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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綠洲》2025年第5期|許冬林:隱沒者
來源:《綠洲》2025年第5期 | 許冬林  2025年11月12日07:01

1

我們沒拜過祖先。我們從未見過祖輩的牌位,更沒見過家族的祠堂。

我們住在長江邊的一個小村子里,村子臨水而建,是個雜姓村。沿河而居的二十來戶人家,有張姓、趙姓、劉姓、何姓、侯姓、葉姓,加上我們許姓,每一個姓氏后面圍著的不過三五戶,有的只有一戶。便是這二十來戶人家,若要是以爺爺或曾祖那一輩為戶主來算,差不多便是一戶一姓了,就是說,這個小村最早的居民,可能是我們的爺爺或曾祖那兩代人。童年時,我滿村瘋玩,吃過張家的米糖,采過趙家的菊花,卻從沒見過有哪戶人家里供過祖先的牌位。

我們的村子依著的那條河,叫長寧河,河道直,我猜測是祖輩那一代人在江水沖積出來的這一片灘地上疏浚出來的。長寧河自西南向東北靜靜地流著,流過兩個村子,然后向北一拐,與自西向東而流的一條河匯合,這條河叫天河,天河繼續(xù)向東,河水匯入長江。天河的入江口不遠處,有一燈塔,夜間照耀著來自遠方和去往遠方的孤獨船只。

早先,我們村子的墳地里,也很少睡有祖輩。我們的祖輩即使死了,也像是隱藏起來了,連一片墳地,我們也找不見。

在村子西南邊的那片沙丘地上,也有零星的幾個祖輩的墳冢,但多半是后來葬在那里的祖輩中的女性,以及夭折的孩子。起初,這塊墳地是被作為逝者的暫居地來對待的,就是說,等到合適時機,他們的棺木還是要遷走的。在我們這個小小的村子里,祖輩中的男性墳地據(jù)說在“山里”。很小的時候,我不知道大人口中的“山里”是個什么樣的地方,只記得清明時節(jié),父親和幾個本家的叔伯相約著,帶上祭品,去山里上墳,他們一般在露水凝結(jié)的凌晨動身,到星月朦朧的深夜才歸來。這一年中只來回走兩趟的行程,除了騎車,據(jù)說還要坐船,中午在山里的一個本家家中吃飯。每次清明上墳回來,總有人喝醉,我后來才知道,他們過的清明節(jié)里,生者與生者的團聚已經(jīng)大于生者對死者的祭拜。

多年后,我從地圖上尋找父輩們模糊指稱的“山里”,那是在我們這個小村的北邊,要出了我們這個臨江的小鎮(zhèn),一路向北,在有著低緩丘陵的那個地方,那里埋著我們的祖輩,埋著爺爺和爺爺?shù)男值埽裰鵂敔數(shù)母赣H和祖父。那里是祖輩的出生地,那里還留有爺爺?shù)钠渌值艿暮笠帷?/p>

我慢慢明白,我們家是從山里出發(fā),一路南下,遷徙到這片平坦?jié)駶櫟拈L江灘涂地上的。和村子里那些其他姓氏的人家一樣,我們都是北邊來的人。

在這個沒有祖先的村莊里,幼年的我們像從果殼的縫隙里滾落出來的種子,隨時都會落地長芽,生長出孩童的快樂。祖輩成為傳說,只是偶爾出現(xiàn)在大人們農(nóng)閑時的交談中。我們冬天在河堤上砸冰塊,比賽誰的碎瓦片在銀色的冰面上滑得更遠,我們對觸探遙遠距離的事物充滿興趣。我們的快樂不因祖輩的缺失而缺失。夏天我們在河里游泳,張家的孩子、趙家的孩子、何家的孩子、許家的孩子……都泡在水里,比賽潛水,追鴨子。泡在水里的孩子,都只露出黑黑的腦袋浮蕩在水面上,我們的父母站在河堤上遠遠地尋找,常常認(rèn)不準(zhǔn)自家的孩子。這個時候的我們,仿佛是抹去了姓氏,所有的孩子都模糊成同族同宗,仿佛是一只母雞的翅膀下孵出的一窩小雞崽?!叭獭獭薄靶⊙绢^——小丫頭——”常常有找孩子的大人在岸上喊孩子的乳名,沒有人答,只有一群孩子同時從水上爆發(fā)出得意而狡黠的笑聲,那被找的三毛崽和小丫頭此時常常一不留神就潛到水底。他們魚一樣隱沒在水花和笑聲里,捉弄著岸上的大人們。

