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牛高馬大的張老五，用草繩束腰，穿一雙解放鞋，推一個四輪小推車。他一年四季在明溪鎮(zhèn)上穿梭，肩頭上別著小話筒，一天到晚賣力地吆喝老鼠藥。推車上堆放著大大小小的藥包，上面掛著大大小小的死老鼠。

孩子老實聽話，他想為母親解除煩惱?？伤麤]有錢，只好巴巴地跟著張老五，從這頭跟到那頭，卻不敢跟他開口。孩子怕張老五，也怕他攤子上袒胸露腹垂頭喪氣的死老鼠。他總覺得那些老鼠死不瞑目，它們盯著人看的時候眼神充滿了怨恨。

張老五在這條街上轉(zhuǎn)了兩三個來回，也沒有賣出去一包老鼠藥，看到孩子就更覺得礙眼。他罵他“小雜種”，讓他滾蛋。孩子畏縮著，覺得很丟臉，但他不想回家，比起張老五跟那些死老鼠，他更害怕看見母親躺在床上哭泣的樣子。

張老五驅(qū)趕不走他，收工的時候，問也不問，甩給他一包老鼠藥。一邊咒罵一邊還本能地宣傳藥效。

“你這個小雜種不就是想白拿藥嗎？拿走給我滾，都吃下去，吃了立刻死光光?！?/p>

張老五的咒語果真應(yīng)驗，孩子的媽媽為了毒死腦中的老鼠，當(dāng)天夜里將老鼠藥全部吃了下去。

七彎八拐的公路沿著崎嶇陡峭的山崖盤旋而上，蔓延到盡頭，還有一條近五公里的土路順勢延伸。那條路漫長險峻，曲折多彎，碎石沙子遍布，令人望而生畏。去山上的人要走一截停一下，邊走邊歇，不熟悉路況的人往往要好幾個小時才能到達(dá)山頂。尤其是大雪封山的時節(jié)，道路很滑，徒步的人也很難上山。更何況山高路險，溝壑縱橫，天坑遍地。

車子爬上那條土路時，天色稍微暗了點，下起雪來。雪下得很小，但經(jīng)風(fēng)一刮，路面就開始結(jié)冰，變得濕滑。他不是沒有留意到這種細(xì)微的變化，但這條路他走了無數(shù)次，早已爛熟于心。他是一個老司機，一心想著要趁著路面還沒積下厚雪，趕快上山。兒子在車座前頭，裹在他的一件厚大衣里，只露出兩只活潑的眼睛。兒子絲毫不覺得冷，一路上嘰里呱啦地說個不停。好像腦子里存著十萬個問什么，看見什么都要問一問爸爸。他心里藏著事，嘴里漫不經(jīng)心地回應(yīng)著兒子，速度不知不覺快了起來。

出門前，趁妻子不在家，他臨時起意帶上兒子。每次大吵后，他都害怕妻子帶著兒子私自離開，讓他從此再也見不到兒子那張小臉。只有兒子待在視線范圍內(nèi)，他才會安心。在他的連哄帶騙下，兒子以為這是一次冒險，歡天喜地爬上摩托車，對即將到來的新鮮刺激的高山生活充滿了期待矛盾。他在兒子心中是個好爸爸，兒子相信他，依賴他，對大人之間的爭奪毫不知情。

昏黃的山林子里，陡然傳來幾聲鳥雀沙啞的啼哭，刺耳、驚心。他悚然一懼，沒有任何預(yù)兆，車子突然滑向一邊，繼而沖出路面，他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yīng)，在車子沖向路下面的坑洞時本能地伸出手，想要攔住兒子。但是徒勞無功，隨著下墜的勢頭，孩子竟然從他的腋下漏了出去。孩子的頭重重地撞向坑邊的石頭，鴉山只覺得手臂一陣劇痛，意識模糊起來。

“爸爸，爸爸，我們翻車了?！?/p>

那時候，孩子還能發(fā)出聲音。他半邊身子著地，被車子壓住了，他推了推車子，沒有一絲力氣。他忍著疼痛，從車下鉆出來，茫然地站起來，抱著孩子爬上路面，接著往山下跑。沒有過路車輛，也沒有遇到任何人，他們陷入孤立無援的境地。

兒子哭了起來，聲音很微弱，他在喊爸爸，喊痛。他不敢停下，唯一的念頭就是要下山，只有明溪鎮(zhèn)才有醫(yī)院。他中途又摔了兩跤，這時候，兒子已經(jīng)不理他了。他抱著他軟綿綿的身體，一次一次地騰出手來，將兒子垂順冰涼的手腳往懷里攏。黏稠的液體不停地從他手指間往下淌，漫天飛舞的雪花中，啪嗒啪嗒的滴落聲顯得異常清晰。兒子的小臉雪白一片，上面蹭上了一些泥雪。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的眼睛慢慢閉上了，再也不朝他笑了。

2

雪下得很大，整條山脈被厚厚的積雪包裹，幾乎看不清前行的路。傍晚時分，有人離開明溪鎮(zhèn)，深一腳淺一腳地朝最高的山峰上走。寒風(fēng)堆砌，卷起地上的雪粒，打在臉上像扇人耳光。她縮著脖子，哆嗦著問道：“你確定他就在山上嗎？”

小松點點頭，沒有作聲，朝前望去，仿佛什么也看不清的前方有什么在等待著他。小松已經(jīng)很久沒有見過鴉山了。自從那次醉酒打架后，鴉山就再也沒有出現(xiàn)在明溪鎮(zhèn)上。有人說他瘋了，有人說他失蹤了。只有小松知道，鴉山就在山上。那座廢棄的高山轉(zhuǎn)播臺，是他最后的歸宿。

