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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人民文學》2025年第11期|羅日新:巴圖姆往事(中篇小說 節(jié)選)
來源:《人民文學》2025年第11期 | 羅日新  2025年11月24日08:34

羅日新,一九六三年生,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黃石市作家協(xié)會名譽主席、武漢科技大學兼職教授。青年時代在大冶鋼廠工作,寫作并發(fā)表小說多篇,二〇〇八年開始創(chuàng)作長篇小說《鋼的城》,第一部、第二部分別發(fā)表于《十月·長篇小說》二〇一九年第五期、二〇二二年第一期。單行本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獲中國圖書評論學會月度“中國好書”、人民文學出版社二〇二二年度二十大好書、中國出版集團二〇二二年度好書及湖北省第十一屆屈原文藝獎、第八屆湖北文學獎。

巴圖姆往事(節(jié)選)

羅日新

一  母狼

我叫老羅,曾經(jīng)也叫小羅、大羅,當然不是C羅。

認識我的朋友,都說我是有故事的人。

每個人都是有故事的人,只不過,有些人的故事隱藏在柴米油鹽醬醋茶的日常里,而我的故事略有一些傳奇。這與我的職業(yè)有關,我是……怎么說呢,我的職業(yè),在故事開始的時候,且容我賣個關子,不將真實的情況全盤托出。那么,暫時可以這樣說,我是生意人。我年輕時當過兵,最高軍階是一級上士,因此,您也可叫我一級上士先生。轉業(yè)后,在湖北煉特殊鋼材的臨江鋼廠當過車間主任,后來跑銷售,銷售的主要產(chǎn)品,是專用于石油開采的設備。跑業(yè)務這么多年,我聽過許多人的故事,也講過許多的故事。我會講故事的才能,也幫我做成過不少業(yè)務。因為工作關系,我跑了世界上很多產(chǎn)石油的國家,若要問我,哪個地方給我的印象最深刻,我會毫不猶豫地說,巴圖姆。對,就是巴圖姆。

我是搭乘一輛水罐車前往比錫油田的,司機是個悶葫蘆,于是我就化身為話癆,一路嘮嘮叨叨。原定傍晚六點抵達,不料途中遭遇了沙塵暴。這個季節(jié),正是荒漠天氣最為惡劣之際。沙塵暴猶如急速旋轉的旋渦,卷起漫天塵土與沙礫,遮天蔽日,將天地混為一色,混沌不堪。那些年,沙塵暴特別多。我在新疆時,到油田宿營地,十有八九會遇見。不過這次遇見的沙塵暴還是有點不同往常,沙丘像暴風中起伏的海浪一樣,時而隆起,時而瞬間消失。我們的水罐車就像風暴中的一葉小舟——這個比喻有點老套,但似乎再也沒有比這更形象的比喻了——好在水罐車司機木卡爾西經(jīng)驗豐富,一路有驚無險。

沙塵暴刮了兩個小時,直至晚上八點鐘才逐漸平息。不知你們是否見過沙塵暴過后,世界的聲音仿佛突然之間全部消失后的寧靜與大美。一輪明月高懸于空曠的荒漠之上,照亮四周。在這片沉寂中,終于能隱約見到芨芨草、駱駝刺等稀疏植被,還有幾株粗矮的胡楊、灰褐色的梭梭樹,它們在清冷的月光下傲然挺立。隨著沙塵暴的退去,氣溫也急劇下降,路面上的沙粒被月光映照,仿佛覆蓋了一層銀白的薄霜。

太美了。

我搖下了右手邊的車窗,吐干凈嘴里的沙子。冷風如刀,我頓覺精神一振。

你知道嗎,老木?我說。木卡爾西沒有理會我,他對我叫他老木有點不高興,但我固執(zhí)地這樣叫他,我說你也可以叫我老羅。我想對老木說,此刻我想到了李白、高適,想到了“明月出天山,蒼茫云海間”。說起這些,是想告訴讀者朋友,我看上去像個粗人,或者說像個精明的生意人,其實內(nèi)心也有細膩文雅的一面。木卡爾西,也就是我嘴里的老木,這個滿臉絡腮胡的當?shù)厝?,他不知道中國的李白和高適。我多次詢問井隊的情況,他總是以簡短言辭搪塞。他的情緒似乎一直控制在冰冷的狀態(tài),讓人懷疑他是否會笑。就在我以為他是個沒有情緒的機器人時,他突然興奮地喊叫起來。

噢!噢噢!

我說,咋啦?

看。

他右手松開方向盤,朝右前方一指。清冷的月光下,一只狼拖著尾巴,傲然立于遠處的沙丘之巔。老木幾乎沒有猶豫,一腳油門就奔狼立著的沙丘而去。車身一陣劇烈顛簸,幸虧我反應迅速,抓住了車窗上方的把手。

哦嚯嚯!嚯!

老木沒有理會我。我明白了,他是沖那頭狼去的。灰狼察覺到車燈光芒的逼近,慌忙轉身,以略顯笨拙卻全力以赴的姿態(tài)奔跑,盡管速度并不迅猛。多年以后,我一直記得,在皎潔的月光下,那只狼跑到前面更遠處的一個沙丘上之后,仰頭長嗥數(shù)聲,似乎在向同伴發(fā)出緊急求救的信號。

老木說,坐好了。換擋,踩油門,水罐車噴著黑煙。本來我們的車是追不上那只狼的,但那狼在老木的緊追不舍下,跌入了塌陷的沙坑中。于是,它的嗥叫聲漸漸低沉,最終化為微弱的嗚咽。老木駕車靠近沙坑邊緣,跳下車,從車內(nèi)取出車搖把,并熟練地向我拋來一根已打好結的繩索。老木在前,我在后,緩緩接近沙坑。月光下,那狼雙眼泛著綠光,蜷縮于沙坑內(nèi),緊護著鼓脹的腹部。老木愣住片刻,隨即放下手中的車搖把,低聲囁嚅了幾句。我也看出來了,這是只懷孕的母狼。盡管我沒聽清老木的話,但從他臉上的憐憫之情中隱約感受到了什么。

走吧。

不打了?我明知故問。

老木沉默,返回駕駛室,開啟車燈。那只母狼從沙坑中奮力躍出,踉蹌著步伐,很快消失在荒漠深處。

二  馬三強

我要見的人叫馬三強,中國人,當然,此時他已加入別國國籍,并在H國的巴圖姆鎮(zhèn)承包油井,也就是說,他是個石油開采商人。抵達油田宿營地時,夜已深沉,燈火星星點點,時間已悄然滑至晚上十點。我感覺到井隊的氛圍有點詭異,燈影幢幢下,人人神情緊張,如臨大敵。見到我們的車,兩束強烈的手電光直射我們的眼。

是我,木卡爾西。木卡爾西大聲說。

手電光從木卡爾西的臉上移開,兩束光都照向了我。我拿胳膊擋著強光。

這是馬老板的客人,木卡爾西說,出啥事了?