從前的村子里,因為繁重的農(nóng)活,男性往往容易早逝,于是剩下一個個守寡的奶奶,許家的奶奶、張家的奶奶、何家的奶奶、侯家的奶奶……她們或者獨居,或者依傍著兒孫度著殘年。以致我童年時常常以為,女人但凡做到奶奶輩,必是孤身一人,偶爾見到還有爺爺進出的人家,都會覺得極為奇怪。到我上小學(xué)、上中學(xué)時,再到我離家讀中師時,村子里那幾個奶奶,張家的奶奶,何家的奶奶,侯家的奶奶……還有我們許家的幾個奶奶,都相繼離世,其時她們都各自做了多年的寡婦。我見過村子里吹吹打打辦喪事的熱鬧情景,堂屋里,門前的場地上,身著孝服的人人影攢動,一片浮動的白,像是棉花滿滿開了一田一地,頗有豐收的氣象。相比她們早逝的丈夫,這些奶奶們在這個小村里活到了糧食滿倉的好年代,享到了子孫滿堂、兒孫繞膝的福氣。她們死在二十世紀(jì)八九十年代,甚至有人孤零零挨到了新世紀(jì)。她們大多死在還沒有推行火化的年代,得以睡在漆了朱紅漆的棺木里,然后被村子里的父輩們抬走,埋在村子西邊的沙地上。

上中學(xué)的時候,上學(xué)放學(xué)我常常會路過那一片緩緩高起的沙地,悄悄數(shù)著那里的墳頭,一個,兩個,三個……張家的奶奶,趙家的奶奶,何家的奶奶,我們許家的奶奶……那片墳地,簡直像一個小小的女兒國。那片原來被村人用來種植花生、玉米的沙地,就這樣慢慢變成了墳地。墳地的空隙間,依然會種有紅豆、綠豆、黃豆,以及紅薯、芝麻之類的雜糧。秋天,我們頂著亮晃晃的太陽,跟著大人去沙地上采收雜糧,在各種姓氏的奶奶們的墳地之間彎腰摘豆,抬頭擦汗時常常發(fā)現(xiàn)自己眨眼工夫已走到了草色萋萋的墳?zāi)_處,好像奶奶們也長成了一棵雜糧植物,等著采收。

不知道是日子過富裕了,還是生于斯長于斯的父輩們對這一片村莊已經(jīng)有了極深的認(rèn)同感和歸屬感,祖輩的離世不再被賦予隆重的儀式感,而是逐漸趨向于流程簡化與便捷。這些經(jīng)歷過好日子的奶奶們沒有被她們的子孫迢迢地送回到“山里”,去鄭重完成落葉歸根的儀式,而是就近埋在村子附近的那片沙地。于是,在我們的各種遠近距離的視線里,那一個個新的墳塋像雨后的蘑菇一樣忽然從平地上冒出來,過不上半年便長了密密的芒草,翌年春天便看見墳上開白花的野薔薇,再等到夏天,芒草和野薔薇叢中還會蔓延朝開暮謝的藤狀植物朝顏,又幾年,便見各種攀緣類植物攀上長在墳頭的高大喬木楮樹的枝丫,那枝丫間常常坐了烏鴉的窩巢……漸漸的,那村莊西邊的沙地也像又一個移民后形成的村落。這個新的村落跟我們的村子不遠不近,仿佛是一明一暗,一高一矮,一鬧一靜,仿佛是河流的上游和下游。

