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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雨花》2025年第9期|陳聰:尼羅撲火
來源:《雨花》2025年第9期 | 陳聰  2025年11月14日08:19

緊繃的嗓子、黑灰色的滾輪和低眉順目的劣質(zhì)香水,在早晨六點半的機場到達口扭打在一起。圍觀的有一千條灰色牛仔褲、八百條彩色頭巾、兩百身全包黑紗和一個墜入人海的我。出站通道被擠得水泄不通,我便從人縫里覓得無數(shù)條通往回憶的路。媽媽離開二十五年了。馬上就到她的忌日了,8月24日。上星期有天夜里,那個“4”被一雙大手抻成一條尖頭船,把我的噩夢刺出一個洞,探進頭來邀我遠航,去往她在這世上最后現(xiàn)身的地方。于是二十五年后,我重返埃及首都開羅。這會兒,非洲大陸粘在濃稠的薄霧里,四處一望,左上角蹲著加油站,右邊尖塔上飛過一隊小鳥,沙塵打著旋兒追在后面。我總覺得,就像擠了公交,下車沒刷卡,或者夕陽被山尖一刺,流出一天一地的霞光那樣,二十五年前的事兒還沒有完。

“你要去埃及?”老卡像老僧入定,躺在床上,眼睛對著天花板上的吸頂燈,久久才吐出一句話。那語氣就好像我剛跟他說,我明天去趟省城中央大街,坐個車,走兩步就到。

“嗯,馬上到日子了?!币暰€穿過客廳,視野盡頭,胡桃木斗柜門開了小半。二十五年前的媽媽正從照片里看著我,她旁邊還躺著一個小瓷罐?!澳悄晁臀覌屓C場的時候,我就尋思好像還欠著埃及點兒什么。但當時我心里惦著馬上要去伊斯坦布爾。那是我頭回出國,還在上初中。可不知道為啥,興許是看了電視里的風景,或是瞅了眼哪本書上的文字(拿破侖曾說:‘如果世界是一個國家,那么它的首都一定是伊斯坦布爾?!诎<稗D(zhuǎn)了一圈,金字塔和獅身人面像都看了,去伊斯坦布爾的那股勁兒還牢牢勾著我,好像這年完成了獨自旅行這個壯舉,我才能接著長大。爸媽拿我沒轍,心說到底兩個國家離得不遠,去一趟伊斯坦布爾不礙啥。但后來事情就發(fā)生了。好長時間,我都不能細想我去伊斯坦布爾的決定。其實挺燒腦的,就像是有滿腦子的泥鰍在水泡子里四處游躥,一旦它們蛄蛹著想把頭伸出來,我就得馬上一掌拍過去,把它們摁死?!蔽易隽艘粋€拍皮球的動作。床微微一顫,一股子樟腦味兒浮了上來,又跟著灰塵沉下去。

“那你假都請了,就去吧。有時候,其實人沒有自個兒想的那么脆弱……說不定,你媽一直在你的身體里,在整個已知世界的身體里,還有整個未知世界的夢里……你不用去迎接她,也不用特意去告別她?!崩峡ǚ路饑艺Z一般,斷斷續(xù)續(xù)說了幾句,自在入定。

漫漫黃沙從腳下一直鋪蓋到遠方的天際。道路兩旁無垠的空間里,駱駝突兀地扮演著生命的角色。天空找不到一絲云彩,只有頭頂淺金色的陽光無盡地噴射下來,給亙古荒原籠上一層金色的濾鏡。在金色空間的中心,三座方錐體矗立在蒼穹之下,遠遠看去如身披特種玻璃,反射頭頂金光,等著迎接宇宙中的來客。這三座金字塔就是埃及第四王朝第二個國王胡夫和他的兒子、孫子三代的墓,四千五百多年前的古跡,也是二十五年前我和我媽來埃及探親旅游的第一站。

走到近處,駱駝大集的嘈雜破壞了神圣的塔影。一群牽駱駝的埃及人把駱駝鼻子湊到游客跟前,等著外國游客的臨幸,換取他們口中叫嚷的美元。人聲、腳步、熱浪,沖刷著阿赫拉馬特干涸的古河床。當時的君王為什么把陵墓造得如此恢弘?我找不到答案。他們或許無法卜知,陵墓有一天會成為景點。但他們或許也在向后人證明,早在公元前兩千多年,當時的東方還在群雄逐鹿,古埃及人就已經(jīng)借這一建筑奇觀,去展示他們對終極問題的思考。生和死、宇宙和人類的本質(zhì)、對時間以及時間之外的探索。整個下午和傍晚,這個被問了千百年的問題一直高懸在塔頂?shù)氖裁吹胤?,我和手里的小瓷罐夠不到答案?/p>

