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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臘利咖啡館記
來源:四川日報 | 胡弦  2025年11月03日08:20

此處要記的是一座咖啡館,在貴定的臘利。臘利,也是布依族大寨的名字??Х瑞^在寨子邊的一個小山頂上,名飛鳥集。招牌系手寫,集,寫作木字旁加一個市集的集(木集)。我沒有查到集字的這個寫法,可能是館主的生造吧。手寫就是自由,這個字,一定來自其心中某個詩意的場景。集即是鳥兒落在樹上,此地山林茂密,就不妨再加個木字,這可愛的任性,突破了原有字的邊界,構(gòu)成了一個隱喻性的造字法。這的確有點犯規(guī),而犯規(guī),恰是詩要遵守的“規(guī)則”。

飛鳥集,泰戈爾詩集名??Х瑞^取名“飛鳥集”,讓來此飲咖啡的人身體都不由輕了幾分。咖啡館人不多,我在大廳里待了會兒,又出來,發(fā)現(xiàn)沿一個木梯可以上到房頂?shù)钠脚_,平臺上沒有人,一個遮陽傘,配上小桌和椅子,視野極好,梯田深壑遠山盡收眼底。我坐了會兒,像在陪這些椅子看美景,被一種讓人不舍離去的靜謐感包圍。我望著這些椅子,竟有了些異樣感,不由想起佩索阿的話:我盯著桌子上的墨水瓶,直到它產(chǎn)生詩意。

也許,一首詩可以是椅子的形狀,或曰,它被寫成后,就像一把椅子那樣。

椅子是由設(shè)計理念、木料、熟練的技巧等組合而成。在一首詩里,詞語看上去只是組合,就像椅子的各個部件搭配在一起,而實際上,那些看不見的“關(guān)系”才重要,比如椅背的曲線、榫卯的嵌入、搭扣在一起的力。如果再外延一點,那些力的情緒、承重時的變化、外顯(被感知)的形態(tài),以及由此帶來的審美理念和趣味。總之,一首詩就像一把椅子那樣,是多種元素的因緣際會。椅子放在咖啡館的高臺上,其下是深谷,隨著山谷向下向遠方展開的風(fēng)景,大寨、梯田、溪流、山林,盡在俯瞰中。椅子有所承載,讓人坐在上面看風(fēng)景,體會精神的涌起和沉淀,以及人對美的感知和態(tài)度。沒有人的時候,一把椅子獨自在那兒看風(fēng)景,帶著預(yù)感,而一川煙雨或滿河谷的好陽光,都會向它依附而來。

一把椅子,讓我想起史蒂文斯《壇子軼事》中田納西州山頂?shù)膲?。因為一只壇子,萬物有了秩序,聽上去像一種控制論。但按照中國天地同源、萬物一體的說法,那壇子已和群山融為一體——截然不同的事物,突然獲得了溝通,找到了同一個源頭,由此源頭生發(fā)的關(guān)系,把它們聯(lián)為一個有機體。在這種整體里,壇子并沒有消失,它仍是獨特的,不同的,它是和其他事物(群山、荒野)一起感受到了一首詩的存在?,F(xiàn)在我看到的這把椅子,它面對著河谷,它來自山寨里的一個小小的咖啡館,但現(xiàn)在它也是獨立的,特別是沒有人坐在上面的時候,它是一個獨立的個體,仿佛不純屬于咖啡館,是和咖啡館并置、同在的。而它面對著的風(fēng)景,是不斷變化的,在一天的晨昏、一年的四季里,都在變。而在它的遠觀中,它與時間和空間視野中的所有事物都取得了聯(lián)系,完成了能量的傳遞。那是一種看不見的獨屬于詩歌的能量,就像當年荷爾德林在內(nèi)卡河畔的塔樓上一樣。當時荷爾德林在塔樓的四壁貼著春夏秋冬四首詩。從窗口向外望,是內(nèi)卡河和田野,以及遠處的高山牧場。常常憑窗遠眺的荷爾德林所熱愛的,是“景色中的靈魂,風(fēng)景中大生命的呼吸”,他把那些景色當成宇宙神秘的一部分來熱愛,因為他覺得那景色中藏著宇宙的秘密。這就是眺望的功能,從眺望景色開始眺望詩境,把習(xí)以為常的表象景觀轉(zhuǎn)變?yōu)橘|(zhì)樸的、因而異乎尋常的運思經(jīng)驗。這樣想著,我仿佛也正在從自身出走,我就像荷爾德林,這些椅子也像荷爾德林,在空無所有的平臺上獲得了自己想要的窗口。

在這種關(guān)系中,每個事物都在擴展自己感知的邊界,把某種敏感性伸向其他事物或空無而陌生的空白。而被觸動的事物和空間都在感應(yīng)一把椅子的心。它們相信,它們的感應(yīng)一定在形成一個獨特的系統(tǒng),它們都在其中。而這個看不見的系統(tǒng)所關(guān)照下的河谷,才是風(fēng)景,否則,它們只是未曾被意識到的零件。感應(yīng),召喚事物,解放事物,也解構(gòu)事物,在這些過程中你意識到發(fā)散、靜止、吸收、爆發(fā)、保護、回溯,如此種種,最重要的是,你意識到你的潛意識也在應(yīng)時而動,潛意識完全接受了情感的推動,在推進中與詞語相遇——那種避開了你的意識的行為突然變成了與詞語的一見鐘情。系統(tǒng),意識與潛意識,順理成章地推動,同時又渴望著意外的發(fā)生,渴望不管不顧、出人意料的撞擊、搭配、扭曲、纏繞,這些,正是詩歌真正的內(nèi)質(zhì)。如此,一把椅子在扮演新的事物,最終變成了一首詩的搖籃。

同理,一切被看見的事物,都在準備著為一首詩賦形。椅子是,梯田、樹林、溪流,甚至這木梯、遮陽傘、煙灰缸、玻璃杯,都是。遠山在視野里展開,這展開是錯覺,其實,它們是一動不動的,但把它們放進無盡的時間里考察,它們正是以此刻的靜止引發(fā)我們的聯(lián)想來呈現(xiàn)曾有過的激烈運動——即便漫長的靜止也只是一個瞬間。我在科普片里見過地球上大陸形成的示意圖,幾十億年縮為幾分鐘,各個大陸像浮游的小怪物在大洋里竄動,可愛,輕率,如同游戲,這真是有意思的示意,就像真理一樣取得了征信,在對自然的探索中得到超自然,這就像詩的誕生,人類發(fā)明的詞語必須進入人類尚未出現(xiàn)的時間,并去摸索其空間,那陌生的,在詩歌的歷史想象中要像日常生活的片段一樣熟悉。群山怎樣形成,一首詩就怎樣形成。但如果我們把目光探入地下,一定會發(fā)現(xiàn),地面上千姿百態(tài)的群山,在地下有更加駭人的組成,那是群山“深入”的部分,也是一首詩晦暗難明的部分,大地內(nèi)部的黑暗在處理它們,誰在那里獲得視力,誰就有了勘明一首詩的能力。

在我胡思亂想時,一群人攀援上來,像一種冒犯,他們驚嘆,拍照,接著又有人送來了咖啡,這也是集(木集)的含義嗎?他們,是否已構(gòu)成了一首新的詩的一部分?

他們坐在那些椅子上,在一個輕度喧嘩的日常生活場景里,椅子消失了。