我們經(jīng)常路過那些墳地,慢慢習(xí)慣和接受了這樣的一種分離:爺爺們獨自埋葬在山里,埋葬在對于我們來說還一直概念模糊的故地,而奶奶們埋在我們居住的村莊旁邊。是的,我們的爺爺和奶奶,永遠分居南北兩地。一個家庭,或者說這個移民構(gòu)成的小村,就這樣被掰成兩段:一段回歸到故地的土壤里,回到家族大樹的根須處;一段繼續(xù)扦插在他鄉(xiāng),以沉默的青草黃土形象,照看著這片江水喂養(yǎng)的小村和小村里活潑生長的子孫。

我們對死亡的認(rèn)識,對墳地的認(rèn)識,是從奶奶們這里獲得。而爺爺們,只是一個模糊的符號,像是隱沒在霧氣里的流水,成為一個虛幻的存在。

又十來年,小村里父輩中的一些年長者開始離世,對于他們的墳地,親人們都一致就近選擇小村西南邊的那片沙丘地。這當(dāng)中,已經(jīng)很少有過世的人被送回到山里,父輩們生在這里,長在這里,也死在這里。這個不過只有百十年居住史的多水的小村,已經(jīng)成為覆蓋父輩們生命的地圖,而祖輩的山里,已經(jīng)成為異鄉(xiāng),成為孤獨之地,成為陌生的想象之境。

那個埋著男性祖輩的地方,就這樣成了更遠更模糊的存在。爺爺們和那片山岡就這樣在我們的生命地圖上隱沒,像負重的船,一點點被我們身畔的江水淹沒。而在小村的那片沙地上,奶奶們迎來了早逝的子嗣。

2

成年后,我跟父親談起家族史,父親也很茫然,他幼年喪父,對家族的歷史知之甚少。他零星的一點家族史信息,大約是幼年聽他的叔伯們說起,以及他成年后每年清明時節(jié)去山里上墳時,從故地的族人那里獲知的一些片段。

在父親的零碎講述里,一百年前,我們生活的這個小村還是一片無人居住的灘涂,我們許家的祖輩從山里出發(fā),來到這片灘涂上開墾耕地,種植水稻,稻子收割之后,再用小船迢迢運回到山里。這樣的耕種和收割實在充滿旅途顛簸輾轉(zhuǎn)之苦,于是家族內(nèi)部商量,遷出幾房兄弟到這個沼澤和淺灘密布的江邊來繼續(xù)種植和墾荒。這樣的遷徙非獨他們兄弟,還有來自省內(nèi)省外的各個村落各個家族的人,他們和其他姓氏的遷徙者組成絡(luò)繹不絕的移民隊伍,在這個江水造就的新土地上開墾荒地,疏浚河道,一圈一圈圍出大小的圩田。他們在高處的沙地上種植棉花、黃麻、芝麻、大豆,在低處的洼地清除蘆葦,平成水田,種植水稻、荸薺、蓮藕。他們在這里娶親,和雜姓的移民走成朋友,結(jié)成親戚,各自的風(fēng)俗和方言在這里相互交融,形成新的村風(fēng)民俗。

我中師畢業(yè)后,在江堤腳下的一所學(xué)校里教書。有一次,有搞水文勘察的人來我們學(xué)校,他們在操場上鉆探,從幾米深的地下探出來一小堆潔凈如洗的黃沙。我看著那琥珀色的黃沙,驚訝不已,我沒想到,我居住了幾十年的這片土地,曾經(jīng)是長江的河床。

地圖上,我們這個小鎮(zhèn)三面環(huán)繞長江,它是一座伸向長江的半島。而在幾百年前,這塊地域還隱沒在江水之下,是不斷的泥沙沉淀淤積,最終讓這個島嶼露出了水面,并經(jīng)過人力改造,使它和陸地連接,成為半島,成為陸地伸向江水的一截柔軟的舌頭。

許多個夜晚,我睡在小鎮(zhèn)的房子里,想象著幾百年前,環(huán)繞我周身的這塊空間里是江水滾滾東流,也許在我的梳妝臺放置的地方,就有裝載著瓷器的貨船拉起白色的布帆徐徐行駛,可是此刻,那梳妝鏡上灼灼反射著窗外透進來的月光。我坐在書房里,想象著我打開的書頁之間的空氣里,幾百年前,可能就有一條河豚被大魚追趕著,正氣鼓鼓地逃逸。

