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湖菱歌

《采菱角》
趙松濤繪
十余年前的一個秋夜,許開良將游船泊在南湖老碼頭上時,已經(jīng)是晚上9點。
那天,許開良上的是晚班。他走下泊船塢,在當(dāng)年的鴛湖旅社不遠(yuǎn)處,掃了一輛電動車,往許家村新搬遷的小區(qū)疾馳而去。
秋風(fēng)起,一路金桂飄香,騎車穿過月河歷史街區(qū),往南湖革命紀(jì)念館方向駛?cè)?。許開良仿佛又聽到了搖籃之中,媽媽唱的采菱曲。
那一首采菱曲從今唱回古,又從古唱到今。在許開良的記憶中,媽媽唱過,奶奶唱過,甚至曾祖母也唱過。
快到家了。許開良停下電動車,提起東西,小步快跑上樓。一進(jìn)門,他就對客廳里的母親說:“久違了的南湖菱,又可以重新種植了?!?/p>
“是嗎?”母親聽到這個消息,眼睛遽然一亮,問:“你聽誰說的?”
“姆媽,我在南湖承包了菱田。剛簽完合同。”
“真的?”
“當(dāng)然,第一時間回來告訴您的。過幾天,就是要請姆媽下湖種南湖菱啊?!?/p>
“好?。∈畮啄昀?,南湖菱又恢復(fù)種植了?!蹦赣H感嘆,“我和村里的老媽媽,又可以邊種菱邊唱南湖采菱歌了?!?/p>
一
從王江涇的長虹橋到南湖湖邊,距離18公里。在王江涇鎮(zhèn)政府吃過中飯,即往嘉興市南湖區(qū)黨群中心駛?cè)ァO挛?點半,我見到了漁民許來觀。
年少時,許來觀跟著父親,劃著烏篷船去王江涇捕魚撈蝦,航程約一個半小時?;貋砭偷糜美w繩拉了,父親走在岸上,背著纖繩往纖道上拉船,他坐在船上,劃槳控制方向。
許來觀介紹:“嘉興‘運河抱城,八水匯聚’,這一段江南運河頗具歷史人文地理內(nèi)涵。附近的石門鎮(zhèn),相傳春秋時吳越兩國于此置石門為界,故而得名。從春秋戰(zhàn)國的水道,到江南運河,這里有著太多故事……”
許來觀的老家許家村就在嘉興南湖邊。據(jù)他介紹,明代嘉靖年間,嘉興知府趙瀛疏浚城河,將淤泥壘土成島,造就了今日南湖的湖心島。許家村漁民則是后來抵湖邊結(jié)廬而居的,迄今已經(jīng)有數(shù)百年了。
“你們家是最早的原住民嗎?”
“不好說。那時的漁民,船即是家,家即是船。居無定所,連家譜都沒有,只知道是從江蘇吳江過來的?!?/p>
許來觀告訴我,他的曾祖母就是南湖老碼頭的船娘,若活到今天,該有120多歲了。
許家也是貧苦出身。20世紀(jì)30年代末,日本侵略者在杭州灣登陸后,占了杭嘉湖平原,許來觀的父親和爺爺,就被日本鬼子用“三八大蓋”押著,劃著烏篷船到運河、錢塘江、平湖塘和乍浦一帶測量水位。船往杭州塘、平湖塘走,可以順流而下,再從嘉興城回來,就得靠纖繩拉船。動作慢一些,日本鬼子的皮鞭便抽了過來。
古老的運河纖道上,船夫或穿草鞋,或赤著腳板,在烈日下、梅雨中、霜天里走過,留下一行行泥濘的腳印。
10歲那年,許來觀跟著父母,從南湖許家村撐烏篷船來王江涇捉河蝦。他的媽媽和曾祖母一樣,也是南湖船娘。
出南湖時是下水,爸爸撐舵,媽媽搖船,船行得快,將近20公里航程,也就一個半小時便到了。涇里下網(wǎng)、起網(wǎng)、再下網(wǎng),在王江涇打一天的魚,河蝦撈得最多,魚則很少。魚蝦都不值錢,運到嘉興城里賣,一斤魚就幾角錢,而小河蝦更是鮮有人問津。
最辛苦的是返程。夕陽下,爸爸和媽媽背著纖繩,一步步往南湖走去,蹣跚的步履投在泥濘的纖道上,被夕陽拉成瘦長的人影。打魚的日子,讓少年許來觀迅速成熟起來。后來,許來觀又帶著三個弟弟去打魚。
二
1976年,許來觀去當(dāng)了兵,從軍五載后,又回到南湖許家村,進(jìn)了一家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一月有348元的工資。隨后,他結(jié)婚生子成家立業(yè),以為會在南湖邊上終老。
不過,激蕩人心的時代驚濤、百年未遇的歷史變局,正在一點點地改變南湖漁村的命運。
他最早感受到的是南湖漁村和自家的變化。20世紀(jì)七八十年代,南湖漁村第一次搬遷,爸爸與大弟、妹妹被劃去江北水產(chǎn)大隊,在運河?xùn)|邊的塘匯鄉(xiāng)當(dāng)漁民,離許家村就四五公里路。
2004年,許來觀回到村里,在南湖上搖船。后來,他到批發(fā)市場擺起了魚攤,賺了個盆滿缽滿,迎來和風(fēng)麗日的艷陽天。
2000年前夕,南湖景區(qū)改造,許家村也整體搬遷,入城搬進(jìn)社區(qū)。粉墻、黛瓦、木樓梯、梅花格小軒窗一一隱入煙雨。許來觀家獲得搬遷補償,又交了11萬元,分到兩套房子,總面積達(dá)217平方米,一套他與妻子住,一套給了女兒。
“女兒在做什么?”
