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家陳光宗—— 被歷史塵埃掩蓋的光榮
今年是中國人民抗日戰(zhàn)爭暨世界反法西斯戰(zhàn)爭勝利80周年,回望往日崢嶸歲月,在波瀾壯闊的抗日救亡文藝戰(zhàn)線上,溫籍文藝家心懷家國,赤子丹心,成為一股強大的有生力量。其中不可不提的,是并不被人熟知的溫籍畫家陳光宗先生,他身處戰(zhàn)爭烽火硝煙中,一直活躍在抗日文藝戰(zhàn)場上,以文化之光照亮民族救亡的征程。

陳光宗像
一、陳光宗與抗戰(zhàn)
1929年,帝國主義國家為轉嫁危機,加強了對中國的掠奪。位于東海之濱的溫州,活躍著革命斗爭的力量,成為愛國青少年堅韌抗爭的陣地。
在私立甌海中山中學(今溫州第四中學)就讀的陳光宗,小小年紀就受到新思潮的影響,思想進步,積極參與學校社團活動。1930年暑假,他與同學一起成立了進步文藝社團苗秧社,開展文藝活動,豐富校園生活,宣傳“國家興亡匹夫有責”的思想,激發(fā)同學們樸素、真摯的愛國主義感情。
“九·一八事變”發(fā)生,日本開始全面侵華。面對強敵入侵、國難日亟的關頭,中華民族奮起抵抗,未能走上前線的學生,以自己的方式從事抗日活動。低陳光宗一屆的校友胡今虛與一些文學青年,聯(lián)合組建進步文藝社團動蕩文藝社,創(chuàng)辦了進步刊物《動蕩文藝》,宣傳革命思想,參與反日救亡運動。苗秧社融進了動蕩文藝社,其成員成為動蕩文藝社的骨干力量,陳光宗憑借自己扎實的美術基礎,創(chuàng)作木刻《魯迅造像》,發(fā)表在《動蕩文藝》上。
1932年6月,陳光宗從甌海中山中學畢業(yè)。在他畢業(yè)前后,還與志同道合的同學組織了螞蟻文學社,編輯、印發(fā)進步刊物《螞蟻》等。上述這些文藝社團雖然存在時間都不長,辦刊也不多,但為青年學子開辟了抗戰(zhàn)救亡的前進通道,成為進步師生投身革命實踐的重要陣地。1933年秋,陳光宗前往上海求學。
兩年后,陳光宗從上?;氐綔刂?,在中國茶業(yè)公司溫州辦事處謀得一職。這一年,日軍侵略勢力深入華北腹地,中華民族危機空前嚴重。陳光宗得知情況后,痛恨在心里,以畫筆為武器,用美術作品揭露日軍侵略罪行,其中一幅漫畫《不堪回首》入選1936年11月在上海舉辦的第一屆全國漫畫展覽會。展覽共征集到來自18個省和地區(qū)漫畫作者的700余件作品,經(jīng)審查委員會審查,最終展出80余位作者的250余件作品,溫州僅陳光宗的作品參展。上海展出結束后,作品還在南京、蘇州、杭州等地巡回展出,當在廣西的一個縣城展出時,遭遇日寇飛機轟炸,所有作品全部損毀。
那幾年,陳光宗在美術創(chuàng)作上以漫畫為主,他認為漫畫用夸張、比喻、象征等手法,明白易懂,便于深入民間,更有效揭露敵人的罪惡,鼓舞抗戰(zhàn)軍民的士氣。1937年春,中華全國漫畫作家協(xié)會在上海成立,并在廣州、西安、溫州等地成立分會。陳光宗為中華全國漫畫作家協(xié)會首批會員,他與全國漫畫家們攜手并肩,全身心地投入抗日洪流,創(chuàng)作出一大批優(yōu)秀的抗戰(zhàn)漫畫作品。
1937年7月盧溝橋的炮聲震碎了寂靜的夜空,中國全面抗戰(zhàn)爆發(fā)。陳光宗與新興版畫運動干將林夫等一起組建了浙南地區(qū)第一個抗戰(zhàn)畫刊社,聯(lián)合漫畫界同仁,站在抗敵救亡的陣線上為正義與公理吶喊。當年11月,抗戰(zhàn)畫刊社正式出版《抗敵漫畫》,陳光宗創(chuàng)作的《文明歟?野蠻歟?》《日本軍閥后顧之憂》等作品、林夫創(chuàng)作的《侵略者的末日》《到前線去》等作品,都刊載在《抗敵漫畫》上,他們以漫畫為武器,全力投身抗戰(zhàn)宣傳工作之中。《抗敵漫畫》作為浙南重要的抗日救亡刊物,發(fā)行到抗日前方和后方去,成為鼓舞斗志、喚醒民眾的“無聲炮彈”。