太陽逐漸流盡了霞光,藏在沙丘背后。天空從淺藍變成抹上一層玫瑰色粉彩的深藍。時間把大地浸入深藍色的染鍋,漂洗出來時已是完美的黑暗。頭頂幾顆星星組成孤獨的星座,金字塔背襯著遼闊的天幕,凝重的金,幽暗的藍,朦朧的夜,新的世界正在展開。尖錐形的剪影只看了一眼,就像戳一樣蓋在腦海里,而且不知道為什么,看起來比白晝時更雄偉挺拔。法老的靈魂仿佛已在此刻降臨,張開衣袖,把整個沙漠空間攏進它的幕帳之中,威嚴而神秘。

幾只駱駝結(jié)束了營業(yè),被拴在主人的帳篷外,雙腿像手機一樣折疊,臥倒在黃沙里,濃密纖長的眼睫毛撲閃著我不懂的密語。我走到金字塔腳下,小瓷罐被我掀開細縫。我想撒一點兒骨灰,讓它鉆進塔身石灰石的縫隙里,讓她降落在這個威嚴而神秘的空間,被時間永遠地遺忘。結(jié)果一小撮骨灰受了風的誘惑,一溜煙追遠了,找不著。我趕緊蓋上蓋子,恨不得給自己兩巴掌。我還像十五歲時那么幼稚,做事像玩手影戲似的,想一出是一出,沒有章法。收好瓷罐,拿出塑料袋,里面裹著我最喜歡吃的雪衣豆沙。那是來之前在街邊店里買的。經(jīng)過一天一夜的顛簸,外頭那層油把塑料袋膩了一層。我抽出紙巾,咬了小小一口,伴著咸淚珠子細細咀嚼。這在非洲算得上極品。金字塔再恢弘,別說雪衣豆沙,就是豆包的一席之地也無。職工食堂里熟悉的嘈雜倏地炸進我的大腦。公司有大小十幾個采油廠,中午不嫌遠的都聚集到公司大樓的職工食堂等開飯。我媽一周上五天班,每天中午要把三袋面粉做成一千到一千兩百個豆包。每個豆包必須五兩重,面團四兩,豆餡一兩,如果輕了重了,要扣錢。必須在中午十一點半職工開飯前,熥好一大半,做不完,要扣錢。如果哪天排隊人多,豆包賣脫了,也要扣錢。每天中午下班回家,她額前的碎發(fā)擋住額頭若隱若現(xiàn)的細紋,臉上左一團右一團地抹著沒勻開的面粉,咧開嘴,問我句,閨女,餓了吧?然后從寬敞的白口袋里摸出兩個又癟又涼的豆包。我有時候怨她下班晚,涼豆包嘎嘎硬,鬧著要吃雪衣豆沙,不然下午寧可假裝拉稀,翹課。我媽眉頭一皺,嘆一口聽不見摸不著的氣,繼續(xù)埋下頭,幾條碎發(fā)絲低低地垂在印花釉面盆上空,擋住她疲憊的臉。

把當?shù)厥謾C卡插進卡槽,我打出微信電話,給老卡報平安。我說,我終于來到了我媽離開的地方。只可惜這兒沒有雪衣豆沙,只有黃沙,鋪天蓋地,前不著村,后不著店。我和父母兩代人都在老廠里做工人,我大學畢業(yè)回家,老廠換了個有限公司的牌子,我很快相親,見了老卡,接著稀里糊涂領了證。他也是廠里的工人,年紀輕輕就拿了廠里幾個獎狀。廠子很有些年頭,我還不記事兒的時候,老廠就派人去非洲拓展海外業(yè)務,我爸是肩負使命插紅旗、頭戴鋁盔走天涯的人之一。他年輕時曾遠赴重洋,而我過早地知道了埃及,最終這個認知改變了我的一生?,F(xiàn)在,我爸退休,女承父業(yè),我像個螺絲釘釘在一線,泵站里每天轟隆隆的機器聲像鉛水一樣,一桶一桶地往大腦里灌,一走路鉛水四濺,但還是阻止不了我不停反芻我的罪孽。好不容易到了這個時候,把請假的話扭扭捏捏說出口。其實少我一個,進度慢不了,但泵站領導的腦門上一本正經(jīng)地寫著,我一請假,今年任務岌岌可危,流動紅旗轉(zhuǎn)不回來。我說即使領導早就忘了服務公司那位勤勤懇懇的面點工鄭變梅,但對我來說好像我媽昨天才跟我道別,讓我別送了,好好玩兒。老卡此時像隔空連上了泵站領導的腦電波,話說得語重心長:我明白你難受,但是你不能老是把自己關在過去,整個人一股捂巴味兒。我只知道,在2000年,你媽去埃及探親的時候,錯不在你。你再回去一趟,出發(fā)點是好,可你心里那些愧疚不見得領你的情。你細想想,你是不是落了什么東西?我說,沒落了啥???又一琢磨,是不是我當時的機票?我記得我早就保存好從開羅飛伊斯坦布爾的機票,這次塞行李箱里了,讓它跟著我一起贖罪??晌曳樾欣钕洌阑钫也恢?。老卡嘆了一口氣,撂了吧。