幾十年前，在明溪鎮(zhèn)西北方向，海拔一千七百多米處的巍峨高山上，為轉(zhuǎn)播北京亞運會修建了電視轉(zhuǎn)播臺。如今在有線電視、網(wǎng)絡(luò)電視的沖擊下，轉(zhuǎn)播臺早已廢棄。除了輪班值守的工人，那上面鮮有人跡。鴉山原本姓白，是駐守在轉(zhuǎn)播臺的工人。他也是個詩人，鴉山是筆名。

“你為什么非要在這種鬼天氣里去找他？”小松問道，不知是因為冷還是因為醉意，聲音里帶著一絲顫抖。他喝多了，一路上喋喋不休地跟她說鴉山，說他們之間的事情。

“那你呢，這種天氣還要帶我去山里?！彼磫柕?，有點跟不上小松的步伐。

小松停下腳步，抬頭望向山頂。風(fēng)雪中，那座鐵塔若隱若現(xiàn)，像沉默的巨人，矗立在蒼茫的天地之間。他深吸了一口氣，表情兇起來：“有些事，我和他之間要有個了斷?！?/p>

山路越來越陡，積雪越來越厚。女人的腳步變得沉重，呼吸也變得急促。小松走在前面，不得不伸手拉她一把。女人手指冰涼，凍得嘴唇發(fā)青。小松不解，他到底有什么魅力啊？能讓一個陌生女人千里跋涉，不顧危險前來尋找他。女人說，她是鴉山的讀者，是他的崇拜者。很多年前，她就被鴉山發(fā)表在雜志上的一首小詩打動了。后來，她從雜志社要到地址，她給鴉山寫信，鴉山也很快回了信。一來二去，兩人斷斷續(xù)續(xù)通信好幾年，聊詩歌，聊文學(xué)，一直到她大學(xué)畢業(yè)，開始工作。兩人變成知己朋友，從詩歌也聊到了工作和人生。后來，她就再也沒收到鴉山的回信了。她寫的多封信石沉大海，鴉山就這樣在她的生活中消失了，像從來不存在一樣。多年過去，她也經(jīng)歷了人生變故和沉浮，可她始終忘不掉也放不下跟鴉山的這段情誼，她決定按照鴉山在信中反復(fù)給她描述的場景來尋找他。

“你愿意帶我去找他，也是因為從前那些事，你一直記得，你忘不掉？”她走走停停，又忍不住問道。

小松愣了一下，使勁晃蕩了一下頭，想要驅(qū)趕腦袋里渾渾噩噩的感覺。他怎么會不記得？又怎能忘得掉？那些年，鴉山就像他的影子，總是在暗中跟著他。每當(dāng)有人欺負(fù)他，鴉山就會第一時間沖出來，十分兇狠地將那些人趕走。鴉山替他擋過拳頭，替他掄過笨重的書包，還把他扛在肩上瘋跑過，幫他溫習(xí)過功課，陪他寫過作業(yè)。鴉山的處境并不好，但卻是他的保護(hù)神，是他唯一的依靠。

“可后來，發(fā)生了一些事，你恨他？”她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滿。

“恨？”

小松放開她的手，腳步頓住了，眼神變得迷茫。他沒有回答，又繼續(xù)往前走。恨嗎？他也不知道那究竟是不是恨。

鴉山曾經(jīng)寫信告訴過她，他詩人的名號只有圈內(nèi)人知道，在外面，他常被人戲稱為“秀才”——讀傻了腦子且沒有用的迂腐人。也因此，妻子看不慣他，時常抱怨嘮叨。他跟妻子長期分居，他的書生意氣不但無法跟妻子產(chǎn)生共鳴，反而時常遭到妻子的蔑視和嘲笑。鴉山說，那雙曾經(jīng)捧著詩歌的雙手，如今立著一把刀，把理想和現(xiàn)實切割，毫不留情，鮮血淋漓。他的詩歌無用，拯救不了他的家庭、他的命運。他們的感情走到了盡頭，他們早就該分開了，遲遲不離只是因為孩子。他們有一個兒子，才四歲。

婚到了非離不可的時候，妻子要帶兒子走，鴉山當(dāng)然不同意。妻子說，既然這樣，那就上法院吧，讓法院來判。鴉山心知自己沒有任何勝算，何況輪到他去轉(zhuǎn)播臺值守，一去就是數(shù)月。在妻子外出的空當(dāng)，鴉山?jīng)Q定帶著兒子提前躲回山里。

這是鴉山寫給她的最后一封信，在信里，鴉山一反常態(tài)，對她說起了自己的婚姻家庭，說起了生活的苦悶和人生的不如意。從那以后，她就再也沒有收到鴉山的信了。

3

小松其實忘記了，是他主動喊鴉山去家里的。

“你來嘛你來嘛?！?/p>

口氣十分殷勤，有求他的意思，但更多的是一個孩子的撒嬌。鴉山猶豫了一下，就跟著小松去了。有了第一回，就有無數(shù)回。漸漸地，鴉山跟著小松回家就變得平常起來。后面的事情小松也有點稀里糊涂，明明是自己主動喊鴉山來家里的，鴉山先認(rèn)識他，后面才認(rèn)識媽媽和奶奶。小松沒想到，鴉山的到來會讓自己失去母親，會給家里帶來災(zāi)難。