阿爾法的人又來井隊了,傷了人。

阿爾法是當?shù)氐囊粋€民兵組織,說是民兵,其實就是地方黑惡勢力。與地方黑惡勢力不同的是,他們的存在得到了H國地方政府的默許。在這里經(jīng)營油井,如果沒有阿爾法在背后撐腰,一天也別想干下去。

一個拿電筒的,領著我前去拜見老板馬三強。我來得不是時候,馬三強正焦頭爛額地和井隊的管理人員開會。他安排一個小伙子帶我去伙房用餐,并告知稍后在他的帳篷內(nèi)等候,他處理完緊急事務后再和我會面。我問帶我去的小伙子,馬老板這么晚開會,是因為阿爾法民兵組織來井隊傷人的事嗎?小伙子說,阿爾法搞事是家常便飯,有吳主管在,花點錢就能破財免災。我說,沒想到吳主管神通廣大啊。小伙子有些得意地說,在巴圖姆的華人,全靠吳主管罩著。我問為啥這么晚還在開會。小伙子說,就在這天下午,一口油井鉆桿斷裂,引發(fā)了井壁坍塌,好在沒死人,但這損失不會小。我心頭一喜,真是天助我也。這件事對馬三強來說是壞事,對我來說,卻是個好消息。簡單用完餐,小伙子帶我到馬三強的帳篷,說馬老板開完會來見,你先等著,不要出帳篷亂跑。

小伙子走后,我開始仔細觀察馬三強的帳篷。他的帳篷裝有俄式壁爐,墻上掛著一桿雙管獵槍,旁邊還掛著幾張新剝下的散發(fā)著陣陣膻腥的狼皮。胡楊木精心雕琢的大班桌上擺放著兩瓶北京二鍋頭,其中一瓶所剩無幾,旁邊還有一袋柬埔寨檳榔。在辦公桌的雜物間,擠著一個中國象棋盤,棋盤上擺著一局殘棋:黑方四個過河卒加一車一象一將,紅方雙車一炮三兵一帥,兩兵已過河逼近中宮,雙方均為七枚棋子。這局殘棋,是號稱江湖十大殘棋之首的“七星聚會”。因為職業(yè)的關系,我養(yǎng)成了觀察細節(jié)的習慣,一個人生活的環(huán)境,比如辦公室、臥室,最能看出這個人的性格,當然,還有這個人的過往。比如現(xiàn)在,馬三強帳篷里的殘棋、北京二鍋頭和柬埔寨檳榔引起了我的注意,特別是后者,我心里隱隱有一些興奮。我知道,我來對地方了。而且,這是我到巴圖姆這短短幾天里,第二次見到柬埔寨檳榔。

故事講到這里,不妨透露一點信息,我來到H國,接近馬三強,除了向他推銷產(chǎn)品之外,另有目的。當然,這個目的暫時不能透露,否則可能功虧一簣。又等了有近二十分鐘,聽見有腳步聲,我假裝隨意地坐在壁爐旁的椅子上。帳篷外傳來馬三強的高門大嗓,讓你久等了。

來人身材高大,白胖,卷曲的金發(fā),金色的胡子,猛一打眼,看不出是中國人還是H國人,倒透露出幾分歐亞混血的氣質。而且,他說的中國話,也帶有明顯的中國人模仿外國人說中國話的腔調(diào)——這話有點繞,外國人說中國話,和中國人模仿外國人說中國話,其間還是有著微妙區(qū)別的。而且,只要細心觀察就不難發(fā)現(xiàn),他的卷發(fā)和胡子顯然也是精心設計過的,包括它們的顏色。這一切都說明,他在刻意掩藏他的過往和他的真實身份。

我忙站起來,和馬三強握手。

他手掌肥厚,手勁也很大,似乎要把我的手掌握碎?;蛘撸窃诠室馐箘盼帐郑谜蔑@他的霸氣和豪爽。但是,他的霸氣和豪爽背后,卻又隱藏著精明與細心。

羅先生好,老吳剛剛來電話,說你是來推銷鉆桿的?

他說的老吳,就是那個在巴圖姆神通廣大的吳主管,也是我此次拜訪馬三強的引薦人。馬三強嚼著檳榔,大馬金刀地坐在沙發(fā)上,手用力一指,請坐。我從背包中取出一沓資料,包括鉆桿的技術手冊、工廠介紹以及我的名片,一并遞給馬三強,并特意強調(diào)說,我們天成西域鉆桿廠的鉆桿擁有獨特的抗硫性能,能夠勝任地下五六千米的深鉆工作。之所以這樣強調(diào),是因為這里涉及一個知識點:我國新疆地區(qū)的油田,還有中亞五國的油田,都有一個共同的問題,地層有硫化氫,容易卡鉆、蹩鉆,而天成西域鉆桿廠的鉆桿專門針對這一問題進行了設計。我又介紹了目前天成廠的產(chǎn)品在中亞使用的情況,當我提到庫曼尼油田時,馬三強哦了一聲,一擺手,表示這些他都知道。他隨口吐出檳榔核,嘴角掛著一絲難以捉摸的笑意,帶著刻意的濃重鼻音說,羅,你是新疆來的?

是的,馬總。

新疆什么地方?

梨城,輪南。

馬三強的身體在沙發(fā)上挪了挪,把嘴里嚼過的檳榔渣吐到大鐵桶里,漫不經(jīng)心地說,庫爾勒啊,離塔里木油田不遠,大約五百公里,開車四個小時吧。我糾正道,馬老板記得不準確,沒那么遠,只有一百八十公里,那是個老油氣田,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就開始開采了,主要產(chǎn)天然氣。

馬三強臉上陰晴不定,我捉摸不透他在想什么,便又補充說,要是去吐哈油田,那就遠了,開車至少五個小時。我知道,馬三強在試探我,這個老狐貍,我說話時他一直在觀察著我,我坦然地迎著他狐疑的目光。馬三強翻了翻我遞過的資料,隨手將其扔在桌上。

我現(xiàn)在忙,回巴圖姆后,再仔細研究。

他看似不經(jīng)意地瞥了我一眼,又說,你和吳主管是老朋友?

我如實說,我是來巴圖姆之后才認識的。您手下的工頭老貴,我解釋道,我和他是老鄉(xiāng),他介紹我認識吳主管,吳主管介紹我來找您的。比錫的油層地質復雜,井底含有硫化氫,你們目前還在使用大慶時期的鉆桿,這樣很容易出現(xiàn)卡鉆、蹩鉆的問題。聽說您的油井今天就出了事故,您的產(chǎn)品早該更新?lián)Q代了。

馬三強說,喝茶嗎?

我忙說,不喝。

馬三強問,你和老貴是怎么認識的?

我說,我和老貴是湖北老鄉(xiāng)。

哦。馬三強說,你在H國,還認識什么人?