山河染血,民族危亡,陳光宗以筆為槍,創(chuàng)作大量以抗戰(zhàn)為題材的漫畫作品,并選出20余幅作品,受永嘉縣立民眾教育館的邀請舉行巡回展覽。這些作品揭露日本侵略者的暴行,鼓舞軍民團結抗日直到最后勝利。犧牲與奉獻,希望與堅守,陳光宗作為溫州漫畫個展第一人,在文藝陣地上沖鋒陷陣。
陳光宗還加入了永嘉戰(zhàn)時青年服務團,在流動演劇隊(后改稱演劇社)從事舞美設計、演員化妝、搭建舞臺等。該服務團成立于1937年8月,一年后團員發(fā)展至8500人,成為浙南地區(qū)規(guī)模最大的抗日團體,該團通過街頭宣傳、戲劇巡演等形式,發(fā)動、團結群眾參與抗日救亡,1938年9月被國民黨當局取締。
1940年初,陳光宗與溫州畫家陳振龍等同鄉(xiāng)抗日志士成立畫陣社,創(chuàng)辦《畫陣》月刊,他們堅持用畫作記錄苦難、喚醒抗爭。畫陣社陣營不斷壯大,漫畫家、美術教育家俞乃大,畫家金逢孫、潘仁和溫籍畫家陳沙兵、葛克儉、李成勛、蘇昧朔等陸續(xù)加入??梢哉f,溫州藝術家在殘酷的戰(zhàn)爭環(huán)境中,充滿著金戈鐵馬的英勇之氣,成為抗日戰(zhàn)場上不屈的脊梁。
那年3月14日,林夫在平陽縣被國民黨特務軍警帶走,平陽縣長答應林夫寫悔過書或在報上刊登“脫黨聲明”就可釋放,林夫卻說:“參加抗日活動是無罪的”,拒絕縣長的要求。9月中旬,林夫被押解到溫州監(jiān)獄;11月,林夫被轉送到江西上饒茅家?guī)X監(jiān)獄。畫陣社的畫家們聞悉林夫的情況后,悲憤交集,在《畫陣》刊登林夫的木刻作品《孤兒》,將一切悲苦和憤怒化作一位失去父母的孩子的心靈怒吼。
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無條件投降,中國人民取得抗日戰(zhàn)爭的偉大勝利。當勝利的消息傳到溫州時,溫州城成了歡樂的海洋。陳光宗欣喜若狂,在游行的隊伍中載歌載舞,與畫家好友一起高呼口號。
二、陳光宗與魯迅
陳光宗擅長于漫畫,但他最初接觸的是木刻藝術,初中還未畢業(yè),就因深深崇敬魯迅,創(chuàng)作了木刻作品《魯迅造像》,后來在人生不同階段,多次描繪魯迅畫像,表達對這位文學巨匠的景仰。

《魯迅造像》(木刻),陳光宗創(chuàng)作于1932年
初中時期的陳光宗,受到胡今虛等好友的影響,閱讀了魯迅的許多作品,深感其中的深刻與豐富,特別在民族大義面前,魯迅有著堅韌的文人風骨和濃烈的愛國情懷。1932年春夏之交,陳光宗依據(jù)魯迅的照片,用簡陋的刀具,精心創(chuàng)作了一幅版畫。這是一幅黑白木刻的魯迅肖像,尺寸為8×7.2厘米,作者將魯迅的民族氣節(jié)、不屈精神與深沉的憂國憂民情懷,在木板上一刀一刀地刻進自己內(nèi)心的所感所想。那一年他18歲,顯露了美術上的才華。
胡今虛把這幅魯迅木刻像(拓片)以動蕩文藝社的名義寄給半月刊《論語》主編林語堂,并附信:“此畫請登在《論語》或轉贈魯迅先生。魯迅先生很喜歡木刻,這張不是頗好嗎。”林語堂收到后,就把畫像轉寄給了魯迅。
1933年8月1日,天氣晴熱,下午,魯迅收到了林語堂的來信,其中就有這幅畫像。魯迅看到畫像兩旁有作者親筆題字,上款為“魯迅造像 陳光宗作”;下款為“動蕩文藝社贈”。魯迅始終認為木刻是“新的青年的”“充滿著新的生命”的藝術,綻放出欣欣向榮的光彩。這幅題為《魯迅造像》的畫像有著扎實的美術基礎,以形寫神,讓魯迅喜歡,就收藏了起來。在當天的日記里,魯迅寫道“得陳光宗小畫象(像)一紙。”巧的是,那一天,魯迅還收到胡今虛的來信。