小松和鴉山究竟是哪一天認(rèn)識的，沒人記得。鴉山每天在明溪鎮(zhèn)上喝酒，喝醉后就哭，走到哪里就在哪里睡覺，不是掉進(jìn)河溝里就是醉倒在荒郊野外，要不是被路過的人看見，都死了好幾回了。小松就是那時候看見鴉山的，在鴉山某一次酒醉后，好心地將他從爛泥坑中搖醒。

那時候，小松已失去父親。他的父親給人修建房屋時發(fā)生事故，從房梁上摔下來，還沒拉到醫(yī)院就死掉了。沒有父親的人經(jīng)常遭到欺負(fù)，不是在上學(xué)路上就是在放學(xué)路上，一群孩子總是合起伙來圍堵他，搜刮他身上的錢財、玩具。小松瘦弱得像一條小狗，被人欺負(fù)時不哭不喊也不求饒。等他灰頭土臉地回家，又會遭到不明真相的母親責(zé)罵。

鴉山實在算不上小松的救星或者騎士，他滿臉滄桑，胡子拉碴，渾身酒氣，衣服也穿得破敗，倒像個流浪漢。起先，那幾個小子也沒把一個老酒瘋子放在眼里，嘲笑他，撿起石頭扔他。直到鴉山發(fā)起酒瘋來，旋風(fēng)般地撂倒了其中一個，他們才害怕起來跑掉了。

那以后，小松就時常出現(xiàn)在鴉山周圍，借助鴉山恐嚇驅(qū)趕那些試圖接近自己的人。鴉山不是看不出小松的心思，但是他樂觀其成，并不點破。小松上學(xué)，他就跟在后面，放學(xué)，他也跟在后邊護(hù)送。漸漸地，大家知道，小松的身邊多了一個酒瘋子，像一個保鏢，只要有人想欺負(fù)小松，鴉山就跳上前來保護(hù)他。后來，再也沒有人敢隨便招惹小松。

風(fēng)言風(fēng)語就是鴉山應(yīng)邀去小松家里后出現(xiàn)的。小松的母親年輕守寡，也頗有幾分姿色。人心難測，明里暗里，什么難聽說什么。更有陰謀論者，信誓旦旦地說早在小松的父親沒死之前，就曾看見小松的母親跟鴉山好上了。說不定，小松的父親發(fā)生意外也跟酒瘋子有關(guān)。

總有人不請自來，到小松的奶奶跟前嚼舌根子。難聽的話聽多了，小松的奶奶就坐不住了。孩子母親曾經(jīng)在丈夫墳前發(fā)過誓，在小松長大成人之前決不另嫁，決不讓兒子受委屈。一口唾沫一個釘，小松父親尸骨未寒，她不能做對不起活人也對不起死人的事情。

很多時候，小松對奶奶的嘮叨充耳不聞。實際上，他喜歡鴉山，鴉山的到來，讓他的日子好過了許多，也讓家里多了一絲生氣。小松也想聽從奶奶的話，為了捍衛(wèi)死去爸爸的尊嚴(yán)，將鴉山趕走，他卻始終不愿那么做。

小松母親是個剛烈的人，聽了閑話，生生氣出病來，她躺在床上起不來身，好幾天水米不進(jìn)。小松放學(xué)后在她床頭轉(zhuǎn)一圈，他不懂事，母親生病了也很著急，但是這著急也有限度。有時候，沒有好玩的好吃的也會著急。他對母親的關(guān)心，也就跟對那些零食玩具的關(guān)心差不多。

小松母親說，自己睡不著覺，一睡覺就有老鼠在房間里四處亂跑，弄出來很多聲響，吵得她心煩意亂，片刻不得清靜。她懷疑有老鼠鉆進(jìn)了她的耳朵，在啃食她的腦髓。要不然，她腦子里整天都是咔嚓咔嚓的聲音，讓她沒有辦法好好睡一覺。她就是這樣才整晚整晚不睡，睡不著才會生病。

對她的說法，小松和奶奶將信將疑，因為他們從來沒有見過老鼠，也沒有聽見什么動靜。小松的奶奶甚至說，這就是現(xiàn)世報，老鼠成精了，專挑惡人來收拾。小松母親氣得直流淚，但她不想繼續(xù)跟婆婆爭辯。趁婆婆外出，她哄小松去找張老五要點老鼠藥，說只有把家里的老鼠全部毒死了，她的病才能好。

家里自始至終沒有出現(xiàn)過老鼠，母親下葬后，小松的天塌了，他成為無父無母的孤兒，甚至還背上了害死母親的罪名。小松不愿承認(rèn)母親是因為自己的無知和過錯才死的，他無法接受母親的死，只能將無處發(fā)泄的憤怒投向最親近的鴉山，他對鴉山的態(tài)度發(fā)生了徹底的改變。小松恨張老五，但他認(rèn)為鴉山也要負(fù)很大的責(zé)任。

從那以后，小松看鴉山就帶著一絲仇恨。為了躲避小松，鴉山離開了明溪鎮(zhèn)。多年過去，兩人再沒有見過面。奶奶倒是一反常態(tài)，在孫兒面前談起鴉山時，言語客客氣氣。

4

小松長大成年了，可對鴉山仍然敵意難消。那一年，從未放棄過緩和兩人關(guān)系的小松奶奶，趁孫兒在家，特意從街上打了一壺酒，炒了一大桌子菜，偷偷把鴉山叫來吃飯。

拒絕不了老人的好意，小松和鴉山喝了酒。飯吃到一半，酒意上頭，兩人便起了沖突。小松才學(xué)會喝酒，但已熟知酒桌上論英雄的那一套規(guī)矩，他知道怎么挑釁才最有效。

