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學(xué)》2025年第10期|于德北:山居筆記(節(jié)選)

于德北,一九六五年出生于吉林德惠縣。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xué)院第二十一屆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學(xué)員,吉林省作協(xié)全委會委員、小小說創(chuàng)作委員會主任,吉林省青少作協(xié)會長,長春市作協(xié)副主席。一九八四年開始文學(xué)創(chuàng)作,迄今在《作家》《小說選刊》《北京文學(xué)》《詩刊》《散文》《兒童文學(xué)》《小小說選刊》《星星》等報刊發(fā)表作品四百余萬字。出版有長篇小說《零點開始》,長篇隨筆《我和端端》,散文集《自然筆記》,散文詩集《渡口集》,短篇小說集《少年菊花刀》《沒有門窗的房間》,小小說集《青春比鳥自由》《杭州路十號》《秋夜》《美麗的夢》等六十余部。曾獲小小說金麻雀獎、冰心兒童圖書獎、冰心散文獎、長白山文藝獎等獎項。有作品被譯介到日本、俄羅斯、泰國、馬來西亞等國家。
山居筆記(節(jié)選)
于德北
秋 山
火車離開都市一個小時左右,便徹徹底底地進(jìn)入山區(qū)了。隧道連著隧道,車窗在明暗中交替沿途的景色。白樺的葉子落了,橡樹的葉子逐一干枯,青楊把自己的枝杈橫向天空,落葉松也收緊了每一縷金黃,為秋山涂抹最后一道亮色。當(dāng)然,你會問我,那楓葉呢?楓葉不正是紅在萬山紅遍的時候嗎?的確是的。不過我們經(jīng)過的這片山,只有一道山谷里燃起了秋日的火,風(fēng)中的烈焰險些把看客們的眼睛灼傷。
秋山。
??!秋山!這正是我想向你反復(fù)強調(diào)的一個詞。
我先前和你提到過的老孫,那個在山區(qū)生活了一輩子的林業(yè)工人,他帶著我踏入了密林;這之前,他在手機里向我展示了他拍攝到的環(huán)柄菇的圖片,告訴我,這個季節(jié)進(jìn)山有可能采到凍蘑。所謂凍蘑就是霜降后生長出來的元蘑,不生蟲子,采下山來,也是極佳的食材。于是,在他的鼓動下,我們便起早進(jìn)山了。
昨天晚上到的時候,他開著那輛老軍用吉普車來接我,整個停車場,這件老古董讓許多南方來的客人嘖舌。這批客人是等著拍初雪的,他們包下整棟民宿,冬候鳥一般棲落,用鏡頭對準(zhǔn)河水中尚未遷徙的綠頭鴨。湊巧得很,我事先預(yù)訂了和他們同一家旅館,所以,當(dāng)吉普車再一次出現(xiàn)在他們眼前的時候,他們?nèi)滩蛔∩㈤_行囊,提前擺放出各種器材,把老孫和他的車留在鏡頭里。
就去吃飯,老孫依然要跟我叨念當(dāng)年那些老獵人的山經(jīng),他們是有規(guī)矩的,什么打公不打母,打大不打小,見到“三不打”——狐貍、黃鼬、蛇——一般是繞著走;如果狹路相逢,還得說幾句吉祥嗑,讓這些傳說中帶著仙氣的動物先走,否則就犯下了大不敬的忌諱。
他說他遇到過一只狐貍。
后來,這只狐貍被一位作家寫進(jìn)了書里。
他去山上采松茸,在一片接骨草地旁邊的矮樹叢里,發(fā)現(xiàn)了一只被偷獵者的夾子夾中的狐貍。狐貍初見他時,是齜牙嚎叫的,那嚎叫聲里既有絕望,又有求生的欲念。它不能判斷這個人是迫害它的兇手,還是無意間闖入它困境的趕山人。老孫說,那只狐貍的乳房是腫脹的,奶水一滴一滴滲濕了皮毛。這是一只正哺育幼崽的母狐,母親的責(zé)任讓它在焦躁中又多了幾分祈求。
老孫的心軟了。
這種軟不是放棄貪欲的憐憫,而是自然生發(fā)出來的義無反顧。
他對狐貍說:“咱們商量商量,我來救你,你不許咬我?!?/p>
狐貍安靜了。
老孫用背筐擋住狐貍的頭和前爪,自己則蹲下身來,奮力掰開夾子。那只狐貍的后腿骨折了,一只爪子只有皮肉相連。它擺脫了夾子的束縛,下意識地一躥,跳到了五六米開外的地方。它扭頭來看這個解救他的人,不知道是心里存著疑惑,還是要表達(dá)內(nèi)心的感激。
老孫說:“快走吧,孩子們等著你呢?!?/p>
狐貍不再猶豫,一瘸一拐地走了。
我心生好奇,問老孫:“它的腿不會化膿嗎?不會感染嗎?”
