春水的鼓動下,竺義雄站起身來,和她一起走下春水家門口的臺階。

慢慢地,營地那邊的火焰變小了,在火光中躍動的人影動作也慢了下來,大家三三兩兩地走回到旁邊的座位上,海灘上的燈光重新亮了起來。

沒有朝營地那邊走,竺義雄帶著曹小靈往另外一個方向走去。一路上,他給她講他的家鄉(xiāng),他在軍營里的經(jīng)歷,在她問起來的時候,他還給她講了他已經(jīng)去世的父母。正因為他父親一直都很喜歡看書,所以在老人去世的那一年,他才會開始陸續(xù)捐助包括曹小靈在內(nèi)的三個孩子。

海風吹拂著,遠遠的海面上,有幾盞昏暗的燈火在緩慢地移動著,竺義雄告訴曹小靈,那是一艘很大的郵輪正在駛過。她和他走得很近,有一陣子,她的胳膊觸碰到了他的,但他似乎并沒有在意。她也對他講了人生的彷徨,她的孤獨,那些在出租車和船上沒有能說出來的話,在這片空曠、黑暗的海灘上似乎都可以說出來了。

走得有些累了,他們坐在一艘倒扣在沙灘上的小船邊。大海正在退潮,他們面前的沙灘變得比傍晚要大出許多。她聽著他說話,注意到他說話的時候,有時候是把她當作一個比自己要小許多的孩子,而另一些時候,他又把她當作是一個異性來看待。

她仔細揣摩他的心思。坐在他身邊,她想起來在上海給他寫信的時候,她下了決心要從他這里得到一點什么的想法。現(xiàn)在,即使在黑暗中,她的臉也因為這樣的想法漲紅了起來。

走回到春水家的房子前,就在快要走到那幾級臺階時,突然間,她踮起腳,扶著他的肩膀,在他臉上親了一下。他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她就一個人跑回房子里去了。

7

一夜沒有睡好,但竺義雄還是很早就起來了。

伴隨著濤聲的夜里,他想了很多。他想起自己的老母親,老人勤勞、儉樸地度過了一生,雖然什么福都沒有享到,但她去世時仍然是安詳?shù)摹R驗槟赣H,他最終放棄了與許海嫻結(jié)為夫妻的機緣,可惜,老人還是沒能看到他結(jié)婚的那一天。母親去世后,本來已經(jīng)準備退役了的他,選擇了繼續(xù)服役。

他想起自己第一次上大尖山的情形。那時候,大尖山還沒有通公路,他和另一個戰(zhàn)友背著行囊,步行從鋪著石級、兩邊長滿黃花相思樹的小路走到了山上。到山上的第一個夜晚,他蹙縮在宿舍的被窩里,想象著自己將要在瑤臺島上度過的三年??赡莻€時候,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日后會在這里一待就是二十四年。

揉了揉眼睛,他站起身來,拉開窗簾。打開窗戶后,海風一下子涌了進來,空氣特別地清新。竺義雄望著就在腳下不遠處碧藍的大海,海面上的波濤、海鳥和帆影,這些景物讓他的心一下子活了起來。

為什么不在島上找一個地方住下來呢?過去,他曾經(jīng)把他和海島看成是分離的,現(xiàn)在,他明白自己其實就是這個島的一部分。他已經(jīng)把自己的人生給了瑤臺島這么多年,那就干脆全部都奉獻給她吧。

有一份固定的工資,他知道雖然不多,但在島上生活也并不需要太多的錢。讀書、寫作、釣魚,空閑的時候和春水一起喝上幾杯,他突然意識到這也許就是他所能找到的最好的生活。

他想起曹小靈昨天晚上的吻,內(nèi)心又蕩漾起來,一直到現(xiàn)在,臉頰上的那一處皮膚都還有著熱辣辣的感覺。曹小靈還很年輕。他看得出來她對自己的愛戀,也能感覺到她對他有所索求,當然,這兩者有時候并不矛盾,只是她過于著急了一些。他想起年輕時也有著滾燙的情欲和對衣錦還鄉(xiāng)的渴望,他知道這就是人性的一部分。他不能對此要求過高。

這天早上,他對曹小靈懷著感激。他知道曹小靈未必會和他一起在島上待下來,但無論如何,既然來了,他還是決定帶她上一次大尖山。他計劃從東面的山腳步行上去,一路上會看到派出所和供銷社的后院,他曾經(jīng)在那里與派出所的官兵一起開辟出幾塊種南瓜和花生的田地。在被相思樹遮擋的山坳里,有一口上世紀五十年代挖的大革命井,曾經(jīng)有一個士兵因為抑郁在那里投井自盡。

站在山頂上,他會給曹小靈講在漫長、寂寞的日子里,他對這座島嶼的觀察。他會告訴她山腳那個新建的小區(qū),原來是影劇院和文化宮的所在,而現(xiàn)在的鎮(zhèn)政府,之前是一個舊式,有著文物價值的石頭大院。

島上早年間的石頭房子陸陸續(xù)續(xù)拆掉了,建成了有紅琉璃瓦頂?shù)男⊙髽?。春?jié)的時候,鞭炮和煙花也放得很兇,跨年前后的兩三個小時,在噼里啪啦的爆竹聲中,煙花此起彼伏地騰空而起,再帶著氣浪在空中炸開,迸出絢目的光芒,就像是夜空中開滿了一朵朵花。

他會帶著曹小靈去到大尖山頂,讓她眺望遼闊的大海。站在那里,仿佛世間的一切似乎都可以釋然。

坐在窗前的沙發(fā)上,他聽到樓梯間響起了輕柔的腳步聲。

他知道,曹小靈上樓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