起因很簡單，鴉山喝了酒，話漸漸多起來。就像對待多年未見的老朋友，他照常談?wù)撘恍┥嚼锏娜な?，話里含酒，縱情恣意。鴉山對山頂風(fēng)景的描述還是一如既往的文縐縐，不接地氣，中間還穿插著很多他自己寫的詩歌。小松當(dāng)然知道，鴉山那些話不是對大字不識的奶奶說的，他根本不在乎老人是否能聽懂他說的話。鴉山其實是說給自己聽的。也不奇怪，鴉山愛讀書愛吟詩，骨子里頗有些風(fēng)花雪月的浪漫情調(diào)，說起話來也犯酸氣。

鴉山口若懸河，滔滔不絕。高山才是真正的人間佳地，他心中的理想之所?？渗f山的言語在小松看來，卻是吹噓賣弄，夸張矯情，簡直是張狂到忘形了。

“你給我閉嘴，高山那么好，那就不要來明溪鎮(zhèn)，滾回你的高山去！”小松忍無可忍，出言打斷了鴉山。

鴉山吃了一驚，停住了話題。小松的當(dāng)面頂撞似乎讓他下不了臺，他伸手去拿酒杯，仰起脖子喝下一大口酒，看也不看小松，自顧自地夾菜吃飯。仿佛剛才喝下去的不是酒而是水，小松的呵斥根本無法影響他分毫。鴉山無動于衷的樣子讓小松更加氣憤，他認(rèn)為鴉山根本沒把他放在眼里?？吹进f山喝酒，小松不甘示弱，也端起杯子一飲而盡。

兩個人都不再說話，全在酒上較勁。鴉山喝一杯，小松也喝一杯。兩人你來我往，一杯接一杯，誰也沒有停下來的意思，空氣似乎凝固一般。

眼見鴉山又倒?jié)M一杯酒，小松就像坐在搖搖晃晃的小船上，頭暈胸悶。他明白，這是一場男人跟男人之間的對峙，他絕不能輸。船的一頭慢慢下沉，小松定定神，穩(wěn)住自己慢慢跑到另一方翹起的船頭上。小松劈手奪過奶奶想要偷偷收起的酒壺，用嘴拔開蓋子，直接對著壺嘴喝起來。酒壺見底，小松笑起來，放肆地盯著鴉山，將空蕩蕩的酒壺對著鴉山晃了幾下。

也許是喝了太多的酒，鴉山勃然大怒。他猛地站起來，將空酒杯朝地上摔去。隨著破裂聲傳來，小松已雙手掀翻飯桌，杯碟碗具碎落，飯菜湯水撒了一地。

小松奶奶不知所措，她被兩人的行為嚇住了。自己孫兒就算了，這么多年，她還是第一次看見鴉山發(fā)這樣大的火。她急得哭起來，用瘦小的軀體擋在他們之間，可是沒用，她怎么也拉不開兩個噴著酒氣的男人。酒是真的壯人膽。小松被酒精慫恿，根本不顧奶奶的勸阻。他管不住自己的舌頭，也管不住自己的手。多年來承受的言語傷害、背負(fù)的巨大的精神壓力，都由酒精變成怒火，徑直燒向鴉山。

小松指責(zé)鴉山是這一切的源頭，當(dāng)初他不該來明溪鎮(zhèn)，不該出現(xiàn)在自己面前；是鴉山讓他失去了母親，變成了孤兒。他說了很多過頭的話，他甚至將拳頭從奶奶的頭上遞了過去。他記得自己狠狠地砸向鴉山的面頰，直到他鼻青臉腫，直到他雙手捂面，直到他蜷縮著蹲下身子。

鴉山起先還能揮舞手臂抵抗一陣，但他的手往往舉起，又很快垂下，后來他跌坐在地板上，臉上露出痛苦的表情，終于停下了手上所有的動作。鴉山一動不動，癱坐的姿勢僵硬無趣，像一尊石雕，像屋子里憑空多出來的物件。他像一個多余的人，跟這里格格不入。

過了很久，鴉山終于抬起頭來，他的鼻梁好像被打斷了，血從嘴角慢慢流下。他酒醒了，看不到一絲醉意，充血的眼睛里泛出血來，又似悲哀和欣慰。

“小混蛋你終于長大了。”

倆人于這種強弱懸殊的較量中分出了勝負(fù)，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來了一個轉(zhuǎn)變。鴉山不再是強者，小松也不再是一個弱者。這么多年，小松頭一次以勝利者的姿態(tài)俯視著鴉山，似乎他長成了男子漢，也用拳頭捍衛(wèi)了自己的尊嚴(yán)。

“是的，這里不是你的家，不歡迎你，你可以走了。”

小松揮揮手，舌頭隱隱發(fā)麻，像驅(qū)趕一只惱人的蒼蠅，一個不速之客，一個入侵者。然而，他慌亂不堪，心臟怦怦亂跳，打人的那只手一直在微微顫抖。他感受不到稱心如意的快樂，這一仗始終要打，他安慰著自己，甚至不敢去看那個曾經(jīng)如父如友待在他身邊的保護(hù)者。