老孫笑著說:“這長白山是一個天然的草藥庫,野生動物們受傷了,都有自己治愈的辦法。”
正說著話,就看見前面的樺樹上有十幾個“鳥窩”。我興奮不已,向老孫感慨:“哎呀,一棵樹上竟有這么多的鳥窩,我可是第一次見到?!?/p>
老孫笑話我說:“那可不是什么鳥窩,而是一種藥材,學(xué)名叫榭寄生,俗名叫凍青。味苦,性平,歸肝、腎經(jīng),可以補肝腎、強筋骨、祛風(fēng)濕,還可以安胎,是好東西。”
我為自己的無知、多怪而大跌眼鏡。
再抬頭看那些“鳥窩”,似乎在風(fēng)中抖著自豪和驕傲。它們一團一團地蹲坐在樹丫上,把自身的形態(tài)一一展示出來。我仔細(xì)數(shù)一數(shù),一棵樺樹上長著四五簇榭寄生,它們的顏色泛青,給即將休眠的白樺樹保留下幾分生機。
老孫說:“凍青以長在柞木上的功效最好,樺樹次之。至于楊樹上的,幾乎無人關(guān)注?!?/p>
我不再說話,佇立原地陷入沉思。
可我又能思考一些什么呢?
為那些生長在楊樹上的榭寄生惋惜嗎?
實可不必吧。
老孫還和我說狐貍。
他說,一年多前,不知從什么地方來了一批人,他們用汽車?yán)瓉砩锨е缓?,到這里放生。這是不被推崇的行為。他們所謂的善舉,實際上是一種人為的災(zāi)難。那些狐貍沒有野外生存的能力,只能混跡在人類的居住區(qū),以垃圾為食。一則,這些狐貍不懂得避險,橫穿馬路時會被莽撞的司機無意碾壓,死傷在所不免。二則,生病無處醫(yī)治。還有,就是會誤食被毒死的老鼠、烏鴉而喪命,其狀不忍目睹。
這還僅僅是一個方面。
另外,被放生的狐貍僥幸存活下來,和野生狐貍交配生崽,也會引起狐貍種群的退化。所生后代體弱多病,不能正常維系野生狐貍的優(yōu)勢,即使長大,也缺失野外生存應(yīng)有的心智和體能。
老孫講,他還救過一只白狐。
這只白狐被車把腰撞壞了,肋間出現(xiàn)長長的一道口子。他用他的吉普車把白狐送到最近的野生動物救助站,在獸醫(yī)的治療下使其恢復(fù)了健康?,F(xiàn)在,救助站就成了它的家。它膽怯地在這個完全陌生的環(huán)境里度過自己的余生。它獨居在一個狹長的籠子里,雖有救助站的工作人員細(xì)心照顧,卻也留下了心靈的創(chuàng)傷,無法再獲得曾經(jīng)的幸福和快樂。想一想它的命運吧,無論是被主人拋棄,還是被商賈謀皮,又或被人放生,它的坎坷和多舛是它自己可以解釋并認(rèn)可的嗎?