在小鎮(zhèn)工作時,我曾試著探究這個小鎮(zhèn)的移民史。據(jù)說有一些人家的祖上是來自合肥,當(dāng)年面對江水沖積出來的這一大片肥沃的蠻荒之地,那些來自李鴻章家族的親戚和仆傭們南下,紛紛在江岸邊插草為標(biāo)來圈地,漸漸地,有一些耕種者留下成為此地的居民。從清朝到民國,在這些斷斷續(xù)續(xù)持續(xù)近百年的移民人群里,除了有權(quán)貴大家族的分支,還有窮困潦倒迫于生計逃荒到此的流民,還有犯過事來此荒蕪之地躲避罪責(zé)的犯人……一百多年來,從北邊來的移民,一代代在此攔江造田,開墾荒地,繁衍后代。

人們以鋤頭和鍬為舌,向江水一寸寸地舔出去。這樣的改造,讓江岸線慢慢南移,所以,才會在學(xué)校的操場下探到那些來自幾百年前的長江河床的黃沙,而對岸江南,有些舊時的沿江地標(biāo)如今早已沉沒在江水里。

滄海桑田,便是一些陸地在江水里天然地生長,同時也伴隨陸地之上的居民繁衍和墾荒而不斷擴大;而一些陸地在江水的沖刷下瓦解化為泥沙,隨著江水流逝。河流創(chuàng)造陸地,也瓦解陸地。

3

我對祖輩的第一次好奇和探尋,大約在我上小學(xué)二三年級時。有一次填表,要填籍貫,我不懂,問老師。老師說,就是填你家祖上在哪里。我的祖上是哪里呢?這實在是一件讓人云里霧里說不清的事。我回家問父親,父親說是山里,但后來我知道,那山里其實也沒多少戶本家。那山里也只是一處比我們這個江邊小村稍微長久一點的落腳地。在山里落腳之前,爺爺?shù)臓敔斶€來自另外一個地方,一個父親也說不清的地方。

從此,我的籍貫一欄里寫著我自己的出生地,我們這個由移民人群生活了百十年的江邊小村,雖然我知道這里不是我的祖籍。

但是好像也沒感到有什么特別的遺憾,村子里那些張姓趙姓的人家,和我們一樣,都把出生地當(dāng)作籍貫。

來合肥工作后,有一次和朋友聊天,他跟我說起他那坐落在合肥郊區(qū)的老家,他說他們一個大村有幾百戶人家,全是同一個姓。他們家族在那個村子里生活了幾百年,村子里有他們家的祠堂,祠堂里供奉著祖先,祖先足有幾十代。我聽了,驚嘆不已,那真是一個龐大的家族,實在枝繁葉茂。幾十代,幾百年,在同一個地方繁衍,爺爺?shù)幕榉靠赡芎髞碛殖闪藘鹤拥幕榉?、孫子的婚房。子孫們跪拜在祠堂里,抬頭凝望祖先的牌位,每一個人,都數(shù)得清自己的來處。這真是一種足夠莊嚴(yán)的生命風(fēng)景,像一棵植物,根系深深穩(wěn)穩(wěn)地扎在深厚的土壤里。地面上枝葉交疊,地底下根系纏繞。

在植物學(xué)里,有一種說法,說是樹木的根系在土壤中所能抵達的深度約等于它在地面之上的高度,同樣,它的根系在土壤中分布的面積也是約等于它的樹冠面積。我想到朋友生活在那樣龐大的家族里,他在成長過程中所獲得的生命啟示,必定與我對生命的某些理解截然不同。他站在生活了幾百年的家族屋檐下,撫摸著曾祖、太祖?zhèn)兎N下的某棵桑樹與梓樹,感受著與祖先的氣息親密融合的莊重。他站在時間里,只要回頭一望,列祖列宗都在那里。他能清晰望得見來處。而我,回頭一望,是風(fēng)煙彌漫,祖先的身影隱沒在遷徙的長途輾轉(zhuǎn)里。