魯迅收藏有多位中國版畫家創(chuàng)作的魯迅木刻肖像。上世紀三十年代,中國新興版畫在魯迅的推動下,迎來新的發(fā)展契機,他積極引進并自費出版外國版畫集,整理編印中國古典版畫集,為中國青年藝術家提供了寶貴的學習范本。他扶植新興木刻社團,指導青年創(chuàng)作,初步創(chuàng)立版畫理論。中國新興木刻藝術在抗日戰(zhàn)爭的烽火歲月里茁壯成長,從藝術探索轉變?yōu)閼?zhàn)斗的武器。
林夫于1932年考入上海美術??茖W校,陳光宗也想進入該校就讀,1933年9月底他到達上海時,已延誤了入學機會,只得到業(yè)余美術教學研究機構白鵝畫會學習。第二年的某一個秋日,陳光宗在四川北路的內(nèi)山書店里見到了魯迅。書店由日本友人內(nèi)山完造創(chuàng)辦,是魯迅在上海時期最常去的文化場所之一。陳光宗喜出望外,這是他第一次見到魯迅,魯迅閑坐在一條小凳上,是一位慈祥的長者。他“蓬著粗墨的短發(fā),穿著舊長袍,腳上套著膠底鞋,一只手垂著,一只手指縫里夾著煙卷,煙絲裊裊的,態(tài)度很閑散?!保ㄒ姾裉摗遏斞府嬒竦脑庥觥芬晃模╆惞庾谮s忙拿出記事本,用鉛筆畫下他的肖像速寫,畫筆在紙上飛速劃動,他要捕捉眼前魯迅的表情。陳光宗懷著激動的心情回到自己的住處,又用墨筆在畫作上潤飾了一番。這幅魯迅像,用的是漫畫筆法,畫面中只有魯迅人像,沒有堆砌身外的場景。
陳光宗把這幅畫像拿給正在上海的胡今虛看,也在其他朋友中傳閱,大家認為畫像的姿態(tài)和角度選得不錯,神情描繪得生動逼真。更重要的是,為魯迅畫像的畫家不少,而現(xiàn)場為魯迅寫生的作品極少。
熱心的胡今虛把這幅畫像寄給復旦大學教授傅東華主編的《文學》月刊,半個月后畫像被退回;胡今虛又把這幅畫像寄給《太白》半月刊,這份刊物由思想家、社會活動家、教育家和語言學家陳望道主編,過了大約一個月,畫像也被退回。一段時間后,胡今虛把這幅畫像寄給圖文雜志《漫畫與生活》,可是,結果還是一樣,被退回;胡今虛仍不甘心,“作最后的一拼”,把畫像寄給魯迅的好友曹聚仁主編的《芒種》半月刊,他還寫了一篇短文“附在畫像后面,說明它的不幸的遭際”(見胡今虛《魯迅畫像的遭遇》一文),可是,盡管這幅畫像被雜志社制成了鋅板準備付印,最終還是沒能刊發(fā)。沒能刊發(fā)的原因幾乎一樣,都是遭到了國民黨圖書檢查部門的查處,“橫眉冷對千夫指”的魯迅畫像被禁止刊出。這讓編輯也極為氣憤和無奈。雖然畫像被查禁,但它所激發(fā)起來的更多人的抗爭力量是無法被禁的。
曹聚仁在1935年3月8日寫給魯迅的信中,談起這幅畫像的多舛命運。魯迅在4月10日給曹聚仁的回信中說:“陳先生的漫畫,望寄給我。他日印雜感集時,也許可以把它印出來,所流轉的四個編輯室,并希見示為幸?!辈芫廴试?月14日給胡今虛的信中,告知已將制好的鋅版送給了魯迅。
1936年初,《作家》月刊創(chuàng)刊,胡今虛又試著把這幅多次被退稿的畫像寄去,過了幾天,《作家》主編、與魯迅合譯過《果戈理選集》的孟十還回信說:“畫稿甚好,必妥為收藏,一有機會,即當刊載……”可是不久,《作家》因故停辦,畫像自然沒有發(fā)表。
可惜的是,這幅畫像和已制好的鋅板此后再沒有與世人見面,下落不明。新中國成立以后,許廣平多次尋找此畫像,終無結果。而胡今虛對陳光宗的真摯友誼,十分珍貴,讓人感動。
1937年10月,魯迅逝世一周年,永嘉戰(zhàn)時青年服務團聯(lián)合社會各界舉行紀念大會,陳光宗徹夜繪制巨幅魯迅半身像。19日,紀念大會在溫州中央大戲院隆重召開,高約3米的魯迅畫像高懸在主席臺上。紀念大會結束后,陳光宗走上街頭,參加千人大游行,大游行以魯迅畫像為前導。