老孫去看過它,它并不因為老孫救過它而表現(xiàn)出欣喜,就算對每天飼喂它的工作人員,它也不能展現(xiàn)它的親密和完全的信賴。
我們的成語中有“茍延殘喘”一詞,想必在它的身上也是適用的吧。
秋山之美啊,也有其不可避免的斑駁。
我們順著山坡斜向攀爬,途中也見到了幾處凍蘑,我伸手采摘它們的時候,可以體會它們外體的涼潤、結(jié)實、堅挺,不易碎,傘蓋整齊,傘柄也更加束緊自己的筋骨。它們多生在樹樁上,或直立,或斜刺在里面,讓出半個身位,彼此照應(yīng)著,在樹隙落下的光亮里泛著啞白。樹樁上還有青苔,完全成為它們的背景。那是一種令人情不自禁要發(fā)出贊美的綠,永遠(yuǎn)生機盎然、不屈不撓,就算在這樣的已經(jīng)霜凍的季節(jié),它們依然不失本色,大有些“沉舟側(cè)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的態(tài)勢。
這應(yīng)該是詩,還應(yīng)該是畫呢?
或者就是自然的一曲低吟淺唱!
在這里,老孫給熊“坐殿”又做了一番新的解釋。
之前我講過,“坐殿”是長白山的熊的一種自測本領(lǐng)。深秋臨近初冬時,熊準(zhǔn)備蹲倉冬眠,這之前,它們要補充體能,必須大吃大喝,以增加脂肪的厚度。吃得差不多了,它們就會選擇一株高大的樹木攀上去,再故意跌下來,什么時候身體無疼痛的感覺,那便意味著功德圓滿,可以放心大睡。至于母熊,也可以放心地鉆進(jìn)樹洞待產(chǎn),在溫暖又安靜的“產(chǎn)房”里生下熊寶。
那么,這“坐殿”還有怎樣的說法呢?
老孫講,為了吃到更新鮮、飽滿的橡子,熊會爬到豐產(chǎn)的老橡樹上,找一個結(jié)實的橫枝,安穩(wěn)地坐在那里,悠然自得地大快朵頤,直到吃到腹?jié)M肚脹,才會戀戀不舍地下來。遠(yuǎn)遠(yuǎn)看去,它就是坐在神殿里的王,肩寬背厚,我主天下,誰奈其何?
這樣的描述讓我的眼前不能不出現(xiàn)幻影。
一頭熊坐在樹上,另一頭熊直立在樹下,它們一個吃得心安理得,一個躍躍欲試。我笑那頭站在地上的熊,它是何其愚笨。為什么不另尋一株老樹去一飽口福呢?難道只有這一棵樹上的橡子才甘甜味美,而其他橡樹的橡子都苦澀難嚼嗎?
“喂!”我不自覺地叫了一聲。
老孫嚇了一跳。
恰這時,有咔的一聲樹枝斷裂的聲響傳來,老孫下意識地拉著我躲到榛棵的后邊。屏息良久,才發(fā)覺是山風(fēng)作怪,我們相視啞然,舉手抬足,都保留下一份格外的小心。
秋山啊,你是要給我更多的驚嚇還是驚喜呢?
老孫說:“天池已經(jīng)落雪了?!?/p>
我說:“那群人的拍攝或許已經(jīng)開始了吧?!?/p>
老孫沉默半晌,抬手示意我,我們依然沿著既定的路線前進(jìn)。我知道身在“五花山”中,是不能同時一覽多彩的顏色的,但是,我也堅定我們此時也是“五花”之一了,我灰,他藍(lán),這兩種顏色的頻頻移動,也給秋山平添了一種韻致吧?