我說,第一次到H國來跑推銷,第一站就是巴圖姆。

他沒有再說什么,站了起來,我知道,他這是要送客了。于是,我也站起身來。馬三強說他已經(jīng)安排好了,讓我晚上好好休息,他還要忙,就不陪我了。這是我第一次見馬三強,雖說來之前我已經(jīng)做足了功課,但他給我的印象還是比較復雜的??傮w上來說,他是個假裝大老粗的精明人,警惕性很高,是只老狐貍。

三  巴圖姆

到了說說巴圖姆的時候了。巴圖姆翻譯過來意為“野鴿子的棲息地”。這里原本是荒漠,在這里出現(xiàn)的只有武裝到牙齒的石油勘探隊、偶爾誤入的牧人、貪婪殘暴的偷獵者、隔三岔五卷起的沙塵暴、成群的野鴿子和統(tǒng)治這片地區(qū)的狼群。后來,在這里探明了石油和天然氣,再后來,陸續(xù)開始油田開發(fā)。就像美國西部片中演的那樣,淘金者蜂擁而來,形形色色,嘈嘈雜雜。這個荒漠邊緣的偏遠之地搖身一變,成為前往比錫油田的交通樞紐。街道上車輛絡繹不絕,寬闊的大道與錯落有致的土壘巷道緊密相連。這些年來,小鎮(zhèn)像攤大餅一樣,越攤越大。因為地廣人稀,加之狂沙肆虐,倒是沒有什么高層建筑,沿街店鋪從晨光初現(xiàn)到夜幕低垂,不斷播放著蘇聯(lián)時代的經(jīng)典老歌。鎮(zhèn)上除了極少數(shù)本國居民外,更多的是俄羅斯人、中國人和越南人。油田本是男人的世界,男人掙了錢就愛喝酒,于是就有了各色的酒館。最先開起來的是提供著一成不變大列巴、紅菜湯的俄餐館,后來有了中國東北人開的中餐館、越南人開的小商店,再后來才有了咖啡廳、像樣的商場。當然,也有地方的管理機關,稅務、醫(yī)院、警察局、學校等,有了一個正常運作的小城所需要的一切,更有了各種檔次的休閑洗浴場所。因H國一直不太平,境內(nèi)各股勢力經(jīng)常打來打去,巴圖姆遠離H國的政治與經(jīng)濟中心,魚龍混雜,自然就成了地方黑惡勢力發(fā)展的溫床。開始是各種小股勢力,俄羅斯人、H國人、中東人,當然也有其他國家的人,各股勢力之間經(jīng)?;鹌矗詈髣俪龅?,是有著深厚官方人脈的阿爾法民兵組織。他們一方面收取各商戶的保護費、參與各類交易,另一方面,也行使著一些維護地方秩序的職能。巴圖姆另外一大特色,就是主干道兩邊隔不了多遠就有一間汽車修理店,修理店門前壘著數(shù)不清的廢輪胎。因隔三岔五就會有沙塵暴光顧,這里的主色調(diào)是土灰色,剛開張的商店會弄一個五顏六色的招牌,裝上霓虹燈,但一場沙塵暴后就變得灰頭土臉。因此這里的娛樂城,外表看起來也是灰頭土臉的。如果你是個講究人,或者有潔癖,來巴圖姆,大約一刻也待不下來。不過像我這樣天南地北到處跑的,什么樣的地方都能睡得下,什么樣的飯菜都能吃得香。

我初來巴圖姆,人生地不熟,住在鎮(zhèn)上的小旅館里。出門就有小餐館,這里的手抓羊肉和新疆的有點類似,配上不一樣的醬汁,叫“別什巴爾馬克”,味道絕美。這里的羊肉大餡餅也不錯。末了再來兩個奉送的“包爾沙克”(一種油炸的面點),喝一碗H國風味的奶茶。餐餐羊肉奶餐,開始幾頓新鮮,吃多了,我的腸胃又開始想念中國菜,就尋了一家中國人開的湘菜館換換口味,不想遇到一群鉆井工人,他們剛從荒漠油田換班下來休息。同為中國人,語言相通,大家迅速熟絡起來。聽我開口,一個看上去五十多歲、長得有點像某西北著名演員的工人用武漢話問我,湖北的?我也用武漢話回,湖北的。男人繼續(xù)問我,你湖北哪里的,武漢?我說臨江的,你呢?他說,老鄉(xiāng)啊伙計,我通山的。他叫我坐過去,于是我坐到他們那一桌,喊老板娘加了兩個硬菜,算我賬上,他也不客氣。就這樣,我認識了老貴。老貴是帶班工頭,性格粗獷直率,他告訴我,他們都給馬三強打工。又說起馬三強是東北人,據(jù)說十幾年前就出國了,已加入外籍,不僅入了外籍,還把自己打扮成了俄羅斯人的樣子。他們認為他這是崇洋媚外。我說,那馬老板這些年賺了不少錢吧。老貴笑笑,說在這巴圖姆,有命賺,還要有命花。老貴問我來這地方干嗎,我說我是跑業(yè)務的,來巴圖姆就是為了推銷石油鉆桿,沒想到在這里遇到老鄉(xiāng)了,于是詳細問起馬三強的資金來源及在國內(nèi)的過往。老貴說具體情況他也不太清楚,畢竟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財之道,國內(nèi)發(fā)財后出國繼續(xù)生財?shù)睦訑?shù)不勝數(shù),加之馬三強這個人比較多疑,平時很少與人交往。老貴又說,馬三強在巴圖姆能站住腳,多虧吳主管。我問老貴,能不能介紹吳主管認識?老貴說他和吳主管沒有交情,說不上話,不過,虹姐說得上話。

我問,虹姐又是什么人?老貴咧開寬厚的嘴唇,笑了笑,烏漆麻黑的手指摳頭。其他工友就起哄,說,虹姐是老貴的“皮絆”。

老貴罵,你他媽的給老子閉嘴。

又說,虹姐是我干妹子,比我小,大家都叫她虹姐,我也叫她虹姐。

又說,紅春坊洗浴中心你知道吧?就是她開的。改天介紹你們認識。東北人,性格豪爽,酒量比男人還大。

憑本能,我知道這個虹姐不簡單。在這種地方,做這種生意,沒有人脈,沒有后臺,是斷然經(jīng)營不下去的。更何況,按老貴的說法,我的產(chǎn)品能否在巴圖姆鎮(zhèn)站住腳,也許她就是關鍵人物。于是我說,老貴兄,什么時候有空帶我認識虹姐?老貴爽快答應,說他正好要去紅春坊,他有一個月的休假,打算回國探親,順便看看虹姐有沒有東西需要他幫忙帶回去。