我們不歡而散,就像我們夾生的婚姻。除了婚后的頭三年,我和老卡誰也沒提過生孩子,就好像那是遠上十萬八千里的事情,比廠里設備百分之百完成數(shù)字化替代都遠得多。

我坐大巴來到亞歷山大。地中海的海風像是打了玻尿酸,濕漉漉地壓在身上,我假裝壓著自己的是個十字架。青灰色石板路上,一輛三輪奔奔車橫沖直撞,把街道兩旁褪了色的涼棚吹了起來,藏在棚底下的記憶一下子蘇醒過來,歪歪扭扭地跑到我面前,等待著我指認。

“坐車走嗎?”奔奔車司機探出頭來,用英語沖我吼,想多賺一份錢。車窗里的人轉(zhuǎn)過臉看著我,眼神被墨鏡擋著,看不出是嫌棄還是歡迎。我問去龐貝柱多少錢,他說,二十美元。我擺了擺手。最后我們終于以二十埃鎊談妥,我上了車。司機嘴上罵罵咧咧,我內(nèi)心煩悶,差點兒喊下車。同車戴著墨鏡的那位跟司機有一句沒一句地插科打諢。過了一陣兒,司機心情轉(zhuǎn)好,點開手機里的埃及小曲。旋律妖嬈,車身逼仄。同車人手里拿著自拍桿。我忍不住瞟一眼他的手機,看到熟悉的操作界面,我驚喜地問,你也是中國人?一個人來?他說,是。又說,我專門拍國外古建筑,照片視頻都拍。我問他去哪兒。他說,反正我也要去龐貝柱,就跟你一起先去吧。

到了龐貝柱遺址底下,我下了車,給司機錢。司機說著我不懂的阿拉伯語,那意思好像是我搶了他的錢。同車男站我旁邊,手搭奔奔車門框。我付好錢,習慣性把車門一摔,只聽一聲吃痛的哀號,同車男緊緊捂著右手大拇指。萬幸奔奔車門框老舊,但他還是被夾到了。我眼見他手指像嚴重過敏似的膨脹了一圈,同車男變成手腫男。我堅持送他去醫(yī)院,他說你要相信埃及三無奔奔車的質(zhì)量。手腫男叫荀天臨,看著三十歲上下。我于心不忍,問他接下來去哪兒,他說,去夏宮。當年我和爸媽也去了夏宮,我說我們做個伴兒吧。他說,好,我還可以當免費導游,說著滔滔不絕講了起來。龐貝柱是一根高達三十米的圓柱,用紅色的阿斯旺花崗巖砍鑿而成,離羅馬劇場不遠,腳下踩著一個古鎮(zhèn)遺址,叫羅哈克提斯。據(jù)說亞歷山大大帝就是在這兒長大,然后如蓋世英雄,挺拔而立。它的礎石是正方體,主體是軸狀圓柱體,地基有2.7米深,頂上是科林斯柱頭。站在龐貝柱邊上,迎風而立,面前是壯闊的城墻廢墟,一覽無余。荀天臨說,這里是曾經(jīng)的塞拉比尤姆神廟,祭祀塞拉皮斯神,登上神廟需要爬一百級臺階。如果你早來兩千兩百年,能看到這里多了四百根石柱,環(huán)繞著現(xiàn)在這根龐貝柱。我說,很遺憾,我遲到了。這里只有兩尊獅身人面像侍奉左右。荀天臨讓我細看它們那兩張風化嚴重的臉,我想到了刻著漢謨拉比法典的黑色玄武巖石柱,每個字都價值連城,可每個字我都不認識。時間過去這么久,誰還能認得這是當時的法老,埃及艷后克利奧帕特拉的臉。

“你知道為啥叫龐貝柱嗎?”他問我。

“還真不知道,我以為跟那個意大利的龐貝古城有點兒關系呢?!?/p>

“那必須沒關系。這根圓柱起名龐貝,是為了紀念被克利奧帕特拉的兄弟謀殺的古羅馬將軍龐貝。這樣世世代代都能有人念著他的名字。據(jù)說龐貝柱的柱頂上有一個骨灰罐,龐貝的骨灰一直存放在里面,但到目前為止沒人能證實?!?/p>