熾 愛
蘆焚在他的散文《山行雜記》里有一段話,是寫傍晚的。當(dāng)然是山地的傍晚。它非常樸實,卻對我有著非凡的吸引力。他說:“晚霞發(fā)出彩絹般的光,一縷一縷斜橫在頭頂。人同馬打著滑跌,跳著舞,蹈著進(jìn)行曲,漸漸接近彩霞,似乎一跌就可以鉆進(jìn)去?;赝较拢乳g已騰起茫茫的霧色,飄飄然亦如置身云端,覺得當(dāng)真要萬念俱空了似的。騎馬登山竟是這樣充滿了詩意,真是誰也不曾想到?!?/p>
我是從舊書網(wǎng)上買了這本書,朋友特意托熟識的鄉(xiāng)村郵遞員把它從山外捎進(jìn)來。也許機緣如此,那正是黃昏,白天已回暖的天氣又“皺起了眉頭”,寒冷的山風(fēng)從溝底傳上來,吹得人手和臉都有一種脆生生的冷意。我站在院子的中間,向山埡的低矮處觀望。太陽已經(jīng)落下去,光里只留下火紅和深灰。在紅和灰的交融處,似乎有一個巨大的壁爐剛剛點燃,在火光的映襯下,“濃煙”翻卷著上升。
冬末,我對山地的風(fēng)景關(guān)注得并不是很多,我更樂于追蹤熊、獾子等冬眠動物的蹤跡,看看它們經(jīng)過一冬的沉睡,面對即將到來的春天,會不會生出什么花花綠綠的想法。還有大批的候鳥飛回來了,它們要么大量地捕食以補充體力,要么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孛τ谥病艘话刖蜅壋驳拇笥小叭恕痹冢傊?,它們的疲倦里含有興奮,對接下來的半年生活充滿了期待。我還關(guān)心樹木何時發(fā)芽,畢竟像大斑啄木鳥、麻雀之類的鳥兒對楊花柳絮這樣的大餐也深有期盼,這是初春的盛宴,亦是它們與樹木的精誠合作;在這樣的互相認(rèn)可中,它們淘汰了鎖閉一冬的孤單和寂寞;與此同時,它們的求偶節(jié)奏也到了頂峰,樹木與樹木勾連起來的領(lǐng)地劃分越來越明晰。
冬天的大門就要關(guān)閉,它正收拾著自己的殘局。
由于蘆焚的引導(dǎo),我不由得又聯(lián)想到契訶夫在《農(nóng)民》里對初春的描寫。就在前幾天,我不是還讓好幾個孩子把它抄錄到了自己的小本子上嗎?
那話是怎么說來著?
“不管怎樣,冬天畢竟過完了。到四月初,白晝變得溫暖,夜晚仍舊寒冷;冬天還不肯遠(yuǎn)去,可是終于來了溫暖的一天,打敗了冬季,于是小河流水,百鳥齊鳴,河邊的整個草場和灌木給春潮淹沒,茹科沃河對岸的高坡中間那一塊地方被一片汪洋大水占據(jù),野鴨子在上面這兒一群那兒一群地飛起飛落。每天傍晚,火紅的春霞和華美的云朵造成新的、不平凡的、離奇的景致,日后人們在畫兒上看見那種顏色和那種云朵的時候簡直不會相信是真的?!?/p>
是啊,他也提到了傍晚。
這樣的描述,讓我不禁仔細(xì)觀察起自己身邊的景物。
我走出院子,轉(zhuǎn)過一個小小的山坡——它的上邊長滿了高大的落葉松;來到村路的盡頭,有一條岔道向山的更深處去,一個村鄰正趕著他的牛車從夕陽的余暉里出來。見我要吸煙,他寬厚地擺手制止了我。我剎那間為自己的舉動感到羞愧,趕緊把煙和火放回到口袋里。他沖我笑,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他的老牛似乎也在贊同他,適時地發(fā)出一聲長長的責(zé)備。老牛的眼睛很大,清亮清亮的,牛角又短又直,倔強地豎在頭頂。牛車上拉著干柴,許多枝杈上還殘存著堅硬的凍雪。走近了才看清,趕牛車的是一個年輕人,年紀(jì)在三十歲上下。如今在山村里見到這個年紀(jì)的人很少,和他歲數(shù)相仿的那些男男女女都進(jìn)城了,沒有誰像他一樣,還如此這般地操持著山里的活計。他一定有自己的原因和秩序,以特殊的方式延伸著、滋養(yǎng)著對生活的耐心。他從我身邊過,身體里散發(fā)著山林沐浴過的清冽的甜味,那是一種胸襟開闊的氣息,一沾,便芬芳共享。
黃昏的余照讓森林暗下來了,而那條山路卻格外潔白。
村外的這一道嶺子并不高,像山地特意留下的一截丘陵。可它畢竟不是丘陵,所以還是鉚足了勁兒拱起了脊背。高大的喬木和低矮的灌木連成一片,像墨潑了一般。暮色漸深,夕陽留下的最后一點光亮已完全隱入山的那邊。宿鳥歸飛,它們的翅膀破解了天空留下的一片又一片陰影。月亮升起來,彎彎的,像一艘小船。哈,這比喻太老套了吧?用在這里是不是大煞風(fēng)景?可是,那天宇的寧靜仿佛在叮嚀我,不必把自然的“通識”搞得那么復(fù)雜,如果這船是剛剛駛過萬重山的那一艘,或者是同時照上古長安的大街小巷的那一艘,再或者就是瘦西湖二十四橋橋頭的那一艘,那你的心里又會作何感想?