四  紅春坊

紅春坊在鎮(zhèn)東后街,那是條狹窄而冗長的巷子,彌漫著讓人頭暈的脂粉香與酒氣。這里整夜喧囂不已。紅春坊是洗浴休閑一條龍的服務場所,外面看上去并不太起眼,走進去別有洞天。在一間裝飾華麗的客房內(nèi),我見到了虹姐,四十左右,皮膚很白,身材高挑,略顯豐腴,文著柳葉眉。她的五官太好看了,像人工設計出來的,而且她笑的時候,會有些不那么自然,應該是做過整容的非天然美女。

老貴介紹說,這位羅兄弟是我的湖北老鄉(xiāng),來推銷油井鉆桿的,想結識馬三強,聽我說虹姐和吳主管熟,就讓我?guī)^來。虹姐臉露不悅,顯然對老貴口無遮攔有些不滿,但還是很給老貴面子,客氣地和我握手。隨后,她泡了一壺云南普洱招待我們,自己則嚼起了檳榔。這讓我對她的好感打了折扣。她很聰明,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解釋說,在柬埔寨那幾年養(yǎng)成的壞習慣,上癮了。

虹姐在柬埔寨待過???我問,心中暗喜。當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我是沖著馬三強來的,沒想到,她也在這里。她整了容,與我掌握的資料有很大的區(qū)別,如果不是她說在柬埔寨待過,我?guī)缀蹙秃雎粤怂?。這是意外的驚喜。當然,我盡可能地不露聲色。

虹姐沒有回答我。有那么一瞬,她有一點走神,似乎在回憶柬埔寨的往事。老貴問有沒有什么東西要他幫忙捎帶。虹姐將檳榔渣用紙巾包了,塞在桌上的煙灰缸里,看了看我,笑著說貴哥回去一趟也不容易,去東北又不順道,就不麻煩你了。說完從包里拿出一張金箔牡丹卡遞給老貴,沒準備什么禮物,卡里有一萬塊,給家里人的一點心意。老貴連忙推辭,有些生氣地說,你這是干啥?平時老吃你的喝你的,怎么能收你的錢呢?

兩人正推拉著,外面突然傳來一聲女孩子的尖叫。

虹姐走出去,我和老貴緊隨其后。大堂內(nèi),兩個異國男子,頭發(fā)蓬亂,黃發(fā)中摻著雜色,胳膊上文著長尾蝎子圖案,各自手握一瓶伏特加,正抓著一個穿短裙的姑娘強迫她喝酒。其中一個矮胖子嬉笑道,我就喜歡看姑娘醉酒的樣子。

虹姐上前勸阻,被那男子粗暴地推開。

老貴對我說,這些酒鬼是存心搗亂的。這種事,隔三岔五。

高個兒男緊握著姑娘的下巴強行灌酒。

老貴上前制止,高個兒男一拳揮向老貴。老貴也不示弱,揮拳回擊??磥恚腺F不是第一次幫虹姐出頭了。大約這也是虹姐和他交好的原因之一吧。眼看高個兒男要吃虧,矮胖男舉起酒瓶狠狠砸向老貴。遇上這樣的事,如果袖手旁觀,我在虹姐和老貴這里怕是沒法做朋友了。我一把抓住矮胖男舉酒瓶的手,矮胖男喝多了酒,不是我的對手。高個兒男抄椅子撲向我,被老貴奪了。這邊我已將矮胖男手腕關節(jié)拿住,疼得他哇哇叫。兩人知道遇到了硬茬,灰溜溜地走了。

老貴說,羅兄弟身手不錯,今天多虧了你。

我說,都是中國人,哪能袖手旁觀。

老貴說,中國人,呵呵。

我知道老貴的潛臺詞,有些中國人在國外,沒事時是兄弟,有事躲得遠遠的。虹姐也很感激,說我這人夠義氣,明顯沒有了剛見面時的那種提防之心。老貴說,我就認準了羅兄弟是個值得交的人,不然也不會往你這帶。

虹姐笑著說改天請我吃飯。

改天并不是虹姐隨口一說,第二天,她就打電話給我,約我吃點家常便飯。我到虹姐住的紅春坊后院的一間白樺木板房里,這間房子是獨立的。屋內(nèi)略顯雜亂,壁紙上的花紋已褪去色彩,地毯上散落著幾顆檳榔核,衣物隨意堆放在床頭。窗邊擺放著一個化妝臺,臺上鑲有圓鏡,各式化妝品琳瑯滿目,有些已空瓶卻未收拾,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余香。這一切和她人前的精致,倒是形成了不小的反差。

我到訪時,虹姐已吩咐廚師備好平日待客的佳肴—— 一大盤手抓羊肉、烤肉串、土豆燒牛肉、一瓶伏特加,還有兩只圓潤的玻璃杯。虹姐將伏特加推到一旁,直言這酒如同馬尿,難以下咽。轉身從柜中取出一瓶北京二鍋頭,斟滿兩大杯,遞了一杯給我。

我說平時不太喝酒。

虹姐笑道,平時不太喝,那就是能喝,今天不是平時。

又說,男人在世,不就是為了錢、酒和女人嘛。

這話我當然不認可,但我也沒有必要和她爭論。

虹姐酒量了得,我半杯未盡,她已斟上了第二杯。虹姐喝酒,不停勸我吃羊肉,說這里的羊肉好,又說男人要多吃羊肉。但她自己并不吃菜,而是嚼檳榔下酒,這是我前所未見的。

虹姐說,小羅,姐比你大,我就叫你大兄弟吧。

也不待我答應,又說,大兄弟,沒見過姐這樣嚼檳榔下酒的吧?檳榔就酒,越喝越有。我笑著說,我只聽說過餃子就酒,越喝越有。

虹姐問我推銷是否順利。我說來了半個月,還沒打開局面。虹姐說,鎮(zhèn)上的油氣公司多為歐洲企業(yè),歐洲佬自負得很,對中國公司的產(chǎn)品可能不會感興趣。我說,其實我們的產(chǎn)品有技術創(chuàng)新,有優(yōu)勢,只是現(xiàn)在沒有打開局面。虹姐說,要打開局面,還得從中國人開的公司入手。油田老板大多愛玩,很多老板會帶客戶來紅春坊,洗完澡喝著酒唱著歌就把生意談了,但這個馬老板,一次也沒有來過紅春坊。

我說,這樣潔身自好的老板,倒不多見。

虹姐冷笑,潔身自好,也許吧。

又說,不聊這些煩心事,來,陪姐喝酒。

我的酒量很可以,只是我并不愛喝酒,除了應酬,我平時從不喝酒。我解壓的方式是讀書,在月亮和六便士之間,我選擇了六便士,但是這么多年,我從未忘記抬頭看天上的月亮。我把我的感慨對虹姐說了。虹姐說月亮和六便士這個比喻好。我說這不是我想到的比喻,是一個叫毛姆的作家說的。虹姐說,大兄弟,你很特別,在這巴圖姆鎮(zhèn),你是第一個和我談這些的人。

也許是因為昨天我給她解圍的事,也許是虹姐見我說話很有分寸,也許是我的真誠打動了她,兩人喝了半瓶酒后,虹姐讓我自己吃,她去打個電話。十分鐘左右,虹姐回來了。

她笑著對我說,大兄弟,你要再敬我一杯。

我一舉杯,說,敬虹姐。

她說,你也不問為什么敬我嗎?