“在嘉興城里當(dāng)老師?!痹S來觀答。
“二老還健在嗎?”
“在啊。”許來觀說,“父親和母親也住在陽光社區(qū),父親今年89歲了,從小抓魚,抓到了70歲,如今有3000多元的退休金。母親今年88歲,生活自理,依舊是自己洗衣服,自己做飯,一家人其樂融融?!?/p>
許來觀早就不做魚販子了。他的魚攤盤了出去,自己一個月3000多元的退休金,再加妻子內(nèi)退后的3000多元,日子過得很舒心。他喜歡鍛煉,每天清晨和傍晚,總愛從陽光社區(qū)跑到南湖邊上,走回生于斯長于斯的小漁村。老村的原址如今已經(jīng)是湖濱公園,他站在岸邊,看煙雨鎖南湖。湖光瀲滟,柳色青青,烏篷船還在,畫舫造得更大、更富麗堂皇了。煙雨中,仿佛看見曾祖母那年輕美麗的船娘身影,浮現(xiàn)在水中央。
朝花夕拾,一船煙雨一船蒼生。
三
許開良與許來觀家是親戚,來觀的媽媽是開良的姑姑。許開良家就兄弟倆,2000年后,許家村從南湖邊搬進(jìn)社區(qū)后,旅游公司給他家分配了一個開游船的名額。他對父親說:“讓大哥去吧?!备赣H問:“開良,那你干啥?”
“我去煙雨樓前賣南湖菱呀。”
父親點點頭,又無話可說。他了解老兒子,12歲登上烏篷船,跟著他去南湖里打魚,后來又圍著嘉興城的運河轉(zhuǎn)。早晨4點起床,打來桂花魚、鮚魚、花鰱、白鰱,下午三四點回到碼頭上賣魚。
煙雨里去、運河里飄,許開良一干就是16年。那時,他家里還有7畝多湖面,打魚之余就跟著母親去種南湖菱。10月份,賣菱結(jié)束后就得挑種子。到來年清明前,把種子拿出來,讓硬殼的種子發(fā)芽……
第一批菱角大約在8月底上市。南湖的元寶菱聞名整個杭嘉湖平原,一畝水面可以采1000多斤,最少也在七八百斤之間。
千禧年后,許開良一直在煙雨樓前擺攤,就賣南湖菱。最多的時候,一天能掙到900元。那小日子過得好哩,比開船的大哥自由,還掙得多。后來,由于多種原因,南湖附近居民不再種菱角了,許開良重又回去開旅游船。
然而,嘉興的老百姓對南湖元寶菱情有獨鐘,念茲在茲。十多年后,許開良通過競標(biāo),承包下了南湖的一些水域,重新種南湖菱。
那一年,母親已經(jīng)50歲開外。當(dāng)許開良告訴媽媽,她又可以當(dāng)采菱女時,母親高興得不得了,說:“我兒有本事??!終于又讓我圓了采菱之夢?!标疫`十多載的元寶菱重現(xiàn)南湖,她也又在南湖里唱了十載采菱歌。
十余年過去了,許開良一直承包著南湖上的種菱水面,請母親種菱、采菱。在煙雨樓前賣菱7載,他對種菱有感情。母親也成了嘉興市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南湖采菱歌的傳承人之一。
那天下午再訪許家村社區(qū),竟然與許開良的母親不期而遇。
“種菱苦,還是采菱苦?”
“唱著采菱歌就不累了。”她說,“兒子承包了水面后,閑置了十幾年的種菱、采菱手藝重又用上了,老姐妹們羨慕得不得了,個個躍躍欲試,要來幫忙。”她擺了擺手,又說:“老兒子就簽了十畝水面,這點活,我一個人干,輕輕松松?!?/p>
“我們就想一邊采菱、一邊唱菱歌。”
“南湖采菱歌,唱了好幾代人啦,要在湖里小船和采菱盆里唱,到時我請老姐妹們?nèi)ツ虾锍!?/p>
許開良說:“頭一年復(fù)種南湖菱,是個大豐年。清明節(jié)前種下去,間苗、養(yǎng)護(hù),菱苗長出來了,進(jìn)入6月,就開始選苗。第一批菱苗6月中旬種好,再選第二批苗在水面上種下。之后的兩個月不用管,就讓它在南湖里瘋長。”
“瘋長?如何用‘瘋’字?”
“南湖十幾年不種菱。突然有了菱苗入湖,就像久違的女兒回鄉(xiāng)一樣。那水域里,塘泥、煙雨、微生物都圍上來,菱苗茁壯成長,60天就可以采菱了?!?/p>
坐在一旁的許媽媽回想起當(dāng)年自己讓老兒子開良坐在長木盆里下湖采菱的情景,那儀式真的和新嫁娘出嫁差不多。許開良拿出當(dāng)年媽媽采菱的橢圓形木盆,讓媽媽坐上去,劃著駛向菱田。
那矯捷的身姿風(fēng)采不減當(dāng)年,只是一頭飄霜白發(fā),讓人恍如隔世。
“唱吧,姆媽!”兒子站在南湖堤上喊,“唱采菱歌給我們聽聽吧!”
于是,曾經(jīng)的南湖船娘們,一邊采菱,一邊唱了起來——
采青菱,
碧波蕩漾映紅暈,
一船青菱掩煙雨。
哎呀嗨,
采到青菱到哪里去賣。
采到青菱送行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