蘆焚先生是一位有名望的作家,后來有人盜用了他的名字,寫了一些非他意愿的文章,他便改了名字叫師陀,以區(qū)分那些別有用心的盜用。他的文字是那么干凈啊!他說:“不知從何時起,一個聲音在曠野上呼喚著,是不變的、孤單的、寂寞的喊聲,也許是招呼迷失了的羊群同牧童。因為是不斷地吆喝著,又遲遲地消失在丘陵之間,這聲音就像發(fā)于數(shù)世紀(jì)之前,古董般被人無意間發(fā)掘了出來似的?!?/p>
我想著這些文字的時候,村里的狗真的就叫了幾聲。
“啊哈——”我用戲劇的腔調(diào)回應(yīng)著。
房東家的狗從燈影那邊飛跑過來,在我的兩腿之間來回轉(zhuǎn)著。路邊柳樹的影子投過來,精怪一般張牙舞爪。那是兩株被伐了樹頭的旱柳,在山里并不多見。初來村子的時候,我還為它們畫了速寫。一群孩子圍著我,講評著我手中毛筆的神奇。他們的聲音被樹的年輪收入,小心地封存在植物獨有的記憶里,有風(fēng)的天氣,它們會散發(fā)出來,只要你的聽力靈敏,就非常容易獲得快樂,并從快樂里分享到一份別人不能體會的安寧。
由晚霞到夜月,由那趕牛車的年輕人到我心中雜七雜八的遐想,由山坡到道路,由陌生的畫面到犬吠聲聲,不過是短短一小時的時間,我的情感和分析力放射到山野,活力和熱忱又得到了無比細(xì)膩且真切的強化。我是多么的幸福??!從微小的事物里認(rèn)知美和詩意,從看似平凡的信息流動中鎖定那些永恒的光。
行走,閱讀,體察,思索。
——大自然對我是絕對的、無私的熾愛!
救助站的老崔
我剛剛回到住處,救助站的老崔就發(fā)來一段視頻。在視頻里,他伸出一只手——食指前出,若橫在半空的樹枝,而這根“樹枝”上落著一只鳥,喉白羽藍(lán),正呆頭呆腦地與他對視,他伸出另一只手,彈撥它一下,那鳥才吱的一聲展翅飛走。
我急忙打電話過去,夸贊老崔:“是不是你在救助站日久,這些鳥對你都有感情了?”
老崔笑呵呵地回答:“才不是。這鳥叫藍(lán)大膽,只要你手里有食,又站立不動,它就有可能飛過來?!?/p>
我急忙去查,才知道藍(lán)大膽學(xué)名叫普通?,對人有親和力,長白山廣有分布。
我問老崔:“我也能做到嗎?”
老崔說:“試試吧,一般都能成。不然怎么叫它藍(lán)大膽呢?就是膽子大?!?/p>
老崔是山東人,說話聲音很高,我雖然和他認(rèn)識才一天,卻覺得他是我身邊生活過多年的朋友。他是救助站的領(lǐng)導(dǎo),同時也是獸醫(yī)。我去找他,就是因為他的身上有許多傳奇故事。
老崔曾孵化過中華秋沙鴨。
長白山的中華秋沙鴨巢穴一般離地七八米,近水,便于小鴨出殼后隨著母親“跳巢”。中華秋沙鴨選定樹上的洞穴后,并不能保證別的媽媽不進(jìn)巢生蛋,這種情況在鳥的世界經(jīng)常發(fā)生。老崔就親自觀測到一只綠頭鴨媽媽要生蛋,卻不能趕回家里,無奈,只有將蛋生在草地上。中華秋沙鴨媽媽也是,蛋來得急,見了樹洞就風(fēng)火火鉆進(jìn)去,先生下來再說。進(jìn)巢孵卵的鴨媽媽不排斥這些“舶來品”,只是蛋有先后,自己生的,已孵化多日,后來的,不敢保證同時出殼。那鴨媽媽就顧不了這么多了,自己的孩子出齊之后,盡數(shù)隨著它跳下樹去,并開始嶄新的生活。
那余下的蛋呢?