我說,敬我姐不需要理由。

虹姐說,小嘴真甜。

她和我碰一下杯,一口干了,說,明天你去找吳主管,吳主管答應了,會盡力幫你。我問虹姐,吳主管是個什么來頭?虹姐說她也是來巴圖姆之后才認識吳主管的,其實吳主管并不是馬三強公司的主管,吳主管是他的綽號,當然主要是在巴圖姆撈世界的中國人給他取的綽號,意思是,在這巴圖姆,只要是中國人的事他都主管。他在馬三強的公司里任經(jīng)理,但不過問管理上的事,也就是拿一份薪水,當然也為馬三強平事。

那,吳主管,也是紅春坊的主管?我問。

虹姐說,說起來我能在巴圖姆立足,也多虧了吳主管幫忙。據(jù)說吳主管十幾歲就來了H國,三教九流交結很廣。

一瓶二鍋頭見底,虹姐眼神迷離了,說,在外打拼不容易,一會兒你去泡個澡。

我說,好意心領了,我不喜歡在外面洗澡。

虹姐說,都像你這樣,我就要失業(yè)了。

五  等待戈多

第二天上午,我在馬三強的公司二樓辦公室里見到了吳主管。吳主管四十五六歲,身材瘦長,不茍言笑??赡芤驗槟槻烤o繃,目光顯得有些陰沉。他詢問了我和虹姐的關系。我回答說是朋友介紹,剛認識的。吳主管問哪個朋友。我說是老貴。吳主管便沒再繼續(xù)追問,轉而翻閱起我?guī)淼你@桿資料。他看了一眼,稱贊產(chǎn)品不錯,說馬三強的油井正好用得上。接著,他又提到半個月前有幾撥國內(nèi)廠家前來推銷,其中一家已與馬三強達成了意向協(xié)議,這事有些難辦。

作為一名老業(yè)務,吳主管的話術我自然明白。我說只要生意能談成,給吳主管百分之十五的提成。說著,從挎包里掏出兩條中華香煙,說是一點心意。吳主管接過煙丟進辦公桌抽屜里,給我倒了杯水,再次翻閱資料,說這么先進的新產(chǎn)品,價格是不是太便宜了。我解釋說,為了打進中亞五國,我們將利潤壓到了最低。吳主管右手五根手指快速敲著桌面,說,羊脊肉嘛,不能當雞骨頭賣。稍做停頓,又說,馬三強嘛,有的是錢,你明白我的意思?我說,吳主管的意思……?吳主管說,每噸價格上漲二十個點。見我猶豫,吳主管安慰我說,只要我答應的事,馬三強都會同意的。我說只要能簽訂合同,上漲的部分全歸吳主管。吳主管敲著桌面的手指停了下來,囑咐我此事不要讓虹姐知道??磥?,他還挺在意自己在虹姐心中的形象。吳主管掐熄了手中的半截莫合煙,告訴我明天下午有趟水罐車去送水,可以讓司機木卡爾西帶我去見馬三強。于是,就有了故事開始時的那一幕。

在油田營地住了一晚,次日我便又搭木卡爾西的水罐車回到巴圖姆?;爻痰穆飞?,我向木卡爾西打探吳主管的底細,木卡爾西冷冷地盯了我一眼,我感覺到了一股殺氣。我的經(jīng)驗告訴我,這個人不簡單,他不只是個水罐車司機這么簡單??斓桨蛨D姆的時候,他對我說了一句,在巴圖姆,懂得閉上嘴巴是一種美德。我感謝他善意的提醒,我說,木卡爾西,你是個好人。他又恢復了冷峻。

回到巴圖姆后,左等右等,沒等來馬三強的電話。去他公司打聽,才知原來我回到巴圖姆鎮(zhèn)的第二天,馬三強也回了巴圖姆鎮(zhèn),但他只到公司轉了一圈就匆匆離開了。去找吳主管,吳主管也不在。一打聽,說吳主管并不在這里坐班的,有事他才來。只好去找虹姐,和她談起這一情況。虹姐冷冷地說馬三強娶了個比他小二十多歲的俄羅斯老婆,家安在阿斯塔納,聽說那小老婆這個月就要生了。

我不確定虹姐和馬三強之間后來又發(fā)生過什么,憑直覺,他倆關系不簡單。跑業(yè)務的,察言觀色是基本功?,F(xiàn)在,我是業(yè)務員,我對他倆之間發(fā)生過什么不能表現(xiàn)得太感興趣,我不想因此而影響我的業(yè)務,更不想影響我的正事。好在這時有人敲門,是吳主管??赡軟]想到我在這兒,他愣了一下,說剛從阿拉木圖回來。吳主管告訴我,馬三強和他通過電話,三天后回來。

見他們有事要談,我起身告辭。

憑直覺,吳主管、虹姐和馬三強三人間的關系更復雜,與其說吳主管是馬三強公司的經(jīng)理,倒不如說馬三強是吳主管手中的牽線木偶,但吳主管對虹姐似乎又有些言聽計從。那么,他們?nèi)酥?,虹姐才是真正的大BOSS嗎?我不敢確定。從這些天摸到的情況來看,馬三強似乎并不知道虹姐的存在,而虹姐,卻通過吳主管對馬三強的一舉一動了如指掌。

回到賓館,我給老貴發(fā)信息,讓他有空時回我電話。

過了十多分鐘,老貴回電話,問我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有什么需要他幫忙的,只要他能幫上,一定盡力而為。我說也沒什么事,就是這些天都在等馬三強的消息,閑得發(fā)慌。又說我看虹姐和馬三強、吳主管,他們之間有點怪怪的。我是想從老貴這兒再打探點內(nèi)幕。老貴沉默了一會兒,說這是他們的私人恩怨,他知道的也不多,讓我最好別摻和。我說我就一跑業(yè)務的,在巴圖姆就是個匆匆過客,只是有點好奇。再說了,做業(yè)務的就這毛病,想了解合作對象更多的情況,和打仗一樣,知己知彼,才能百戰(zhàn)百勝嘛。老貴說,你們這些人,都長了一萬個心眼。我哈哈一笑,說,除了我這跑業(yè)務的心眼多,還有誰心眼多?老貴說,馬三強啊。我說,馬三強心眼怎么多了?他看上去大老粗一個呀。當時我沒有明白老貴這句話是什么意思,給忽略了。我甚至忽略了老貴說這話時的語氣。

我說,老貴兄,虹姐是不是和馬三強好過?

老貴說,誰告訴你的?