鴉山再也沒有說話，他捧著自己傷痕累累的腦袋，掙扎著站了起來。經(jīng)過門口時，他趔趄了一下，噴出來一股濃烈的酒味。

小松的奶奶哭著追出門去：“哎，不要走，哎，你站住?！?/p>

她轉(zhuǎn)過頭來又罵孫子：“你個背時鬼，你要遭雷劈的?！?/p>

屋里的人和屋外的人，沒有誰肯聽她的話。鴉山的脊背扁薄成一片影子，蹣跚著遠(yuǎn)去，以極慢的速度在他們的視野之中消失了。

5

白雪茫茫，覆蓋著蒼山。路不再有標(biāo)志，不再有顏色，不再有變化。一大片白色綿延到山頂，路成了捷徑，變得又直又近，讓人即刻到達(dá)。小松頭腦昏沉，吞下的酒精在體內(nèi)生發(fā)，好似整個身體處于云端中。四周都是幻境，路面高低不平，虛實相生，踩上去又感覺沒有踩上去，腳步搖搖晃晃，卻變得輕快。冷風(fēng)一吹，冰冷使小松獲得某種快樂，一種難以言說的心靈平衡。那種因酒精帶來的灼燒感消退不少。小松覺得自己生出雙翅，腳下乘風(fēng)，騰云駕霧，一口氣就能飛到山頂。

奶奶過世第三天，小松圓完墳，坐在地里喝完一瓶酒。他感到胃有點不舒服，腦袋暈暈乎乎的，奶奶是他最后一位親人，把她送走后，小松絲毫沒有輕松的感覺，隱隱覺得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沒有完成，那是奶奶臨死前千叮萬囑的?？赡棠叹唧w交代了什么，他這會兒被酒精填滿，無論如何也記不起來。

走回鎮(zhèn)上，一個外地女游客正向旁人打聽什么事。小松徑直走過去，他不想搭理任何人，耳朵里卻聽見那個女人似乎在問去高山轉(zhuǎn)播臺的路怎么走。小松突然想起來，酒瘋子鴉山被他趕走后，就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

賣小吃的阿婆耳朵不好，接連“啊”了幾聲還是沒搞清楚那女人到底要買什么。

“人家不是要買你的油粑粑，人家是問路?！迸赃呝u肉的張屠夫忍不住搭話。那女人雖已不年輕，但有幾分姿色，張屠夫嘿嘿笑起來，說話十分油滑。“美女去那里做什么，那可是修仙的地方，凡人去不得，除非去給妖怪當(dāng)老婆?！?/p>

那女人見有人言語調(diào)笑，羞惱起來，低頭快步走了。張屠夫的笑聲在看到小松的時候戛然而止，他表情有點不自然，訕訕地把臉偏向一邊。

“媽的，什么世道，賣老鼠藥的都?xì)⑸县i了?！?/p>

小松憤怒地罵了一句粗話，狠狠地瞪著張屠夫。

作為本地人，明溪鎮(zhèn)人當(dāng)然知道高山臺在哪里，但除了鴉山，真正到過山頂?shù)挠钟袔讉€人呢。知曉內(nèi)情的人說，鴉山是高山臺的工人，多年前他帶兒子上山值守，半道上出車禍。兒子摔死了，他卻安然無恙。鴉山的老婆怨恨他，不讓他回家。高山臺撤離后，鴉山常年游蕩在明溪鎮(zhèn)上，也不知道什么時候跟小松的母親勾搭在一起的。

小松迷迷糊糊地想到家里沒酒了，轉(zhuǎn)身進(jìn)了酒坊，又打了幾斤店家自釀的高度白酒苞谷燒。這兩年來，他酗酒成性，很多事情只有在喝醉后才肯面對，才有勇氣承受。那次跟鴉山?jīng)Q裂后，喝酒就變得順理成章，小松也學(xué)會了用酒來應(yīng)付生活中不堪忍受的重負(fù)。

中午過后，雪已下得大起來，地上積了厚厚一層雪。小松在一陣惡臭中醒來，他頭痛欲裂，身邊一大攤嘔吐物，氣味難聞。奶奶的衣物雖已集中焚燒，但家里的物件都是奶奶用過的，每一個角落都有她的影子。小松煩悶不堪，只覺得空蕩蕩的屋子無處發(fā)泄。他反倒不想睡了，拿出買回來的酒，一口氣喝下去一大半。這時候，他才看到有個陌生女人遲疑著站在門口。小松怔怔地看著她，突然記起她就是上午在明溪鎮(zhèn)街上問路的人。

“我沒有親人了?！?/p>

看著對面的女人，不知道為什么，他心里一酸，淚水流了下來，又很快抬手揉眼，想阻止自己把脆弱露給外人看。女人解釋說，她要去高山臺找鴉山，沒有人愿意帶路，她是一路打聽過來的，聽聞此間主人跟鴉山熟悉。小松看著她，借著酒勁，突然有了瘋狂的想法，“我也要去高山臺，我現(xiàn)在就帶你去?！?/p>

“現(xiàn)在就去？”女人看了看外面的天色，猶疑起來。

“就現(xiàn)在，你敢不敢？”

“去就去，有什么不敢的。”女人好不容易找到一個愿意帶她上山的人，她不想錯過機會。

6

跟小松決裂后，他一直住在山頂，再沒有踏入明溪鎮(zhèn)一步。他將山下看作前塵往事，不復(fù)再提再憶，甚至也懶得再去想他的兒子，還有跟小松之間的是非恩怨。他已經(jīng)很老了，這種老不單單是身體上的老，更是心理上的老。他甚至老得忘記了自己究竟是活著還是死了。

自從兒子死了，他的日子就不重要了，每一天都一樣。他再沒睡過安穩(wěn)覺。哪怕在夢中，也能聽到兒子的哭喊聲。妻子詛咒他，她叫他去死，“去死吧，去死吧。你怎么不救兒子，兒子死了，你活得好好的，死的怎么不是你?。俊?/p>