寒來暑往,四季更迭,抗日戰(zhàn)爭和解放戰(zhàn)爭的硝煙終于消逝在歷史的長空中。新中國成立后,在上海和浙江杭州等地工作的陳光宗,又許多次描繪著魯迅畫像。光陰流轉,人生苦短,在魯迅逝世五十周年之時,71歲的胡今虛和70歲的莫洛(馬驊,詩人),懷著對魯迅的崇敬和緬懷之情,為編印《魯迅逝世五十周年紀念資料選輯》,在瑞安城區(qū)找到闊別40來年的好友、已經(jīng)72歲的陳光宗。此時的陳光宗,白發(fā)蒼蒼,神情遲滯,患有老年癡呆癥。兩位老友拉著陳光宗的手,促膝相對,好久說不出話,心中隱隱作痛,但還是忍不住表明了來意,想請他重繪1932年春夏之交所創(chuàng)作的《魯迅造像》、1934年秋為魯迅現(xiàn)場寫生的肖像畫和1937年10月連夜創(chuàng)作的巨幅魯迅半身像。
記憶力幾乎完全喪失、且已封筆二十多年的陳光宗,奇跡般地眼中閃出光芒來,抖抖索索地找來畫筆,巍巍顫顫重繪了老友要求的這三幅魯迅肖像畫。
三、陳光宗的命運
為了深入了解陳光宗先生,我采訪過多位溫州美協(xié)的朋友,聯(lián)系了他的兒子陳永康先生,與寫過《陳光宗和他刻的魯迅肖像》一文的陳鈞賢先生約見在溫州圖書館進行長談。
據(jù)有關介紹和材料,大致可以拼湊出陳光宗這樣的人生:陳光宗出生于1914年1月31日,父親陳杏人是兒科名醫(yī),還兼營茶葉生意。1922年,陳光宗就讀于永嘉第十初等小學,他愛好繪畫,父親為他購買大量中外美術書籍,他沉浸在藝術的海洋中。
1929年,陳光宗考入甌海中山初級中學,學習新知識、新文化,接觸新事物、新思想,他取字玄一,筆名陳陶陶。美術老師是蘇昧朔,畫家,溫州平陽人,與數(shù)學家蘇步青、書法家蘇淵雷并稱“平陽三蘇”。在蘇昧朔的教育引導下,他精研西洋技法與國畫筆墨,也涉及民間風俗畫,他還喜歡國學經(jīng)典和進步文學作品。1932年,他創(chuàng)作了取材于水滸傳的漫畫連環(huán)畫《烏龍院》,在溫州大型綜合性日報《溫區(qū)民國日報》(1934年9月改名為《浙甌日報》)連載,大受讀者歡迎,同時該作品還在上海英文報紙《大美晚報》發(fā)表。陳光宗是溫州第一個連環(huán)畫作者。
1932年秋,陳光宗與名門閨秀谷大翠結婚,兩人同歲,門當戶對,情投意合?;楹蟛痪?,陳光宗赴上海學習美術,受到新文化思想的影響,也開拓了創(chuàng)作的視野。
1941年至1944年,溫州三次淪陷;1943年,陳光宗祖宅毀于大火;1945年,父親陳杏人病逝;那一年,他就職的中國茶業(yè)公司溫州辦事處關閉。接二連三的天災人禍,使得陳光宗全家生活陷入困境,他忍痛賣掉祖宅基,攜家眷離開溫州城區(qū),投靠在瑞安經(jīng)商的內(nèi)兄谷觀初,典住在孫氏故居(即玉海樓,由學者孫衣言、孫詒讓父子所建)書齋。
新中國成立后,陳光宗到了開業(yè)不久的溫州市新華書店工作;1951年5月,他到了省城杭州,在浙江人民出版社任美編,并創(chuàng)作以抗美援朝為題材的連環(huán)畫,發(fā)表于《華東畫報》;1953年,他赴滬從事連環(huán)畫創(chuàng)作。
1959年,陳光宗被打成“托派分子”,關押獄中,他的才華和抱負,本應在更廣闊的舞臺上發(fā)揮作用,卻從此黯然失色?!拔母铩笔?,陳光宗遭受迫害,家里保存的畫作、書信等,被洗劫一空,他身心受到極大摧殘。1978年,陳光宗獲以平反,可他已經(jīng)身體羸弱,疾病纏身,雖然有女兒的貼心照顧,但老年癡呆癥狀日益明顯,終日自閉,不肯見人。他將憂愁與痛苦深埋在心底,于1991年5月20日在瑞安與世長辭。
陳光宗和他的作品被歷史的塵埃掩蓋了,沒有人收集和整理他的作品,他的創(chuàng)作和經(jīng)歷也被人們所遺忘。他在當今的美術界寂寂無名,幾乎沒有人記起他,說起他。這不免有些蒼涼,令人唏噓。歷史和社會的復雜性,也體現(xiàn)在這些個人命運的孤獨和寂寞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