我說,我瞎猜的。

老貴嘆口氣說,我也不清楚具體情況,虹姐提過,說馬三強欠了她一大筆債,她是來追債的。但她又一再叮囑我,不要在馬三強面前提到她。

虹姐人不壞,老弟你能幫時,就幫幫她。老貴又說。

跑業(yè)務的,要保持好奇心,但也要控制好奇心。不該看的不看,不該問的不問。有時要不懂裝懂,有時懂了要裝不懂。何況巴圖姆鎮(zhèn)的荒涼,讓人聯(lián)想到美國西部片中的情形,事實上,這里的許多人背景比西部片還要復雜。不少人是背了案底逃到這里的。有些人,人前是石油大亨,人后誰知道干過什么勾當。馬三強的背景我是知道的,但吳主管什么來頭,我到現(xiàn)在還是一無所知。我只能把他的情況發(fā)回國內(nèi),希望國內(nèi)的同事幫忙調(diào)查。在這無邊的荒漠,我要小心再小心。在這里,讓人消失像把水潑進水中一樣,不會留下一絲痕跡。

吳主管說馬三強三天就回來了。然而,三個三天后,馬三強依然沒有回來。我陷入了進退兩難之境?;厝グ桑M驮谘矍?,在漆黑的隧洞中摸索許久,終于看到了洞口的亮光;不回吧,馬三強卻左一個三天、右一個三天,我像等待戈多一樣,仿佛獨自一人在漫漫荒漠中踽踽前行,饑渴難耐,但前方駝鈴聲聲,綠洲又似乎近在咫尺。

躲在賓館的床上,看了一會兒書,卻靜不下心來。

六年零三個月,兩千兩百多個日夜,這是我跑業(yè)務的日子。其間,我去過東南亞的柬埔寨、泰國、老撾、緬甸,一年前又輾轉來到烏茲別克斯坦、土庫曼斯坦、吉爾吉斯斯坦、塔吉克斯坦、哈薩克斯坦,一路追尋到H國這名叫巴圖姆鎮(zhèn)的地方。西起里海,東達興安嶺,南至喜馬拉雅山,北至阿爾泰山。對于許多資深的行者來說,中亞五國可能是一片神秘而陌生的廣大疆土,我已差不多快要習慣這里的大漠狂沙了。這一路備受煎熬,沮喪、壓抑、孤獨,有時甚至充滿恐懼。但支撐我一路走來的,說到底,是一種信念。

是我的職業(yè)信念。

為了這個信念,我在新疆待了一年,做足功課,只為扮好一個角色——推銷員。我認為,一個人想在商業(yè)上成功,首先得成為一名優(yōu)秀的推銷員。我喜歡推銷員的工作,一千次被拒絕,換來一次的成功,這成功帶來的喜悅才格外珍貴。就像我固執(zhí)地認為自己會成為一名優(yōu)秀的推銷員一樣,我也堅信,我能成為一名出色的獵手。被我盯上的獵物,我嗅到氣味,就不會跟丟。

是的,我是獵人。

聰明的讀者,你們可能從我的講述中捕捉到一些暗示,但也可能像我忽略了老貴的話中之話一樣,毫無所覺。

風刮起來了。

對面教堂的圓屋頂隱入風塵之中,一些沙粒撞擊窗玻璃,發(fā)出砰砰的響聲。我閉上眼睛,腦海中浮現(xiàn)出那只陷入沙坑的懷孕母狼。

等。

我已等了太久,有足夠的耐心。

六  棋局

又等了五個三天。

我把巴圖姆小鎮(zhèn)轉了個遍,從那條“一”字主干道,到兩邊無數(shù)的小巷子。我習慣了這里的黃沙,也習慣了這里的粗獷。當然,我?guī)缀趺刻於紩ヒ淮魏缃隳抢?。我對虹姐的稱呼,也從虹姐變成了姐,她對我的稱呼,也從大兄弟變成了弟。我開始只是嘴上叫得甜,慢慢地,我從心底里將她當作了姐。這個女人,我知道的她的故事比老貴知道的要多,比吳主管知道的要多。知道得越多,對她的感情就越復雜。我再沒有向虹姐打聽過馬三強的事。她似乎一直在等著我開口問,而我卻有意繞開馬三強的話題。終于,虹姐先忍不住,她對我說,弟,和馬這個人打交道,要長三個心眼,兩個心眼不夠。

她管馬三強不叫馬三強,只稱一個馬字,似乎不愿再多叫他一個字。我裝著對她和馬三強的事一無所知,說謝謝姐提醒。虹姐眼神里有一些飄忽不定的東西。

你恨他嗎?我突然問。

虹姐一愣,誰?

我說,馬。

虹姐說,你怎么這樣問?

我說,如果我沒猜錯,你來巴圖姆,是為了馬。

虹姐轉著手中的空茶杯,沉默了許久才說,是的,我活下來,活到今天,全是因為他。

他救過姐的命?那是你的恩人啊。

恩人?!虹姐苦笑,也算吧。

吳主管來電話,說馬三強約我明天上午到辦公室見面。

戈多總算讓我等到了。這是見到馬三強,握手時我說的第一句話。戈多是誰?馬三強問。我知道,和馬三強解釋戈多是誰是不明智的。我不可能告訴他,《等待戈多》是荒誕戲劇的代表;更不可能告訴他,那兩個流浪漢苦等而不來的戈多,喻示了人生是一場無盡無望的等待。馬三強顯然對戈多是誰并不感興趣。他也沒有對我等待這么多個三天表達絲毫歉意。他隔著大椅子和我握的手,握過后他指了對面的椅子讓我坐,他則一屁股窩在了大班皮椅上。皮椅似乎不堪重負,發(fā)出了一陣抗議。

半月不見,馬三強憔悴了許多,比上次在油田見面時也熱情了許多。他說,我和吳主管商量過了,可以簽訂合同,付百分之二十的預付款,全部貨款等你們派人安裝調(diào)試完,恢復生產(chǎn)后十天內(nèi)一次性付清。

他說得輕描淡寫,但這個條件相當苛刻。

怕到時貨款不好追?馬三強一眼看穿了我的心思。

我笑笑,算是默認。

馬三強說,你怕我拖后面的貨款,我還怕你騙走我的預付款呢。

我說,馬總是干大事的,不會為了這點貨款壞了名聲。馬三強哈哈大笑,拿起桌上的檳榔,掏出兩顆,問我是否要一顆。我擺手拒絕,他便自己嚼了一顆,開始聊起我工作的工廠情況。他說你們老板姓姚,廠里有八百個工人,以前主要生產(chǎn)油田電動設備,這兩年才和德國曼納斯曼公司合作。

我說,馬總做了背調(diào)?