“你還是不是人啊，你怎么能拿兒子的命來報復(fù)我?！?/p>

妻子的哭罵讓他也疑惑起來，他想，自己不會是真的在報復(fù)她吧？要不然，為什么死的是兒子？該死的難道不是自己嗎？說什么自己也應(yīng)該保護(hù)兒子啊。他伸出手，看了看，試圖為自己辯解。

“你看，我是想保護(hù)他的，我盡了全力，我的手都斷了?！?/p>

“手?jǐn)嗔擞惺裁从茫阋鎯鹤铀?，你明白嗎？只有你死了，兒子才不會死?！?/p>

他怎么不明白？他就是明白得太晚了，他要是早明白，他早就替兒子死了。妻子歇斯底里，狀若瘋狂，她恨他，翻來倒去地詛咒他。

那時候，他不敢回家，他害怕看到妻子。他們的婚姻名存實亡，因為這場意外事故而擱淺。他沒有地方去，只好在明溪鎮(zhèn)里胡混著過，日子不算日子，他就是在那時候看見小松的。

山上環(huán)境惡劣，氣候多變。一到陰雨天氣，他的左手就發(fā)酸發(fā)痛，也許是長期過度使用造成的。他喜歡躺在床上看書，厚重的書總是習(xí)慣左手掌握。平時外出，裝著保溫瓶的挎包的帶子橫在左肩上。有重物也是左手舉著，右手掏鑰匙開門。稍微留意一下，就會發(fā)現(xiàn)生活中所有的重量幾乎傾斜在左手上，好像左手能擔(dān)當(dāng)重任，能力挽狂瀾。他做任何事都會下意識伸出左手，在不知不覺間出力、受傷，直到酸麻疼痛發(fā)出罷工的警告，鴉山才驚醒過來，趕緊調(diào)整姿勢，強迫右手出力，再無意間把重力移到左邊，直到左手再一次發(fā)出抗議。

生活中百分之九十的負(fù)擔(dān)都讓左手承擔(dān)了，使用過度，現(xiàn)在它顯出比右手更重的傷痛來。連帶左側(cè)脖子，左邊身子，都有不同程度的不適感，致使他整夜整夜無法安睡。他知道這不是什么大問題，年紀(jì)大了，軀體磨損久了，總會出現(xiàn)故障。雖是微不足道的小毛病，卻已影響了他的日常生活，讓他心煩意亂，坐臥不安。尤其是冬日大雪，他無法出門，就一本接一本地看書。

他說不清這些書好不好看，他總是看了十幾頁后就被左手的酸痛打斷。哪怕書里的情節(jié)逗得他發(fā)笑，他的心也會跟左手一樣，時不時會劇烈地酸痛一下。酸痛的左手無時無刻不在提醒鴉山冬日的殘酷。這種感覺很微妙，既痛苦又必不可少，至少可以證明，他還活著。左手的病征就是以那個冬日早晨作為起點而生發(fā)的。他記起自己是左手著地的，世界向左邊傾倒時，他的左手揮出去，本能地想護(hù)住什么。從那以后，他的習(xí)慣就變成了左手，日常生活中，他甚至忘記自己還有右手可以拿來用。

7

終于，他們爬上了山頂。那座廢棄的轉(zhuǎn)播臺依舊孤獨地立在風(fēng)雪中。四周的松柏被積雪壓著，偶爾抽動一下枝丫，便向下啪地甩出一坨冰雪。房子在一片雪白中露出斑駁的木色，在風(fēng)中不停地發(fā)出嗚咽聲。隔著一面歪斜的院墻，小松抬手嘭嘭嘭地捶打著早已腐朽的木門。里面無人應(yīng)聲，只有風(fēng)攪動的窸窸窣窣的響動，似乎是此間主人夾雜著喘息的咒罵聲。

“老家伙，你給我出來！酒管夠，看誰喝過誰，喝死了才算?！?/p>

很久以后，直到里面?zhèn)鱽砀O窸窣窣的響聲，小松才停下來。那扇薄薄的柴門最終沒有被推開，兩個相差四十歲的男人各抱酒壺，隔著墻，打算決一死戰(zhàn)。風(fēng)雪中，鴉山也許正端坐在院子里，威風(fēng)凜凜地迎接著小松的挑戰(zhàn)。

誰也不服誰，里面?zhèn)鱽韯屿o，大概是鴉山先喝。

“兒子死后，我差不多也死了。哪怕死了，我也能聽到她的罵聲，去死吧，去死吧。我曉得，哪怕我真的死了呢，她也不肯放過我。她的罵聲像這一千多米高的山，全部壓在我心口上，壓得我喘不過氣來，壓得我沒法活下去。我早就碎了早就爛了，我就是行尸走肉，一個徹徹底底的瘋子。你比我兒子也大不了幾歲，人家打你，說你沒老子。你就讓人家欺負(fù)，像個沒人要的小可憐狗，好像全世界都不要你了。你的眼神盯著我了，讓我想起兒子?！?/p>

小松喝了一大口酒。

“那你曉得吧，從小到大，多少人看不起我媽看不起我，你又不是我老子，你來我家干什么？你為什么要喜歡我媽？你不出現(xiàn)，我媽就不會死，我就不會成為孤兒?！?/p>