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著科林斯柱頭的頂端。怎么會這么巧呢?有什么辦法能讓我上去看看,那骨灰罐還能不能打開?我這樣想著,天上就下起了小雨。雨滴在我的臉上,我雙手緊捂著小瓷罐,荀天臨的雙手徒勞地給我搭著涼棚,可這屬于陌生人的溫柔卻讓我感受到酸澀的絕望。我想把我的身子分割成千百片細小的碎片,這樣風一來,我就能騎著雨滴,飛到柱頂,撒下骨灰,讓她能在地中海南岸的制高點,俯瞰海上風景,就好像她們后勤隊的隊長,常年站在食堂出菜口,手臂圍著紅袖章,監(jiān)視每個檔口工人的一舉一動。

我和荀天臨去了夏宮,他一路拍照,一路講解,出來已經(jīng)是傍晚。雨后黃昏,路燈照得到的地方是橙黃的溫暖,照不到的地方是被深藍環(huán)繞的彼岸。從頭到腳黏著我的,是海蠣子味兒的濕氣。我咬一口雪衣豆沙,他有點尷尬,放成這樣還能吃嗎?我說,不是為了吃,只是為了順著雪衣豆沙的味,找找以前的感覺。你這么懂這些古跡,對古埃及有研究?他說,讀了一些書,對歷史有點兒興趣,尤其是對古文明和中世紀,但也就懂個皮毛。我說,我最近總夢到一條尖頭船,好像要拉我去什么地方。你給說道說道。他沉吟一下,說道:根據(jù)古埃及的神話,在日落之后,阿圖姆神的太陽船進入地下世界航行,要經(jīng)過十二個有幽靈鬼怪把守的關口,在黎明時分走出地下世界,在人間重新降下光明,喚醒萬物。他拉上你,是為了帶你重見光明。

好像明白了什么,又不敢求證。我說我要回酒店,明天回開羅,去尼羅河沿兒上轉(zhuǎn)轉(zhuǎn),夜里就坐飛機回國,過兩天還得上班,繼續(xù)搬磚。他說,好,一路平安。我略有些失望,可我又譴責著這泥鰍冒頭一樣的失望。亞歷山大的奔奔車隱匿了蹤跡,海浪聲成為自然界的主宰。我正往酒店走,有一個音符在遠遠地唱著往事。我和我媽在開羅機場候機大廳準備道別,我媽直接回國,我要到伊斯坦布爾玩五天。我媽不懂外語,我給她畫出進機場以后的路線圖。但她說我的圖太難認,死活不肯帶上。進機場安檢,高個子工作人員讓我媽打開行李,她像一個侍婢一樣聽從法老的召喚。在行李箱第三次通過安檢又被攔下的時候,我爸終于看不下去,跟工作人員溝通、握手,塞給高個子十美元。高個子眉頭一皺,擺出一副為難的樣子,終于不情不愿地放行。

我媽托運完行李,額前碎發(fā)又垂了下來,有幾根白得扎眼。她問我,五天以后回國?又說,別怕花錢。我內(nèi)心一把孤獨的傘在此刻綻放開來。我不知道為什么這情緒會這么強烈。我突然開始后悔把我媽撇下,完成一個人旅行的扯淡壯舉。伊斯坦布爾的美景那么有誘惑力嗎?此刻它突然隱去了所有的光芒,只留下一個黑洞的剪影。靈魂突然出竅,我站在黑洞外面,拼命朝里面那兩個人大喊??上曇粢怀隹诰突闪朔试砼荩o黑洞吞了進去。

有一條尖頭船駛了過來,我上了船,越走越遠。它把我放在龐貝柱腳下,我突然看見上方的四百根石柱和一百級臺階。龐貝柱在呼喚我,它的柱頂像亞歷山大燈塔一樣閃著火苗,畢畢剝剝。我踏上第一級臺階,天上開始下小雨,踏上第二級臺階,狂風尖嘯,雨勢變大。臺階變得滑而陡峭,棱角磨出了包漿。我雙手緊緊護著瓷罐,有一顆心臟在里面噗噗跳動,幾欲蹦出。我再上兩級臺階,突然腳下一滑,身子一倒,額頭磕在臺階沿兒上,腦袋嗡嗡直響,左手小拇指被臺階上的砂石一蹭,腫脹起來。我用手肘撐地,搖搖晃晃爬起,再往龐貝柱走。可一級臺階變得比大寺的門檻還高,兩條腿抬不上去。雨在哭泣,我也在哭泣。咸味里帶著血的腥味。我閉上眼睛,用力往前一邁,身子猛地一晃。

“安拉胡——阿克巴——”