在這個歷史短暫的江邊小鎮(zhèn),我和我的弟弟、堂姐、堂哥和堂弟們,寥寥幾戶許姓人家的孩子,像家族的大樹上旁逸斜出的幾根嫩枝。成年之后,我們對生命的理解,更多的是渺小和柔弱,而我們拼命生長,就是要把這柔弱鉚成柔韌。

年歲漸長,我喜歡向父親打聽我們這個家族的事情,我總想從父親的那些破碎的信息里拼貼出一幅地圖來。而父親其實也茫然,他不過只是走在我前面的探路者,我要問的話,他也在問。他聽說山里那邊的本家有家譜,他打算去尋找,并抄一份家譜回來。抄家譜,幾乎成了他晚年的宏愿。

近十年來,隨著叔伯輩們的生病和離世,每年清明時節(jié)相約前往山里上墳的隊伍,人數(shù)越來越少。從前,父親每年清明上墳時,會交代山里的遠房兄弟,托他們平時代為照看爺爺?shù)膲瀴L,在冬至?xí)r幫忙給爺爺們的墳塋添加幾鍬黃土。現(xiàn)在那幾個幫忙給墳塋添加黃土的人,也睡進了黃土里。從前的那些團聚大于祭拜的清明,對于父親,漸漸失去了同輩團聚的內(nèi)容,只剩下對先祖的祭拜了。

我那個睡在山里的爺爺?shù)膲瀴L,在什么位置,我不知道,我弟弟也不知道。我和弟弟,我們都不曾去過一次那個埋著爺爺和爺爺?shù)母赣H的山里。

前幾年,父親又去了一次山里,是清明去的?;貋砗?,他告訴我,他抄寫了我們許姓人的字輩譜,那是緊跟在姓氏后面的一個個漢字。父親是嗣字輩,我是續(xù)字輩,我底下的是志字輩。如果我們許姓的子孫都按照輩分來取名,那么我們或許還能根據(jù)這緊跟在姓氏后面的一個漢字,在人群中尋得同脈的親人。只是在我們這個小村里,父親的名字在身份證上,代表輩分的“嗣”已經(jīng)被寫成了“士”,而我這一輩里,我和弟弟的名字也都沒有按照輩分來取。我們就這樣在家族里,漸行漸遠,從空間上的遷徙,到姓名上對字輩的拋棄。

我后來問父親,見到家譜了嗎?父親很失望地搖頭。就是說,在那個爺爺們視為“根”,并執(zhí)著于死后要葉落歸根的地方,并沒有家譜。家譜在更遠的源頭處。我能想象年齡漸大的父親對于尋找家譜的迫切,他必定也存在著源自血液深處對生命起源的探尋以及對歸屬感的需求。

有一次跟父親聊天,父親說他幼時聽他的叔伯們提過,我們祖上來自河北盧溝橋。盧溝橋?我很好奇。盧溝橋如今已經(jīng)劃歸北京,坐落在北京市豐臺區(qū),父親用的是半個多世紀(jì)之前的說法。父親笑著說:是的,聽說我們祖上當(dāng)年為躲戰(zhàn)亂,從河北盧溝橋那邊跑出來,一路南下,走走停停,到爺爺那一輩,就遷到了我們這個江北平原上。

對于盧溝橋這樣的祖籍地,我將信將疑。我知道,我們家族的信息,越來越虛幻得像神話或囈語。隨著山里的祖輩、父輩們的相繼故去,查尋我們來處信息的或變得愈加渺茫和不可得。

就像幼時我欣然接收一個沒有祖先的村莊一樣,現(xiàn)在我依然坦然接受一個不知來處的生命謎語。

就像大地上的植物,有的可以是生長千百年的喬木,有的是一歲一枯榮的草本植物。我們接受一種近似草本植物的家族故事,祖先隱沒,家譜流失,人人不知來處。

4

接受一個被隱沒的家族史,不代表我不好奇。我依然好奇著我的來處。有一次聽朋友們說起查基因,尋找祖源,我激動不已,翌日就去查。結(jié)果有點令我意外,我的血統(tǒng)里,北方漢族基因占七成,南方漢族基因占兩成半,剩下的基因是苗族基因。我身體里的苗族基因,我敢肯定是來自母親,我的眼窩深凹、下巴尖窄這些面部特征都隨我外婆。我一直以為自己是地道的南方人,可是我沒想到我的血統(tǒng)里居然有七成的北方漢族。我忽然想起父親曾提到的盧溝橋,那大約是可信的,雖然我們沒有家譜,但有些關(guān)鍵的信息依然會通過口耳相傳的形式被無形地記錄下來,成為家族無字的記憶。