“告訴你吧，你就是個蠢蛋。鬼才會看上你媽，老子有自己喜歡的人。你家的事情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我是想當(dāng)你的老子，但我不是喜歡你媽，我是為了我兒子，曉得吧？我兒子在那邊無依無靠，我怕他挨餓受凍讓人欺負(fù)。我不看住你，我就覺得不好過。我不養(yǎng)你，我就不知道我兒子是怎么長大的。曉得吧？看著你長大，我才能知道我兒子讀書時的樣子，上大學(xué)時的樣子。你成年了，用不著你趕我，我也會離開?！?/p>

“我家的一切難道跟你沒有一絲一毫的關(guān)系嗎？”小松大聲問道。

“你媽生病尋死，那是你媽心胸不夠開闊，精神上出的毛病。跟我沒關(guān)系。統(tǒng)統(tǒng)跟我沒關(guān)系，賴不到我白某人頭上來。我是為了贖罪，曉得吧，贖罪、贖罪！”

鴉山非常生氣，聲音越來越高，似乎又灌下了一大口酒。

小松聽到里面?zhèn)鱽砉具斯具说耐萄事?，他還想扳回一局。“你不知道吧，我早就想報復(fù)你。那時候我小，我沒有把握，我打不過你。就想等長大的那一天，長大就好了，長大了我就不會怕你了。果然，你看吧?！?/p>

小松想起那次喝酒打架，鴉山毫無還手之力，頓覺十分痛快。

“你說，我把你當(dāng)兒子養(yǎng)，憑什么你要恨我。我想知道我兒子長大后是什么樣子，有錯嗎？我把你養(yǎng)大，我養(yǎng)你還錯了，沒良心的混蛋?！?/p>

鴉山咄咄逼人，小松面紅耳赤。仿佛鴉山正站在他面前，手指著他的鼻尖在控訴在怒罵。似乎多年前的那場架還沒有吵完，此時要在這風(fēng)雪夜里全部討回來。

“那你曉得嗎，我女朋友叫青青，你曉得吧？”

“曉得，你講過幾次了。本來你可以結(jié)婚的，你可以跟她一起生孩子的?！彼止镜溃跉饫锼坪跤悬c遺憾。

“可是，我們又分開了?！?/p>

鴉山顯得有點不耐煩，“那有什么要緊，分開了就不要再想了，男人不要婆婆媽媽的，你將來還會碰上更好的女人。”

“但是我媽沒了，我奶也死了。我在世上沒有任何親人了?！毙∷杀乔灰凰?，嘶啞著喉嚨幾乎哽咽起來。

對話戛然而止。良久，風(fēng)中傳來聲聲低語。似乎是鴉山依然咒罵不休，但小松根本聽不清楚。

“對了，我還要告訴你，有個陌生女人千里迢迢來找你。我猜，她就是你心里的那個人吧?！?/p>

但鴉山的酒似乎喝完了，那里面再未傳出聲音來。

8

小松推開門，走進(jìn)院子。

破敗荒涼的院子里，積雪層層覆蓋著枯枝腐草，也淹沒了一座凸起的墳堆。早已昏暗的天色里，墳堆孤立在院子中間，上面沒有任何碑石說明。哪里有人影？剛才的一切似真似幻，跟自己拼酒對話的，也許是那老家伙的鬼魂。

他們在山上住了一晚。這是女人決定的，那時候小松醉得一塌糊涂，神志不清，她只好簡單收拾了一下空房間，一間給小松，自己則去了另一間。小松住的那間房很簡陋，除了床，只有一張堆放書籍的桌子，一把歪歪斜斜的木椅子，墻角放著一個木箱子。

小松是被一片刺眼的光芒叫醒的，他神清氣爽，好像不是在雪地上大醉了一晚，而是在家中的床上安睡了一宿。木箱子早已被人打開，里面是一張泛黃的信紙和幾本破舊的詩集。最底下是一本黑色封面的日記本，里面密密麻麻寫滿了字。寫得很潦草，但并不難辨認(rèn)。

日記斷斷續(xù)續(xù)，并不完整。有時候連續(xù)記錄，有時候好長一段時間沒寫。除了記錄這座山的四時變幻，風(fēng)物風(fēng)景，排遣憂愁煩悶，再就是跟他兒子有關(guān)了。日記寫到后面，情緒漸漸失控，似乎一腔憂憤無處排遣，只好發(fā)泄在日記里。

女人比小松先起來，此時正背對著他，朝院子中間走去，她走得很慢，腳步變得遲疑。她走到墳前，蹲下身子，似乎害怕又似乎不敢確認(rèn)，她慢慢伸出手來，去拂墳堆上的積雪，轉(zhuǎn)而坐倒在地，頭伏在膝蓋上，一動也不動，不知道在想什么。

好長時間她才說話，臉上仍然有難以置信的神色：“這就是鴉山？”

小松從她臉上看出震驚和難過，沒有回答，只是默默地點了點頭。

女人走進(jìn)房間，蹲下身子，從箱子里拿起信紙，展開來看，發(fā)現(xiàn)那是鴉山寫給小松的信?？礃幼?，是鴉山在世的最后時刻寫的。信的內(nèi)容很簡單，只有幾句話：

“小子，我知道你恨我。我也恨我自己。我無法改變過去，但我想告訴你，我從未后悔保護(hù)你。你是我的兒子，是我在這世上唯一的牽掛。如果有一天你來到這里，請原諒我。”