凌晨時分,酒店窗外的尖塔廣播驅(qū)散了迷夢。一切都安安穩(wěn)穩(wěn)地待著,紫檀色瓷罐好好地擱在床頭。只是額頭起了一塊包,左手小拇指蹭破一層皮。說來也奇怪,時隔多年,埃及的記憶越來越清晰,伊斯坦布爾的記憶越來越模糊。我甚至忘了我在伊斯坦布爾是什么時候接到電話,又是什么時候改簽了機票。我本來把那次旅行看得很神圣。我才上初中,偷偷逛著內(nèi)衣店,時常憋不住跟我媽吵架?;蛟S那次旅行是一種下意識的逃離。母女之間往往因為關系太過緊密而異化了溝通的方式。我們爭吵著證明彼此相愛,也告別著證明彼此需要。我本來打算用我在伊斯坦布爾的羈旅時光驗證這個道理,但燈捻剛被我搓熱,就變成了噴發(fā)的火山。

回到開羅,我用了一上午時間發(fā)呆。到了下午,我從河濱大道的酒店過了馬路,在乘船碼頭上猶猶豫豫地遠眺著幾個三角帆上的船夫,河邊的孩子沖我大喊大叫。

“在等三角帆嗎?”

居然是荀天臨。怎么會這么巧,同一個碼頭,同一時間。我有點害怕起來,他是不是在我身上安了什么迷你信號發(fā)射器?我一個虛歲四十的產(chǎn)業(yè)工人,艱苦樸素,他圖我啥?或許是看懂了我的眼神,他說,我在這里等你半天了。你一直沒出現(xiàn),我還以為你吃了雪衣豆沙食物中毒,有點擔心你。幫你叫上三角帆,我就走。

在河邊沖我施咒的半大孩子最終變成小小一點。我邀請荀天臨上了船,四只眼睛注視著緊攥著帆索的船夫,船夫被我們看得發(fā)毛,皺著眉頭不知道說啥。我拿出雪衣豆沙的袋子,還剩三塊??稍僭趺闯砸渤圆怀鰦寢尩奈兜纴?。那是一種什么味道?就像是她額前的碎發(fā),干活的時候起勁地飛舞,哭泣的時候把淚水打成晶瑩剔透的小花。

“要不是你吃得這么小心,我真想嘗一下雪衣豆沙的味道?!避魈炫R好奇地看著我。有人在河對岸喊我。荀天臨盯著雪衣豆沙,恍如未聞。又喊一聲,我嚇一激靈,一扭頭,我媽從廚房里探出了頭,手里端著一屜豆包。她一天給五六千口人做豆包。她是五六千口人的豆包圣母,做飯供人們果腹,是圣母的天職。有時,圣母也偷著從食堂順幾個回來,每次我都不樂意吃。在我的觀念里,豆包是圣母做給井上井下的工人吃的,雪衣豆沙才是媽媽做給閨女的。每當我在學校挨了呲兒,在成績上受了錘打,我就會蹭到廚房,跟正在做飯的媽媽說出那四個字,口氣理直氣壯,內(nèi)心惴惴不安。我媽會把她額前的碎發(fā)用常年和面團打交道的手一捋,然后說,就你節(jié)目多。她熟門熟路拿出四個雞蛋,只用雞蛋清,不用雞蛋黃。流水一樣的雞蛋清被溫柔地送進湯碗里,接著一雙筷子插進去一攪,攪到蛋清吐出一碗的沫。她端起湯碗一瞅,再使一根筷子插進去,立得住,就攪好了。左右開弓,倒進淀粉、面粉,再攪,泡沫穿上了雪衣。坐鍋,點火,加油燒至三成熟,豆沙團成小球,裹勻雪衣糊,放入油中。炸熟,出鍋,稍冷卻后,白砂糖加冕,雪衣豆沙登基。家里什么都可以省,但是雪衣豆沙用的“王致和”紅豆沙,是怎么都不能省的。我媽去買菜,我都會攔住她,打開冰箱,查看封好口的紅豆沙還剩多少。雪衣豆沙上了桌,我迫不及待地展開攻勢。小心一咬,先是嘗到顆粒清晰的甜,那是撒在表皮上的砂糖。牙齒穿透一層薄膜,再嘗到第二重甜味,那是媽媽用手不知撫摸了多少遍的“王致和”豆餡。我媽半輩子都離不開豆餡。有時候我想,那面點檔口,是不是就是媽媽的刑房?有天晚上,我還小,爸還沒去非洲插紅旗,我聽見臥室里我媽跟他叨咕,說跟她一組的一位大姐又讓她幫忙炸油條。我媽只負責做豆包,炸油條就是那人的事兒。可我媽長這么大,沒怎么跟人紅過臉,還是幫她炸了油條。炸完以后,她又把那口大油鍋堵到我媽面前,讓她洗鍋。豆包才包了半截,哪兒有時間洗鍋。而我此刻大腦里豎立著黑色玄武巖石柱,這些字句刻在柱上,字字如刀,反復刺著我。