這兩枚就是幸運兒。
老崔發(fā)現(xiàn)了它們,用手巾把它們小心地兜回去,放入自制的孵化箱里,晝夜監(jiān)護(hù)。每六小時翻一下蛋,時刻掌握箱內(nèi)溫度。
這一天的凌晨兩點,小鴨子出殼了,兩只鴨寶先后探出頭來,細(xì)聲細(xì)氣地呼喚這個世界,宣布它們的到來。人工孵化中華秋沙鴨很難成功,在老崔這里存下鮮活的一例。老崔長得可算強壯,笑瞇瞇的,一雙眼睛充滿愛意,一口白牙,說話帶著白饃就大蔥的味道,生活氣息濃郁芬芳。
他給小鴨子們建立了一個小小的池塘,每天去山里打山泉水,還搬來火山石做假山,邊上種上花花草草,活生生一個中華秋沙鴨生息地的微縮版。中華秋沙鴨對水質(zhì)的要求嚴(yán)格,臟水、污水絕不可能留住它們。另外,它們只吃活食,半僵不死的小魚看都不看一眼。老崔為它們抓魚、換水,每天忙得不亦樂乎。這兩只小鴨子活了,長大了,經(jīng)過野外馴化之后,放生了。它們回到棲息地之后,感覺和在救助站沒什么兩樣。這當(dāng)然歸功于老崔的微縮景觀,它們?yōu)樾▲喿愉伨土艘粭l回家的通途。
他們還救助過一頭黑熊。
小熊撿來的時候幾個月大,在救助站里生活了兩年半,后來得了腦炎,老崔用盡百般手段,也請了別的獸醫(yī)來會診,卻沒有挽留住熊的生命。這頭熊病得太重了,它的去世讓老崔傷心不已。
老崔出示了一張他和熊的照片,照片里那頭熊把他攔腰抱住,其憨態(tài)、嬌態(tài)不言而喻,它是在向老崔乞食呢。老崔故意逗它,所以它纏住老崔,一副不達(dá)目的絕不罷休的樣子。老崔側(cè)身對著它,眼眸里的愛意躍然而出。他高舉雙手,做投降的架勢,那熊知道自己的萌態(tài)融化了老崔,嘴邊的口水也不住地流淌下來。
我問老崔:“都和你這么親了,放歸后不會回來嗎?”
老崔說:“不會?!?/p>
我說:“那故事里講的報恩的橋段都是假的?編的?”
老崔依然搖頭,說:“我們沒有遇見過,也不能說是假的。但科學(xué)不是小說,不能夸張,不能感情用事?!?/p>
他說話一快,山東口音更濃重。
為了證實自己所說不假,他把我領(lǐng)到一個鐵籠子前。那里邊是一只半成年的豬獾,小眼睛,小腦袋,一身灰絨絨的毛,像一個被放大的繡球。見有人來,它就開始在籠子里來回奔跑,看清老崔手里拿著送食的小鏟子之后,馬上湊到籠門口等待。老崔送給它一撮狗糧,它毫不客氣地咔嚓咔嚓吃起來;等老崔拿一根小樹枝要撓撓它時,它立刻就翻了臉,嘴里發(fā)出憤怒的嗚嗚聲,尖牙利齒地把樹枝咬成幾段。
“看看吧,就是這個樣子?!崩洗扌呛堑卣f。
這只豬獾撿來時只有一個半手指那么長,是老崔他們一口奶一口水喂活的?,F(xiàn)今,半年多過去了,它應(yīng)該學(xué)會感恩吧?可是除了投喂時,它并沒有對老崔表示出格外的好感。
“還有?!崩洗揞I(lǐng)著我轉(zhuǎn)向后院。
那里有兩只紅隼和一只貉子。
老崔管這只貉子叫“浣熊”。
我差一點兒讓他蒙住。
初看這只貉子——它躲在籠子的夾層里,警惕地瞪著兩只綠瑩瑩的眼睛。它的尾巴露出來了,又大又蓬松。
老崔故技重演,用樹枝去撓它。它的反應(yīng)更強烈,一口咬住樹枝,嗷嗷叫著,身子都團了起來。
小獸的自衛(wèi)能力是超乎人類的想象的。