我看著我的基因檢測結(jié)果和那張示意圖,那一片代表北方漢族的紅色色塊像一截柔軟的舌頭,篤定地延伸到華北,又延伸到長江流域,和代表南方漢族的橙色色塊交融。

我的祖輩是從哪個朝代開始這樣遷徙的呢?他們是在哪一次的血雨腥風(fēng)中拖兒帶女舉家開始往南、朝著大江大河的方向前進的呢?他們憑著身體里的脈搏遙遠呼應(yīng)著潮汐的節(jié)拍,篤定地朝著水質(zhì)清甜的長江……離開戰(zhàn)亂頻仍的中原就能偷生,有水的地方就能活人,這是他們一路南行時相互安慰的話語吧。

前年在北京讀書,趕上周末,與幾個朋友小聚。聚會地點在豐臺區(qū),席間,朋友忽然提議下午去盧溝橋轉(zhuǎn)轉(zhuǎn)。我聽了,心里一動,心想,那里或許就是我的多少代的祖居之地呀,我得去看看,就像是一次回鄉(xiāng),就像是遠航的渡船沿著河水又溯流回到出發(fā)的渡口。那幾日正趕上北京高溫,而我手中又壓著幾件緊要事要繼續(xù)完成,我猶豫再三,終是放棄了去盧溝橋。雖然遺憾,可是我在心里一遍遍安慰自己,下次來京一定要去盧溝橋看看。如果看了,我也一定會回去告訴父親,跟他描述盧溝橋附近的城郭、河流和田野。千百年過去,大地上的風(fēng)景發(fā)生了太多改變,但不會改變那里的風(fēng)的味道、陽光的味道、河流的味道。

去盧溝橋,成了我潛藏在心底的小心思。我不能對外說,我怕人家笑話我道聽途說、自作多情。話說回來,現(xiàn)在的中國南方人,有幾個不是從北方南遷來的呢?回望中國歷史上的幾次重大移民,其中“南移”往往都伴隨著戰(zhàn)爭:西晉末年,五胡亂華,晉室南遷,跟著的是中原漢族中的富家貴族和大量流民相繼南遷到長江中下游地區(qū),開始了對南方的開發(fā)和文化傳播。到唐朝,安史之亂,藩鎮(zhèn)割據(jù),中原地區(qū)戰(zhàn)火連年,其中的漢族為了躲避戰(zhàn)禍又開始南遷,過淮河,到長江,甚至進入太湖流域。到北宋末年,“靖康恥,猶未雪”,金兵南下中原,宋高宗南渡,干脆跨過長江,到了杭州,建立南宋朝廷。在這次的政治大逃亡中,據(jù)說累計南下移民500萬人,是歷史上規(guī)模最大的一次中原漢族的南遷大移民。在這次移民中,就有著名女詞人李清照,她在流寓南方的伶仃歲月里,寫下了眾多深沉哀傷的作品。她的望北思歸的姿勢里,有抒寫個人的身世之嘆,也有關(guān)乎國家的亡國之恨。

回望歷史上那一場場伴隨著烽煙和饑餓的移民史,真是感嘆人類生命力的強大。在從中原到南方,到長江流域、太湖流域的這片不同緯度的廣大空間里,如果抽去時間軸,我們看到的真是呼兒喚女、匝地?zé)焿m的遷徙景象。