馬三強擺手笑道,哪里哪里,我以前在新疆做生意,跑過不少地方,有些朋友,打個電話的事。生意場上嘛,知己知彼,才能立于不敗之地嘛。稍頓了頓,又用揶揄的口氣問,你們廠的鉆桿是這個價嗎?我看著他似笑非笑的臉,反問,吳主管沒跟馬總匯報?馬三強哈哈一陣干笑,從皮椅上站了起來,說,上次在油田見面我就看出來了,你這人實在,業(yè)務在行,有見識,沒什么花花腸子。我謙虛地說,馬總過獎了,謝謝馬總信任!我想到虹姐說的,和馬三強打交道,得有三個心眼。

馬三強瞥了一眼窗外,大風已經(jīng)刮了兩天,裹挾著從荒漠吹來的暴土黃沙。街道少了車輛的喧囂,四周房屋籠罩在一片黃霧之中。馬三強感慨說,這鬼地方,真不是人待的,連點像樣的娛樂都沒有。我笑著說,聽說紅春坊洗浴中心很不錯。馬三強盯了我一眼,問我會不會下象棋。我說會,但不精,很業(yè)余。馬三強說,對比專業(yè)棋手,我們都是業(yè)余的。我于是說起,在我十五六歲的時候,有一次象棋特級大師柳大華在臨鋼工人文化宮表演一對十的盲棋,當年與柳大師對戰(zhàn)的,都是臨鋼歷年工人象棋賽的冠亞季軍,柳大師談笑風生間,將臨鋼十大高手悉數(shù)挑落馬下。

馬三強說,這就是專業(yè)和業(yè)余的區(qū)別。

馬三強帶我到二樓盡頭的棋牌室。雙方落座,馬三強說,你是客人,紅先。我象征性地客氣了一會兒,就執(zhí)紅先下,拱三路兵,擺了個仙人指路開局。馬三強擺了個當頭炮。我跟馬。十幾手棋走下來,我已感吃力。馬三強笑著說,羅先生,可不要讓棋哦。我說不是讓棋,是馬總棋下得太好了,我當年在臨鋼,也算是廠子里的高手,您這棋力,怕是有專業(yè)級別了。馬三強得意地說,想當年,我在大——他差點說出“大慶”兩個字,但他硬生生將后面的“慶”字吞回去了,說他當年可是拿過冠軍的,到H國后,找不到人下棋,平時自己打譜。

將軍。哈哈哈,羅先生大意了大意了。

我說,馬總這樣下您不過癮,要不讓我半邊車馬炮?馬三強說,讓半邊車馬炮太難了,讓一車一馬。于是馬三強讓我一車一馬,我們繼續(xù),勉強旗鼓相當。

我問馬三強,您平時和誰下棋,和吳主管嗎?馬三強哼了一聲道,他哪懂下棋,連規(guī)則都不懂。我說,吳主管這人還是不錯的,老成持重。

馬三強打了個哈哈說,他這人,能力是有的。我承包油井,還是他介紹的。你的老鄉(xiāng)老貴,還有那幫工人,也是他從國內(nèi)找來的……將軍。

馬三強讓我一車一馬,我依然下不過他。他是個心思縝密的人。

馬三強說再來一局。我說實在不好意思,我這棋太臭了。

馬三強拱卒,說,聽說新疆又發(fā)現(xiàn)大油田了?

我擺當頭炮,說在準噶爾盆地西北,油氣儲量近百億噸。馬總想回國發(fā)展?

這些天的調(diào)查讓我了解到,馬三強在H國的油井,表面上是賺了錢,但投入不小,最重要的是這里魚龍混雜,他根基淺,有命下海賺錢,還得有命落袋為安。我心念一動,說,國內(nèi)的好幾個地方都發(fā)現(xiàn)了大型油氣田,將來國內(nèi)石油市場會更加旺,馬總要是回國投資,定能賺得盆滿缽滿。馬三強嘆了口氣,欲言又止,專心下棋??赡苁莿偛耪劦絿鴥?nèi)的石油市場,馬三強有點走神,也可能是他故意讓我,我勝了第三局。

接下來的兩天,馬三強每天都邀我下棋。

說是下棋,其實是為了營造一個輕松的談話氛圍,我們更多的是借機交流對石油行業(yè)的一些看法。從洛克菲勒到中東油氣生產(chǎn)國,從中亞的地區(qū)局勢,到國內(nèi)石油行業(yè)的現(xiàn)狀。馬三強嚼檳榔比之前更勤了,檳榔幾乎不離嘴。他的眼窩明顯發(fā)青,嘴唇周邊起了一圈焦皮。他似乎遇到了麻煩,但他不說,我也不便直接問。我說以馬總的實力,可以在H國擴大生產(chǎn),多承包幾十口油井,再做一些下游的業(yè)務,打造您的商業(yè)帝國也不是不可能。馬三強又是一聲長嘆,說羅先生來巴圖姆的時間短,這里的情況,遠比看到的要復雜。又說不僅僅是巴圖姆,在整個中亞,他除了承包這幾口油井外,別的石油行業(yè)無法插手??吹贸?,他對新疆地區(qū)的石油開采很感興趣,卻又顧慮重重。我隱約覺得這是個機會,于是鼓動他去新疆實地考察。馬三強沒有直接回答,轉而詢問我工廠鉆桿設備的到貨時間。我回答說通過霍爾果斯口岸,大約七八天就能到。為了確保一切順利,我決定回公司向姚老板親自匯報,并盡快安排技術人員過來,以免影響馬總的油井生產(chǎn)。同時也會留意是否有適合馬總投資的項目。這次,馬三強很客氣地送我到電梯口。

從公司辦公樓走出不遠,我被身后的吳主管叫住。

吳主管吸著莫合煙,問我合同簽好沒有。我點頭確認。

吳主管又問,這兩天馬三強跟你聊些啥?

我說,也沒什么特別的,就是下棋,閑扯。

吳主管冷笑一聲,說你不老實。遞給我一張紙條,上面寫著銀行卡號,要我將應承給他的提成打進這個賬戶,至于漲價的百分之二十,他自有辦法從貨款中扣除。接著他不無猥瑣地問我這兩天有沒有去虹姐那兒。我說這兩天只顧著陪馬總下棋,忙得沒時間去虹姐那兒喝茶。吳主管揶揄,去虹姐那兒喝茶,哈哈,羅兄你這話是真的假的?又拍了拍我的肩膀說,像你這樣的身體。

說實話,我對這吳主管,有一種本能的厭惡。

七  背調(diào)

想到回國前要和虹姐道個別,得給她買點禮品,感謝這段時間以來她的關心與照顧,可把巴圖姆鎮(zhèn)的商店轉了個遍,也沒什么合適的。最后就買了點蜂蜜和巧克力。到紅春坊,虹姐不在前面,去到院內(nèi)她住的小木屋,門半掩著,我聽見屋內(nèi)放著音樂。

我探身進屋,虹姐坐在床頭,頭發(fā)略顯蓬亂,眼紅紅的。

她手中拿著張照片,照片上是一對東北農(nóng)村的老年夫妻,抱著個模樣可愛的小女孩,女孩扎著倆小辮子。見我來了,虹姐關掉音樂,淡然地問合同簽了沒有。我將蜂蜜和巧克力放在床邊的桌子上,說簽了,又說為感謝她這段時間的關照,逛遍了巴圖姆,也沒找到合適的禮物,只買了點蜂蜜和巧克力,別嫌棄。虹姐說巴圖姆嘛,破爛地方嘛,哪有什么好東西。我說有好人呀。虹姐說,回去以后不來了?我說來,當然要來。這只是簽了合同,后面設備運過來,還要安裝、調(diào)試。

見虹姐收起照片,我問,你女兒?