眼睛一酸,一眨眼,荀天臨已經(jīng)把鏡頭對準尼羅河。我順著他的鏡頭盯著飄在水上的碎金子,聞著河底反芻的咸腥味兒,嘴里不由得蹦出一句話:這地兒我來過,好像就是這個景兒,這條船。就是在二十五年前,我第一次坐上三角帆,那會兒我就跟媽說,我怎么感覺我坐過帆船?興許還來過像這樣式兒的大河。我媽說,盡扒瞎啥,咱連三亞都沒去過。我說,那興許就是在夢里,要么就是我的前世。我和媽媽一邊聒噪著,一邊在尼羅河上搖晃。我聽見遠處淺淺的波浪竊竊私語著。柴油味、海藻味和被海水浸泡的濕木頭味兒擰成一股繩,鉆進埃及船夫的手里,被他緊緊攥著。到河中央的時候正是落日時分,滿臉褶子的太陽漸漸沉入河水。河水平靜地迎接它,沒有生離死別的痛苦,因為彼此知道明天還會相見。黑頭鷗卻不懂這個理,懸在河水里落日的上方,俯沖往下,急著打撈這一輪落日。這時候內(nèi)心中的寧靜像是瘋狂生長的水草,我苦等著水草把我的意識淹沒。我想就這樣飄到尼羅河的盡頭,飄到阿圖姆神都找不到的盡頭,只有我媽能知道。我們就這么靜靜搖晃著,直到我媽跟我說,晚上還得回去給你爸做飯。

這會兒,我終于明白,小時候的似曾相識,來自于二十五年后的此時此刻。我把小拇指上的創(chuàng)口貼揭開,用牙齒咬下一塊肉。我沒有感覺到疼痛,只感覺到像金字塔那么龐大的離別。我沒避諱荀天臨,打開隨身攜帶的紫檀色瓷罐,把骨灰倒一點兒在手上,把那一小塊肉夾在骨灰之間,像裹雪衣糊似的裹上一層,撒葬尼羅河。河水突然起伏洶涌,一個大浪打過來,我被從頭淋濕到腳。那一刻,我感覺到一股巨大的力量沖出心口,仿佛急著和淋在頭頂?shù)暮铀畢R合。我大喊一聲,兩行熱淚奪眶而出。河水復歸平靜,荀天臨扶著我的肩膀,用纏著創(chuàng)可貼的手把我流血的小拇指包扎好。老弟兩個字說不出口,我只說,謝謝你,我該回家了。

這天晚上,我急著整理行李,準備出發(fā)去機場。開羅直飛北京,是8月23日23點59分的飛機。

我給老卡發(fā)了條信息,進入登機口。甬道的盡頭,機艙門緊閉。我伸手剛要開門,它在我面前自動打開了。一個乘務員微笑著伸出手,歡迎我進去?;秀敝?,我以為是什么人邀請我回家。老卡以外的什么人。我想我本應該期待見到他,我該辦的事情辦完了,以后我們的生活會和關于埃及、伊斯坦布爾的話題告別,永遠。但一種坐車沒刷卡的奇怪感覺一陣一陣地從我的胃里往喉嚨上翻。我的身體還沉浸在一種莫名的興奮當中。我想回去以后,我得趕緊去趟大寺,把媽的瓷罐帶上,虔誠一拜,告訴寶相莊嚴的神佛,我將迎來新生。

飛機馬上就要起飛。我醞釀著睡意。乘務員溫柔甜美的聲音飄了過來。她正在檢查座椅靠背、安全帶、小桌板和遮光板。聲音在我附近停了下來。我前面的人把靠背向后調(diào)到最大,聲音正和他理論。手機突然一響。我有點兒尷尬,自己還沒開飛行模式。是微信電話,我爸打來的。閨女,你還在埃及那旮嗎?我說,嗯呢爸,我走前跟你叨咕了一句。我爸說,爸知道,你還是回國吧,別老在那旮待著。乘務員終于把座椅靠背恢復原位,眼睛掃到了我。我把手機拿開些,小聲跟她說,是我爸,我馬上掛。乘務員一邊往后走,一邊聽著我說話。我說,爸,我不是跟你說我今天就回國了嗎?我爸好像沒聽見我的話,閨女,你還是離爸近一點兒,今天是大日子,我特意從街邊店里買了雪衣豆沙,知道你打小稀罕這個。你回來,爸晚上能多夢見你和你媽。我打斷他,爸,我跟你說了,我明天就能回去了,回去跟你嘮。我這馬上起飛了,我掛了啊。