她的眼眶濕潤了。鴉山在信中寫道，他從未想過要傷害任何人，他只是想贖罪，想通過保護(hù)小松來彌補自己對兒子的虧欠。

“看來鴉山從未忘記你?？伤坪醢盐彝浟恕！?/p>

她說完，抬頭望向遠(yuǎn)處，那是混沌虛無的一片天空，什么也看不見。淚水從她那雙美麗而滄桑的眼睛里流了下來。

“我知道，他一直都沒生過我的氣。我，反倒是我……”小松的聲音里帶著哭腔。環(huán)顧四周，雪不知何時停了，陽光照在萬物上，那些年籠罩在他頭上的陰影，直到此刻才完全消散。埋怨、辯解、傾訴、和解，更重要的在鴉山面前坦陳自己內(nèi)心的悔恨。小松覺得自己卸掉了一副擔(dān)子，在母親死時背負(fù)的重?fù)?dān)，終于在這一刻卸了下來。奶奶臨終前，小松才知道，鴉山一直用轉(zhuǎn)播臺的微薄工資接濟(jì)他們，后面還把內(nèi)退得來的錢全部留給了他。奶奶用那筆錢供小松讀書，一直到他大學(xué)畢業(yè)，祖孫二人也因此免受了很多生活之苦。那么多年，奶奶可能無法心安理得地用鴉山的錢，她才會生病的吧。

9

“命運的塵埃是死神的子彈，我們都是驚弓之鳥?！?/p>

不錯，鴉山正是挨了這么一粒塵埃，從而沉入了命運的深淵。女人脫口而出。

她放下信紙，拿起那本日記。寫在日記本扉頁上的那行字，是鴉山的詩，她多年前讀到后就一直記著。

她的目光凝視著墳堆，仿佛在觸摸一段塵封的往事。冰冷的積雪透入眼睛，寒意直達(dá)心底。那些年，鴉山是如何在這山頂度過一個個孤獨而荒蕪的夜晚？他守在這座與世隔絕的轉(zhuǎn)播臺里，忍受著怎樣的寒冷和痛楚？

鐵塔旁的石壁上一根荊棘牢牢吸附，在風(fēng)吹雨打冰雹雷擊下穩(wěn)如磐石紋絲不動。它給人一種信念，堅信它能安然無恙度過春夏秋冬。它見證著山中主人的精神力量，不屈不撓，執(zhí)著、堅韌。經(jīng)歷過風(fēng)雨，方能云開日出，得見嶙峋風(fēng)骨。它的刺是它的武器，不是用來傷害，而是用來守護(hù)。

她還記得，鴉山在信中所寫的高山臺，那真是風(fēng)月無邊，連帶著她這個遠(yuǎn)方的，從未見過高山臺的陌生人也愛上了這一方天地。鴉山說，山中歲月寂寞無垠，鳥聲寥落，唯有一年四季大風(fēng)吹刮。山頂氣候多變，房子四周遍植青松翠柏。風(fēng)從上向下吹，四周屹立的林木，飽受摧殘，無一例外，根部朝下彎曲成半圓形，根部上面才變得修直頎長。但松柏挺拔豐潤，綠意生姿，即便在草木搖落之寒冬也不衰減半分。這是鴉山眼中的高山臺情景，更是他心中的理想之所。浩蕩長路，鮮花夾道，秀木野草隨風(fēng)起舞，搖曳生態(tài)。踽踽獨行的人，路旁有十萬林木護(hù)送，也不覺凄清和孤獨。

高山上，是寂靜之聲、寂靜之地、寂靜之嶺。全年兩百多天大霧，能見度不足五米。它與巨大的沉默相依相伴，只在奶白色的濃霧中，向山下的世界隱隱顯露鐵塔的一只鬢角。哪怕山下人聲鼎沸，也不能渲染侵襲這至高無上的境地。他往往大吼以抒胸臆，以澆心中塊壘。聲音會在山崖林石間跌宕起伏，和著崖壁上掀落的碎石，一山山環(huán)繞蕩漾，掀起漣漪，最后被吞噬殆盡，消匿下去，直至高山臺復(fù)歸于靜默。

無限風(fēng)光在險峰，山頂?shù)娘L(fēng)景絕美，風(fēng)姿四時不同，各有勝場。無論哪一道風(fēng)景，都與亙古未變的寂靜附生，只有遍嘗這寂靜之美的人，才能懂得堅守的意義和珍貴。鴉山說他只有在這上面，才能看見日月星光，才能看見人類居住之所。

裂開的墻角邊，洞穴隱秘，蟲蟻成災(zāi)；傾斜的屋頂上，風(fēng)沙搖蕩，堆積成土。墻皮剝離脫落，裸露出磚頭和混凝土；線路雜亂老化，糾纏著天空和發(fā)射塔。在坍塌的廢墟里，風(fēng)霜雪雨，枯枝敗葉，野草荒蕪似林，時間斑駁如影。云山緲緲，寂靜成嶺，霧氣籠蓋著高山之巔的轉(zhuǎn)播臺，宏闊而蒼涼。

轉(zhuǎn)播臺雖已廢棄，但未拆除。天寒地凍，鐵塔上積雪成冰。天氣轉(zhuǎn)晴，氣溫略略升高，冰塊就從數(shù)十米高空的鐵塔上不停墜落，發(fā)出巨大無比的聲響。動靜驚擾了此間主人，就像做了一個長長的夢，他醒來，長嘆一聲?；腥粦浧?，躺著的這塊地方，正是自己的長眠之所。一只雪地覓食的鳥雀受到驚嚇，噗的一下展翅飛起，懸停在落滿白雪的院墻上，猶自轉(zhuǎn)頭驚疑地望著眼前這一切。

風(fēng)聲寂寂，四處傳來冰雪開始融化的聲音。他們離開后，白茫茫的大地上，空蕩蕩的院落里，守護(hù)者的長眠之所，重新被時間喚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