在移民者的身后,是漸漸隱沒在荒草里的故園,隱沒在時間里的祖輩,隱沒在傳說里的家族史。

人群,以最小的單元,一個家,或者一對夫妻,甚至一個人,向著波光閃亮的多水的希望之地奔跑。

5

我越來越喜歡在紙上寫自己的姓氏。這筆畫并不復(fù)雜的“許”,像是我的故園和祖居。

我想起那位老家在合肥郊區(qū)的朋友,想起他龐大的家族和依然構(gòu)造堅固的宗祠,我想,他是一個看得見兩個生命端點的子孫。他站在祠堂里,像是祖先手里射出來的一個光點;他望回去,祖先在牌位上,也是一個光點。他們之間建立成一段實在的線段,是有根有據(jù)、有始有末的線段。我站在長江之畔這塊濕潤而柔軟的土地上,感慨在這個沒有祖先的小村里,我們是另一種線條?;蛟S是射線吧,只有一個端點,另一頭是茫茫的不可知,無盡的探索,無盡的虛幻。我們就這樣無從尋根,無從尋找來處,我們于大霧一樣的遷徙旅程中尋不見來處的那個光亮。在浩蕩的南遷歷史風(fēng)煙中,我的祖輩跑丟了故土,也跑丟了家族史,只給我一個姓。我?guī)е@孤本一樣的姓,在紙上每寫一次,就像是回了一次舊鄉(xiāng),凝望了一次先祖。

我的家族,或許就這樣了,以極抽象極微渺的形式,隱沒在一個小小的姓氏里。

…………

有一次,遇到一個熟人家的孩子,幾年未見,我問他如今在哪里讀書。那孩子含蓄笑說,在南方。我心想,那是在兩廣或海南、福建了。幾日后,才從他人口中得知,那孩子說的南方是南海之南的南半球上的澳洲。

相對于我的祖先們的遷徙,如今的年輕一代人的遷徙已然有了更加豐富的內(nèi)涵,他們跨越更大的地理空間,跨越祖輩使用了幾千年的語言,在不同膚色的人群里耕耘著他們的夢想。他們飛來飛去,從一個國家到另一個國家,從一個城市到另一個城市,隨時告別,隨時開啟新的生活。他們不再像陸地上的動物,必須依賴?yán)慰康年懙囟妫麄兿袷菍嬴B的,飛行是生存常態(tài),他們不再眷戀陸地。自然,他們對家族的概念已然淡化,那種群落式的血緣構(gòu)成的集體,不再成為他們最熱切追求的歸屬。

我常常站在故鄉(xiāng)的長江邊,看大江在腳底奔涌,浩浩向東流去,它仿佛也是一個最沉默的遷徙者。

一代代移民者在這里舔舐江水,擴張著陸地的邊界,而江水也有舌頭,它以浪為舌,不分晝夜,在舔舐著岸灘。于是,在江水的激蕩沖刷下,這些因江水沖積形成的陸地邊緣常常會出現(xiàn)崩塌。我們以為長江是年年歲歲如此這般“江流宛轉(zhuǎn)繞芳甸”,其實不是,其實江岸線也在悄悄地發(fā)生著挪移。江濤拍岸,泥沙在江水里分身,溶解,碎成最小的顆粒,又在新的地方組合成新的陸地。

如此,江水造就的陸地并不永恒,每一粒泥沙,也都可以成為一個移民。晉朝張華的《博物志》里有“天河浮槎”的神話,傳說大海與天上的天河相通,有人在八月的海上乘筏到了天河,還見到了牛郎織女。

河流總是讓人充滿想象,河流總能將人們的視線牽到極遙遠的地方。我常想,那個在海上乘筏去往天河的人,可曾于筏上回望過身后的村莊?如果望一眼,他一定會看見身后的整片大陸隱身在弧形的藍色水波之下。

我的故鄉(xiāng)小村里那條長寧河,也連通著那一條人工疏浚出來的名叫“天河”的河流。我想,當(dāng)年給這條河取名“天河”的人大約是聽說過“天河浮槎”的神話,對于最早的那一代遷徙者,這片長江灘涂地,大約就是他們祖輩的遠方了。

神話里,那個去往天河的人,帶著疑問,帶著好奇,一年后又乘筏回到故鄉(xiāng),回到了祖輩生活的村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