我想起蘇聯(lián)作家尼·巴伊科夫的“迄今為止第一本以東北虎為主角的動物小說”——《大王:一只東北虎》中的一段描寫。
那是關(guān)于獾子和虎搏斗的場景。
獾子看著虎崽的動作,明白了它的意思,決定主動發(fā)起進(jìn)攻。它向前一躍,齜著彎曲的尖牙,嘴里發(fā)出咝咝的聲音,向虎崽示威?;⑨瘫粐樍艘惶?,它顯然沒有想到對手會率先采取行動,連忙向后退,準(zhǔn)備尋求母親的保護(hù)。趁著這個機會,妹妹從側(cè)面撲上來,用它那鋒利的牙咬住了獾子的后脖頸,獾子使勁撓它的臉。這只獾子的戰(zhàn)斗經(jīng)驗非常豐富,它曾經(jīng)和別的獾子、狐貍、狗等發(fā)生過多次爭斗,而且不止一次獲勝。它知道咬住它的脖頸的野獸絕對不會松口,于是,彎著身子,用長長的后爪用力地踢對手的兩胯和肚子。它拼命地蹬著,母虎崽感到很疼,一下子松了口。獾子抓住這個時機,張開鉗子一樣的大口,緊緊地咬住虎崽的喉嚨,腿還不停地亂踢。
哈!這一段描寫也算驚心動魄。
我很想把這個章節(jié)拿出來和老崔分享,可老崔領(lǐng)著我回到了豬獾的籠子旁邊。和豬獾的籠子相連,還有一個更長一點兒的籠子,那里面住著一只貓頭鷹。這只貓頭鷹的一只翅膀折了,即使康復(fù),也不能繼續(xù)野外生活,它必然成為救助站的長久居客。我去看它時,它從自己的窩里探出大半個臉,一雙滴溜溜的圓眼睛眨來眨去。它的頭是歪著的,那樣子就像在問:干啥呀?
不干啥,就是來看看你。
它依然一副好奇的表情:有事兒???
說實在的,沒事兒。
我們對視著,良久不動。
老崔用木棍敲擊它巢穴的后墻,意欲趕它出來相見,可它固執(zhí)地站在那里,充耳不聞。
“架子大得很,我們得給它養(yǎng)老送終?!崩洗揲_玩笑道。
我的內(nèi)心卻是無限的感慨和感動。
來救助站之前,我還去爬了瞭望塔,那塔幾十米高,監(jiān)測人員早上六點上去,天黑才能下來。站在塔上,可以目測五十余公里的森林狀況。主要是火警,如果哪里有煙,瞭望塔與瞭望塔之間會對話,兩三個觀測點一聚焦,目標(biāo)的經(jīng)緯度基本就出來了。管護(hù)人員會迅速而準(zhǔn)確地進(jìn)入現(xiàn)場,查找火點,實施防護(hù)。
這都是表面看不起眼的工作。
我上了塔,因為過于興奮,拍攝和錄像的時候忘記了腳下的出入口,結(jié)果一不小心跌下塔去。幸好塔身有防護(hù)措施,不然一定會造成事故。我的肘、腳踝、膝蓋都受了輕傷,惹得一起上去的人一身冷汗。
我在內(nèi)心為自己道了一聲小小的辛苦。
可是,現(xiàn)在,我看見了老崔,見到了老崔的同事,還有他們救助站的各種動物,聆聽他們和動物的故事。他們長年累月在一線奔忙,比我不知要辛苦千倍萬倍,我之辛苦放在他們的生活里,不過是一點小小的歷險,如果把這份辛苦放在心里,那才是不自量力的顧影自憐??!
我所講的救助站的事情暫可告一段落,明天,就在明天,我們將迎接的是一個更壯美的早晨。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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