飛機漸漸爬升。機上的人操著天南海北的鄉(xiāng)音,揣著似箭的歸心。舷窗外,云層被氣流打散,團成大大小小的棉花團。我淡漠地瞥了一眼,繼續(xù)醞釀。飛機遇到了氣流,顛簸但并不劇烈,甜美聲音讓我們系好安全帶。我摸了摸勒在腰間的帶子,左手滿足地跟右手握在一起。意識陷入模糊的一瞬,我的身體突然被什么東西蓋住,然后被一層溫熱的東西厚厚一裹。這溫熱燃燒著我,眼睛卻睜不開。過了一會兒,身體變得柔軟、渺小。有人把我捧在手心,接著四面黑墻把我圍在中間。有人在說話,好像有我爸,還有我爸單位的同事,他們在對我爸說著什么,語氣哀婉。我爸在叫我和我媽的名字。我想告訴他,我就在這兒啊。但我發(fā)不出聲。好像每個音剛一出口,便被四周的混沌吞進了肚子里。

我在混沌的圍墻里堵了很久,突然一道強光直刺眼皮,我睜開眼睛,明明是半夜,但是機艙燈帶明亮。廣播里乘務員的聲音聽上去沒有異樣:“飛機剛剛遇到強對流天氣,機翼現(xiàn)在有些不穩(wěn)定。請您系好安全帶,拿出氧氣罩,做好準備。我們馬上要臨時迫降,檢修飛機。”等阿拉伯語、英語和中文三語廣播全都被播出來后,一個強有力的咒語生效,機艙里星星點點的騷動連成一片。飛機以過山車的速度從高空失重俯沖,我分明看到了不熟悉的夜景,飛快掠過我的鼻尖。我不知道到了哪里,是埃及還是其他什么國家。我趕緊拿起氧氣罩使用說明書,操作看似簡單,但我根本學不會。

飛機高速俯沖,耳朵嗡嗡亂響。馬上就要跌向地面,突然像指頭碰到烙鐵似的彈升起來,像是過山車觸底上升,伴隨著機艙內(nèi)歇斯底里的吼叫。舷窗外,地面亮著辨不清顏色的燈。飛機在機場上空盤旋一圈,再次疾速降落,然后又被燙似的第二次抬升。咒罵聲,哭喊聲,小孩子的尖叫聲此起彼伏。旁邊一位埃及大叔開始默默禱告,一個可能只有兩歲的卷發(fā)小孩被慣性扔到過道。機艙里的燈光亮了再滅,閃閃爍爍地照著一張張夢魘般的面孔。

機長用三種語言輪番播報著“我們一定會把你們安全地帶回家,請相信我們”。沒有人相信他。人們哆哆嗦嗦拿出清潔袋,或者從飛機雜志上撕下一張紙,甚至有人在一次性紙杯上寫著什么。更多的人只是把一支鉛筆懸在清潔袋上方,整個人好像僵住了一樣。乘務員徒勞地提醒著,勸解著,沒有人聽。我愣了愣神,費力想了想,我和他們一樣,實在寫不出什么。我的生活乏善可陳。父親身體還好,他退休后把奶奶接到他家,兩人相依為命。我也很想他,但這份想念沒有強烈到給他留言的地步。我和老卡有些積蓄,但不多,即使萬一悲劇發(fā)生,他分不分錢給我父親,都無關緊要。但我總覺得機長的話比較靠譜,這事兒還沒有完。我會守著我和老卡的那個家,兩人繼續(xù)搬磚,上井架下泵站,沒有驚喜和意外。我突然想到另一個人,想告訴他什么。比如我只是一個沒了媽的孩子,而我自己也還沒有孩子。但視線中的什么東西把我的眼神黏住了。紛亂嘈雜中,左前方有一個上了年紀的人安靜地坐著。她一動不動。

后脖子上的汗毛立了起來。我的身體完全脫離了大腦的控制。我左手把瓷罐一抱,右手解開安全帶,扶著座椅,往那個人的方向走。就連乘務員都安分地坐在她們的座位上,用尖叫聲無望地警告著我。我明白她們不能起身。沒人能攔我。渾身的血液沖擊著大腦,我變成黑暗中的手電筒,打量著黑暗中的一點。我要確認一件事。只要確認這一件事就好。