虹姐露出笑,好看吧?

我說,好看,像姐。

又說,想女兒了?怎么不回去看看?

虹姐沒接話茬,說,陪馬下了幾天棋?

我說,什么都瞞不過姐。

虹姐說,聽說馬很信任你?

我說,說實話,馬這個人,剛開始給人感覺不好,說話咋咋呼呼的;接觸下來,覺得這人心思縝密,對國際形勢也有研究,生意做那么成功不是偶然的。

虹姐苦澀一笑,說很多人都這么說。又說,知道他投資油井的錢哪兒來的嗎?我說這個真不知道。虹姐沉默了一會兒,問我什么時候走。

我說下午。虹姐說姐開車送你。我說不用了,馬三強安排了車送我到州府機場。虹姐說那就讓馬的人送你吧,我自作多情了。我忙說姐,不是這意思,馬安排好了,公事公辦嘛。虹姐說那姐就不留你吃飯了。

回國十幾天后,我再次來到巴圖姆。

馬三強不在,原來他老婆是在俄羅斯生孩子,他去俄羅斯了。吳主管則去了油田宿營地。我本來準備先去見虹姐,這次從國內(nèi)來,給她帶了點新疆大紅棗和巴旦木,雖不值錢,也是一點心意。又專門托朋友尋了和田玉籽料雕刻的彌勒佛,請大德開了光。沒想到,剛出馬三強的公司,就遇到了探親假剛滿、比我早兩天回來的老貴。老貴見到我,一把握住我的手,說,你可算回來了。于是相約來到湘菜館,選了個小包房,喝酒聊天。

老貴說他回國探親時曾去過我家。我一驚。老貴說,上次打電話,我就想對你說。見我不安地放下酒杯,老貴笑了,解釋說馬三強給他打電話,讓他去看看。他老家通山與我老家臨江,中間只隔一個陽新縣城,乘中巴只需一個半小時。他聽我說過,父母都是鋼廠的老工人,住在五十年代蘇式老房子的工人村里,于是按圖索驥找到了我家,街口詢問時,巧遇在下棋的我父親。我說,我父親說什么了?老貴說,我這人,不該問的不問,不該說的不說。我問老貴,你把我的家庭情況告訴馬三強了?老貴吱地喝了一杯酒,酒杯重重地落在桌子上,說,我把你當兄弟。見我還不放心,又重復了一句,說,我這人,不該問的不問,不該說的不說。見我仍不放心,又說,羅兄弟,你這會兒能安安穩(wěn)穩(wěn)在這里喝酒,就說明了一切。

心照不宣,我給老貴倒上酒,說,好兄弟,謝謝你,一切都在酒里。

老貴說,羅兄弟,今天這頓飯,我請客。我說,怎么能讓你請客呢,你幫了我大忙,該我請。老貴說,請羅兄弟,是為了虹姐。又說,虹姐人不壞,你得拉她一把,也只有你,能拉她一把。我說,咱倆一起拉。老貴說,有你這句話,我替我妹子敬你一杯。我說,我也敬你。老貴說,有用得著我的地方,你一句話。我說,沒想到,馬三強這個人警惕性還蠻高的。老貴說,他也不是懷疑別的,前年這個時候,有個自稱江蘇南通的人推銷油田電機設備,騙了他一百多萬。人是吳主管介紹的,馬三強也就忍氣吞聲,不了了之了。他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

老貴這樣說,我略略放心了一些。想到這次回國,我動用資源查吳主管,卻沒有查到他的任何資料。我問老貴,知不知道馬三強為啥這樣遷就吳主管?老貴說,當年馬三強的油田項目是吳主管幫他拿下的,據(jù)說馬三強因此給了吳主管百分之十的股份,合同明年就要到期了,想要續(xù)簽,還得吳主管出面。要是不能續(xù)簽,這三年來他投的錢怕是要打水漂了。老貴說,還有一次,油井設備出了故障,他來找馬三強匯報維修方案,聽見馬三強和吳主管在辦公室里吵架,隱約是馬三強在罵吳主管人心不足蛇吞象,不要欺人太甚。吳主管冷笑,說你的老底我一清二楚。馬三強被這吳主管拿捏著,有點進退兩難。我說,這吳主管究竟是什么來頭?老貴說,這里的中國人都把他傳得神乎其神,都叫他吳主管。我聽虹姐露過一嘴,說他也就是個替人做事的傀儡。我說,那也是個小角色。老貴說,閻王好使,小鬼難纏。又問我見過虹姐了沒。我說還沒。老貴嘆了口氣,說,你去看看虹姐吧,她的狀態(tài)不太好,你一定要幫她。

我問,出什么事了?

老貴說,乳腺癌。

我說,乳腺癌不是絕癥,發(fā)現(xiàn)得早,及時醫(yī)治,是能控制的。

老貴說,往淋巴轉移了。

我說,確診了嗎?巴圖姆這里的醫(yī)院,你知道的,會不會是誤診?

老貴說,在阿拉木圖醫(yī)院做的檢查,虹姐的精神徹底垮了。老貴盯著我,又說,她想回家,可是她回不去。答應我,把她帶回家。

我說,虹姐知道我是……

老貴眼神有些閃爍,沒有正面回答我。我就知道,在老貴這里,虹姐是最重要的。我并沒有怪他。

老貴又解釋說,我只是告訴虹姐,想要回家就要相信你,虹姐還問我為什么要相信你,我就說,有些事我不能說,你也不要問,你只要知道像相信我一樣相信老羅就行。

我說,謝謝你的信任,有什么事,咱們要互通信息,我們一起努力。還有什么事,你不要瞞著我。老貴想了想,又說,其實他每次回國,都會繞道去東北見虹姐的女兒,給她女兒帶去虹姐寫的信,又將她女兒的消息帶回給虹姐。

我說,還有一點,也許我不該問,但這件事很重要。

老貴說,你說。

我說,你和虹姐……?

老貴沉默了許久,說,我承認,我喜歡她。

我說,她呢?

老貴說,在巴圖姆,她身不由己。

我說,如果回國呢?

老貴說,我等她,多久都等著她。

…… ……

(本文為節(jié)選,完整作品請閱讀《人民文學》2025年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