我三步并兩步走到她面前,有點艱難地張開口,你好。她穿著一身及踝碎花連衣裙,手里拿著一個皮包,正在閉目養(yǎng)神,額前有一絲碎發(fā)半遮著眼睛。

聽見聲音,她抬起頭,靜靜看著我。有一雙溫柔的手從她的目光中伸了出來。先是撫摸我的一根根睫毛,然后是我的兩只眼睛,然后是軟塌的鼻頭、小巧的耳垂和時常噘起的嘴唇,甚至是我露在外面的鎖骨。她神情平靜,問我一句:“現(xiàn)在也不梳小辮兒啦。”那個時候,我每天起床,都想讓媽給我梳麻花小辮兒。我不敢回答,我害怕我的任何動作攪亂眼前的畫面。我怔怔地看著她。有什么堅硬的東西撞上飛機,緊接著,火焰輕輕地貫通我的身體,沒有疼痛,沒有熱度,有的只是一陣若有似無的風,眼看著就要把她和她周圍的一切吹成飛灰。我下意識拽起她的手,上面有幾顆老年斑,幾條青色蚯蚓鉆進老年斑里。我再也忍不住,哭喊出來,“媽——”誰知道她兩手往兜里一揣一拿,突然沾滿雪白的面粉,抬眼嗔怪我說:“嗚兒哇的,瞎喊啥。等媽包完豆包回去,給你包雪衣豆沙啊?!北暫徒饘贁嗔崖曌妨诉^來,整個世界變成一把重錘,敲打薄如蟬翼的耳膜。她怎么還在談論她的雪衣豆沙呢?都這個節(jié)骨眼了,不應該說一些關于我的未來,或者她后悔沒做的什么事兒?好歹給我指個努力的方向,比如,別干采油工了,你爸干一輩子也沒干明白,埋汰不說,還落一身的病?;蛘?,考個事業(yè)編,坐辦公室收發(fā)文件,穩(wěn)當兒的,也挺好??伤土祟^,手里忙活著,什么都沒再說。猩紅色液體四處飛濺,一眨眼的工夫,舷窗外滿天滿地的棉花團坍塌成一片近乎透明的飛煙,像是燈滅后留在視線中的虛影,沒有觸感,沒有縱深,沒有維度。我緊緊攥著那雙裹滿面粉的手,一團火球砸了過來,我放手,顫抖,頃刻墜落無際之黑。在黑暗中我握著不存在的燭臺,幻想著把所有渴望凝成一束微弱的燭光。突然啪的一聲,一束光點亮,打在一個小房間的窗戶上。那是上中學時家里的廚房。有一人影映在窗戶里,她把頭埋在一團發(fā)黃的面團上,像趕時間一樣,把面團揉搓成她想要的模樣。旁邊放著一口大鍋,一鍋油條油淋淋晾在鍋里。那團面越揉越軟,軟到幾乎要從盆里淌出來時,倏地燃成一團火,灼燒她的手。她繼續(xù)起勁兒揉搓,碎發(fā)飛舞,臉上的汗滴跌進火海。我手一伸,想去撲打面盆里的火,可轉(zhuǎn)念一想,一個念頭像刮片似的貼著頭皮刮了過去。連衣裙,撞擊,飛灰,火球,這都是二十五年前的事情了。

我呆呆盯著窗里的影子瞧,雙手的指甲緊緊摳著手心的肉。悲傷長出無數(shù)條帶刺的黑色觸角,鞭打著我的大腦、我的后背和我的胸口。就在一瞬間里,一萬個火光中的身影在我的瞳孔里交疊閃現(xiàn),每一個身影都在勞作、出汗,發(fā)出同樣輕微的呻吟。我不知道該說什么,可想說什么的沖動比呼吸還強烈。我像嬰兒一樣嗚咽著,沒關系!沒關系!媽,沒關系!銀河那么長的白色堤壩,瞬間在我眼睛里轟地倒塌。

火盆越燒越烈,無際之黑被火海吞沒?;鸷M瓿墒姑?,準備趕往下一個時空,發(fā)出刺耳的引擎聲,碾平了所有立體的畫面。我兩腿一哆嗦,費了吃奶的力氣睜開眼一看,乘務員正跟我前座的人溫柔提醒,請他把座椅靠背調(diào)直,飛機馬上就要起飛。

天南海北的嘈雜聲灌入耳道。手機里最后一條微信是發(fā)給老卡的。我從腰包里拿出小瓷罐,白色的瓷罐蜿蜒著青花紋。我抬頭張望,一位乘客穿碎花連衣裙,在我左前方坐著。我長出一口氣,兩只手無意間來回一摸,沒找到小拇指上的創(chuàng)可貼??裉S久的心總算妥帖地勻速運動起來。我要了一支筆,在清潔袋上寫下一句話。老卡,我想要有我們的孩子。我鬼使神差地把袋子折了三折,塞進腰包最深的夾層里,舒服地閉上眼,等待入夢以后,再吃一袋雪衣豆沙。

北京時間2000年8月24日凌晨12時30分,一架載有134名乘客及8名機組人員的空中客車320客機從埃及開羅起飛,在巴林海域墜毀。有一名機場塔臺控制員看到,飛機在第三次迫降失敗后突然轉(zhuǎn)向,以極快的速度調(diào)頭繞過機場周邊的建筑物,一頭扎進地中海的一片深藍。人們聽到了爆炸聲。二十五年后的一個凌晨,又一架飛機從開羅起飛。

陳聰,1988年生,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戰(zhàn)地記者。有作品見于《人民日報》《求是》等報刊,并被《新華文摘》轉(zhuǎn)載。出版報告文學、兒童文學、散文隨筆集、繪本等作品二十部,出版作品獲國家級、省部級各類獎項十余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